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手抄艳情>> 刘璋 Liu Zhang   中国 China   清代   (?1723年)
鳳凰池
  《鳳凰池》,十六回,清煙霞散人撰。煙霞散人,據今人考證,即為康雍年間的劉璋。他字於堂,號介符,號煙霞散人、樵雲山人,陽麯(今山西太原)人。康熙三十五年(1696)舉人,雍正元年(1723)任直隸深澤縣令。他深諳世態,體察民情,受到百姓愛戴。任官四年,因前任縣令之咎而被解職。乾隆十年(1745)他仍在世。卒年不詳。
  
  詩云:
  才子從來不易生,河洲淑女豈多聞。
  事奇巧幻真無並,離合悲歡實駭人。
  詞香句麗堪填翰,膽智奇謀亦異新。
  是編迥別非他比,閱過重觀不厭心。
  
  耕書屋梓行
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蝎計前來
第一回 赏梅花侠概诗才并见 舞宝剑鬼谋蝎计前来
  詞雲:
  肝膽兩相成,管鮑交情,詩囊劍匣酒瓢傾。不道山魈多伎倆,白晝公行。總有價連城,肯把他輕,風波轉眼使人驚,微服當年曾過宋,何況書生。
  —— 右調《浪淘沙》
  話說前朝河南府洛陽縣有一才子,姓雲名劍,表字鍔穎,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雲生纔五歲,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誕生之辰,有個同年送一口寶劍來,所以取名雲劍。那侍郎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個女寇,名喚峨嵋大王,侵擾地方,朝廷差一員總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滅。不料那文總兵孤軍深入,糧草不支,反被他殺得大敗。此時兵部尚書詹有威勒他納賄。那文總兵嚮來原是忠勇著名的,他道:“糧草不繼以致取敗,原非本職的罪。”堅意不肯,情願待罪。詹尚書大怒,就把誤國喪師的題目動了疏,穩穩的道是個斬罪,不可逃了。虧了雲侍郎一來愛惜人才,二來憐他無辜被陷,再三疏辯申救,因此文總兵方得削職回籍。詹尚書從此就怪了雲侍郎,屢欲尋事中傷。雲公曉得不免,衹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聖上準了回傢惟以課兒為事。纔過年餘,得一患病,也就棄世了。此時雲生方十二歲,哀毀盡禮,自不必說。虧了一個老僕。名喚赤心,盡力扶持幼主,長成十七歲。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氣藹春風,聰敏不凡,過目成誦。滿服後,正值宗師歲試,應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雲侍郎在日,就有人要與他聯姻,因侍郎生性剛方,不去問那女兒好歹,先要揀擇親傢,不是嫌他卑污苟賤,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雲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進。雖則宦平常,幸虧用度有限。父親亡後,即將傢人僕婦打發開去,單留一個小廝,叫做鬆風,與那赤心老僕三口兒度日,不致十分艱楚。雲生素工臨池,雖不追蹤張芝、右軍,卻也下筆有些神雅;善丹青,雖不足比肩虎頭、道子,卻也能開生面。衹是生性耿介,不肯與俗士為伍。隨你宦傢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見之嘔穢,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嘗說道:“與其對那凡夫俗子,不若對那好鳥名花。”所往來者,單有一個年伯的兒子,姓萬,名人唯,字頎公,最為相知莫逆。頎公為人志氣軒昂,言談慷慨,頗有國士之風。不事毛錐,單喜長槍大劍,生平慕封侯的定遠,喜破浪的參軍。見那詩云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搖首閉目,衹與雲鍔穎臭味相投。為什麽他兩個這等相好?衹因那雲生傲骨如鐵,自是詩書中的英雄;那萬生俠氣如雲,亦是劍戟中的豪傑,所以意氣相孚,情如膠漆,正是:
  交誼原非口耳尋,知交到此是知心。
  孫吳孔孟心相契,方許他人說斷金。
  且說那洛陽縣乃天下最繁華的去處,出得有名的花卉,東門外尤有生勝。離城數裏,有個小村,叫做蘇傢塢,相傳是當初蘇秦讀書之處。後來六國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這個所在改作花園。凡值春秋兩季,萬花競秀,百卉爭妍。歷代相傳,有人守護。後面蘇氏又發了一個大卿宦,因此這個花園一發修飾得輪奐。周太有數裏寬闊,打起絶高的粉墻,墻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參差相間。園門嚮南,第一層進去,先是一個庵,妝塑花神在內,上有一扁,題曰:似錦坊。庵後面兩扇竹扉,啓扉數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風。那屏風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薔薇。每到開時,紅白相雜,馥鬱之氣襲人衣帽。由亭而進,又是別一洞天:寬敞裏許,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備,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設有神像,單造一個香亭,中間六個金大字:百花朝會之所。兩邊兩個大樓:東曰醉春,西曰生花。這是為那看花的,或要飲酒或要賦詩,俱在這樓上作樂。那醉春樓東南隅又一小軒,曰花廟廳,惟有這個去處都是芍藥。那殿後一帶盡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載。迤邐走進中間,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蘭,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畫舫,棹槳中流,係這畫舫在木蘭上,而此身如與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種蓮花、芙蓉。蓮花止後,芙蓉又開。那畫舫浮沼而過,隱隱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瓏通竅,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嶺。四圍梅花之盛,其有若簡文《廣平賦》中所稱者,其他不暇盡數。到了春日,這些遊人仕女雜沓而來。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誕日,尤其熱鬧。是日叫做百花競會,不論貴賤長幼,百戲競作。有一首《洛陽城東歌》道得好,歌曰:
  洛陽城東似錦庵,花飛城北復城南;
  洛陽城東庵似錦,香風吹遠還吹近。
  香車寶馬如雲屯,芳菲煙靄何氤氳。
  緑葉參差爭緑鬢,紅英妖豔蕩紅裙。
  緑鬢紅裙多綺麗,笑入百花最深處。
  仿佛如遊春明池,脂粉與花交旖旎。
  誰傢公子服翩翩,花驄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兒金釵墜,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載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陽西下百花捨,醒來猶抱花枝睡。
  卻說那雲生自從入泮之後,斂跡一頭,也不曉得外邊有什麽景緻。這年卻值二月初旬,雲生正在那裏看書,衹見鬆風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進來,雙手遞與雲生。原來雲生素性愛梅,隨手接來,嗅了幾嗅,便問道:“這花是哪裏來的?”鬆風答道:“方纔外面有人拿過,與他折這一枝,說是小庾嶺折來的。”雲生微笑道:“吾聞大庾嶺梅花最多,怎麽又有個小庾嶺?這人分明取笑你。”鬆風道:“原來相公還不曉得!這裏東門外蘇傢花園裏,有個小瘐嶺,如今梅花不知怎麽樣開得多哩!”原來雲生足不出門,從來不曉得那蘇園勝景,便問道:“哪裏可走得通的麽?”鬆風道:“怎麽走不通!衹怕還挨擠不開。”
  鬆風正在那裏誇說蘇傢塢的景緻,要打動雲生的興致,以便因公帶私,好跟隨去受用,忽聽得臥房內(勹言)然一聲,主僕二人都吃了一驚,你道是什麽響:
  恰似南山猛虎嘯,猶如北海老竜吟。
  原來是匣中的劍嘯。雲生同鬆風走到臥房內,寂寂無聲,衹見床邊劍匣恰象在那裏動的一般。雲生就曉得了,忙叫鬆風擡了劍匣出來,開了匣,取出來一看,衹見光芒四射,神色如飛。雲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寶劍寶劍,想是你跟了我貧儒,不能夠有出頭日子,故此長鳴麽?”話猶未了,衹見萬頎公走到,便叫道:“鍔穎兄,你在那裏說什麽?”雲生道:“萬兄,小弟說來也大奇!”就把看梅講話,與那劍嘯的緣故說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萬生道:“真個奇!真個奇!”低頭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諱在劍上得來的,今日寶劍長鳴,兄翁不日也要長鳴了!”大傢笑了一笑,萬生又道:“雲兄你方纔說什麽觀梅?小弟正為此而來。聞得十二日蘇園遊人如蟻,弟與兄掛了杖頭,到彼一樂,何如?”
  雲生正被鬆風說那蘇園梅花繁盛,心裏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話正搔着他癢處,便道:“小弟也有此興,與兄同去,最妙的了!衹咱這一日須要早去,盡一日的興便好!”
  萬生道:“這個自然。但是兄善於詩,少不得帶了紙筆做首梅花詩。小弟下酒無物,甚是寂寞,方纔劍鳴,敢是要我帶去做個梅花舞也不可知。”
  雲生道:“兄若有舞劍的興,極妙的了。那時做詩的做詩,舞劍的舞劍,詩人俠客,吾與兄兩人占盡。”大傢又說笑了一回,萬生道:“小弟告別,臨期造府相邀。”
  雲生道:“不要爽約了。”
  萬生道:“衹怕吾兄為蠹魚縛住,小弟哪有爽約的理!”兩人一笑而別。正是:
  今朝引出羅浮夢,他日方調鼎鼐羹。
  到了那日,萬生果然早至。雲生正在那裏望他,見他到,即便笑臉相迎,道:“小弟在這裏做那橋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麽?”
  萬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橋下水至,故此不敢遲來耳。”
  雲生道:“小弟已叫小價買下酒餚,可速往那裏去吧。”
  萬生道:“雲兄可謂精細之極矣!”
  即命鬆風把一條擔子,一頭放了酒餚,一頭放下紙筆劍匣,又帶了一條鮮紅氈單,吩咐赤心看了傢,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來。”雲生點首,三人竟往東門而出。
  一路行來,真個遊人士女不計其數。一路說說笑笑,早已到似錦坊了。三人挨擠進去,略略把這些樓閣領略一番,即便下了畫舫。渡過小庾嶺來,遠遠的早已香風撲鼻。一望去,萬樹梅花,蕩人心目。上了崖,雲生不覺喜極狂生,對萬生道:“小弟株守鬥室,不知有此大觀,還是我負梅花,還是梅花負我?”萬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負兄的是我,負梅花的也是我。”雲生大笑道:“今日之行,兩不相負矣!”說說笑笑上了嶺,揀一株最興的梅花樹下,叫鬆風鋪下氈單,擺上酒餚,兩個對飲。飲了幾杯,萬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梅之寄自不必說。但紙帳獨眠,將來能無動念!”雲生道:“萬兄不要提起這話。譬如小弟素性愛梅,其餘縱是豔若夭桃,穠如紅杏,富貴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於夫婦,人之大倫,必是那絶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與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獨眠,决不敢輕賦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萬生道:“小弟不敢預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兩個正在談笑暢飲,衹見畫舫中又來了幾個看梅的人。一個方巾闊服、滿臉都是酒色之氣,同了兩個幫閑,後面跟了幾個僕從,一同上嶺上。也在一株梅樹下襬了東西,大哺大飲。萬生問雲生道:“兄的詩興可發作麽?”雲生道:“對梅花而不做詩,真是辜負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詩興勃勃。”於是就叫鬆風取出筆硯,磨起墨來,鋪下一幅小箋。雲生略略沉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雙手遞與萬生,道:“請教,請教。”萬生接過手,即吟道:
  百花頭上占春魁,仙質疑從瑤島來。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嚮雪霜開。
  片寒誰不多君俠,調鼎還須仗爾纔。
  相對莫忘今日意,縱拚痛飲酒千杯。
  吟罷,連贊道:“好詩!可惜小弟俗士,不能與兄唱和。”說罷,滿滿的斟一大杯,遞與雲生道:“兄既不負梅花,梅花豈肯負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雲生大笑道:“非兄不能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開懷快飲。”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也就斟一大杯,遞與萬生道:“請兄代梅花飲了。”兩個大笑一回。此時萬生已有酒意,立起身來,道:“吾兄詩興既闌,小弟久已技癢了。”雲生也就立起身來,道:“也該輪着兄了。”便叫鬆風收拾過了酒餚。萬生脫去外面衣服,輕輕把寶劍提在手,從從容容的舞將起來。那些看梅花的,見有人舞劍,都走攏來觀看。是方纔這夥飲酒的也來擠在一處。
  此時萬生漸漸的舞出手段來了,但見那:
  光飛耀眼,神色搖空,劍助人威,人隨劍轉。慢一回,緊一回,仿佛似神竜出海;橫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邊衹聽得呼颼颼,如萬裏風濤從天下;眼睛裏看見一閃一閃,如千條電影蓋地來。紛紛亂舞梨花,點點橫飄瑞雪。左盤右旋,一步一步緊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開後合,去來去來復去來,端的身翻銀海。人撒手,瀑布飛泉,一片天衣無縫,猛回身,催雲急雨,千林紫霧消痕。真個豐城寶劍衝霄漢,飛入延津水底神。
  那萬生舞罷了,輕輕放在匣裏,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沒一個不喝采。雲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萬生答道:“未能免俗,聊復爾爾。”
  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闊服同了兩個人的,站着不去,一眼註定這把寶劍,欲得討來看看,又不好開口。轉是萬生見得他意思,舉手與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這把寶劍麽?”這人道:“不敢。”萬生道:“要看何妨?”遂嚮匣中取出來,遞與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兩看,也不則聲,還了萬生,手也不拱,去了。雲生便道:“這個人分明是紈褲子弟,一定是目不識丁的。不然,怎麽這等不韻?”萬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與兄再飲一杯,何如?”雲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鬆風擺列起來,直飲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闊服的是哪個?原來是洛陽縣有名的潑皮公子,姓白名賁,號無文,父親現任都憲。他專一使勢作威,姦淫不法。且喜腹無墨汁,目無衹字。那兩個幫閑,一個叫做符良星,一個叫做尤其顯。兩個在外招風生事,助紂為虐,衙門蠹役個個串通。那白公子自從看了劍回來,對尤其顯道:“老尤,那把劍真個好得緊,你可替我打聽,看是什麽人傢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顯道:“小人已打聽在肚裏。那一個做詩的,是已故云侍郎的乃郎;這個舞劍的,是萬教官之子,這把劍倒是那小雲的,大爺要他也不難,明日拚得個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來答拜。大爺留他便飯一頓,慢慢的待我去問他,肯賣不肯賣,大爺這樣威勢,況他又是已故窮鄉宦的兒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說用價買他,或者竟送來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廝拿了名帖,就叫尤其顯陪去。這日雲生正在那裏揩抹這寶劍,忽見赤心手裏拿着帖子,氣喘喘的走來報道:“外面有個什麽白公子來拜相公。”雲生叫鬆風一邊把劍收了,一邊接過帖子來看,上寫道:
  年傢眷弟白賁拜
  雲生衹得出來接見,已曉得是那日看舞劍的人。相見敘坐,那人問了姓名,雲生未及開談,先是尤其顯打一拱道:“此位是現任都憲白爺的大公子。久慕雲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雲生道:“未獲識荊,何勞枉顧。”白公子說道:“正要慢慢請教,幸勿見外。”尤其顯道:“我們白大爺雖然富貴,倒是肯虛心的。記得前日看梅花時,雲相公做得好詩,大爺至今稱贊。”話猶未了,鬆風送上茶來。說些閑話,並不提起劍事。茶罷,即便告別。
  雲生思想道:“他與吾從不認識,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談,為何今日特來拜我?看他並無斯文氣象,想是個為名不為實的。”正在猜疑之際,恰好萬頎公走到,早已看見桌上帖兒,便問道:“雲兄幾時有這姓白的貴相知?”雲生道:“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前日看劍的那人,卻是都憲白公的乃郎,小弟從不認識,不知為何特來望我。”正在這裏解說不出,萬生道:“畢竟是慕吾兄才學而來的了。”雲生道:“我看那人全無斯文氣象,怎好與他往來?”萬生道:“古雲禮無不答,兄的意思無非不欲親近他威勢,然而他既先來,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廢餐了,怎麽使得?”雲生道:“所見有理。”
  於是隔了兩日,也寫着一個年傢單帖,叫鬆風跟去回拜。
  且說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顯在門外舒頭探腦張望,一見雲生,連忙進報白公子。不等傳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見寒暄,不消說了。此時符良星見在坐,通了名姓,飲罷茶,雲生就要告別,白公子道:“難得雲兄賜顧,且請寬坐,還要請教。”尤、符兩個也說道:“白大爺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頸之交。今日是慕雲相公高才,特地虛心求教,雲相公怎麽匆匆的要去?”雲生衹得又坐下了。
  不一時,衹見裏面掇出餚饌來。雲生看見,堅意要別,怎當他三個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飯,何必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與談的了。”雲生見他抵死相留,衹得勉強坐下。遜謝幾句,然後坐席。衹見那尤、符兩個滿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來假恭敬雲生。飲了數巡,符良星便問道:“那日小庾嶺梅花樹下舞劍這位必定貴相知了!”雲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發舞得灑脫得緊,真正是一劍才人。”那老尤就接口道:“莫要說劍舞得好,衹這把劍,洛陽縣也尋不出,就是白大爺這樣人傢,怕也不能夠有。聞說倒是雲相公的,可是真麽?”雲生道:“是傢父手澤,是所珍愛的。”符良星道:“這樣寶劍,不知價值多少?”雲生見他兩個衹管劍長劍短,早已會意,便正色道:“肯賣的一金也易,不肯賣的萬金也難,哪裏定得什麽價錢?”說罷,立起身來就要告別。白公子見此話不投機,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門,一拱而別。
  白公子轉來對兩個說道:“纔聽小雲口氣,不象個肯賣的,怎麽處?”尤、符兩個本意要幫襯買他的,討公子之好,被雲生一句截住,一場掃興。尤其顯道:“我倒有一計在此,衹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問道:“你有什麽好計?”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婦作亂,各府州縣嚴行保甲,衹消趁此機會,動一張匿名狀子,說他窩藏主劍,與妖婦通謀;公子再叮囑縣官,衙門使些銀子,結果小雲的性命,有何難哉?那時斬草除根,這寶劍怕不到手?”公子連稱:“好計!好計!”隨即捏寫一狀,拿出二百兩銀子,付與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
  此風頓起千層浪,迷霧俄遮萬裏天。
  老尤出來,對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門慣熟,把這張狀子托一個人,與他一百兩銀子,要包成這件事。“這一百兩,我和你分。”符良星滿臉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銀子來,我有一個相知,叫做利士圖,是衙門積蠹,去央他,自然妥當的。”老尤便把銀兌起來,交付了一百兩,其餘一百兩又分四十兩與他。老符道:“這二十兩呢?”尤其顯道:“且聽出或要雜項使用,難道又分出來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銀子,去尋利士圖,與他說了這事。衙門裏人見了雪白的銀子,似蒼蠅見血,滿口應承,衹說事成之後,要在公子面前幫襯幫襯。老符道:“這個自然,衹是就要見功為妙。”各去行事不題。
  且說雲生自從來拜之後,便與萬生說如此事,以為可笑。萬生道:“小弟打聽此人,原是一個刻薄子弟,此後還要提防他幾分。”雲生深以為然。
  萬生是個有心的人,時時代雲生打聽。一日從縣前走過,衹見背後一人叫道:“萬表弟,這幾時怎不到愚表兄傢裏走走?”萬生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利士圖。原來兩個是姑表親,利士圖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來。這日偶然相會,衹得敘了幾句久別的話。一定要留萬生到傢,萬生被他強不過,衹得隨他到了傢中。忙叫小廝沽酒買菜。不一時安排齊整,兩個對酌,萬生問道表兄嚮來生意好麽?”士圖道:“承表弟垂問,能托賴洪福,粗足度日,衹是財來財去,一嚮不濟,今日有一樁事,倒也有些滋味,衹是害了一個好人。”萬生便問何等樣人並何等樣事,士圖哪裏肯說,被萬生盤問不過,衹得做個啞謎,道:“為頭的都是鄉宦子弟,一個是父親現任憲司,一個是故宦的兒子,聞他是個窮秀纔,為一件沒要緊東西,把潑天大事要他承當,衹怕這個窮秀纔這兩日在那裏頭痛哩!”萬生一聞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雲生,便道:“表弟方纔約一朋友說話,這時候在那裏等了。”堅意要別。
  出得門,急忙到雲生傢裏。雲生見萬生走來,舉止失常,忙問道:“萬兄今日為何這等慌張?”萬生道:“雲兄,不好了,你的禍事到了!”雲生也吃一驚,道:“小弟因守□羹,閉門久矣,有何禍事?”萬生便把撞見利士圖,所說的話述了一遍。此時赤心,鬆風都聽見了,無不駭愕。轉是雲生道:“小弟暗室無虧,衾影不愧,縱有青蠅,恐難玷無瑕之璧。惟道捕風捉影可以屈陷平人頭上,此公豈無報應!”萬生道:“兄所言未為不是。但此人爪牙頗多,更兼炎炎之勢,誰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無辭?弟為兄計,莫若更姓改名,遊學他方,令先尊門生故吏,未嘗乏人,偶或邀天之幸,獲拔泥途,則大屈必成大伸。你若執意遲疑,禍患臨身,噬臍何及?還要三思。”
  雲生尚猶豫不决,到是赤心含淚道:“先老爺棄世之後,衹有相公一點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爺、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萬相公所言句句有理,衹當遊學他方,異日東歸故鄉,出這口氣,未為不可。相公不要執迷。”雲生被他兩個說得厲害,也着了急,道:“非是小弟執迷,衹是拋離先人墳墓,於心未忍。”萬生道:“事已急迫,須從權為妙。”赤心道:“先老爺墳墓老奴自會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辦行裝,省得臨時不及。”
  萬生連忙叫赤心備辦行裝,自己往傢中收入幾兩銀子,送與雲生。雲生就將劍匣遞與萬生道:“這劍原是英雄一物,豈肯為惡人點污?今送與兄,聊表一時分袂之情。”言罷,嗚嗚哭將起來。萬生也不覺淚如雨下,道:“行不宜遲,倘被姦人得知,忽生不測。”雲生衹得拜別父靈,又與萬生拜別,吩咐了赤心幾句。赤心也叮嚀了雲生路上風霜保重話,並他日榮歸故裏之情。鬆風背了行李,主僕二人一齊出門。此一去,有分教:
  山頭日月,樓上生風。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 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詞曰:
  一味鬍謅,髭須撚盡,那管調乖韻謬。洛陽有客實多能,始信道無????貌醜。詩思如流,丹青遠擅,雲水成文非偶。何緣紈扇兩憐纔,默默地心知對手。
  —— 右調《鵲橋仙》
  話說利士圖將銀五十兩送與洛陽知縣,說此事必要鍛煉成獄。那縣官姓莊名佩,受了白公子囑托,即便簽了硃票,着兩個捕人去拿雲生。
  到了門時,打進去,早已空空如也。遂着落四鄰,就叫赤心老僕,問他相公那裏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麽不法的勾當,問他怎的?”那捕人道:“還要嘴硬!你傢相公現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縣裏大爺着我們來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個天殺的誣害好人,我傢相公久已在外遊學。”捕人問道:“往哪裏遊學?”赤心道:“兩衹腳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帶到縣裏來回話。莊佩審問一番,赤心裝聾作啞,胡亂答了幾句。見他年紀已老,不好十分難為,衹得吩咐收監。差人回覆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萬生出氣。誰知萬生別了雲生,也嚮他州外府去了。白無文空費一百兩頭,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幫白賁,連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說雲生同鬆風出了城,一頭走一頭想道:出便出門,還是走往那裏去好?思量天下文風莫如浙江,而江南尤為人文淵藪,不若到彼,再作去處。遂一路過江而來,到了金陵。心裏想道:吾聞姑蘇乃人煙輻轄之地,且山水佳勝不下洛陽,況當初梅福也曾避跡吳門。萬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這禍從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鬆風以後衹稱梅相公,籌計已定,搭船竟到蘇州,船從虎丘山過,還了船錢,上了岸。
  這時節已日落西山,月升東嶺,主僕二人欲尋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衹見山腳下人傢窗上映出火光,裏面如有吟哦之聲。雲生對鬆風道:“衹得要往這人傢去藉宿了,明日再處。”鬆風依言去敲那人傢門,衹見裏面一人開門出來,雲生看那人:禿了頭,赤着腳,一部落腮鬍,身上穿一領不白不黑的單海青。雲生忙拱手道:“晚間不該驚動老丈的,因小弟客遊貴府,今晚沒處藉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間可有旅店麽?”那人見雲生青年美貌,言詞和雅,知是斯文一脈,忙答道:“這裏近山鄉墅,沒有旅店,衹是臺兄遠來,沒處歇息,小弟敝館雖陋,將就可以容足。不識尊意若何?”雲生拱手謝道:“若得老丈見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連忙引雲生進門,相見過,那人到臥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兒快些起來燒些晚飯。”衹見床上爬起一個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衹管亂叫。”那人又吩咐幾句,衹得起來煮飯,鬆風就去燒火。那人方纔出來陪雲生坐。雲生見那人書案上擺下一本《註釋千傢詩》,四下裏擺下幾衹破臺凳,便曉得他是個處館先生了,便問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趨,嚮來某某老先生傢,與在下相知,因兩年俱已棄世,無處安身;更兼賤內已亡,豚兒年幼,沒奈何,衹得教幾個蒙童度日。論起在下,也會吹彈歌唱,就是四句頭律詩,八句頭絶句,也將就湊得來。怎奈時運不對,這些鄉人不曉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對牛而彈琴者也。”雲生聽他說話假作在行,曉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藝,可惜大繩小用了。”秋人趨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雲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對他說了。
  這邊說話未完,那邊飯已煮熟,和盤托出。此時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壺,忙來相陪,便道:“其實不是請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沒處買物,幸虧今早頑徒送來的芥辣,聊當生萏待賢之意。況且菜重芥薑,料相公决不是一齊不取諸人的了。”雲生忍住笑,衹得致谢幾聲。飯畢,就叫兒子背了兩捆稻草鋪在地上,鬆風將被褥鋪起,人趨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睏而知之吧!”雲生謝了他,他也進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雲生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再睡不着。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無傢,雖則遨遊至此,身邊盤費有限,倘或用盡將如之何?必得一個資身之策,一則使衣食無虞,二則使讀書有地。倘僥幸得了功名,則婚姻之事慢慢訪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着,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計道:“我的書畫雖不稱為超凡入聖,卻也頗可看得過的。吾看秋人趨雖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緻,莫若明早央他此間藉個書畫之所,暫作資生之計。況姑蘇山水佳勝,遊人不少,或可藉此以物色知己,邂逅舊遊,效那君平賣卜的故事,夜間焚膏苦讀,閑來覽勝探奇,有何不可?”籌計已定,到纔睡去。
  不覺已是天明。起來,秋人趨早來問候。雲生道:“偶爾相逢,蒙老丈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報答?”人趨道:“衹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問得梅相公貴處那裏,不知敝所有何貴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來問候。”雲生道:“小弟河南洛陽縣人氏,慕貴處人文佳麗,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來。先人雖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縱有相知,未皇認識,正要浼老丈尋個清幽棲息之所,小居於此。常常晤對,不識可否?”人趨忙答道:“原來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間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當,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尋覓。”雲生道:“小弟略知書畫,意欲即藉此為遨遊資斧,解為延訪相知之策,得遂鄙懷,圖報有日。”人趨道:“原來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賈而沽之也,豈可韞匱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飯,即便出去一覓。”雲生叫鬆風稱了幾錢銀子,送與他作支持,人趨半推半就的接了,與雲生同吃了飯,忙忙出去了。
  雲生獨坐無聊,看見他案上有幾本亂書,因隨手去取一本來看。衹見面上寫着:《皮裏詩稿》,雲生就曉得是他所做的詩了,衹是解說不出“皮裏”二字之義,仔細思量,便會意着了:畢竟是看見褚季野“皮裏春秋”一句話,故此就取了這號,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覺笑將起來。再揭他的詩來一看,衹見第一首題目是:清明前新柳詩,上寫:
  清明時節百花香,一帶沿河種柳楊。
  軟枝風弄常憂折,新葉鴉棲盡飽嘗。
  攀來真可鞭牛背,拽去猶堪係馬繮。
  傢傢祭掃將來近,亂插墳明與塚傍。
  雲生暗想道:“這樣笑話兒倒可以醫閑醒倦。”後面看去,無非物以類聚,不是馬鳴,便是驢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趨已回來。雲生即忙掩過,問道:“煩勞了,可曾覓得否?”人趨道:“小弟與相公雖衹乍交,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此去裏許,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臥房,有廚竈,外邊又有店面,正好作書畫之所,租價甚廉。”雲生道:“老丈作是當行,不消說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趨搖手道:“沒有沒有。裏面自有絶大的寺院,這庵不過是藉遊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絶技與那住持說了。那住持嚮與小弟有一面,他說道:‘秋相公指引來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應承。相公可就去那。”
  雲生依言即便隨了人趨迤邐而行,不一時到了。雲生擡頭一看,門桁上有一扁曰:棲雲庵。雲生心中大喜,道:“事有湊巧,庵名與吾姓相同,這是預定的數了。”進去看時,果然幽雅精潔,並無佛像,諸般器皿畢備。人趨安慰一番而別。雲生即命鬆風買了些要用的東西,不一時便把書畫的店開起來。壁間粘起一聯雲:
  坐對好山開光景,門無俗士壯詩懷。
  且喜那雲生書法遒勁,畫更傳神,所以不多幾時遠近聞名,衹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雲生看得淡然,全無書畫傢一點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時即便埋頭居志。鬆風但供掃地焚香,烹茶洗墨。閑時即去釣魚,倒也快活。人趨時常到庵,做幾首歪詩請教雲生。雲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筆削改竄,雖不能脫胎換骨,比那新柳詩已不同了。雲生也時常到他館中,就把自己的詩稿藉他為指南車,兩人遂漸相知不提。
  且說那總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後裔。少年曾嚮志詩書,衹因功名蹭蹬,棄文就武,謀略勇敢,所嚮有功,故就超遷總兵之職。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無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總戎自從侍郎疏救回傢,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別墅。構一所潔淨房屋,中有一樓,取名避賢樓,朝夕與若霞小姐談論古今,不與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纔驅道韞,姿勝毛嬙,喜好的是裁詩染翰,吟月哦風,把一個避賢樓四壁粘滿詞翰詩箋,卻將總戎的圖書記龜鈴印上面。若計他詠絮才情、辨訟智慧,是一個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貞靜幽閑,閱見古來文人才士,無不羨慕,所以憐纔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個佳人中君子;且寸許柔腸,偏多理智,隨你意想不到,一經巧算,竟有鬼神不測之機,又是個佳人中智士;至於捨經從權,而權不離經,以正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個英雄。所以總戎雖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慶,愛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擇一個郄傢快婿。總戎一來是個廢宦,二來避居虎丘,那些富傢子弟落得不來混擾。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紅萼,善調鸚鵡,亦解簪花。又有一個乳母何嫗伏侍。總戎志存淡泊,不蓄僕從,衹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隨。唯其斂勢潛蹤,所以無人來往。
  且說何老官有個孩兒一郎,年尚數齡,也在秋人趨館中念書。這時交五月中,天氣漸熱。一郎見這些學生都有扇子,歸傢也與何嫗要扇子啼哭。何嫗沒奈何,叫他揩幹淚痕:“跟我進去與小姐討一把。”此時小姐正在避賢樓上學字,乳母領了一郎一徑上樓,小姐便問一郎怎麽不讀書,來此則甚。乳母便笑說道:“這短命的看見別人有扇子用,回來定要我的,一時沒有,衹管啼哭,因此來問小姐,可有用過舊扇,討一把兒。”小姐便隨手拿一把與他。一郎道:“我不要這舊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曉得什麽,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揀一柄白的,趁此時學字,便將自己《曉起聽鶯詩》寫在上面,付與一郎道:“有人問你,不可說是我寫的。”一郎笑嘻嘻的點頭,跑到學中。
  那雲生正在館中與秋人趨談話,停了一會,人趨往裏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雲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詩寫得好麽?”雲生初然還認是人趨寫的,仔細一看,衹見那筆力秀媚,體格停勻,早已吃了一驚,及至念起詩來,不覺拍案大叫道:“仙筆也!仙纔也!天地間有這等纔韻,我梅再福甘拜下風矣!”秋人趨聽得了,忙走出來接看,雖不識十分滋味,卻見字兒寫得端楷,也混贊了幾句,忙問一郎這是那個寫的,一郎搗兒道:“不知誰人掉在路旁,我方纔走來擡得的。”兩人信以為然,遂不復問。雲生道:“我在此多時,不曾遇着個有纔的人,不意無心中獲此仙筆。可惜姓字不留,無從訪問。若有蹤跡可尋,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尋他出來,與之握手談心了。”你道這首詩怎麽樣好,雲生這等贊嘆,原來那扇上寫的是:
  雞塞迢迢夢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飛來不啄花間露,偏嚮愁人宛轉啼。
  雲生念了又念,人趨道:“梅相公為何迂闊?如此鐘情愛慕,何不也和一道,寫在上面,做個楚漢爭鋒,何如?”雲生道:“衹怕做出來時,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耳。也罷,既是秋兄這等說,衹得要效顰了。”即援筆寫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趨吟哦一遍,不免贊好幾聲。
  雲生別了人趨回庵,早見一個人坐在那裏等候。見了雲生忙問道:“尊相何處流連?小子等得好不耐煩。粗扇數柄,乞求大筆。”雲生便問他來歷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縣人,因有賤業到此,聞得相公大纔,求做幾首好詩,寫在扇上。小子有個侄兒,名喚伊人,年未及冠,才調驚人,江西一省頗頗著名。他也自負才高,未免輕世傲物。常說不但江西無纔,便道天下怕沒有個對手,如有與他並驅中原,不惜輸心服氣。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羅當今的有名詩畫。前日也曾重價買些與他,誰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費錢鈔,買了糊窗覆甕的東西。今見相公青年多技,遠近著名,必然可與相敵。望乞寫幾首絶妙詩詞,待小子帶回,折服捨侄的傲氣,使我心也快活一場。”雲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負,我便用心做幾首,有何不可?”便一口應承,約定日期來取。
  再說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徑跑到小姐那裏來。小姐便問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見扇子麽?”一郎接口便回道:“有一個梅相公看了扇子,衹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後面也寫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麽?”小姐接來一看,衹見鐵畫銀鈎,煙飛雲涌,上面寫道:
  臥緑穿紅似醉迷,嬌聲東囀復流西。
  可知衣錦心應錦,綉口今朝讓爾啼。
  小姐念完,私心驚駭道:“何物書生,有此風情雅緻。看他詩中之意明明稱賞,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裏人氏。”忙問道:“他是何等樣人?與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遠處人,不知什麽緣故,搬在棲雲庵,開書畫店哩!”小姐又問道:“你看見還是後生,還是老人傢呢?”一郎道:“他是一個後生相公,與小姐面兒一般樣標緻的哩!”說罷,來討扇子。小姐道:“他寫得不好,換一把與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細看那詩,想道:“我看此詩豐神淡遠,態度橫生,定非俗士,為何墮入塵俗中?或是遁跡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將詩衹管沉吟,遂起憐纔之念,便要思量計策,去見他一面。
  不覺時逢七夕,文總戎被虎丘寺僧請去。小姐便叫何嫗進來,說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裝個傢人作伴,千萬不要相辭。”乳娘笑道:“小姐癡話了,深閨綉閣,又不是男子,有什麽朋友!”連紅萼也掩口笑起來。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詩之事說與他,道:“我自從看了詩後,憐纔之念忽忽於心,聞這人是個少年秀士,我一嚮要會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爺不在。不免將衣服頭巾穿戴起來,扮作秀纔模樣;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權為老僕,同去望他。倘是塵俗之士,一拱而別;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與他訂為兄弟,日後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妝扮起來,包你沒有破綻。”何嫗笑了又笑,道:“小姐當真要去,我也難以阻擋。沒奈何,衹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齊齊整整,問紅萼道:“你看我兩個像也不像?”紅萼道:“乳娘雜在管傢中倒也不差,衹是小姐雜於這些歪秀纔中,卻是千中選一。”三個說說笑笑,小姐對乳娘道:“你衹稱我做石相公吧!”寫了名帖,兩個悄悄的從後門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棲雲庵,何嫗早把名帖遞進,鬆風接來與雲生一看,衹見上面寫道:
  眷弟石霞文拜
  雲生忙忙整衣,接了進去。見畢,雲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獨立。若霞看那雲生,似臨風玉樹,矯矯出群。瞻顧之間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問道:“久慕梅兄大名,未獲識韓,今瞻芝宇,大慰饑渴。敢問臺號?”雲生道:“小弟襪綫短材,敢勞仁兄枉駕,賤宇再福。請教石兄大號。”若霞道:“賤字葭雯。”說罷,鬆風獻上茶來。茶罷,若霞道:“小弟今日一來拜候,二來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兩柄,要煩大筆,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聞梅兄詩詞雙妙,敢鬥膽請教大方。”雲生道:“不纔鄙句,但恐遺笑臺兄。奈何,奈何。”即命鬆風磨起墨來,那邊何嫗早已把扇放在桌子。雲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雙手遞過,道:“草草塞責,早希郢政。”若霞見其敏捷,光已驚奇;再仔細看時,恰是那《鵲橋仙》調二首,念道:
  梧桐一葉,涼風微發,為探鵲橋消息。經年纔得一相逢,不做美,數聲促織。隔河咫尺,迢遙千裏,一日三秋思憶,明朝依舊各西東,怕添上眉頭秋色。
  —— 其一
  經年相別,一宵纔晤,誰說為雲為雨。涼風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緒。良緣不偶,佳期常隔,何必雙雙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凄涼無數。
  —— 其二
  若霞看完,嘖嘖稱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詩賦,不過信筆塗鴉,怎如梅兄思入雲成,筆生風下。小弟當朝夕頂戴瑤章以為模楷矣!”雲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詩詞,必須也要請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荊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見大巫,氣已久索,還敢布鼓雷門以致撫堂鬍盧也。”雲生衹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傢父在船等候,兄畢竟要小弟獻醜,衹得把一舊作應命了。”雲生衹要看他筆氣,那裏管什麽新舊,便道:“最妙。”若霞便輕舒蠶繭,慢展兔毫,就把《曉起聽鶯》這首絶句寫出來,遞與雲生。雲生大驚道:“小弟曾經扇頭看過,原來就是臺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說罷,連忙重新施禮,道:“如此仙纔,而小弟魚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誠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負芨,朝夕請益,不識臺兄允否?”若霞道:“梅兄捨蘇合而羨蛣蜣,使小弟顔厚十重鈦甲矣!既蒙相愛,敢締範、張之誼何如?”雲生大喜,道:“承兄不棄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萬幸的事了。”兩人遂拜盟為兄弟,若霞便要辭別,雲生道:“今既為異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遊,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別。”雲生問:“尊舟何處?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煩掛念,明日當同老父造寓盡歡可也。”雲生信以為然,就不相強,遂依依而別。正是:
  自古才高人罕知,憐情誰復似蛾眉。
  從茲雲樹瀟湘隔,兩地空勞明月思。
  到了明日,雲生等候多時,竟不見到。忙叫鬆風各處尋訪,杳無蹤跡。又不曾問得籍貫,心中怏怏不已。此一會,有分教:
  未坦東床,先登東閣;甫逢西子,衹泛西湖。
  要知後事,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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