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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醒石
  《醉醒石》是明末清初擬話本集中較著名的一種。全書十五捲,每捲一篇,每篇一個獨立的短篇小說。除第六捲“高才生傲世失原形,義氣友孤分半俸”是根據唐代傳奇張讀《宣室志》中的《李微傳》改編,語言也文言成分較多外,都是講明朝故事的白話小說。
  時代早起明太祖朝,晚到明神宗萬歷年間。其間明確點明在洪武年間的一篇,在成化年間的兩篇,在嘉靖年間的三篇。
第一回救窮途名顯當官申冤獄慶流奕世
  《畫堂春》:
  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
  《易傳》曰:“積善之傢,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傢,必有餘殃。”此言禍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積善莫大於陰,積不善亦莫大於陰。故陰騭之慶最長,陰毒之報最酷。至於刑獄一事,關係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況受賕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魚肉也!古語有雲: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辨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漢之時,有於公者,為獄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婦之冤。嘗自高大其門道:“吾子孫必有顯者。”後子定國,果為廷尉,如其言。唐之時,有何比幹者,與徐有功、來俊臣、侯思止同為刑官。比幹寬恕,多所平反。時人為之語道:“遇來、侯必死,過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嫗過其門,持籌九十餘枚,與比幹道:“君有陰德,子孫為公卿郡守,佩印綬者,當如此籌。”後果纍世通顯。宋之時,有張慶者,為獄官,掃除獄捨,必使潔淨;飲食獄囚,不至饑寒;有病者,醫藥之無少缺。雖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孫亦登科第之報。至若周興、吉頸之徒,鉗網為號,羅織成經,傾陷平民,流毒縉紳,終至身首異處,妻子宗族並受斬戮,其視善人之報為何如哉!因綴俚言,聊以志感:
  丹筆無輕下,蒼黔係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鐺烹。
  所責寬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穭,奚堪鬼泣庭。
  皇帝猶清問,廷評可恣情?
  掃墓近屠伯,索甕請周興。
  何如於定國,高門世所榮。
  報施應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說,還是事權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猶非難事。今且說一個官卑職小,既無事權,又不愛錢沽譽,乃能明冤枉,出係囚,豈不是個極難的事麽?
  嘉靖年間,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鬆江上海縣人。少而無父,傢事亦饒裕,為人倜儻不羈,輕財尚義。曾習舉子業,能詩文,考幾次童生,時數不遇,不得入學,鄉裏之間,未免有誚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顯。乃收拾傢中積蓄的東西,約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納監。一祥奉母之命,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稱金陵,又號秣陵,竜蟠虎踞,帝王一大都會。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懷古》詞可證:《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瀟灑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徵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
  念自昔豪華競逐,恨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慢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緑。至今商女,時時尚唱,《後庭》遺麯。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區字,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禮樂之流,豔妓孌童,九流術士,無不云屯鱗集。真是說不盡的繁華,享不窮的快樂。雖遷都北京,未免宮殿傾頽,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猶昨,自與別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悅目賞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納監,便要坐監,不得快意遊玩,不如尋個下處遊玩幾日,再作區處。”遂同二僕到秦淮河桃葉渡口,尋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處,河房最貴,亦最精。西首便是貢院,對河便是子。故此風流忼爽之士,情願多出銀子租他。一樣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遊玩,一連耍子了兩三日,忽然過了武功坊,踱過了橋,步到子裏去,但見:
  紅樓疑岫,翠館凌雲。麯檻雕欄,植無數奇花異卉;幽房邃室,列幾般寶瑟瑤笙。嘔啞之聲繞梁,氤氳之氣撲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書案詩筒,個個像文林學士。不愁明月盡,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來,夙號迷魂之地。做不盡風流榜樣,賺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嚮來無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門,見此光景,也覺有些心動。況子裏的舊話道:衹怕你乖而不來,不怕你來而使乖。故此再沒有闖寡門的。便極吝嗇,也須歇幾夜,破費數十金,方得出門。又且有一班幫閑子弟攛掇起來,冷湊趣,熱奉承,縱有老成識見,一時也難白走出來。一祥又是風流灑落,不惜錢財的,一時間便看上了兩個妮子,大扯手作用將起來。那有一個不奉承他?過了幾日,竟叫僕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中,凡嫖客的管傢,卻有粗使的梅香來陪睡的。故此兩僕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經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爭名奪利之心,變作惜玉憐香之意。這些納監肥資,都做纏頭花費。不多時,也自消耗了一半。算來納監不成,不如縱心行樂。況有幫閑之人,日夜和哄,吹彈歌舞,六博投壺,不由不醉臥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幫閑輩請他到雨花臺遊賞。左嬌右豔,絲竹滿前,假意兒趨承熱絡,實俗罄竭資糧,打發蠻子上路也。看官,你道這個所在,可是輕易去得的?這夥人可是相與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飲高歌,又復援筆題詩,以志其樂。詩曰:
  昔日談經處,今為遊冶原。
  莫愁曾係艇,靈運亦停轅。
  分練澄江色,飛青木末軒。
  從來佳麗地,得意肯忘言?
  題畢,衆人齊聲稱贊道:“如此高才,那怕竜門萬丈!”個個把酒預賀。大傢正吃得熱鬧,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無人色,貿貿而來,望姚君施禮求乞。姚意是個丐者,亦不在意,叫僕從以酒食與之。其人酒亦不飲,食亦不吃,對姚君道:“某乃河南秀纔,途中被劫,資盡身傷,不能返鄉,故求濟助資糧為行李費耳。豈為酒食小事!”兩個幫閑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們這裏,這樣人甚多,卻都是假說被難,騙人財物。那裏去辨他是真是假,那裏去查他是秀纔不是秀纔!”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來,道:“我因被劫瀕死,竊恐流落異鄉,故不得已而求濟。今既為俗人所疑,何可復在此間求濟。但我非脫空脫騙之流,沒得濟助罷了,何可當此不肖之名,亦須要一明其非偽。”遂脫衣示之,果然刀瘡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謝之。就叫僕人拿行箱過來,簡看囊中,止有白銀十兩,並紵衣一領、綢襖一件。即盡與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謝,問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問也。今人些小資助,便要誇恩居德,況塗遇之人,助之如許,不詢姓名,蓋真施恩不求報,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況尤有大於此者。姚君此時,即轉一個念頭道:“資囊已罄,料無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鴇絮煩迫逐,不成體面。不如別了回傢,尚不露出馬腳。於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鋪蓋,即時作別。兩個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僕人叫了一隻船,急急起身。兩妓者雖然哭哭啼啼,說盟說暫,要都為銀子面上。見他銀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脫放出門了。姚君是個忼爽男子,絶不為他兩個牽情,一竟下船。不數日,到了傢中。其母聞得子回,不勝歡喜。問及納監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聲,沒奈何衹得以實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謹。一時高興,費了四五百金,沒了銀子,殊不在他心上;衹是有違了母命,宿娼費業,大不自在,追悔無及。從此以後,再不敢他出。過了一兩年,思量不是個了局,因就近納一縣吏,圖個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門中這些齷齪銀子在心的麽?一味衹是濟難扶危,寬厚接物。衙門裏也有贊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說笑而已。光陰荏苒,倏忽間過了六七年,看看的兩考滿了,例要入京效勞。那時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費,選得個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幾時,本府司獄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帶管。他卻悉心料理,周濟諸囚,無論輕犯暫監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親自往看,污穢者潔淨之,病疾者醫治之,饑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於誣陷扳害,及上臺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詳察。若遇便可言,亦肯為之解釋。自恨官卑職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嘗題小詩一首於壁上,詩曰:
  世道非淳古,人無畫地風。何時得刑措,令彼貫城空。
  詩以言志。觀他詩意,與邵堯夫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大同小異,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過了半年,有一新按臺到任。大小官員,個個要去參見。他也不免隨班逐隊,去走兩遭。你道察院衙門,何等尊嚴,這些小官兒,那裏有他的說話分。但是事體如此,不得不去。一連去了三日,參見已畢,衆官俱出。一祥卻已轉身走了,忽然裏邊傳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嚇,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並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錢,料來沒甚幹係,便進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將進去見。察院問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麽?”對道:“小官正是。”又問道:“到任幾時了?”對道:“到任十個月了。”又問帶管司獄司事幾時了。對道:“纔得五個月日。”察院又道:“你是個風流曠浪的人,如何做得這樣的小官?”一祥聽得此話,心中大是疑惑,衹得勉強對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臺上,挾妓飲酒的,便是你麽?”一祥聽了這兩句話,不知是何緣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團。就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渾身顫抖個不了。即便除下紗帽,磕頭如搗蒜,口裏衹是“死罪,死罪,求老爺饒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張。我且問你,你在雨花臺時,有一秀纔,被難落魄,求你周濟,你與他衣服銀子,是有的麽?”一祥到此,心中又覺得安穩了些,連忙應道:“是有的。”察院道:“你還認得那人麽?”對道:“一時偶會,相別已久,卻又認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曉得他姓名麽?”又對道:“小官偶然資助,不曾問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來作揖。”一面叫皂隸掩門。一祥方纔放心,站了起來,作了揖,站在側邊。察院體統,一應小三司及府經歷、縣丞等官,並沒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衹是立了吃的。故姚君雖然有舊恩於察院,也衹是站著吃茶。茶罷,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濟還鄉,幸叨科第,常思報恩,未得其便。今幸於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衹是尊卑闊絶,體統森嚴,不便往來酬報。君有濟人利物之心,甚於獄中情由,必知其詳。其間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開幾名來。人得千金,本院當為釋放,以報君恩。”一祥領命,謝茶而出。衹見衙門中人,伸頭縮頸,在那裏打聽,是何緣故留茶,那些府縣間抄日報的,即將此事報與兩司各道府縣各官去了。府縣官也有送帖來的,也有送禮來的。你道是奉承這司獄司麽?總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門,快活不可勝言,即喚本衙門書吏,把察院的說話,一一對他說了。書吏皆賀道:“恭喜老爺,得此一樁大錢。”姚君笑 道:“你們這些癡人!若是我這等要錢,何不日常裏也索搜賺幾文?我衹因官卑職小,不能申雪冤枉,時以為恨。今幸得上臺老爺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風吹火,了我嚮來心願,豈以得錢為喜!若是要錢,那沒錢的冤枉,畢竟不能出了。”書吏聽這說話,口頭雖稱贊,心裏都暗笑道:“那裏有不要錢的人?這是人面前撇清的話兒。待他做出來,便見分曉。”遂說道:“老爺既不要錢,老爺知獄中有幾個真冤枉?”姚君道:“我一來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時常訪問,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跡,數將出來。又道:“你們可將前因後跡,備細開述,疊成文捲,去開釋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間有三四個富傢,出得起的,你們可對他說,要他一二十兩一個,也不為過。”獄吏登時到監中,與那七個人說了。七人感謝不盡,即時著人到傢,通了消息,鬥起銀子,與了吏書。那班吏書又算計道:“本官雖說不要銀子,那裏便是真心?況且他既曉得三四個是富傢,察院老爺又說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幾個鬥二三千銀子在此,待送文捲與他。他若真不要時,一定即刻把文捲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遲延兩日,那時便可送進去與他。”大傢商量已定,銀子已鬥端正。過了數日,文案已成,吏書送與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見察院。
  那時書吏方知其真不要錢,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開門,傳將進去,這番卻不是前邊見的體統了。一祥一邊進去,察院便叫掩門。一祥將文捲呈上,稟道:“知事平日體察獄情,其中重闢囚犯,有七人實係冤枉,蒙老爺鈞諭,敢鬥膽開呈,望老爺開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捲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約定釋放之日,共謝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報君之德矣。君將此銀歸傢恰老,逍遙林泉之間可也,何必為五鬥粟折腰?”一祥領命而出。察院登時批準文書,七人登時出獄。七傢傢屬,扶老攜幼,焚香頂禮,涕泣膝行,到衙拜謝,不必說起。但是姚君既對察院說已得七千,其實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銀子,申他冤枉,也不為過。即不然富者得銀,貧者白說,也便是賢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銀子,亦須與上臺說明,以見我真實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銀子,竟說得了七千,誰肯如此冒空名失實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財,又不邀己之譽,以討上臺的奬賞。豈不大聖人、大菩薩的心腸?衹怕這樣人,古今來不多見的。次日,姚君即起文書告致仕。察院衹道他實實得了七千金,即準了文書,挂冠而歸,由是哄動一城。司道府縣,無人不欽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賄賂,雪冤理枉,誠有司憲臬所不及。”於是皆厚贈優禮以歸。七人族中糾集朋友,到三院動呈,敘其申雪冤獄,不受分文,盛德清風,可為世表,應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準他致仕,衹道他實得七千銀子,便回去已夠了。及見三學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銀,真心釋冤出枉。大驚異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無二!但是我原思報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誤了他的前程。”即時批準,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從來能有幾個?此已是為德之報了。及歸至傢,清風兩袖。孫雖入泮,而傢業卻是蕭條。傢中大小,多埋怨他無算計,既不賺得銀子,又賠了他一個小小前程,豈不是折本的事麽?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餘歲,忽然一日,夢見五六個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稟道:“某等來迎接老爺。”姚君夢中,也還認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問道:“你們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們蒙老爺救命回傢,凡七傢的祖宗父母,均上請於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爺壽考,仍令老爺子孫世世貴顯。今老爺壽數將終,小的們前來眼侍老爺。外邊有轎,請老爺便行。”姚君聽罷,便上了轎。衆人擡了,走到一衙門前落轎。衹見司閽人報將進去。裏面一位官員,出來迎接。姚君仔細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卻是帶冕旒、穿袞竜袍,方纔悟道:“是閻羅王了。”閻王便與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廳上。卻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裏。閻王卻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遜不肯坐。閻王道:“君曾聞黃承事坐在範文正公上的事麽?此間論德,非論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閻王道:“君有陰德。昨日天符敕下,請君為太山刑曹。君可歸傢,料理後事。不久即當奉迎。”遂送了出來。衆人仍舊擡了轉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次早起來,對傢中人道:“我昨得一夢,殆將死矣。但你們平日怨我不知作傢,昨夜夢中見前時所救冤獄的人來接,說已請命於天帝,令我子孫貴顯。”因指其孫道:“興吾傢者其在此子乎?你們可不必憂貧了。”又備述夢中事體。又道:“閻王對我說,不日來迎,一定死期將至。你們可具湯,待我沐浴以俟。”傢人如言具湯。姚君浴畢,又道:“迎我者已在門矣。”閤家都聞得異香滿室,頃刻已逝。其孫名永濟,登萬歷戊戌進士,後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歸傢。雲礽俱有盛德,擅其世業,簪纓正未有艾。七人請命天帝之言,毫釐不爽。德行於陰,報食於顯,確確有驗。當權君子,能不廣行方便,詒厥孫謀乎?詩曰:
  嘗聞積德勝浮圖,況造浮圖不勝書。數級已成四十九,積功應準百千餘。
  真稱有𠔌詒孫子,那 不高門建戟。寄語當塗諸達者,好將丹筆換纓裾。
第二回恃孤忠乘危血戰仗俠孝結友除兇
  時危兵甲滿天涯,載道流離起怨咨。
  山折不周誰柱石,血渾溟海盡蒼黎。
  平戎不見將軍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註,節旄真也愧須眉。
  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值時危國亂,無以識忠孝。國事之敗,衹緣推委者多,擔當者少;貪婪者多,忠義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為下寮者,又道官卑職小,事不由已,於是多方規避,苟且應命。古人有雲:不敢以賊遺君父。其誰知之?為文官者則雲:我職在簿書,期會而已,戎馬之事,我何與焉。為武將者則雲:武夫力戰而殉諸原,儒生操筆而議其後,功罪低昂,不核其實,徒令英雄氣短耳,朝廷誤人,何苦以身為殉。古人有雲: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又誰知之?”至於共履行間,同趨上命,或奮勇前驅,或恫怯退縮;明為犄角之勢,實懷觀望之情。一人有功,則雲我實牽製某營。故某進薄其隘,我實分賊之勢,故某得搗賊之虛,全師取勝。萬一不幸,衆寡不敵,覆師亡軀,則雲某人不度波己,孤軍深入,以致喪身辱國,惟我知難而退,得以保全。把那喪敗,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傢失援不救之罪,都瞞過了。又有全軀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禦將不嚴,攻取無術之責。文武如此,寇盜如何平,百姓如何寧?要太平,除是不論官之尊卑,人懷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報仇雪恥之志,賊自易除了。故古來偏有黃金橫帶,不能為國捐軀;而臨難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滅賊;而殪敵擒將,反出一孝子也。可為當時規避恫怯之臣,發一愧恥。據史傳所傳,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偽漢,剪滅偽吳,北取中原,勁兵強將,日在行間。其餘新定州縣,衹有些守禦官兵;兼幾個文官,也衹混帳而已。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處處尚有賊寇。江西有桃源諸山,各有山洞。賊衆盤踞其中,或時窺伺州縣,或時剽掠鄉村。羅源縣有兩個賊頭,一個叫做陳伯祥,一個叫做王善,最為兇狠。部下有張破四一幹劇賊,橫行無忌。其時有個連江巡檢劉瀎,意氣英爽,頗有才略,是要為國傢幹一分事的人。有個兒子,喚名劉璉,為人有膽有智,熟習弓馬,好結交豪傑。隨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識的,都傾心結納,弓兵中有膂力機變的,都收為腹心,也要思量為國傢幹一分事。但其時國傢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圖私,徵稅增耗,問事罰贖,一味摣錢。城池坍頽,人心渙散,也不甚顧惜。武官恃著重武時,又未免橫肆了一分。兵不整練,器不精銳,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謂:
  貪婪鏤肺腑,贏弱中膏肓。厝火當薪積,啾啾燕處堂。
  那劉巡檢看了這些光景,與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卻甚是認真。申嚴保甲,使那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賭博遊手,道是人窮必為盜賊。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盜賊寓傢。又在自己部下,老弱盡情汰去,道他不任訓練,生事指賊詐人,養賊分贓的,都察訪重處,所以鎮上盜賊肅清。部下雖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異,輸忠誼則同。抱關擊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個弓兵姚虎,平日與一木匠妻通姦,夜去明來,礙着這木匠。
  一日,鄰傢失盜,遺下梯子一條,卻是木匠做了要賣與人的。到官起贓,傢裏床下,起出埋藏銅錫器數件,卻是失單上所載。妻子到官,始初抵賴,後來認說,俱是丈夫盜來,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稱其夜在人傢上梁,夥伴鑿鑿可據。巡檢疑心裏面有弊,又見婦人要答應時,俱側著臉看那弓兵。弓兵喝“還不招來”,婦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檢叫且帶在門外,再拘鄰佑究問他平日為人。婦人與丈夫帶在門外,卻叫姚虎道:“我衙門雖小,也有體統。你怎在我跟前弄法,驚嚇婦人!”大發惱,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卻帶婦人進來道:“你與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從實說來!”驚得這婦人呵:疑是屬垣耳,神人暗底窺。半晌出口不來。巡檢叫取拶子。這木匠急扒上來道:“爺爺,小人情願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與妻子無幹。”巡檢道:“癡奴才,你倒為他,他不憐你哩。”婦人見巡檢說話,是個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衹得說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銅錫器也是弓兵背來,與婦人同埋的。巡檢道:“怎麽弓兵與你熟?”婦人道:“是表兄。”巡檢道:“畢竟還有緣故。”又要拶。婦人衹得又將平日通姦,怪他礙眼,欲行害他緣故供出。木匠方纔叩頭道:“青天老爺!不是老爺,小的性命幾乎被他害了,還道他是好人。適纔打點衙門,還與他八百銅錢。”正是:
  誰料衾裯共,玄黃戰欲腥。若非炳秦鏡,那得見妖形?
  巡檢又叫取弓兵出來,巡檢道:“婦人已招了。你姦人害人,為盜誣盜,怎麽說!”姚虎也閉口無言。姚虎、婦人其情雖重,但姚虎律止從盜擬徒,婦人和姦擬杖。木匠發放寧傢。一鎮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間差他協同應捕拿強盜,恰是一個染鋪,一個銀鋪,也搜出些首飾衣服。巡檢看他飾無重製,衣無重色,把與他傢人穿,俱與身相稱。巡檢力辯他非盜,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為然。未幾,真盜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執持,卻是少有。真是:
  不僅澄心明如月,還欽強骨勁如山。
  其時恰也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來,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檢劉瀎,會同守禦千戶所正千戶周章、副千戶徐玉,前往剿捕。劉瀎道:“這幹武官,要他則甚”勝則爭功,敗則先潰,反緻壞事。但上司差來,還須與他同往,壯一壯觀。”點了一百弓兵,一百鄉兵,前往會齊。卻值這兩個千戶領兵已到。巡檢註目一看,卻也好笑:
  請纓強半是終童,荷戟偏多善飯翁。介胄不勝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帶來軍器,更是稀奇:
  槍折已無銳,刀鋼不見鋒。二三柳木棒,蟲蛀欲將空。
  兩千戶要巡檢行屬官禮。巡檢道:“文武官不相統轄。”彼此以賓客見了,商議進兵。周千戶道:“我聞賊勢甚大,山又險峻,陳、王二賊,足智多謀。若還與戰,一挫銳氣,後便難振。如今不若頓兵山下,截其樵汲,軟睏此賊。此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不降則死,這卻事出萬全。”徐千戶道:“這山極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還是殺到山口,胡亂得他幾顆首級,回報上司。不然,曠日持久,上司見怪。”劉巡檢道:“兵法:兵多則大徵。堂堂正正,先諭令歸降,後剿其不服。兵少則雕剿。出其不意,直搗賊巢。今止得兵千餘,說不得圍他截他,聽其自斃。出兵一番,也不得圖幾顆首級,混殺良民。為今之計,莫若先差人諭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進殺,掩其未備。擒殺這兩個渠魁,永絶地方後患。”周千戶道:“依我衹軟睏為上。”徐千戶道:“依我衹揚兵耀武一番,等他後邊不敢出來為是。”總為:纔庸怯敢戰,力怯喜逗留。築室臨衢路,紛爭正不休。
  劉巡檢道:“軟睏耀兵,終無結局,我聞二賊,陳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誘降王善,一面輕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賊,他賊膽落。”周千戶道:“自古戰為險著。”徐玉道:“如劉巡檢要去,大傢且試一試看。”議定進兵。探得陳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東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劉巡檢道:“陳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為屏翰,東西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東山小寨,山路險峻,畢竟他欺我兵不能前進。不若乘夜先拔東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衆自潰散。”劉巡檢率本部為頭敵,徐玉為二敵,俱嚮山東;周章嚮山南,牽製王善。且著人於山西張旗放炮,以為虛聲。一個文官侃侃議論要戰,兩個千戶也衹得唯唯。他也衹辦:勝則分功,敗則自守。豈敢茅前,甘為 後。
  五鼓發兵。巡檢父子率領部下,攀藤涉險,直取賊寨。果然賊恃險不防,被他父子當先砍入,殺死賊人無數。劉巡檢叫把寨焚了:“一來使外邊知我已破賊寨,二來使各路賊知東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嚮老營。
  甲染寒溪霧,戈挑峻嶺雲。誓將驅虎士,一戰剪孤群。
  沿路又放銃炮,以作虛聲。劉巡檢仍舊當先。不期老寨聞得東寨喊聲大作,知是官軍掩襲,急發兵來救應,恰好迎著。兩邊砍撲,殺做一處。劉巡檢兵雖少,卻都精勇,殺個相當,衹期徐千戶兵來接應。又不料徐千戶見了東寨許多金帛子女,委棄在彼,且叫將士搬送回營,不急前進。周千戶在山南,也衹搖望著山寨,搖旗吶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無能為,分一半拒守,一半來救老寨。聯合西寨,共是兩枝生力兵,又加東寨潰兵,一齊圍裹上來。眼見得劉巡檢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聲遍野,垓下已重圍。力盡騅難逝,英雄氣力微。
  此時,部下戰死十之四五,巡檢猶叫奮力殺賊。賊也怯他死戰,卻遠遠圍著,以矢石來逼。巡檢正戰時,不堤防刺斜裏飛一箭來,正中左頰,墜下馬來。劉璉急來扶起時,賊已爭嚮前來擁住。賊衆蜂攢蟻聚,將他父子及幾個帶傷軍士,送入寨來。兩上賊人,早已坐在上面。陳伯祥道:“你是甚麽官兒,敢來搗我寨柵?”巡檢道:“我奉命討賊,惜無同心戮力的,為你所擒,衹有速死。”陳伯祥道:“如今遲速也由不得你了。衹你甚麽大官,有甚大力量,來撩虎須?”巡檢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問甚官之尊卑!可惜後軍不至,若來,汝輩已成齏粉矣。”王善道:“衹怕我還齏粉你!且監下。”巡檢駡道:“你這夥叛逆賊奴,我可殺,斷不受辱。可速殺我!”千賊萬賊這樣駡,惱了這賊頭目張破四,道:“我們在此攻城掠地,不損一人,他自來殺我弟兄百餘人,斷容他不得了。”劉璉見光景不好,道:“我父親朝廷命官,你們不可殺他取罪,我情願代死。”抱定不放。巡檢道:“我斷無生還之理。你去報與上司,叫他作急進兵,剿除此賊。”張破四道:“這廝留他無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來剿除我!””也不待陳伯祥吩咐,將劉巡檢一刀砍死。
  愁雲四野生,碧血灑 蘅。習習鬆風起,猶傳駡賊聲。
  此時劉璉哭暈在地,也將賊人大駡,願同死。張破四也還要砍他。虧了數個賊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劉璉與幾個被擄部麯,將劉巡檢藁葬在山中。劉璉就要在彼守墓。倒是鄉兵一個頭目吳健、弓兵中一個陳力道:“公子,如今外邊全不知老爺死節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報仇,不若依老爺吩咐,見上司討兵復仇。我等在此作內應,以報老爺、公子擡舉之恩。”三個人又附耳低聲,說了一會。
  義重心無異,仇深意不平。臥薪期雪恨,探穴斬鯢鯨。
  當日計議已定,第二日竟見王善、陳伯祥道:“我父已死,願與同死,斷不偷生於此。”王善對陳伯祥道:“此人留在此無用,出去料不能為害,饒他去罷。”以此就不拘管他。劉璉又與這兩人商議定了,嚮父親葬處,痛哭了一場,道:“父親有靈,當使孩兒得復此仇,與棺木同歸鄉裏。”
  無緣薦一卮,灑有千行淚。不晦孝子心,艱危期必遂。
  劉璉出山。那兩個千戶,早已申文:巡檢劉瀎,貪功違令,輕入賊巢,未卜存亡。本所軍丁單弱,乞撤回以圖再舉。行省信了,準令回所。劉璉先見本府。知府道:“你父親輕進取敗,如今據你說,不降死事,可以自贖。報仇一事,自似私事。我這裏怎敢為你起兵?”次日,又去懇求。知府道:“兵兇戰危,我斷不敢挑釁取禍。我這裏助幾兩搬喪銀子,與你回去罷。”劉璉道:“不孝衹願報仇,豈敢藉親為利?”
  罔極親恩重,千金一擲輕。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猶瞪。
  再去,知府不理。懇不過,再打合兩千戶,出些折祭助喪。把個孝子題目,都認差了。劉璉衹得又嚮行省控理。行省道:“劉瀎損威誤國,我這裏正要題參,如今姑不究罷。”一片火意,遇着水了。劉璉道:“父親已破東寨,後軍若繼,可以搗滅老巢。止因無援,以致死節。”行省道:“這也是你一面之詞。”劉璉再求發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細,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懇不已,也衹得一個“該府查議”。一議一覆,便停數日,這事竟閣起了。
  遇民如狼吞,見事若龜縮。如此當事何,辜負秦庭哭。
  劉璉道:“看此光景,我父親仇便幹休罷!”衹得又到連江,哭訴與這平日相交豪傑。果是平日認得人真,所以都義氣勃發道:“這些盲官老軍,料也做不事來。若與他同事,反受牽製。衹我們在此,務要與公子報仇雪恨,碎剮這幹賊奴!”
  氣吳日月昏,孝感天地動。盡掃鯨鯢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謝衆人。各各暗裏結聚,待期舉發。
  那廂陳伯祥、王善,自殺了劉巡檢,看得官軍如兒戲,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陳力、吳健,都投順了。陳力從了陳伯祥,吳健從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勞,做了腹心,撥引他道:“近村百姓貧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搶掠遠地水陸營販客商。得來貨物,便與近村百姓平價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為我耳目,外邊消息,我都知得。”兩人倒說他有識見,所以時時差遣心腹賊目,帶人遠掠;招集附近百姓,許他來買賣生理。劉璉先著吳、陳兩傢親族,扮作商人,入山與吳健、陳力潛通音信。正是:
  商賈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輩,何計脫重圍。
  此時十月秋成時候,兩賊腹心,並有勇力的,分路出劫,營內空虛。陳伯祥新得了一個美女,正在快樂。張破四是劉璉定了計,著幾個有力量的,多載貨物,投他作主,央他發換,看了他門戶。其餘相助劉璉人,各於竹籠中帶有硝黃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這日,劉璉與幾個豪傑,紮縛停當,各挎短刀,仍由東路。劉璉竟奔張破四傢中;這邊分奔陳伯祥、王善大寨。衹聽約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應。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齊起。
  濃煙昏月窟,密焰皆霞光。頃刻貔貅地,皆為瓦礫場。
  張破四聽得喊起,忙起來喚衆人同救大寨。剛啓大門,劉璉喝道:“潑賊那裏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衆人正來協助。劉璉道“要留活的””,衆人自搶入他傢。不期先在他傢安宿客商,已將他妻、子殺盡。這是:
  往復皆天道,兇徒衹自災。更遺千載臭,碎骨有誰哀。
  陳伯祥在寨中,正捧着美人酣睡,被陳力從夢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將出寨前,衹見數人持著刀撲進來,急轉寨後,見吳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吳健道:“我來救你。”趕近前來,劈頭一把,將王善摔倒地下。後邊人趕到,也捆縛了。吳健與陳力大叫:“寨中多是脅擄良民,不要混殺!”卻也殺死三分之天明,劉公子叫將陳伯祥、王善兩個賊頭,聽這幹豪傑與陳力、吳健將去請功。金帛子女器械,將來上册解官。各寨盡行焚毀,以斷後人嘯聚。衹有張破四,劉璉將來藁葬父親處,剖腹剜心,祭獻了。
  盡泄生前憤,以安泉下魂。鞭屍誇伍氏,千載誦無諼。
  又做一口大棺木,將父親盛了。自己斬衰,各友人皆緦服發喪。載出山中,拜謝衆人。得他同心憐憫,復了父仇。衆人要他同見行省,他道:“我的事已盡了,更見他做甚!””竟自回鄉。倒是衆人,將他前日父親死節,與近日劉璉設謀擒賊,寫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釁,到此敢於居功。就出文書轉申,帶一句“又得本府夙練鄉勇協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題,也帶句道:“本省嚴飭守禦,賊已潛處山林,不敢猖獗。”後邊道:“此皆聖上天威,諸臣發縱,而該府縣訓練之功,亦不可沒也。”這也是積套。
  血戰驅士伍,論功皆大僚。英雄難一命,庸懦易金貂。
  當時明朝太祖高皇帝,賞罰最嚴明。奉聖旨,將劉瀎贈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劉璉授知縣。其餘縣佐、巡檢,爵賞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衹因人成事,不準敘功,還加訓敕。周章、徐玉,臨陣退縮,緻陷劉瀎,具行勘正法。陳伯祥、王善,謀叛殺官,即會官處决。可見:
  誤國無輕貸,忠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為語各求仁。
  就此節看來,為臣的捨得死,雖不能保全身命,終久有光史册。為子的捨得死,終能報仇雪恥,那怕海宇不寧。總為人愛惜軀命,反不得軀命;惜身傢,反不保身傢。若使當時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臨難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賊,守得城。百姓輕財好施,彼此相結,同心合力,也畢竟殺得賊,保全得傢資。衹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勢增加一分;朝庭徵五分,他便加徵十分。帶徵加徵,預徵火耗,夾打得人心怨憤。又有大戶加三加五,盤利準人,衹圖利己,所以窮民安往不得窮?還要賊來,得以乘機圖利。賊未到先亂了。若能個個謀勇效忠如劉巡檢,武將又協力相助;人人如劉孝子,破傢報仇,結客滅賊,賊人又何難殄滅哉。衹是有榜樣,人不肯學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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