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世态人情>> 嬛山樵 Huan Shanqiao   中国 China   清代   (?1814年)
红楼补梦
  《补红楼梦》,四十八回,自署“嫏嬛山樵”,名里不详。书当成于清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扉页题:“此书直接《石头记》、《红楼梦》原本,并不外生枝节,亦无还魂转世之谬,与前书大旨首尾关合。兹有先刻四十八回,请为尝鼎一脔。尚有增补三十二回,不日嗣出,读者鉴之。”
  书叙空空道人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交给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得知此书果然被竞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不禁暗暗自喜。过了一些时候,又听说有《后红楼梦》有《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现,不觉大惊,急急找来阅读一遍,深感失望。他想,难道是自己当时所抄的还有什么遗漏么?于是又来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地再看了一遍,见所抄没有一处差错,沉吟之间,不觉把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正是当日未曾抄写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于是低头仔细去看。
  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醒来,只见甄士隐在蒲团上打坐,反复陈说自己现在视富贵已如浮云,情愿随甄士隐云游天涯海角,早早跳出尘寰。甄士隐见其心诚,便与他一同向大荒山无稽崖而去。路上贾雨村问起太虚幻境之事,甄士隐告诉他,太虚幻境,就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太虚幻境有一个神瑛侍者,日日浇灌一株绛珠仙草。这侍者便是宝玉的前身,仙草便是黛玉的前身,可惜他们有情缘而无姻缘,黛玉只有以泪水偿还他的恩情。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贾甄二人此去正是要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
  
  林黛玉自从那日死后,离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荡荡来到了芙蓉城,见到了晴雯、金钏、瑞珠、秦可卿、贾迎春、王熙凤、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等。一日,林黛玉独坐房中,等人静时取出日月宝鉴来,将背面对着灯一照,只见里面隐隐有楼台殿阁,好像大观园的景象。于是黛玉仔细观看,又看到了自己住的潇湘馆,宝玉正在那里嚎啕大哭:“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我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黛玉听见,不觉一阵心酸,眼中落下泪来,又见宝玉从里面远远而来,渐走渐近,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面前来,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吓了一跳,连忙把镜子放下,回头往四下里一看,见门儿关得好好儿的,只是听见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镜子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里面,却又是僧家打扮,向她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话没说完,只见一个癞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儿的就不见了。看得黛玉如醉如痴。
  香菱死后的灵魂又飘飘荡荡向芙蓉城而去,路上正遇到甄士隐,甄告诉她幼时葫芦庵之事,父女相认,香菱遂归太虚幻境与众仙相聚。
  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看见了一个癞头和尚,便恍恍惚惚,随和尚而去。那和尚就是茫茫大士,另一道士是渺渺真人。宝玉在大荒山削发为僧。一日,宝玉、湘莲到山中赏景,忽见一妙龄女郎,殷勤相邀,把二人吓得惊呆,半晌才答道:“我们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的。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们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受到冷遇,转喜为怒,从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向湘宝二人劈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将二人的脖子套住,拉了就走。二人不得脱身,无可奈何,只得随她拉到楼上,交给两位仙子,那两位仙子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说她们难道不如黛玉、尤三姐么?若肯依了她们,成就了好事,包管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
  湘莲、宝玉心中惊慌,说心中已万念俱息,如同槁木死灰,即使林黛玉、尤三姐来了,也不过视为陌生路人,漠不关心。正说话间,林黛玉、尤三姐突然出现,喜得宝玉不禁叫起“妹妹”来,湘莲连忙喝斥。宝玉将通灵宝玉摘下,朝林黛玉脸上便打,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只听得“哗啷”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并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经回来,是他们考验湘莲、宝玉的心志,结果二人心坚不移,师父非常满意。这时,贾雨村、甄士隐来到,告诉湘宝二人不久将归芙蓉城。
  在贾府之中,许多喜事接踵而至。贾赦、贾珍和贾政逢圣上恩赦。归府复官。贾琏扶平儿为正妻,刘姥姥再进荣国府打诨说笑。贾兰中进士,贾环和薛蝌中举,宝钗、平儿喜生贵子。巧姐嫁周姑爷,贾兰订亲。花袭人闻讯探旧主,史湘云又邀新酒会,刘姥姥再醉大观园。此外,湘云年轻守寡归娘家,惜春领紫鹃在家庵修行。
  一日,贾母和凤姐、贾珠等人去恶狗村游玩。在恶狗村有一个望乡台,鲍二家的搀着凤姐的手登上巅顶,望下一看,但见烟雾迷漫,不辨东西南北。凤姐定神仔细望去,果然见到荣国府的景观,自己的屋内窗纱半启,平儿和巧姐儿都在炕上坐着作针线活,凤姐不由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见了这般情景,凤姐两眼一黑,栽倒在地。然后凤姐带了司棋,便向西转去,只见西北畸角上放着一个大缸,盛满了醋,里头泡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仔细一看与凤姐一般模样,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把那妇人的肩膀往上一拉,那妇人蹭得一跳出来,赤条精光地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凤姐仔细打量,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像自己,不觉羞得满脸通红,忙揭自己的衣襟来给她遮盖。那妇人上来把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吓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自己心里恍然大悟,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凤姐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忽遇张金哥喊冤,凤姐因亏心甚为惊慌。经阴府书办冯渊的调停,倒也安宁无事。薛蟠之妻夏金桂因生前好淫,被罚为妓,冯渊看中娶之。宝玉得道下阴府见史太君,归途中见薛蟠遇盗身危,柳湘莲再度相救。探春随夫官署扬州,一日归家探亲,众姐妹重聚,每日在大观园内吟诗作画。贾环恩袭荣国世职。
  一日,湘莲、宝玉二人正在门外闲坐,只见大士、真人和甄士隐、贾雨村一起回来。原来他们是送湘宝二人赴芙蓉城的。于是大家出了茅屋,穿云而去。行了两个时辰,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里面隐隐楼台殿阁。警幻仙姑带领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并妙玉、林黛玉、迎春、凤姐、香菱、鸳鸯、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晴雯、金钏、瑞珠等都来迎接芙蓉城主。湘宝二人由南门进去,走不多远,见一座石头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是一副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孽海情天”,有一副对联大书道:厚地高天堪难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在芙蓉城中,有两对眷恋之人久别相见。
  湘莲和尤三姐相聚在一起。湘莲道:“自从那日一别,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从前,我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我故以死报。那时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处而来,又不忍相别,故曾魂来一会,你还记得么?”湘莲道:“这怎么得忘呢?我头里误听了浮言,因而生疑退聘,以致误了你的性命,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我并非负心之人,你自然也该知道了。此时倒反得天长地久,竟可以不恨从前了。若没有从前的死别生离,怎么得有今日的逍遥聚首呢?”尤三姐道:“这也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期?’可见事皆前定的了。”于是二人收拾进房就寝。
  在宝玉和黛玉这里,宝玉对黛玉提起古人所说的‘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他因此悟到 ‘至人无梦,愚人无梦’。说喜怒哀乐之未发时是怯,已发时则是情,但情不一定就是限定为儿女私情。认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黛玉认为浓不如淡,淡之意味深远。他们命中注定没有姻缘,他们只得以这些话来消解内心的无限惆怅和痛苦。回首往昔痴情,虽不免叹息,但此时,因果已经了结,二人只能淡然相持。真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切已成为了过去。接着警幻仙子摆庆宴,闻《红楼系音》一曲,湘莲舞剑助兴,曲中唱到那情缘之处,众仙无不叹息。
  柳湘莲、贾宝玉到了芙蓉城中,为芙蓉城主。每日与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家人或是说道,或是谈心,或是作诗下棋,或是看花饮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书舞剑,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并没有续弦,因为人家听说他把荣府的姑娘糟塌死了,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这样,他便整日在外闲荡,常常往来于锦香院,与云儿宿歇。在锦香院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多姑娘,一个是吴姑娘,都十分与孙绍祖合意。时间不长,李衙内因妻丑陋,也常来锦香院,与云儿十分相好,后来见了吴姑娘,更加喜悦,在院里一住便是十天半月。孙绍祖又没有李衙内花的钱多,故常常扫兴而归。一日孙绍祖又来到锦香院,人回李衙内在内,孙要吴姑娘过来有句话和他说,李衙内不允,孙气愤不过,闯进屋里,大怒之下,把李衙内杀了。李的家人把孙绑住,拖了孙到都察院喊冤。
  在阴间,阎罗王那里有文书来,是有几名要过堂转世托生的鬼犯。崔子虚看见内中有李衙内一名,便向他问明了原委。没过几天,过堂的文书里就有了孙绍祖的名字。林如海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锅底下,鬼卒答应了一声。只见檐前早已设下油锅,烈焰腾腾,烧的锅内的油都滚起来了。一个鬼卒上来把孙先剥了衣服。一个鬼卒提起钢叉照孙绍祖腹上“咯喳”一声叉了起来,双手举着往油锅里一扔,那滚油都溅出了锅外。不一会儿,皮骨俱烂,渐溶化,化成一道清烟。鬼卒把他捞了起来,向地下一扔,用水一喷,依然还是人形。穿了衣服跪下悔悟。仍被罚转世为猪。
  林如海处罚了孙绍祖,赴任都城隍,途经太虚幻境,和史太君与众仙相见。入都后,太君魂入荣府巡旧地,黛玉则梦会宝钗话别离情。此时,荣国府家业兴盛,元宵节举家欢庆。到了春日,宝钗约众人踏青大观园,或野餐,或玩风筝,沉迷春色。惜春在秋千上玩得特别高兴,她越打越紧,直飞到半天空,正当众人喝彩之时,不料那秋千架这两边的彩绳忽然一齐断了,把惜春连人带板一齐抛了出去。直抛到四五丈之外,落在了河中。河水正涨,惜春沉了下去,紫鹃看见大哭,料想捞救起来也没用了,便也投河而死。惜春在秋千架上,绳断之时,魂已出窍,看见妙玉在前面招手,便忙上前打招呼。一会儿,见紫鹃也忙忙地赶来,三人一路乘云驾雾,向芙蓉城行去。
  在大观园中,众人四时行乐,谈书弄曲,采莲斗虫,赏菊联诗,欢乐度光阴。荣府则家盛业茂,升官嫁娶,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宝钗一日在怡红院游玩尽兴,回到自己屋里,刚一合上眼,就觉得在朦胧之中,见一美人在前面呼唤自己。便随着来到了芙蓉城。见过了牌坊,是一座宫门,上面有一匾,写着四个金字是“福善祸淫”,也有一副长对联:过去未柔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钗和众人一路游览,不一时,早已到了荣国府大观园怡红院。可卿与晴雯把宝钗一推,道:“二十年之后再来迎请吧。我们是回去了。”宝钗猛然一惊,醒来却是一场梦,听了听自鸣钟,正打了四下,是五更天了。心里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梦更奇了。勉强合合眼,再睡不着,看着天亮,也就不睡了。过了一日,宝钗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贾雨村和甄士隐渡过来,甄士隐说曹雪芹所著之书并无续本,但他此书是以贾雨村和甄士隐二人起,又以二人结。现在纷纷四出之书,已经杂乱无章,又怎么知道起结之道呢?
  小说以一首诗结束:“满纸荒唐言,略少辛酸泪。休言作者痴,颇解其中意。”
  《补红楼梦》的作者曾斥责别的续书“人鬼混淆,情理不合”,但《补红楼梦》也并不逊色于神仙鬼怪之事。而且构思布局又与秦子忱的《续红楼梦》雷同,没有什么独创之处,但情节也不乏精彩,语言也较清新流畅,富于表现力。
  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是庄生之栩栩梦为蝴蝶,彼犹是过情之贤者,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者也;是钟情者,正贤者之过情者也,亦正梦境缠绵之甚焉者也。不知庄周之为蝴蝶,蝴蝶之为庄周?然则梦生于情,抑情生于梦耶?
  古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情也,梦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梦,多梦者必多情,犹之善为文者,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二者如环之无端,情不能出乎情之外,梦亦不能出乎梦之外。
  昔晋乐令云: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无此情即无此梦也,无此梦缘无此情也。
  妙哉,雪芹先生之书,情也,梦也;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者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妙文,乃忽复有‘后’、‘续’、‘重’、‘复’之梦,则是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之文矣。
  无此情而竟有此梦,痴人之前尚未之信,矧稍知义理者乎?此心耿耿,何能释然于怀,用敢援情生梦、梦生情之义,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为情中之情衍其绪,为梦中之梦补其余,至于类鹜类犬之处,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
  嘉庆甲戌之秋七月既望,环山樵识于梦花轩。
第一回 贾雨村醒悟觉迷渡 甄士隐详说芙蓉城
  话说那空空道人,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洛阳纸贵。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那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遍。那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所说不同,各执一见。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
  空空道人道:“我抄录的奇文,不过如此而已,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是什么道理呢?”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心内思索沉吟之间,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
  因低头拭目,细细的看去,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睁眼看时,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便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长恩赠以来,尝遍了红尘甘苦,历尽了宦海风波。如今就像那卢生梦醒,只求老仙长收录门墙,弟子就始终感德不朽了。”甄士隐便笑着拉他起来,说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才不说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么!”贾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时,不能醒悟,所谓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当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长不弃庸愚,两番指教,弟子敢不从今斩断尘缘,一心无挂碍乎!”甄士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记得我从前说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于形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称呼。”贾雨村道:“从前之富贵利达,皆赖恩师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师之指教。是恩师之于弟子,所谓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铭心方且不朽,若再称谓不分,则尊卑莫辨,弟子于心何安呢?”甄士隐道:“世人之拘执者即不能神化,然则贾兄仍是富贵利达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小弟就请从此辞矣。”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贾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当小弟现视富贵已如浮云,回想草亭之会,真正所谓:‘一误岂容再误’的了,如今情愿跟随甄兄,海角天涯云游方外,早早跳出尘寰,不作那门外汉就万幸矣。”甄士隐点头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处不便久留,我今儿且与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还要与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说话呢。我们就早些趁此同行罢。”于是,各带了些包裹,撇下草庵,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问道:“甄兄前云接引令爱,未知可曾见否?其中原委请道其详。”甄士隐道:“小女英莲五岁丢失。贾兄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令归薛姓,改名香菱,适当产难完结,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
  贾雨村道:“前闻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灵之说,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现在何所呢?”甄士隐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这个地方,又名为芙蓉城。那东坡有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动,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处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渐就蔫萎。曾有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烧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华,秉了山川的灵气,故能脱化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还是贾兄当日的女学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士隐道:“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故能通灵,化为神瑛侍者,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为宝玉。那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谓‘石与丁者’,此也。那‘动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
  贾雨村道:“何为十二钗?”甄士隐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烟、李纨、李纹、李绮、王熙凤、薛宝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凤、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说来,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
  甄士隐摇头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谓以眼泪偿还者,此也。一则饮恨而亡,一则悔悟为僧。当其两相爱慕,又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问而可知矣。谁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谓混沌留余,人生缺陷。岂不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宝玉、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尔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两相爱慕,常共起居,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隐道:“不然,贾宝玉虽名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伤风化,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无私情之实事,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时读书,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原来竟真有此境。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隐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贾宝玉既是贵族,林黛玉又是贵门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我们再去不迟。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荡荡,忽然听见迎面似有鼓乐之声。睁眼看时,只见绣幢翠盖飘扬而来,又有女童数辈上前口称:“迎接潇湘妃子。”黛玉忽觉身坐轿中,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心下正在惊疑不定。少顷,忽进一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下了轿时,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黛玉立起身来看时,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因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钏,怎么姑娘倒忘记了我们,都认不得了么?”因一齐说道:“请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两人道:“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是晴雯姐姐、金钏姐姐哟!你们怎么得在一块儿的,都来了好些时了么?”晴雯道:“金钏儿来的早些。这里头一个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后来就是瑞珠儿、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们通在这里。小蓉大奶奶、瑞珠儿在一处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处住,元妃娘娘在一处祝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这里叫绛珠宫,姑娘原是潇湘妃子,绛珠宫的主人。”黛玉道:“这会子我心里越发糊涂了,这里可是阴间不是?”晴雯道:“我初来也不知道什么,过了些时才明白了。这里叫做太虚幻境,有个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说我们都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归根儿都要到这儿来的。总算是仙境的地方儿就是了。姑娘明儿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再细问他一问就知道了。这会子我们讲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点头道:“据你们这么说起来,这里还有这么些人,明儿自然要到各处去走走,请安问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儿初到,这会子我实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儿歇息歇息罢。”
  于是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晴雯便与金钏同众仙女围随着黛玉,步行前去,向东转北,不多一时,早到了警幻仙姑门首。进得宫门,早见警幻仙姑带领着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来。黛玉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顿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缘,故尔谪降尘寰,了此宿债。今日缘满归来,且请坐下,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便明白了。”
  于是,步入正房宾东主西一齐坐定,仙女献上茶来。茶罢,黛玉欠身问道:“适蒙仙姑慨允赐教,请指迷津以开茅塞,不胜欣幸。”警幻笑道:“说来话长,此地名为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为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这贾宝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的一块顽石,多年得道成人,曾为赤霞宫神瑛侍者。那时贤妹乃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渐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故复润泽葱菁。这绛珠仙草后来得受日月精华,秉了山川灵气,乃能转化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将一世眼泪偿还。故你与宝玉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如何他又有负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给你瞧一个东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到这里来。那女童去不多时,早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进来,放在中间小炕桌儿上。
  黛玉便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揭开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
  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念了两遍,早已明白,笑问警幻道:“细玩此诗,不过是藏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姓而已,还是另有何说呢?”警幻道:“你只细玩这个‘叹’字‘怜’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来就在这两个字上头分别,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该可叹可怜。若说宝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妇随,有何可叹可怜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际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指与他看道:“这是你元春姐姐,这是你迎春姐姐,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诰命夫人,怎么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贵不长,荣华不久,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住着呢。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岂能相同。你往后逐页看去,自然知道了。 ”
  黛玉闻言,便将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详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笑道:“一时也难以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警幻笑道:“未来天机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宝姐姐,我有宝镜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静之时,休看正面,只将镜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晓。”因向女童们道:“把‘风月宝鉴’取来。”女童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一面镜子出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掀开套儿,只见这镜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递与晴雯收好。
  警幻道:“宝玉与贤妹未投胎之前,宝玉在人世于宋朝为石曼卿,游戏人寰,姓不离石,死后仍归于此为芙蓉城主。后因贤妹降谪人世,故石头又转为宝玉,以了情缘。将来芙蓉城主自有归还之日,而贤妹终有会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来道:“弟子还未到赤霞宫谒见元妃,明日再来领教罢。”警幻道:“有劳贤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于是,二人携手相送出门而别。
  黛玉率领众仙女到赤霞宫来,行不数步,只见迎面一群丽人冉冉而来,忙问道:“这来的是谁啊?”金钏儿仔细一瞧,道:“这就是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带着瑞珠儿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来了。”说着,只见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赶着带了瑞珠儿,约会了尤二姨儿、尤三姨儿给姑娘请安来了。姑娘这会子要到那里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们可好几年没见了,才刚儿谒见过警幻仙姑,这会子去谒见元妃姐姐,回来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说说话儿。”秦氏道:“这么着,咱们就陪姑娘到赤霞宫去,等见过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请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还没过来,怎么倒先劳驾呢?”尤三姐道:“什么话呢,这有什么先后了,咱们明儿是天天要见的呢!”黛玉道:“这么说,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将“风月宝鉴”好生送回去收着,“我同蓉大奶奶们到赤霞宫去,回来在我们那里吃饭。你先回去,就吩咐他们预备着”。晴雯答应去了。
  这里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带领众仙女,到赤霞宫里去谒见过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绛珠宫里来。大家坐下,瑞珠儿过来给黛玉磕头,黛玉连忙搀起,因其殉主而死,现在秦氏已认为义女,便着实奖慰了一番。秦可卿问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么?”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们俱各康剑”可卿又道:“我们东府里大老爷,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们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听见说是胡家的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样儿、性格儿,虽然不及大奶奶,也还不差大事儿,都很好的。”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凤姐姐的为人聪明太过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亏了。”尤二姐道:“我自从到了这里,晓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该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诉我说,是这里册子上的人,总要归到这里来的,都是因缘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他了。”可卿又问道:“姑娘们可都好么?”黛玉道:“他们也都好。二姐姐是给了孙家了,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还没过门。四妹妹是还没有人家呢。”可卿道:“前儿元妃娘娘到时,我去请安的时候,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呢。”黛玉道:“才刚儿元妃姐姐也是这么说,说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不过早晚就要来了。可怜二姐姐,一辈子的老实懦弱,也还是这么薄命。”众人听了,皆点头嗟叹。金钏儿上来回说:“请姑娘示下,摆饭罢。”
  黛玉点头,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饭后,众人略坐了一会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众人,回到上房问晴雯:“那镜子代放在那里了?”晴雯道:“搁在里边书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来。”
  黛玉道:“随他搁在那里罢,我不过问一声儿,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去睡罢。”晴雯等众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一看,不知这镜内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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