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其它古典>> 葉楚傖 She Chucang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87年1946年)
古戍寒笳記
  一反當時小說內容纖弱感傷的頽廢格調,表現了高昂豪放的英雄情緻,異軍突起,令人耳目一新。作品不僅寫各地義師戰績,英雄氣概和戰鬥場面,而且對投降清廷的漢姦給以無情鞭撻,立場鮮明,思想性極強,主題開掘很深,在同時期小說作品中比較突出。
第一回 楔子
  高山流水詩千軸,明月清風酒一船。藉問阿誰堪作伴,美人才子與神仙。
  有個人來問道:“小鳳君,這是誰的詩?卻做得這樣流麗解脫。”
  小鳳嘆道:“你說他流麗解脫,他自覺是傷心萬種呢。”
  那人道:“我不懂這句話,請你講個明白。”
  小鳳嘆道:“我且把這詩一句句解釋給你看。”
  說完抽出筆來寫着:高山流水詩千軸。(解)高山流水絶調也。人生不幸,走遍天壤間,偶得一知己,以為此生當不落寞,仰而高山,俯而流水,上天下地,歡歡喜喜,是真人生快意事,而孰知可一不可再之。高山流水,乃詩千軸也。夫高山流水而至於詩千軸,則作詩者之憂傷抑鬱可知矣。明月清風酒一船。(解)明月,難得之月也;清風,難得之風也。得一已難,而忽也。照我之月,竟明月矣;吹我之風,竟清風矣。則我將何以自遣哉?惟有載酒一船,趁此明月清風,以遣此無可奈何之日耳。藉問阿誰堪作伴。(解)高山流水詩千軸矣,明月清風酒一船矣,則人間之堪作伴者為誰耶?人間既無可作伴者,亦惟哭嚮空山,拚以竜拿虎躍之身,與木石鹿豕遊耳,而乃昂首嚮天曰:“藉問也。”曰:“阿誰也。”其一片搔爬不着情狀,乃若非得堪為伴者不可也。嗚呼!世界雖大,誰為可伴之人哉?美人才子與神仙。(解)美人,人間難得之人也;才子,亦人間難得之人也。至於神仙,則更人間之所絶無者矣。舉人間之所難得及絶無者而欲為之伴,事豈非大難大難者哉!然非此不足為我伴也。則吾將上天下地,叩閶闔入九冥以求之。苟幸而得一我所謂美人也,才子也,神仙也,相與呼嘯,相與歌泣,相與行遊,豈非人生第一快事!而無如美人才子之難得也,神仙之絶無也。然則我亦終於無伴而已。我既終於無伴,我豈非一人間至不幸之人哉!
  小鳳把這詩解釋完了,那人肅然動容道:“既這樣說,這做詩的一定是位失意英雄了。今天橫竪閑着,我們何妨煮一壺濁酒,便藉着英雄軼史,澆我兩人塊壘呢?”
  小鳳於是振襟危坐道:“聽我演來。”
  真是:眼底英雄成隔世,空餘涕淚在人間。
第二回 係頸以來似曾相識 排闥而入不知誰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薊州北門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聳雲際的酒樓。那時已是夜深時分,酒客陸續散了,衹有一個人自在那裏狂飲,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嚮檻外月光點首嘆道:“莽蒼山河,可憐無主。日兒,你也閱盡滄桑過來,可知人間還有個同調麽?”說完,將酒杯一擲,踉踉蹌蹌的走下樓來。
  出門一看,見六街蕭瑟,遠火微芒,正不知那裏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東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覺得眼前不見了市街,攔着腳是一道清溪,兩行殘柳,波光樹影,掩映上下,居然絶妙一張秋江夜泛的橫幅,不覺大快大樂,指着一塊搗衣石道:“天留這石兄做我夜遊佳伴哩。”說完,嚮石上橫身臥下,沒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嚮華胥國內去了。
  那知正夢到手接北斗斟天漿,天廚絡繹供奇釀的時候,忽然一陣的聲音,直衝入耳邊來,把一場大好酒夢平白地驚破。一骨碌爬起身來,駡道:“何物狂奴,敢來擾人清夢!”
  說完,睜開眼看時,見一個人也沒有,衹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點了個半濕。因嚮身外四面一看,指點着這是清溪,這是殘柳呀,怎的到了這兒來?正自己笑着,又聽得那叮叮當當的怪響,隱約仍在近處。他尋着聲便走,見前面閃爍閃爍的有個燈籠,便直趕上去。
  初不過聽得燈光裏似有兩個人講話的一般,卻聽不清講的是甚麽話。趕得漸近了,纔看見燈籠上標着“薊州正堂”四個藍字,那燈光便覺陰慘慘的有點怕人。再跟上去,漸漸聽得出人語來了,見燈影裏三人中間那個人似被甚麽絆住的樣子,那怪聲就從這人身上傳遞過來。
  兩邊兩個一遞一聲的說着,一個抱怨着道:“還沒到十月天,便涼得這樣,到關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時節。該死的奴才,何苦來定要充個好漢,纍我們走這一遭呢。”一個道:“還說呢,我們多早晚把這該死的送掉了,趕年終還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兒,不比挨風冒雪的要候回簽兒好麽?”
  兩個人正說着,哪知那跟來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內,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間的人,直喚道:“春華,你怎也會到薊州來了?”那中間走的人回頭一看,不覺笑道:“我本要仗劍三邊,如今加個奉旨頭銜,怎肯不隨便走走?”那兩旁邊兩個人聽他們這句神出鬼沒、莫名其妙的話兒,不覺呆住了。
  看官試猜這兩人是誰?原來那醉中露宿深夜尋蹤的,姓齊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隸上元人,最愛吃的是焦黃鍋巴,所以人又稱他做“鍋巴老爹”。
  這位“鍋巴老爹”眼空一世,說四千年來沒見過個可兒,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鯀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備,衹又苦不會喝酒,到底不成個無施不可的英雄。你想這種品藻人才的判語,奇也不奇?
  這夜尋蹤前來,本想扭住這幾人問他個擾人清夢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這故人姓楊名秋,字春華,是個文經武緯的全纔,因犯了聖諭廣訓上最大的罪惡,托世祖恩深,減問了寧古塔軍犯,一路瀟瀟灑灑,翻把兩個解差磨折成倒頭蘆粟一般。這日路過薊州,方過堂簽封下,正盼到了下處買瓶酒消悶,不想黑暗中遇見了劉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沒個人來伴我楊春華客窗宵飲,你來得好也。”說完嚮着那旁攜着燈籠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着些,他是個候補軍犯,你若給他些好處,說不定將來也要作成你個押解到寧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裏抱着怨道:“不勞費心。”手裏的燈籠卻不敢不湊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噥着,見了這夥人,忙讓進院子去。
  那院子裏一共是三明兩暗的正屋,東西兩溜廂房,做着牲口上料室及廚房等,卻滿院子堆着車轅軸轤。齊楊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店小二照例上燈打水,已畢,開宗明義第一句便問:“客官預備幾份飯呢?”解差等看着春華。春華連呼道:“酒,酒打十角來。”小二問:“用甚麽菜呢?”春華道:“盡好的拿來罷。”
  小二笑着出去。不多一刻,滿盤價捧來。兩個解差同春華卸了枷鎖,自在外面飲嚼。他們兩個人慢慢的對酌起來。姬瑞嘆道:“古凝神三秦羈跡,鬍石聲吳地埋蹤,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幾盡,垂亡漢祚,運命可知哩。”春華道:“這倒不足厄我楊春華。垂天之翼,奮於培風;騰雲之鱗,蟄於潢澤。戍卒中沒英雄罷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勝廣哩。”說完,幹了一杯。姬瑞道:“論你的雄略,自然不讓古人,衹絶塞荒寒,生死難保,荷枷出關的,誰不是虯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憂更傷人。生入玉門的,古今有幾?咳!不說也罷了,說起時,我直要替你尊前唱輓呢。”春華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讀書過多的人,離不了書生氣息,好好個人,怎輕易便得客死。寧古塔可不是竜潭虎穴,就是竜潭虎穴,我也對付得他來。況且到得寧古塔充軍犯的,多是多血多氣的男兒。我楊春華此去,激以公義,授以方略,三年以內,怕不成報吳存越的君子六千麽?”
  姬瑞聽他說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覺連幹了幾杯,擊桌贊嘆道:“衹望你有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筆,破我畫戒,來替你畫‘旗門奏凱圖’呢。”
  原來姬瑞畫事,當時無匹。江南北數千裏,苟得姬瑞一幀,罔不珍如隨璧。他自烈皇殉國、北都淪陷後,便絶筆不畫。有時被幾個閫帥挾去,要以生死,他總畫一個跣足自縊的聖容,擗踴大哭而出。因此人漸不敢去惹他。這“旗門奏凱圖”真個畫了沒有,還得看這《古戍寒笳記》的後幅呢。
  閑話慢表。且說兩個人正談得熱鬧,門口軟簾一起,靜悄悄走進一個人來,覬着兩人,低聲道:“那一位是楊春華老爺?”春華按着酒杯道:“衹我便是,你是誰?”那人端詳了一回,從衣袋裏摸出一封書信來,道:“爺吩咐送給楊爺,請楊爺自己仔細看吧。”說完將書送與春華,轉身便走。
  春華要問他時,早已出去遠了,心裏自是納罕,想:誰又認識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給我?一面想,一面拆開來看時,衹見那信寫着如下的幾行:內熱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氣未衰,脾運尚健。脈洪舌膩,慎防暈决。紅花 石决明 山查 防風 刺桐花春華接來看了幾遍,不覺呆了。
  正是:既拚絶塞投荒去,誰嚮心頭醫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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