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戏剧评论>> 白先勇 Bai Xiany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7月11日)
奼紫嫣红牡丹亭
  《奼紫嫣红牡丹亭——四百年青春之梦》可说是1598年《牡丹亭》问世迄今的全记录,由两岸三地知名学者专文撰述,从汤显祖创作背景、《牡丹亭》的魅力,一直谈到白先勇改编青春版的来龙去脉与现代诠释意义。全书包括青春版剧本、重要曲谱、民国以来演出回顾及剧照,最可贵的是,书中搜罗百余帧老照片、木刻版画插图,均为海峡两岸三地人士珍藏,得来不易,弥足珍贵。
中国的莎士比亚
  汤显祖(一五五~一六一六)在现代人的心目中,是明代的大剧作家,是《牡丹亭》的作者,是写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美丽凄迷情境的文豪。这种简略的认识,虽说粗浅,基本上倒是正确的。尤其是放进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过程中,不同民族传统都对本土文化资源进行“后现代”象征符号化与经典化之际,汤显祖当然是中国文化孕育出来的伟大戏剧家,堪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一五六 四~一六一六)相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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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称汤显祖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固然主要是因为各自在戏剧创作上都有伟大成就,可以媲美,但学者们同时提醒我们,还有个历史的巧合,两人都逝世于公元一六一六年。同年逝世,与他们各自在文学艺术上的贡献与地位,似乎是不相干的,但突出年代巧合,把“同年”象征化,转为文化遗产的时间符号,确实有助于巩固经典化的地位。
  有趣的是,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说,显祖死在一六一七年,晚于莎士比亚一年而卒,却仍然强调“东西戏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其实,汤显祖卒于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亥时,换作公历是一六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深夜,文献可证,青木正儿显然说错了。但是,青木正儿真正关注的是“同年”的象征意义,是东西方戏剧“同时”出了两位伟人,则是其他学者也都认可的现象。
  赵景深在一九四六年写过一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指出两人有五个相同之点:一是生卒年相同,二是同在戏曲界占有最高的地位,三是创作内容都善于取材他人著作,四是不守戏剧创作的清规戒律,五是剧作最能哀怨动人。徐朔方在一九六 四年也写过一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一九七八年才发表),指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时代相同,但具体的戏剧创作传统不同,前者依谱按律填写诗句曲词,后者则以话剧的开放形式施展生花妙笔,认为汤显祖的创作空间与难度更大。到了一九八六及八七年,徐朔方又接连两次探讨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联系剧作家与中西历史文化发展的关系,指出汤显祖生活的明代社会,比起莎士比亚的伊丽莎白时代而言,要封闭落后得多,因此,汤显祖塑造出《牡丹亭》里杜丽娘这样敢于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物,更是难能可贵。
  近年来,还有许多人在“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这个题目上大作文章,甚至对比分析《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文字技巧与剧情结构,当作比较文学专题研究。其实,说来说去,也不外乎田汉在一九五九年到江西临川拜访“汤家玉茗堂碑”所赋的诗:“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也就是说,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旗鼓相当,杜丽娘与朱丽叶不遑相让。
汤显祖的时代与文化变迁
  强调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时”,除了让我们肯定《牡丹亭》在世界文学史上的艺术价值,产生民族自豪感,对我们理解汤显祖及其创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有的,还有极其深刻的历史文化意义,而且应当从历史的横宽与纵深两方面来看。
  先说“横”的,也就是十六、十七世纪的历史断面。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时”的历史横切面,在晚明社会与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社会,都出现了商品经济蓬勃,市镇扩展,社会风气开放,学术思想及文学艺术活泼跃动,阶级关系异动与解纽,以及财富累积与贫富悬殊共存的现象。这样的社会充满新的憧憬与挫折,拓展了思维与感情伸延的空间,给人模拟人生与展现想像的戏剧提供了“美丽的新世界”。
  明代社会发展到嘉靖(一五二二~一五六六)年间,承平已久,是最专制横暴的皇权,因皇帝之荒嬉而徒具其表,高压集权的政治制度逐渐松驰,出现了类似“解严”的社会开放心理。学术思想因王阳明学派对心性及人生意义的探索,使人深一层认识与肯定个人主体的意义,出现了个人信念与官方意识形态冲突的危机,甚至爆发出李卓吾那种对三纲五常的质疑。在高压皇权与意识形态逐渐松绑的气候下,中国东南半壁及沿交通干线(特别是大运河)地区,商品经济高速发展,“一些人先富起来”,造就了消费文化,也刺激了戏曲文娱的急速发展。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从嘉靖到万历(一五七三~一六二)年间,士大夫文人大量参与戏曲创作,不自觉或半自觉地,把社会变动的意识冲突与能量,以及激发出来的憧憬与挫折,带进了戏剧这个人生处境的想像空间。汤显祖的伟大成就,正在于他以生花妙笔展现了社会与文化意识的变迁,凸显了个人主体对人生意义的认知,指出追求幸福就要执著不懈,锲而不舍,虽九死而不悔。
  再说“纵”的,即是由十六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这四百年来的历史文化变迁。从全球的宏观角度言之,就是西方的兴起、茁壮与拓展,建构“世界系统”的霸业,掌控了全世界经济政治命脉与文化发展方向的历程。在文化领域方面,四百年前欧洲经历了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各地都展开了知识阶层主导的“白话文运动”,戏剧也从宗教性的道德教化剧转成反映社会变动与人生处境的“新话剧”。英国的莎士比亚、西班牙的洛佩,德?维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与卡尔德隆(一六~一六八一)、法国的莫里哀(一六二二~一六七三),都在进行文体的探索与创造,参与了文化变迁与转型的过程,重新审视个人命运的意义,直接导向现代人关注的世俗处境。从意识思维的脉络来看,这些三四百年前欧洲剧作家的创作,与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及人生处境,息息相关,也容易产生发自心灵深处的共鸣。
  反观中国近四百年的发展,情况大不相同。晚明出现的学术思想及文化艺术开放局面,到了清朝底定江山之后,就渐次萎缩。一方面是康雍乾三代的励精图治,建立了大清帝国的宏图伟业,赫赫武功踵事以文华,强干弱枝,重本抑末,巩固中央集权而压制自发的商品经济关系。另一方面则大兴文字狱,钳制思想解放,重整阶级关系道德秩序,造成保守封闭的社会氛围。
  在文学与戏剧发展方面,清初的蓬勃只是延续晚明的累积的能量,不再有草根性的可持续发展基础。从文体变革的角度来看,明清传奇与小说呈现的文白糅杂,并没有衍生成文艺精英所首肯的主流:晚明雅俗交流产生的社会能量与文化反思,不但得不到茁长的空间,还日渐边缘化,只剩低俗消闲的作用。即使我们接受周作人的说法,把新文学的源头上溯到晚明,清代的发展也只不过是涓滴细流,不绝如缕而已。中国的“白话文运动”,要等到清末民初,西风东渐之后,社会的主要能量已经忧积成反传统的洪流,才以结合西方现代文明的姿态出现,要把中国文化传统(包括戏曲)一举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明清以传统文人心态创作的戏曲,在思想感情上都令现代中国人感到格格不入,主要是因为,这四百年的历史文化距离,不是单纯的四百年,还包括了近百年来中国文化面临的天翻地覆变化,学习的是西方,打倒的是自己的文化传统。看到戏曲的优美曲词,完全不知所云,倒是续起莎士比亚的白话译本,感到心灵的贴近。西方歌剧的歌词听不懂,也不问是意大利文、德文,还是法文,先赞美咬字吐音无懈可击,自惭学力不足;昆曲听不懂,就怪曲词艰涩,拖腔莫名其妙,质问为何不改成老妪都解的流行歌曲。其实,问题不单是出在时代的隔阂、文化传统自身的萎缩与后来的断裂,也出在我们自己对待优秀传统的态度上。
  那么,汤显祖及《牡丹亭》有什么现代意义?能带给我们什么文化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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