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小说评论>>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多少年来一直被后人传阅、研究。那么它究竟有哪些特点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它的个性何在?这就必须从我们中华文化的传统上来看曹雪芹这位伟大作家的文学创作。
  
    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都有它的个性,我们也只有掌握了这一点,才能够真正理解《红楼梦》的艺术特点。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词语如“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是得到了一些文学享受,但是你没有把握住《红楼梦》真正的精华。
  
    鲁迅虽然不是红学专家,但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边就有一篇专讲了《红楼梦》。他说《红楼梦》不是政治小说、历史小说,它是人情小说。“人情”这两个字就抓住了《红楼梦》的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即伏线。而且他还评论说,《红楼梦》续本的好坏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什么叫伏线?就是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埋伏,里边藏着东西,它表面上是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是指的后边。
  
    大家都比较熟悉的有一个《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隐做了注解,它的每一句都是伏线,那里边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其实就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这里面每一句就是一个埋伏,指的是后面的一个人。而这个伏线一直贯穿着全书。
  
    在运用伏线之外,曹雪芹在布局上也是别具匠心。我们可以想一想,进怡红院的外人,只有贾芸和刘姥姥。而这两个人物重要无比。他们除了进怡红院,还都找过王熙凤。而在《红楼梦》的最后,贾芸和刘姥姥都分别去狱内探望宝玉和凤姐。刘姥姥还救了巧姐。这两个人物构成了《红楼梦》最重要的收场人物。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上)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今天请来的主讲人是著名的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大家先表示欢迎,今天周先生要给我们讲《红楼梦》艺术的个性,大家鼓掌欢迎。
  
    周汝昌:《红楼梦》的艺术它的个性什么样?何在?不说特点、特色,说它个性。讲到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对于艺术品的一种看法,非常之重要。这个关系到这个伟大作家创造文学的那个想法、办法、手段,那是个什么样的个性。
  
    曹雪芹所写的贾宝玉,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看法。你记得到了后半部,涉及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他写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袭人两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这个我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他里边还有很多例子,我举这个大家容易记起来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不是一般的。这一点我们首先掌握,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艺术的所谓特点、特色。实际上就是个性。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这个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个样子。比如说他看一幅画,一张字,他说这里边不是一个表起来一张纸,挂在那里,这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它有性情。这个我们听起来好像这个太不科学,荒唐言。不然,不要这么看问题,这一个大特点,决定了中国艺术的一切。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然后,就比较好办。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赏、体会、享受,可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那个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因为你那是两个层次。你讲的那个,就是今天流行的那个,那都是从西方来的,西方文艺理论。首先我不是指美学理论,艺术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不是说那个。我说西方艺术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几点,是吧,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一开卷,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一个diamond,或者一个什么的金链子。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这个艺术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这样描写吗?林黛玉穿的什么衣服?你告诉我听听,我一直在纳闷。林黛玉入府,第一个见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两人抱头痛哭,贾母什么呀,一部《红楼梦》统统没有离开老太太,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什么长相?穿着什么衣服?不像戴敦邦画的那个老太太,大胖子,又严肃,心里又坏,后来害了林黛玉,没人心。错了,完全错了,这个问题复杂万分,我坐在这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这儿。
  
    好了,他为什么不写这儿,林黛玉、薛宝钗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诗句的形式,两个对句,交了几句就完,以后再也不谈。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林黛玉那个形象那么鲜明呢?那个鲜明是靠刻画细节,林黛玉头发什么样?两回事,两回事情,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它的精气神。它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就在那儿,就是活的。我今年两次给老外讲《红楼梦》,一个老外就像我反映这个。说我读《红楼梦》,那个人就在这儿,我就想看见,也没写他别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答,我跟这个老外为这一个问题要讲整个中华文化的精神,我办得了吗?那时间也就是这样的时间。
  
    好,这一点说到这为止,然后我换一个方式。我想引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为讲红学,从19世纪20年代之最初,出现过几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适、俞平伯,人人尽知。你看看他们那个眼光,那个实力,那个悟性,远远跟不上鲁迅。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不是什么性理小说。很多了,不是革命小说。到清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解释已经有十多种了,鲁迅说都不是。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那个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你知道送红包在老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真,他这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他没有多讲,但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哪个命题呢?伏,埋伏的伏,他说伏线,就是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特别注意这一点。他看到《红楼梦》里边的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而且他评论叙述,比如说高鹗的后四十回吧,好坏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你看这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么你们就要说了,什么叫伏线呢?就是打开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埋伏,里边藏着东西。那表面上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这个是指那边,伏在那里,埋伏在那里。这个手法,贯彻了全书,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明白指出来。那些我刚举的那个蔡、胡、俞都不讲这个,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或者说也没有把它当回事。这个伏线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艺术,这个艺术很特别。你们知道,宣统三年,民国元年,两次印齐了的最早出现的真正的《红楼梦》原本。所谓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由正书局出版的戚蓼生续本。那个戚蓼生作的序里边就说了,他已经就感受到,他是乾隆末年的人。
  
    他举了两个例子,他说古代有一个人,写字左手能够写草,右手能够写楷,同时写。写出两张字来,完全不同。这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这应该怎么叫,这叫精神分裂。那不对,精神分裂是疯了,它这个五官可以分开用。他又举一个例子,好像这个人有两个喉咙,唱出来。比方说,一个是梅兰芳,一个是马连良,同时。哎呀,这个又太奇了。他说,我听说过,可是我没见过。但是,我现在在《红楼梦》这里见到了,比那个还奇。曹雪芹是一手写出俩字来,写出两张纸来,一喉出两个声音。这个对于熟悉《红楼梦》,《红楼梦》版本,红学常识的听众不是新鲜事。我为什么还要重复呢?我们是重新结合我们中华文化艺术的这些大道理,来重新认识一下,加深我们的理解,是为了这个。朋友们,你们又要问了,你刚说一个个性,突然又来一个伏线,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不是两截吗?不两截,它那个伏线,贯穿着全书。涉及到它的章法,涉及到它的写法,涉及到它的艺术的深度、层次,这个是麻烦极了。
  
    比如说一上来有一个《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隐做了注解。每一句都是伏线,那里边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笏板,做官的,象牙的,带弯的,见皇帝,床不是睡觉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摆东西的架子,这个大富贵之家,他们做官那个笏板下了朝来都摆在那儿,都摆满了。“衰草枯杨曾为歌舞昌”当年那个繁华,现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这就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后面那个每一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都干嘛呀,每一句一个埋伏,伏在那儿,指的是后面的一个人。那么也就是说,他写的这里,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贯穿到那边,后半部分,这一个大手法,是他的个性。这个个性是他运用了我们传统的这个伏笔,这个伏笔不是他造的,但是他这样运用,而且贯穿全书,是他个人,所以叫个性。比如说咱们举例子,还可以当笑谈说说,帮助你们想一想这个伏笔的重要。连说相声也得讲伏笔,你们还记得侯宝林说光绪皇帝死了以后,诸位大京剧家都改行,对吧。说到唱老旦的龚云圃,侯宝林念龚云圃,这个老旦有什么特点呢,据说我没有赶上过,有脑后音。出来那个声音,那时候没有扩音器,灌满了园子,让你听着有金石之声。金少山那个动静也是如此,声振屋瓦,仿佛这个唱大花脸的,那个声音出来瓦都振动,今天靠一个话筒。那个功夫,黑着起来就得练嗓子。好,侯宝林怎么表现龚云圃,他一上来先夸,那真好听。一上来那个第一口的,他先学那个叫板,我可学不了,哪位替我学学。就是叫苦,一个苦字,苦啊,来一个这个。你在听到这个的时候,你什么也没想到,这大伏笔对吧。然后他又说了几句话,这个龚云圃还走着台步,还带着鼓点,挑着菜担子,里边有黄瓜。出来个老太太,卖黄瓜的,过来买两条,他然后又说了,北京的老太太买东西麻烦,怎么麻烦,她得尝尝,不甜她不要,又一个伏笔。你听到这儿,仍然不懂,这干嘛,这不都是闲话吗?他后来他才说了,因为有了雇主了,他得把这个黄瓜担子挑去,让老太太买。这么一挑,一摸肩头这个疼啊,他又想起叫板来,苦啊。老太太说,苦的,不要了。两伏笔,一个苦一个甜,开头就伏在那里,到这个时候两个伏笔发生了作用。我说你看看,这个伏笔在艺术上起着什么作用。我不是说《红楼梦》的伏笔跟这个一样,当然我是增加一下兴趣,打个比方,让你们开动脑子,这是伏笔。
  
    您又会问我,你举完了侯宝林的例子,你举举曹雪芹的例子到底什么呀?你举那个最典型的。好,一神一道,两位大仙人,把这个大石头用幻术点化成一块美玉,“袖”当动词用。到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挂了号,把它携入红尘。先告诉石头我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带一个日字,“明”带一个日字,太阳,太阳在《易经》里边是乾卦,乾,底下一个“隆”明白出来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底下一句“诗礼簪缨之族”,这个家族又讲诗、讲文,高文化。最后一句,“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之地”,大观园。“温柔富贵”怡红院。那么就是它这个大圈圈,一直这么归拢,归拢到荣国府大观园。大观园一个核心的地点是怡红院。因为贾宝玉才是全书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怡红院是整个《红楼梦》的核心。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怎么写这个地方,我们今天要略微地理一理。他怎么出怡红院,怡红院什么样?说到这儿我又打个岔头。这么一部大书,千头万绪,曹雪芹自己说这个荣国府,男女至少有几百口人,每天没事没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件。我从哪一个方面,哪一个头绪着笔、落笔写起呀?一点不错。他构思这么一个伟大巨力无比的大书,仅仅是这一点让我们想一想,他真是了不起。他整个一个大布局安排,这些人怎么摆?
  
    好了,回到怡红院。我举这样的例子,请各位想一想,怡红院,谁进去了?你看过吗?进怡红院的外人,比如说胡庸医滥用虎狼药,为了给晴雯看病,进去过一回。他那个蒙头,晕着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就看见晴雯这个美人,那真是个庸医。这不能算,真正进了怡红院是谁?贾芸。贾芸是开玩笑,认了宝玉做父亲,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你没事到我这儿来,你别跟那些下三烂儿混。他是好意,给他一些文化教养,贾芸当然是乐不得的。找了个机会,那进不来,进不了荣国府大观园。贾芸进去了,第二个谁进去了,刘姥姥。刘姥姥怎么进去的?那个有趣了,你们都记得,她吃醉了,她从厕所出来头昏脑胀,不认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红院,从后边进去了。只有刘姥姥进了怡红院还不说,还睡在宝玉的床上,这干嘛,这叫闲文,这是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么尊贵,我非让一个乡村的,最贫的。他们认为是脏的,不干净的,一个老婆婆来给你床上开开玩笑,是为这样?那就太浅薄了,曹雪芹不干这个。说到这儿,我请诸位想一想,贾芸除了入怡红院,他还到哪儿找过谁?找过王熙凤。刘姥姥,这第二个入怡红院的人,她找过谁?她找过王熙凤。贾芸和刘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场合、缘由,没法牵合到一起的任何理由,只有这两个人先找王熙凤,后到怡红院。什么道理?没有人想吧,这里边包含了全部《红楼梦》的最重要的情节故事,就前后大呼应,也就是一个大伏笔。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到了后半部就迷失在稿子里面,还有三进荣国府。到了三进的时候,她再看王熙凤那个屋里,原来进去以后,哎呀,明光锃亮,不敢说是金碧辉煌吧,简直就认不出那个富丽堂皇。等到她三进的时候,再去看王熙凤,一个大对比,王熙凤的屋里是什么样。是为这。贾芸同样是如此,贾芸到怡红院看贾宝玉,当时的那个贵公子,那种尊贵娇养。今天的话叫做物质生活的那个高级。后来败落了以后,贾宝玉沦为不可严重的贫困,有的记载说做了乞丐。有人说他做了打更的,没有住处,睡鸡毛房。什么叫鸡毛房?冬天没有铺盖,把草、鸡毛铺在地下,卧在里面取暖。为什么是鸡毛?今天你们不都是穿羽绒服吗?就是那么个道理。
  
    贾芸到后来看到宝玉的处境是这样的,完全是为了伏笔,这个伏笔不是重现、再现,是整个一个大对比。
  
    主持人:作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周先生刚才讲到了,它的艺术个性,高妙之处在哪儿呢?我想一句话,就是借用顾恺之的那一句话吧,就是它是那么传神写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气神。《红楼梦》它作为一个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遗产,同时它也给我们后来的创作者,可以说留下了一个丰富的艺术母体,它所给养的东西应该是为我们后代的很多作家所学习,所体会,所运用的。最后让我们向85岁高龄的周先生表示诚挚的感谢。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下)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在上一讲里,我们提到了伏线。而这个伏线所引出的就是整个《红楼梦》的大布局、大章法。它的布局结构是两截,前边54回写的是过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会,荣国府的那种排场。一过54回,笔墨马上变了。前边主要是写小姐、少奶奶,而后半扇真正占据艺术舞台的已经不是那些人了,是那些各层各级的大丫鬟小丫鬟,无名的小女儿。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是为了反衬后边的54回,一共是108回,两大扇,一前一后,一个大整体,大章法。
  
    了解了这个大布局之后,我们再来看看曹雪芹怎样写人、写境。比如写境,写荣国府,怎么落笔?这是全书的要害,也是最吃功夫的地方。那么先从扬州说起,十万八千里,冷子兴跟贾雨村两个人在酒桌上的对话,就出现了远远的荣国府的影子。然后,黛玉入府。看见三等仆妇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打扮。渐渐地,这样一个大的荣国府就出现了。
  
    写境,他不把“境”孤立起来,总是和人联在一起。比如《红楼梦》里写得最好的一个情节就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打动了多少人,至今还是我们学习的典范。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这儿也是最难写的,而曹雪芹却写得如此自如,好像不费什么事,一层层推进,写到高潮,顶峰。那么现在我们再说《红楼梦》的艺术个性,它的成就,我们给它“伟大”两个字的评价,不是过分的。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下) (全文)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今天请来的主讲人是著名的红学专家周汝昌周先生,大家先表示欢迎。今天周先生要给我们讲《红楼梦》艺术的个性,大家鼓掌欢迎。
  
    周汝昌:《红楼梦》的艺术它的个性什么样?何在?我想引用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那个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你知道送红包在老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真,他这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他没有多讲,但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哪个命题呢?伏,埋伏的伏,他说伏线,就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特别注意这一点,他看到《红楼梦》里边的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那么这种艺术,仅仅把它看作伏笔,那是一回事。这个伏笔引出的是什么?是整个《红楼梦》的大布局,大章法。它是两截,或者说两扇,前边54回,你看写到54回的时候,是过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会。过年嘛,看看荣国府的那种排场,一过54回,笔墨马上变了。这个在戚蓼生那个本子里边有一段批,就是55回开头有一段总批,也早就指出来。他好像是说以前那个是宫商正声,就是堂皇富丽的地方,从此整个变了,变成个商声羽调。就是拿音乐来比,两种绝对不同的声调。由54回、55回这里,明明白白有一条界限,分水岭。确确实实,那么这前边的54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种种的令人看了高兴、欣赏,总之吧,是一种快乐,是一种享受为主的。当然这个话不要绝对化,这个细说的话麻烦得很,我们只说个大概的大概。这是为了反衬后边还有54回,一共是108回,两大扇,整个掀开一前一后,合上是两者合一,一个大整体。大章法是大对称,回数分量,前边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层的妇女。后半扇真正占据艺术舞台的已经不是那些人了,是谁们呢?是那些各层各级的大丫鬟小丫鬟,无名的小女儿。在他笔下,在我的感受说来,写得那个精彩和那个表现的难度要比前半扇都要巨大得多。也就是说价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总是看前边那个热闹,后半扇不太喜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大章法,我说管它叫做大对称,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对称是symmetry,但是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平衡,是为了一个一反一正,整个一个大合。这个就是contrast对着,不是一个简单的,这一半那一半,谁也不管谁,不是。那个密切地结合,这个结合由哪儿来?起了这么巨大的作用、微妙的作用呢。伏线,咱们从伏线开头说到这儿,说伏线是为什么呀?就是为了我这个独特的手法,我要运用它,运用得与众不同,这就是你的伟大,那个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就多多地运用伏线好了。所以我们理解高深伟大的艺术,要一层一层的探讨,思索感悟,陷入进去。
  
    你仅仅到了门口看看,浅尝辄止。我懂了《红楼梦》,《红楼梦》就是这个,一男多女,争风吃醋,唉,真是令人感慨万分呢,
  
    懂了这个大布局以后,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个性,个性就会包含着创新,曹雪芹在开卷就说,以往的那些小说,千人一面,他很不以为然。所以说我的书与那个不同,用今天的话来说,不就是创新吗?曹雪芹如何写人、写物、写事、写境四大方面,可说的就太丰富了。我试着在咱们这点时间里边看看能讲哪一两个方面。写人呢,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知道这个人相貌衣服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个人活在我们面前,这个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说写境,写荣国府,贾府怎么落笔?好几个层次,先介绍贾宝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么写?都是全书的要害,也就是最吃功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领。你看看他这个个性是怎么样,荣国府这么巨大,人这么多,怎么介绍?实在不好办,我每一次讲都想起,我们好多大学者举例子,中外的伟大的文学家已经成了常识。都是把英国的莎士比亚和我们中国的曹雪芹相提并论,这个使我们感到很鼓舞,很光荣。因为你要知道莎士比亚在欧美那个文化当中那个地位,那真是了不起,无与伦比。而我们中国居然出了一个曹雪芹,能够和他并肩抗敌,这个确实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说,我们比这两个巨人不能够做死板地比,因为一个是戏剧家,一个是小说家。莎士比亚写了36个剧本,前些年据说又发现了一个,应该是莎士比亚写的。搁在一起是37个,37个剧本,假设重要的角色,每一个我们分配给他做十个人来计算,37个剧本乘10个人,那就是370个角色,也不少了。他写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性,他最大的成功,受称赞,被评价为伟大,就在于此。可是想一想我们的曹雪芹如何,统计者,统计《红楼梦》里边的人数有高有低。低者说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说五六百人。还有高的,我见过用电脑统计,七八百人,这个呢,可能包括了说只见了一个名字,并没有他真正的事情、情节。这个算不算人物,当然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呢,可能统计就少了一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不会低于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内府外,社会各界,各色人等。但莎士比亚也不过写370人,分散的。咱们说句大话,说把十个角色写在一个剧本里,不管怎么难,还是有点办法。你要让咱们写一部大书,这五百人,你来回试试。就五百人,不是谁也不挨谁,千头万绪,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说的贾芸,说的刘姥姥。你只看贾芸,贾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吗,引起了海棠诗社。哪还有什么呀?跟小红丢了个手绢,刘姥姥又来了,吃一顿饭,闹了些笑话。那两个重大人物是全部书的收场人物,所以才是有那样的伏笔。后来凤姐、宝玉遭了难,他们荣国府背罪,都由于真正是政治斗争,当时清代的时代背景,这个不是假的。他败落了以后,“家亡人散”,这四个大字,这不是我造的,是太虚幻境听《红楼梦》曲子,王熙凤那个曲子里的四个字,“家亡人散各奔腾”。秦可卿托梦那两句,你们听听那个悲调,“三春去后诸芳尽”,诸芳就是这些女儿,都凋零了,“各自须寻各自门”,每个人去找自己的门路,去投入自己的归宿,结局都惨得很。而这两个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个贾芸算个什么,贾芸和小红后来去救济宝玉和王熙凤。在难中,刘姥姥不忘当年贾府的恩情,你看看那个平儿临打发刘姥姥回去的时候,给了她多少东西。每一个人都有赠礼,白银二百两,二百两回了家可以成为一个小康之家。刘姥姥不忘这样的一个仁慈待人的家庭,后来重新到了荣国府。她有什么办法救济,但是仅仅看到一个巧姐可怜,把她领走,两个大结局人物,这是小事吗?这是艺术上的小节吗?不能说,不能那样看,好,这都是写人的。
  
    刘姥姥到底什么打扮?照样是不知道,刘姥姥和贾母,如此两个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悬殊,见了面怎么交谈,这一场对话,洋文叫conversion,她说什么呀?你派给我们这个题目,假如说我们考试语文,我们怎么写,你看看那几句话。每个人的身份,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心里感应,那个得体,那个简要,没有一个字废话,那真像就是她们。然后他说荣国府,这个怎么办?好,先从扬州说起,十万八千里,冷子兴跟贾雨村在酒桌上的对话,这里头就出现了远远的荣国府的影子。然后这才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见三等仆妇什么样的衣服。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统的写,那就不叫艺术,那叫看照片。他几笔点出来,三等仆妇是这样打扮,这言谈礼貌。你可知府里边那个排场规矩,那个高层文化教养。进了府她也不细看,她先见的老太太,两人一场悲痛。后来出王熙凤,出三姊妹,然后看舅舅舅妈,然后才到正院正房,抬头一看荣禧堂大殿,先皇御笔赐荣国公。什么摆设,什么对联,然后到东大院去看贾赦大舅舅,不见,见了面也伤心,改日再会。又一种比喻,说那边的建筑小巧玲珑,不像这面轩昂壮丽,完全是大笔,给你展开一个气象,这叫传神。绝不限于低级的庸俗的刻画描写,这个描写,大家都拿它当宝贝,洋文叫depiction,说文学作品你不会描写,怎么吸引人呢?错了,描写有描写的办法,你越是弄那些细节,越没意思,因为那个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写他的衣服、头发、项链,没用。我们永远想的是哪个贵妇的项链,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话,这个大传统,这个个性,这是曹雪芹的创新吗?那不脱离了咱们中华文化传统吗?完全不是,他继承的是近代大画家、大艺术家顾恺之,小名叫顾虎头。《红楼梦》一开始也提到这个大艺术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这个大画家,古代的大画家名字都不清楚,顾恺之是第一位。顾恺之画过百米图,大概这个对曹雪芹写108个女儿都有很密切的关系,暗中的关系,不是摆在表面的关系。顾恺之的艺术理论四个字,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几万字,穿靴戴帽分几截,看完了以后,也没有什么。四个字传神、写照,传的是那个神,他画人像,写照,当然也没有离开你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写形是为了传那个人的神。好了,我们如果懂了这一个伟大的艺术理论原则,也就明白了曹雪芹这个人他写人物,我们刚刚说的那些特色,个性,为什么是那样的,就明白了。
  
    荣国府,我刚说扬州一番议论,黛玉一番进去,第一次草草看里面,林黛玉在荣国府大门前也只看了一眼,一个大匾,大狮子,旁边有大凳子,上面坐着几个挺胸撅肚的仆人。林黛玉从此再也不会有机会站在荣国府的大门外,去看看大门,不允许,没机会。深闺女儿,二门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么来体会这些。出了荣国府,到宁国府,王熙凤得上车下车,不能够走路。写建园,这个园子里,整个费的笔墨。建了园子以后,还得提匾名。这个时候把贾宝玉这个孩子,13岁的孩子的文才整个烘托出来。每一句有一个中国古代文化文学艺术上的典故。你不懂这个,读那个一点意思都没有。懂了以后,你觉得那里边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让人说不出的一种文化的享受,艺术的享受,那个审美我们中国人的审美都集中在这里面。
  
    然后怡红院怎么出现,他写八个字。怡红院的外形,粉墙低护。粉墙,白粉墙,低护,维护的“护”,不高,完全是实事求是。没有说高三丈,那还是怡红院,那是一个普通的住户小院子。粉墙低护,再外层绿柳低垂,整个围着怡红院,都是垂杨柳。这是曹雪芹写境界的手法,八个字,四个字,往往就传达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说有一次贾宝玉病了,病起了以后,第一次出门,到园子里头来散散心,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暮春,他沿着那一条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走来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观园的景致也有八个字,他怎么说,“桃吐丹霞,柳垂金线”,那个桃花,吐放开,丹霞那个红。“桃吐丹霞,柳垂金线”,这是诗,这不是文。他绝不用大篇的所谓描写,我写景如何如何。统统没有。走到一个大杏树跟前,看见杏花已经都落了,上面结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贾宝玉想起一句诗来,唐代的杜牧,他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寻芳去较迟,绿树成荫子满枝”。树叶子多了,就成了荫了,而那个杏子就满枝了,他想起这个来,而生了一个很大的感慨。时间、空间人的生老病死的变化。也就是说,引起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乃至于宇宙观,都包含在内,他是这样写境。他不把“境”孤立起来,他总是和人联在一起,而和人怎么连在一起,是说引发了那个人的内心精神,感情的活动。人和大自然永远是合一,从来不能够分离。你看《红楼梦》,你会看到这一方面,那写得真好,写境,人事也有境,我举哪个例子,例子太多了,鸳鸯抗婚涉及到全家,每个人的悲欢哀乐,总是如此。绝不这就鸳鸯,那叫什么笔墨,那叫什么艺术。平儿理妆也是涉及全家,老太太生气,贾琏。你看看那些关系,平儿受的那个不可言状的哭都不哭不成声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场面,那都叫境,我的用语。但是最感动人的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怎么是境呢?整个家里每一个成员,在那个极端特殊的大风波、大事件当中,你看看那个作家,怎么落笔?奇难万分,可是他写得那么精彩,我们很难想像。清代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写的读《红楼梦》的杂记,里边就说过。他说我读《红楼梦》,惟独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我流泪最多。他别的不说,我们中国人的表现方法永远是这样,为什么?是否他感情特别,单单对于这个事件那么敏感,你不能这么看。曹雪芹这场的笔墨如此感动人,我也是如此,因为我看了这一条评语,我有了交流。
  
    再一个例子就是1980年,1980年美国举办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大会。里边有一位女士,她贡献的论文,就是专论宝玉挨打这个场面。她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特殊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现反应都写到了最高的层次,写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无限感动。她反对说一般人看这个呢,他是这样,受了某种论调的影响,说贾宝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贾政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两个人做殊死的斗争,贾政非得要把贾宝玉打死。你看看这个贾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这个。那个女士说不是这么回事,贾政为什么打贾宝玉?仅仅是看不上他,考验这个孩子,不读书,不长进,不是。那个已经多年了,而且后来贾政也有了相当的宽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让你跟着姐妹们住进新院子去读书,以免荒废。在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笔墨,宝玉进了门,站在那儿,贾政抬目一看,神采飘逸,那个秀气夺人,再一看贾环像个小野种。说贾政不觉得就把他平常厌恶宝玉的心情减去了几分,这个就说贾政内心是完完全全太爱这个孩子。那个才情,世上无有。他不过是当时那个社会,特别是八旗家庭对待子弟严极了,做父亲的不能带出笑容来,见了总得教训的眼光。你得懂这个,他那是做给人看的。他为什么这么苦打?他没有人心吗?贾环告状,刚才那个忠顺王府派人来找,说那个琪官没了,城里人说是你这个公子给藏起来的。我们王爷最喜欢这个戏子,你得赶紧交给我们。贾政简直吓坏了,你知道,贾政什么身份?八旗内务部包衣,最怕王爷那一级,那个王爷那一级,那个政治斗争复杂万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简直冒火三丈,吩咐宝玉说你不能动,他得送那个官走。这个时候贾环在院里跑,像疯子一样跑,贾政看了喊打,一连喊了三个打字。不许跑,孩子见了爸爸还不站住。你怎么了,贾环那个小孩,他那个心那么坏,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个神情。我听我妈妈说的,我宝玉哥哥强奸金钏,投井死了。
  
    我请诸位听众,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个情景,那个贾政应该怎么办?这是要命的,就是他说的你再发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杀爸爸,都可以杀皇帝。这灭门之祸就来了,你看看你惹的那个王爷。其实呢,那个王爷,那个戏子也不是贾宝玉藏的,他哪里有那个条件,他连大门都不许出,他自个也没有钱。但是他知道是在离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里有一所房子。他怎么知道?谁藏的?北靖王。两个王爷的斗争,贾家是倒的这个霉,我就不说这个了。但是这是艺术的根本,你不懂这个,那个艺术哪儿来呀?是吧,然后我就说,贾政气得就是说,那简直是要命的事情,他怎么不要打呀?你说他是封建势力的卫士,要打这个叛逆者。这是贾环一个人的冒坏,他妈妈赵姨娘早就要害宝玉,前面那个例子多了。把我的话化简了,打完了贾母也来了,王夫人也来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纨都来了。那两个老太太,抱着一个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纨一听,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贾珠大儿在这儿,打死你我还有个依靠呀,我今天靠谁呀。李纨一听这个,贾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声大哭。这个时候,全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是流泪的。说到这个,我才能够体会我说的那位女士,写得那个好。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处境,不好过的地方。贾政看着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儿没有办法了,也坐在那儿,如泥雕木塑,也泪如雨下。那是活人呐,没有感情。那个场面,但每一个我所见到的有限的所谓文学作品里,我看的能写这样的场面,如此打动我。简直是无以言传的那种感情,我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所以我说,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论文,我简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对,你这才真懂《红楼梦》。我说这样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写人、写境,整个的场面,这个气氛,我没有见过有第二个人。
  
    说到这儿也是最难写的,而看看曹雪芹笔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费什么事情,一层层推进,写到高潮,顶峰。他本人好像是若无其事,你看不见他,剑拔弩张,怎么费劲,捉襟见肘。你看看那个没本领的作家,一看那个笔底下,那里不行了,顶不住了,出现败笔了。我们有点读文学的经验的人,都会有这个感觉,如果我们说到这里的话,我们再说,曹雪芹的艺术,他的个性,他的成就。我们给他“伟大”两个字的评价,不是过分的,不是因为慕名。说《红楼梦》大家都评它,是名著,是经典,它一定好,不会坏。咱们都说好,要是这么样的一个逻辑的话,那《红楼梦》就一钱不值。我这个拙讲也就一文不值,咱们今天这都是浪费时间精力。
  
    主持人:作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周先生刚才讲到了,它的艺术个性,高妙之处在哪儿呢?我想一句话,就是借用顾恺之的那一句话吧,就是它是那么传神写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气神。最后呢让我们向85岁高龄的周先生表示诚挚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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