首页>> 文化生活>>时政>> 随笔>> 王蒙 Wang M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4年10月15日)
王蒙散文随笔集:忘却的魅力
  本书记录了王蒙自1989年以来写的12篇散文。这些作品文字隽永,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情,非常值得细细品味。
第1节:忘却的魅力
  忘却的魅力
  散文就是渴望自由。自由的表达,自由的形式,自由的来来去去。
  记忆是美丽的。我相信我有出色的记忆力。我记得三岁时候夜宿乡村客店听到的马匹嚼草的声音。我记得我的小学老师的面容,她后来到台湾去了,四十六年以后,我们又在北京重逢。我特别喜欢记诗,寂寞时便默诵少年时候便已背下来的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元稹、孟浩然、苏东坡、辛弃疾、温庭筠……还有刘大白的新诗: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记忆就是人。记忆就是自己。爱情就是一连串共同的、只有两个人能共享分享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有死亡,才是一系列记忆的消失。记忆是活着的同义语。活着而忘却等于没活。忘却了的朋友等于没有这个朋友。忘却了的敌意等于没有这个敌意。忘却了的财产等于失去了这个财产。忘却了自己也就等于没有自己。
  我已不再年轻,我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记忆力。我仍然敢与你打赌,拿一首旧体诗来,读上两遍我就可以背诵。我仍然不拒绝学习与背诵新的外文单词。
  然而我同样也惊异于自己的忘却。我的"忘性"正在与"记性"平分秋色。
  一九七八年春,在新疆工作的我出差去伊宁市,中间还去了一趟以天然牧场而闻名中外的巩乃斯河畔的新源县。一九八二年,当我再去新疆伊犁的时候,我断然回答朋友的询问说:"不,我没有去过新源。"
  "你去过。"朋友说。
  "我没去过。"我摇头。
  "你是一九七八年去的。"朋友坚持。
  "不,我的记忆力很好……"我斩钉截铁。
  "请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一年你刚到伊犁,住在农四师的招待所即第三招待所,从新源回来,你住在第二招待所--就是早先的苏联领事馆。"朋友提醒说。我一下子懵了。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当然。先住在第三招待所,后住在第二招待所,绝对没错儿!连带想起的还有凌晨赶乘长途公共汽车,微明的天色与众多的旅客众多的行李。那种熙熙攘攘的情状是不可能忘记的。但那是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了又回来了呢?似乎看到了几间简陋的铺面式的房子。那又是什么房子呢?那是新源?我去了新源?我去做什么去了呢?为什么竟一点儿也不记得?
  一片空白,全忘却了。
  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的。新源就是这样一个我去过又忘了等于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比没有去过,或者去了牢牢记住然而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还要神秘。
  我忘却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一篇稿子写完,寄到编辑部,还没有发表出来,已经连题目都忘了(年轻时候我甚至能背诵得下自己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当别人叙述一年前或者半年前在某个场合与我打交道的经过的时候,我会眨一眨眼睛,拉长声音说:"噢……"而当我看到一张有我的形象的照片的时候,我感到的常常只是茫然。
  感谢忘却:人们来了,又走了。记住了,又忘却了,有的压根儿就没有记。谁,什么事能够永远被记住呢?世界和内心已经都够拥挤的了,而我们,已经记得够多的啦。幸亏有忘却,还带来一点好奇,一点天真,一点莫名的释然和宽慰。待到那一天,我们把一切都忘却,一切也都把我们忘却的时候,那就是天国啦。
  1989年5月
  又到杭州
  一、永忆江南到杭州
  又到杭州了。
  一到杭州就禁不住不停地默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就想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应是指富春江,想着"郡亭枕上看潮头",真不知道钱塘观潮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山寺月中寻桂子",古代的注释已经说明是指在灵隐寺赏月,还说是灵隐的僧人说他们那里的大量桂树是直接从月宫走下来的。那么,与今人有点隔膜的倒是"吴酒一杯春竹叶"了,莫非古代这边有饮用竹叶青的习俗?
  "吴娃双舞醉芙蓉"呢?算了,不去考查了吧,干脆来它一个歪批:就是说白居易在《忆江南》三首中描写了当年在杭州举行的"艺术节"的盛况。我辈当然比白乐天更幸运些,在二○○四年以杭州为中心会场举行的第七届中国艺术节里,人们不但看到了吴娃,也看到了全国的与国外的"娃",不但有双人舞,而且有独舞、群舞、大合唱、交响乐、水上社戏、书画展文物展……如果乐天诗翁在世,不知道又该怎么样写"忆江南"呢!
第2节:又到杭州
  白居易毕竟是白居易,他的三首《忆江南》如歌如画,琅琅上口,千古丽句,堪称极致。而且他的忆江南是可以再现的,不像《长恨歌》与《琵琶行》是只能留在纸上了。现在的江南,现在的西湖,依然如白居易、苏东坡当年写得那样清纯秀美。
  而在两年前我赴日访问的时候看望患病的大作家水上勉,水上勉衰弱地说:"真想再去一趟杭州啊,哪怕是用轮椅推,推上我围绕西湖转上一圈,就虽死无憾了。
  就在今年九月份,就在我在杭州做《汉语写作与中国文学》的讲演与顺路观看艺术节演出的时候,水上勉君不幸辞世了。
  我把水上勉君对于杭州的思念告诉了浙江省与杭州市的领导同志,他们都很感动,他们都表示愿意邀请水上君来访,而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了。
  二、今日又重游
  白居易问:"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自慰:"早晚复相逢。"
  我们不用像水上勉一样地苦苦思恋杭州,不用像白居易一样地自问和自慰,二○○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再次来到了杭州。
  杭州是永远的,今日的杭州仍然江水绿如蓝,仍然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仍然是西湖歌舞(但是不必叹息它几时休,因为它越歌越动人,越舞越欢畅),仍然是水方好,雨亦奇,淡妆浓抹总相宜。
  杭州又时有新意,从苏堤往西,去年"非典"期间大动干戈,扩展了西湖的面积,增添了许多幽雅的新景。我们乘船穿过许多桥洞,经过许多野趣横生的水上植物群落,用各种视角享受西湖美景,看到了大湖面上看不到的另一种妩媚与雅静,清幽与阴凉,看到了另一个清婉的西湖,而与明镜般的大湖相补充相映衬。
  倒塌多年的雷峰塔重建起来,修茸一新。你终于找到了一个高点,一个最佳位置,可以从那里鸟瞰整个西湖和周围的山色。叫做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湖光山色永远贮存在你的心里。
  而西湖四周的景点,也都免除了门票。旅游是更兴盛了,旅游发展的大效益可以抵除掉某些小的令游人不便的计较。市场经济与旅游经济的规则并没有受到怀疑,但是游人们却立时感到了西湖属于自己了。
  杭州人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
  当然,我面对杭州的高楼大厦也颇感困惑。我们的运气只是在登雷峰塔观湖的那一天赶上了山色空蒙的阴天,没有在塔上看到那些与西湖美景不怎么协调的现代建筑。
  三、梦魂牵萦话杭州
  感谢改革开放,我这二十多年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我算是真的知道了世界真奇妙了。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像杭州这样令人动情,令人醉迷,令你销魂,令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话说不清楚,就只能正话反说了。我说,杭州是个消磨斗志的地方。
  文友王旭烽则告诉我,有一位外地作家说,他是不能来西湖了,来了杭州就不再想写作,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苦干,只想游玩……
  中国的古典诗词写过的地方多矣,泰山、洞庭、长江、黄河、边塞……但是写杭州写西湖的最深情,最美丽,最依依恋恋,难解难分。
  因为西湖的水平如镜,涟漪如纱绉;因为西湖的柳丝太细太柔太下垂得紧;因为杭州的山峰太秀丽太碧绿,山的线条也如西湖的岸线一样舒缓,不见嶙峋,不见突兀;因为杭州的酒太温柔醇厚,杭州的茶太鲜嫩清淡(例如与我在新疆喝惯了的茯砖相比较);因为西湖的风景与杭州的地名太雅太温馨:柳浪闻莺燕子弄,三潭印月武陵源……因为围绕着西湖有太多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苏小小与谁谁谁;因为杭州的菜肴太细腻,连鸡、虾、蟹也是醉而后去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并且使食者醉去的;而杭州人确实是一个爱生活也会生活的人群……这当真是个舒服的地方,只不过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祖国的命运太严酷了,不仅南宋的时候不该享福,鸦片战争的时候,大革命的时候,抗日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抗美援朝的时候,谁又能流连在湖光山色、历史胜迹、老酒与醉鸡醉蟹当中呢?
  而这不是杭州的错,这只是幸福的推迟。杭州本应该是人生的幸福神州的幸福的载体,却常常成为血腥战斗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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