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诗歌鉴赏>> 施蜇存 Shi Zhec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唐詩百話
  我寫《唐詩百話》
  
  從一九三七年起,我中止了文學創作,一直生活在古典書城中。這是職業改變的結果,倒不是"江郎纔盡",寫不出東西來了。要說寫作,我的主觀願望,寧可寫小說,而不想寫什麽學究氣的研究論文。我的古典文學知識,衹夠應付教學,談不到研究,因而也從來不想寫關於古典文學的文章。但是,經常會有一種苦悶。在大學裏擔任了十多年教學工作,每逢填寫表格,在"有些什麽著作"這一格中,我總感到無法填寫。我的著作?衹有五本小說集,兩本散文集。這些都不是學術著作,填寫上去未免給"教授"職稱丟臉。一九五七年以後,幸而被剝奪了任何著作的出版權利,也不再要我填表格,這樣混過了二十年,倒也心安理得。
  
  三中全會以後,精神上和生活上都獲得第二次解放,表格也接着來了。還有人邀我去參加各種學會。這一下,我的苦悶也回潮了。怎麽辦?該寫一本關於古典文學的小書出來充實充實表格了吧?於是,在一九七七年的一個鼕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陳邦炎同志來找我,希望我提供一二種出版物。
  
  我纔下决心寫一本關於唐詩鑒賞的書。當時就擬定了書名《唐詩串講》,約期一年交稿,讓出版社列入一九七九年的出版書目。
  
  一九七八年,我用全力來寫這部書稿,到年底,寫成了五十篇。關於唐詩,過去也曾寫了一些文字,但都是課堂教學用的講稿。我早知道,我衹會寫講稿,因此,書名就標明"串講"。五十篇寫成,自己讀一遍,果然,講稿氣味很濃。我感到有點掃興。另一方面,五十篇衹寫到中唐詩人,似乎本書還沒有全。於是,一邊修改成稿,一邊繼續寫下去,一九七九年,衹寫了十多篇。
  
  兩年的寫作,我對唐詩的認識有了轉變。我纔知道唐詩也該用研究方法去鑒賞。過去,包括我自己,衹是就詩講詩,從詩的文學本身去理解和鑒賞,因而往往容易誤解。一個詞語,每一位詩人有他特定的用法;一個典故,每一位詩人有他自己的取義。每一首詩,宋元以來可能有許多不同的理解。如果不參考這些資料,單憑主觀認識去講詩,很可能自以為是,而實在是錯的。
  
  一九八○年到一九八二年,雜務太多,又出門旅遊,開會,衹能抽暇修改了一些舊稿,新寫的衹有二三篇,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寫下去了。一九八三年,生了一場破腹開腔的大病,在醫院裏住了十八個月,居然不死。一九八四年九月,出院回傢,身已殘廢,行走不便,衹能終日坐着。這就給我以安心寫文章過日子的條件。我立即繼續寫下去,到一九八五年六月,寫滿了一百篇,總算大功告成,放下了一個重負,履行了對出版社的諾言,雖然已愆期交貨。
  
  現在看來,這部書比較的像是一種新型的詩話,因此,改名為《唐詩百話》。我曾有一百首欣賞碑版文物的絶句,名為《金石百詠》,一九七九年在香港《大公報》發表。又選定了一百塊書法佳妙的唐碑,加以敘說,名為《唐碑百選》,從一九八一年起在香港的《書譜》雙月刊發表。現在加上這本《唐詩百話》,可以說是我在三中全會以後貫徹了自己的"三百方針"。遺憾的是,我已退休,沒有表格需要填寫了。
  
  《解放日報·讀書》專刊的記者來訪,要我寫一篇文章,談談《唐詩百話》。我就把我的情況匯報如上,響應巴金同志號召,句句是"真話"。
  
  一九八八年二月六日
1.王績:野望
唐诗百话 1.王绩:野望
唐诗百话 1.王绩:野望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字無功,絳州竜門(今山西竜門)人。隋大業末,官為秘書正字。因不願在京朝任職,就出去做六合縣丞。天天飲酒,不理政事。不久,義兵四起,天下大亂,隋朝政權,有即將崩潰之勢。他就托病辭官,回到家乡。李唐政權建立後,武德年間,徵集隋朝職官,以備選任。王績還應徵到長安,任門下省待詔。貞觀初年,因病告退,仍回故鄉,隱居於北山東臯,自號東臯子。王績與其兄王通,都不熱中於仕宦。王通隱居講學,為河汾之間儒學宗師,著有《文中子》。王績以詩賦著名,其文集名《東臯子集》。
  隋文帝楊堅結束了南北朝對峙的歷史,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統一了中國。南北兩個文化係統,逐漸趨於融合。但是楊堅的政權,被他的荒淫無度的兒子楊廣斷送了。統一的新文化.沒有來得及發展。在初唐的幾十年間,唐代文化,特別是文學,基本上是隋代的繼續。
  王績生於隋末唐初,文學史傢一般把他列為最早的唐代詩人。我們現在選講唐詩,也就從王績開始。《野望》是王績的著名詩作。這首詩一共八句,每句五字。古人稱一個字為一“言”,故每句五字的詩,稱為五言詩。第三句和第四句詞性一致,句法結構相同。第五句和第六句也是詞性一致,也是句法結構相同。這樣形式的結構,稱為“對字”,或稱“對偶”、“對仗”。每二句稱為一聯。詞性一致的對句,如“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稱為“對聯”。上、下二句不對的,如“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和“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都稱為“散聯”。每一聯末尾一個字,都是“韻”,或稱“韻腳”。這首詩第一聯末尾是“依”字,於是以下三聯末尾一字就必須用與“依”字同韻的字。
  按照這樣的規律結構起來的詩,稱為“五言四韻詩”。後來稱為“五言律詩”,簡稱“五律”。我國古代詩歌,最早的是《詩經》裏的三百零五篇四言詩。其後有了以六言句為主的《楚辭》。漢、魏、南北朝詩才以五言為主。這些古詩,都不在聲、韻、詞性、句法上作出嚴格的規律。因此,在唐代以前,還沒有“律詩”。王績這一首詩是最早的唐代律詩,但在王績的時候,“律詩”這個名詞還沒有出現,故一般僅稱為“五言四韻”。
  這首詩是作者在故鄉北山下東臯上傍晚眺望時有感而作。東臯,即東邊的高原。第一句“東臯薄暮望”,說明了詩題。地:東臯,時:薄暮,事:望,全都交代了。這種表現方法,叫做“點題”。五、七言律詩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通常都得先點題。第二句是說出作者在眺望時的思想感情。如果從字面上講,對照上一句,他是覺得轉來轉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但這樣講卻是死講、實講。他並不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而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物。一方面是沒有賞識他的人,另一方面是沒有他看得中願意去投奔的人。因此,在社會上“徙倚”多年,競沒有歸宿之處。這是活講、虛講。詩和散文句法的不同,就在這裏。在散文裏,“徙倚”必須說出在什麽地方,“依”必須說出依的是什麽對象:是人物還是樹木或山石。象這一句詩,不增加幾個名詞是無法譯成散文句的。因此,散文句子絶大多數不會有雙關意義。
  第三、四句,即第二聯,描寫眺望到的景色。每一株樹都顯出了秋色(樹葉的黃色),每一個山頭都衹有斜陽照着。這也還是按字面死講,而其含蓄的意義卻是:眼前所見盡是衰敗沒落的現象,不是我所願依靠的和平、繁榮的世界。
  第三聯是描寫眺望到的人物。牧人趕着牛羊,騎馬的獵人帶了許多狩獲物,都回傢去了。第四聯就接上去說;這些牧人和獵戶,他們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們,彼此都沒有相識的人。於是作者寫出了第八句。在一個衰敗沒落的環境中,又遇不到一個相識的人,便衹好放聲高歌,想念起古代兩個隱居山中、采野菜過活的伯夷、叔齊了。
  一首律詩,主題思想的表現,都在第一聯和第四聯。第二聯和第三聯,雖然必須做對句,較為難做,但在表達全詩思想內容,並不占重要的地位。我們如果把這首詩的第二、三聯刪去,留下第一,四聯,這首詩的思想內容並沒有重要的缺少:
  東臯薄暮望,徒倚欲何依。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你看,這樣一寫,第二句的“依”字更清楚了。作者所要依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樹木山石。
  學習一切文學作品,必須先瞭解這個作品及其作者的時代背景。在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的傳統上,有一個成語,也可以說是文學批評術語,叫作“知人論世”。要瞭解一個作傢之為人,必須先討論一下他所處的是個什麽時世。但是,瞭解一個作傢的時代背景較為容易,這個作傢的傳記資料愈多,我們對他的“知人論世”工作便愈容易做。至於一篇作品的時代背景,就較難瞭解。因為一個人的時代背景是幾十年間的事,一篇作品的時代背景,可能衹是作者的一小段生活環境。對於一個詩人,我們要知道他的某一首詩是在什麽情況下寫的,除非作者本人在詩題或詩序中自己交代明白,否則就很不容易明確知道。
  王績身經隋唐二代,對於他這首待,似乎必須失知道它是在什麽時候寫的,才能瞭解它針對的是些什麽。著《唐詩解》的明人唐汝詢說:“此感隋之將亡也。”這樣,他是把此詩的寫作時間定在隋亡以前。這樣,第二聯就成為比喻隋代政治的沒落了。清人吳昌祺對唐汝詢的意見,表示異議,在《刪訂唐詩解》中加上一個批語:“然王嘗仕唐,則通首衹無相識之意。”唐汝詢以為王績感隋之將亡,因而,為了忠於隋代,有效法伯夷、叔齊,歸隱首陽山之志。吳昌祺提醒了一句,王績也做過唐代的官,不能把這首詩理解為有隱居不仕之志。唐汝詢以“長歌懷采薇”為這首詩的主題思想,吳昌祺則以為詩的重點在“相顧無相識”,“徙倚欲何依”。何文煥在顧安的《唐律消夏錄》中增批了一句“王無功,隋之遺老也。‘欲何依’,‘懷采藏’,可以見其志矣。”這樣講,就把詩的寫作時間定在隋亡以後,而以為王績是隋之遺老,所以賦詩見面表示要做一個“不食周粟”的隱士。
  許多著名的唐詩,歷代以來,曾經許多人評講。同一首詩,往往有很多不同的理解。關於王績這首詩,我選取了三傢的評論,以為代表。何文煥的講法,顯然不是可取的,因為王績在唐代做過門下省待詔、太樂署丞,雖然沒有幾年,已不能說他是隋代的遺老。至於他在貞觀初年,已經告老回鄉,這裏很可能有政治上的利害得失,史書沒有記錄,我們就無從知道。
  我以為這首詩很可能作於隋代政權將亡或已亡之時。但王績並不效忠於這個一片秋色和殘陽的政權。他的“長歌懷采薇”是為了“徙倚欲何依”,是為了個人的沒有出路。待到唐皇朝建立,李淵徵集隋代職官,王績就應徵到長安出仕,可見他並不以遺老自居。
  我這樣講,完全是“以意逆志”,沒有文獻可以參證。但是恐怕也衹有這樣講法,纔比較講得通。
  一九七八年一月四日
2.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現在再講一首五言律詩,一則因為它也是初唐名作,二則藉此補充講一點五言律詩的藝術技巧。
  作者王勃,字子安,是文中子王通的孫子,東臯子王績的侄孫。他從小就能作詩賦,應進士舉及第,還不到二十歲。但他恃纔傲物,常常因文章得罪人。旅居劍南(四川),多年沒有事做。好不容易補上了虢州參軍,不久,又因事罷官。連累到他父親福疇,也降官去做交阯縣令。他到交阯去省親,在渡海時溺水而死,衹有二十八歲。他的詩文集原有三十捲,大約作品不少,但現在衹存詩八十餘首。被選在《古文觀止》裏的《滕王閣序》,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這首詩的題目,在有些選本中題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這就更明白了。有一位姓杜的朋友到四川去做某縣縣尉,作者就寫此詩送行。唐代的官製,一個縣的行政長官稱為“令”,縣令以下有一名“丞”,處理文事,有一名“尉”,處理武事。文丞武尉,是協助縣令的官職。文人書簡來往,或者在公文上,常用“明府”為縣令的尊稱或代用詞,縣丞則稱為“贊府”,縣尉則稱為“少府”。這些名詞,在唐詩題目中經常見到。現在詩題稱“杜少府”,可知他是去就任縣尉。
  蜀州即蜀郡。成都地區,從漢至隋,均為蜀郡。唐初改郡為州,故王勃改稱蜀州。但當時成都地區已改名為益州,不稱蜀州。故王勃雖然改郡字為州字,仍是用的古地名。嚮來註傢均引《舊唐書·地理志》所載“蜀州”作註。這個蜀州是武後垂拱二年(公元六八六年)從益州分出四縣設置的,其時王勃已死,他不可能知道有這個蜀州。
  此詩第一聯是點明題目。上句“城闕輔三秦”是說蜀州是物産富饒的地方,那裏每一個城市都對三秦有輔佐之功。下句的“五津”是蜀州的代用詞。“風煙”即風景。此句說自己遙望蜀州風景。上句是對杜少府說的:你並不是到一個邊荒的地方去作官,而是到一個對京都有重要貢獻的地方去作官。下句是從送行者的立場說:你走了,我衹能遙望那邊的風景。
  送人遠行,就要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一部《全唐詩》,送行贈別的詩占了很大的百分比。這類詩的作法,多數是用第一聯兩句來點題,照顧到主客雙方。例如崔曙《送薛據之宋州》詩云:“無媒嗟失路,有道亦乘流。”第一句說自己,因為無人介紹,至今失業。第二句說薛據:你是有道之士,可也得乘舟東去謀食。郎士元《送孫侍郎往容府宣慰》詩第一聯雲:“春原獨立望湘川,擊隼南飛上楚天。”也是第一句說自己:在春原上獨立遙望你去的湘水流域。第二句恭維孫侍郎此行是像鷹隼那樣高飛上楚天。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詩起二句云:“離人丹水北,遊客錦城東。”用“離人”、“遊客”,點明題目中“送”字。用“丹水”、“錦城”,點明“蜀”字。王勃此詩,也用同樣方法,但他組織得更均衡。上句表達了杜少府、蜀州和長安的關係,下句表達了作者、送行者與蜀州的關係。
  “城闕輔三秦”這句詩歷來有不同的講法。多數人以為“城闕”指京都長安。如果依句子結構講,這一句就應當講作“長安輔助三秦”。但是,從事理上想一想,這樣講是講不通的。北京與郊縣的關係,總是郊縣輔助北京,不能說是北京輔助郊縣。於是一般人都講作“長安以三秦為輔”,使這個“輔”字成為被動詞。即使說這樣講對了,這句詩和題目又有什麽關係呢?
  於是有人覺得“城闕”應當是指蜀州的。可是,一看到“闕”字,就想到宮闕,蜀州既非京都,怎麽會有“城闕”呢?於是吳昌祺說:“蜀稱城闕,以昭烈也。”他是從歷史上去求解釋。巴蜀是劉備建國之地,成都是蜀都,所以也可以用“城闕”。
  按“城闕”二字,早已見於《詩經》。“佻兮達兮,在城闕兮”,這是《鄭風·子衿》的詩句。孔穎達註解說:“謂城上別有高闕,非宮闕也。”他早已怕讀者誤解為京城的宮闕,所以說得很明白,城闕是有高樓的城墻。衹要是州郡大城市,城頭上都有高樓,都可以稱城闕。王勃和孔穎達同時。他當然把“城闕”作一般性的名詞用,並不特指京都。再看唐人詩中用“城闕”的,固然有指長安的,也有不指長安的。李頎《望秦川》詩云:“遠近山河淨,逶迤城闕重。”這“城闕”是多數。韓愈《題楚莊王廟》詩云:“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韋應物《澧上寄幼遐》詩云;“寂寞到城闕,惆悵返柴荊。”這幾個“城閼”,顯然不是指長安。
  巴蜀為富饒之地,自從開通了秦、蜀之間的棧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資料,一嚮靠巴蜀支援。從漢武帝以來,論秦、蜀經濟關係的文獻,都是這樣說的。與王勃同時的陳子昂也說:“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傢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諫討生羌書》)後來杜甫也說:“蜀之土地膏腴,物産繁富,足以供王命也。”(《論巴蜀安危表》)由此可見王勃送杜少府去蜀州,第一句就贊揚蜀中城市是三秦的支援者,這也是代表了一般的觀點。可是現在還有許多人註唐詩,堅持“城闕”是指長安,於是把這句詩講得很不合理。我感到不能不在這裏詳細辯論一番。
  “風煙望五津”句歷來註釋都以為“五津”是說蜀州地勢險惡,“風煙”是形容遠望不清。唐汝詢釋雲:“蜀州雖有五津之險,而實為三秦之輔,故我望彼之風煙,而知今之離別,仍為宦遊,非暌離也。”他這樣講法,可知他對於“風煙”一句,實在沒有明確理解,以致下文愈講愈錯。
  我說“風煙”即“風景”,這也是新近纔恍然大悟的。唐太宗李世民有一篇《感舊賦》,是懷念洛陽而作。有二句云:“地不改其城闕,時無異其風煙。”此處也是以“城闕”對“風煙”,意思就是城闕依然,風景無異。王勃此詩,完全用太宗的對法,可知這個“風煙”應解作“風景”。唐人常常為平仄關係,改變詞彙。“景”字仄聲,“煙”字平聲,在需要用平聲的時候,“風景”不妨改為“風煙”。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有句云:“大塊假我以文章,陽春召我以煙景。”這個“煙景”,也就是“風景”。
  現在,我們接下去講第二聯。作者說:我和你今天在這裏離別,同樣是遊宦人的情意。離開家乡,到遠地去求學,稱為“遊士”、或“遊學”。去做官,稱為“遊宦”,也稱“宦遊”。強調遊,就用“宦遊”;強調宦,就用“遊宦”。
  第三聯大意是:衹要四海之內還有一個知己朋友,雖然遠隔天涯,也好似近在鄰居。這是對杜少府的安慰,同時也有點贊揚。對杜少府來說,你遠去蜀中,不要感到寂寞,還有知已朋友在這裏,不因距離遠而就此疏淡。對自己來說,像杜少府這樣的知己朋友,縱然現在遠去蜀中,也好像仍在長安時時見面一樣。這兩句是作者的名句,也是唐詩中數一數二的名句。但這兩句並非王勃的創造,他是從曹植的詩“丈夫志四海,萬裏猶比鄰”變化而成,他利用“萬裏猶比鄰”這個概念,配上“海內存知己”,詩意就與曹植不同。後來王建也有兩句詩:“長安無舊識,百裏是天涯。”這是把王勃的詩意,反過來用。不能不說是偷了王勃的句法。
  第四聯是緊跟第三聯而寫的。既然“天涯若比鄰”,那麽,現在在岔路口分別,大傢就不必像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詩歌的創作方法,往往用形象性的具體語詞來代替抽象概念。人哭了就要用手帕(巾)拭眼淚,於是“沾巾”就可以用來代替哭泣。這種字眼叫做“代詞”或“代語”。運用代語對尋找韻腳有很大的方便。
  這首詩和王績的《野望》雖然都是五言律詩,但句法的藝術結構卻完全不同。(一)《野望》的第一聯是散聯,不是對聯。《杜少府》的第一聯是很工緻的對聯。這裏,我們首先見到律詩的兩種句式,即第一聯可以是對句,也可以是不對句。(二)《野望》的第二聯和第三聯是同一類型的對句。“樹樹”對“山山”,“秋色”對“落暉”,“皆”對“惟”,四聲、詞性都是對穩的,每一句都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表現一個完整的概念。這種對句,每一聯上、下兩句的思想內容是各自獨立,沒有聯繫的。如果看一看《杜少府》的第二,三聯,可以發現,每句都不是完整的句子。“與君離別意”,不成為一個完整的概念,必須讀了“同是宦遊人”纔獲得一個概念。因此,從語法的角度講,《野望》的第二、三聯是四句,《杜少府》的第二、三聯衹有二句。這裏,我們看到了律詩的兩種對句法。《野望》式的對句,稱為“正對”。這是劉勰在《文心雕竜》裏定下的名詞。他舉出四種對法,正對是最常用最低級的對法。《杜少府》的對法,宋朝人稱為“流水對”,又稱“十字格”。因為從字面結構看,它們是一式二句;但從表現的思想內容看,衹是不可分開的一個十字句。就像流水一般,剪不斷。這種對句,藝木性就較高。
  王勃這首詩,兩聯都用流水對,使讀者不覺得它們是對句,衹覺得像散文一樣流利地抒寫贈別的友誼,因而成為千秋名句。
  一九七八年一月七日
首頁>> >> 诗歌鉴赏>> 施蜇存 Shi Zhec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