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学校>> 錢理群 Qian Liq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9年元月30日)
論北大
  本書乃著名學者錢理群先生的最新作品,彙聚了先生歷年來關於北大的文章,對於北大,北大人,北大精神,北大傳統的思考,涉及的面很寬,問題意識相當尖銳,産生的影響彌足深遠。而為泣血之論,激切之語。正所謂愛之愈深,責之愈切,如是,方可體會先生辛辣文字背後的熱誠與溫情。本書雖說論的是北大,但又不止於北大;所謂北大者,當是中國一象徵耳。
第1節:北大百年:光榮和恥辱(1)
  北大百年:光榮和恥辱
  ——《走近北大》《走近北大》,錢理群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序
  (一)
  剛剛閉幕的北大百周年校慶慶典中,看到了無數的文章,當時也留下了這樣、那樣的印象,時過景遷,已記憶模糊了;唯有一篇發表在邊城小報上的短文,卻使我如揣烈火,至今也仍然感到那燒灼於心的疼痛。我要把它抄錄在這裏,也算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北大是一個象徵,也是一種寄托。
  遠在邊遠之地的我們,在百年北大的喜慶中也感受到了一種北大精神的存在,凡俗的我們好像也跟着感染到了一種神秘的崇高與激動。隨着輝煌的展示一天天地過去,一種淡淡的失望卻悄悄地來到了心頭。
  開風氣之先的北大,您為什麽沒有今天的《新青年》呢?邊遠小城的書攤上人們見到的是《讀書》、《南方周末》、《雜文報》……來自北大的聲音是什麽呢?聽說你們有《北京大學學報》,可惜它衹高居聖壇,民間沒有它的身影。
  尊重科學與理性的北大,當你推出了《北大舊事》、《北大傳統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的先聲》、《青春的北大》等等幾十種書刊時,為什麽就沒有《文革中的北大》、《紅衛兵與北大》呢?難道精神的反思與自審不在百年北大的關註範圍嗎?但我輩真是不明白,北大的傳統與理性為什麽就不能阻攔紅衛兵運動在燕園的瘋狂?人稱帶有“獸性”的紅衛兵隊伍裏,為什麽就有“北大方陣”?
  敢於“兼容並包”的北大,歷史上你有這麽多可堪稱道的包容,為什麽到後來,你所包容的聲音就越來越少了呢?在馬寅初的《新人口論》面前,你“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風範何在呢?直到今天,也還有北大人不明白,為什麽“思想者”竟成了“有問題者”,並因此成了“嚴加防範”的對象。
  在歷史關頭舉起過“五四”大旗的北大,為什麽在“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歷史時刻,你就沒有登高一呼的再度輝煌?你是沒有準備好,還是最為珍貴的傳統已經“流失”得太多?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為什麽你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表現自己的機會?被北大人一再提起的輝煌為什麽總是集中在蔡元培時代的北大?
  北大百年:光榮和恥辱
  論北大
  “集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北大,你們有一流的圖書館、現代化的教學樓、財源滾滾的北大方正,但為什麽就沒有《顧準文集》呢?作為“精神聖地”的北大,有一個顧準比有一個北大方正更重要啊!因為在顧準身上,從《顧準文集》的字裏行間,越看你就越能看到“北大魂”。對舊思想的那種神聖權威的無情批判;魯迅般的那種讓人久久不能忘卻的尖銳與深刻;大膽求索中的那種捨身忘我、勇往直前的自由精神;在反抗中的那種充滿歷史感的愛國情懷……這些都不是任何企業的巨額利潤能夠換來的。
  北大!你應該永遠是我們精神世界的神。我們願跟着你,參加那必然到來的,又一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
  北大!你準備好了嗎?景風:《聖壇上的北大》,原載1998年6月15日《貴州廣播電視報·安順版》副刊《小世界》第23期。
  人們(特別是北大人)可以不同意文章中的某些具體觀點,卻不能不正視所揭示的一個基本事實:我們在回顧北大百年歷史時,有意無意地回避了許多東西。我們高談北大的“光榮”,卻不敢觸及同樣驚心動魄的“恥辱”;我們一廂情願地描繪了一個“一路凱歌行進”的百年輝煌,卻閉眼不承認前進路途中的坎坷、麯折,倒退與失誤;我們用鮮花(其中有的竟是假製的紙花)與甜膩的歌唱掩蓋了歷史的血腥與污穢!而更為無情的事實,還在於我們在片面描述,以至麯解、閹割歷史時,實際上正是在掩蓋現實北大的種種矛盾、諸多黑暗與醜惡!當某些人用誇大北大的光明面(本來北大的光明面是誰也否認不了的,根本用不着誇大其詞)來壯膽,聲嘶力竭地高喊“北大不敗”時,卻正是暴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缺乏自信與空虛。魯迅早在五四運動中就已經指出,“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着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墮落着,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論睜了眼看》)。自稱五四傳統的繼承者的北大在紀念自己的百周年時,竟然“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這是怎樣的恥辱與悲哀啊!
第2節:北大百年:光榮和恥辱(2)
  這確實是一個關口:你要真正進入北大的真實的歷史嗎?那麽,你就必須如魯迅所說,“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有勇氣正視:蔡元培等先驅者是在承受着各方面的巨大壓力下,開創北大精神的;北大人始終神往的“自由,民主,寬容”的精神天地,在北大的現實實現也是相對,短暫的,或許衹有蔡先生實際主校的那七年間(1917—1923);因此,它更是作為一種象徵,作為努力、奮鬥的目標,而存在於每一個北大人的心靈深處,但它確實又激勵着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去與形形色色的反科學、反民主、反自由的勢力及其意識,作堅决的抗爭。正是在這樣的抗爭中,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的體現了北大精神的“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真正走出了“官的、商的、大衆的幫忙、幫閑”的歷史怪圈的,獨立、自由、批判與創造的“真的知識階級”(魯迅語),從而構成了北大傳統的正面。但同時也存在着大量的屈從於強權政治、思想、文化、教育的奴隸與奴才(幫忙與幫閑),這樣的“假的知識階級”的負面傳統,在北大也是代代相傳的。問題的復雜性與尖銳性還在於,我們以上對真、假知識分子及其傳統的明確劃分,是就北大發展歷史的總體趨嚮而言的,具體到每一個北大師生的個體,就呈現出某種模糊的狀態:不僅會有昔日的戰士,獨立的、自由的知識分子後來變成奴隸以至奴才,或曾經是奴隸、奴才,以後覺醒了又變成戰士的;而且事實上,幾乎每一個時期、時刻,在重大的問題上,北大每一個師生都會面臨着“作馴服的奴隸、奴才,還是作獨立、自由的人”的選擇的考驗,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人性的兩個方面:獸性(動物化的奴性)與神性(對精神的獨立、尊嚴的追求)之間的搏鬥。這樣,北大傳統的正面與負面,就轉化為每一個北大人的內在心靈與精神的矛盾。當對獨立、自由、批判、創造的選擇居於支配性、主導性的地位,就形成了北大歷史上的光明點(在下文會有具體的分析);而當邪惡的力量以及奴隸與奴才式的選擇成為主導性傾嚮,北大歷史就進入了自己的黑暗時期。正是光明的北大與黑暗的北大,兩者的相互搏鬥、影響與滲透,構成了北大歷史的百年光榮與百年恥辱,忽略或掩飾任何一面,都得不到北大歷史的真實。如上所說,由於北大的光明與黑暗是與每一個北大人的人性選擇,知識分子道路的選擇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因此,對北大歷史,特別是它的黑暗面的正視與反省,就不能不成為每一個北大人對自我人性的弱點、知識分子自身劣根性的一次痛苦的逼視與反思。——這種自我逼視與反思當然不能代替與取消對製造黑暗的反動勢力、制度、思想觀念的弊端的批判,這也是不能含糊的。為展現北大百年的真實面貌,本書同時收錄了有關北大光明與黑暗、光榮與恥辱的歷史記載,但願能引起北大人,以及關心北大命運的人們深長的思索,並在這樣的思索中真正進入北大歷史以及自我心靈的深處。
  “進入”自然還有一個操作性的問題,即通過什麽樣的具體途徑走進北大歷史。一個學校的傳統主要是體現在教授身上,並且是由他們一代又一代地傳遞的。正像季羨林先生所說,“一所大學或其中某一個係,倘若有一個在全國或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學者,則這一所大學或者這一個係就成為全國或全世界的重點和‘聖地’。全國和全世界學者都以與之有聯繫為光榮。問學者趨之若鶩。一時門庭鼎盛,車馬盈門。倘若這一個學者去世或去職,而又沒有找到地位相同的繼承人,則這所大學或這個係身份立即下跌,幾乎門可羅雀了。這是一個衆所周知的事實,是無法否認掉的”(《名人與北大·序》)。當年梅貽琦先生稱“大學者,有大師之謂也”,正是對這一“事實”的確認。北大的光榮與驕傲,恰恰在於它所擁有的,是一大批這樣的“大學者”,而且幾乎遍布全校各係;他們不僅以淵博的學識,更以自己的精神力量、人格魅力,吸引着全國以至全世界的莘莘學子。北大在全民族心目中的“精神聖地”的崇高地位正是仰賴於此而形成的。而今天北大的危機,恰恰在於一些人閉眼不承認這一事實,以至還存在着“書記和教授誰重要”的爭論;隨着大師級的老教授的紛紛世,現有大學體製與觀念上的弊端(“爭論”不過是這些弊端的一個反映),又使得新的大師難以出現,北大的吸引力與召喚力正在逐漸削弱,如還不肯面對現實,及時亡羊補牢,季羨林先生所說的“身份”的“下跌”,恐怕是難以避免的趨勢。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編選此書,回顧當年大師們的風采時,已無法陶醉於其間,衹引發出無限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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