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方輿紀要》一百三十捲,常熟顧祖禹所撰述也。其書言山川險易,古今用兵戰守攻取之宜,興亡成敗得失之跡所可見,而景物遊覽之勝不錄焉。《歷代州域形勢》凡九捲,《南北直隸十三省》凡一百十四捲,《山川源委》凡六捲,《天文分野》一捲。《職方》《廣輿》諸書,襲訛踵謬,名實乖錯,悉據正史考訂,以折衷之。祖禹瀋敏有大略,為人奇貧而廉介,寬厚樸摯,不求名於時,與寧都魏禧為兄弟交。禧既篤服其書,祖禹因請為之敘。禧愀然而嘆曰:有是哉!此數千百年所絶無而僅有之書也。惟禧學不足貫穿諸史,足跡不及天下五分之一,顧何足推明祖禹意?然竊嘗得舉其論之最偉且篤者,以示子弟。蓋其大者有二:一以為天下之形勢,視乎建都。故邊與腹無定所,有在此為要害而彼為散地,此為散地彼為要害者。一以為有根本之地,有起事之地。立本者必審天下之勢,而起事者不擇地。嗚呼!古今豪傑,暴起草昧,往往迫而應天人之會,初未嘗遷地而謀形勝也。用其地之人,因其地之勢,以驅策天下,而天下無以難之。蓋其故可思矣。失其術,則據十二百二之雄而可以亡,得其術,則雖迫狹瘠弱,而無不可批導,以中天下之要。祖禹貫穿諸史,出以己所獨見,其深思遠識,有在於言語文字之外,非方輿可得紀者。嗚呼!非其人,誰與知之?此則禧所欲為祖禹敘而不復辭讓者也。北平韓子孺時從餘案上見此書,瞪目視余曰:?#20309;哉?吾不敢他論。吾僑傢雲南,出入黔蜀間者二十餘年,頗能知其山川、道裏。顧先生閉戶宛溪,足不出吳會,而所論攻守奇正荒僻幽仄之地,一一如目見而足履之者,豈不異哉??#31143;於是並識之。
讀古今上下數千百年之書,以自成一書,兼括數千百年之上,使數千百年下之人不能不讀。此其志,豈文人經生之所能及者哉?而成是書者,則有數難:識難朗而精,資難敏而决,斷製嚴而難確,心胸闊而難細,此難之在己者也;其待資於外者,博考難於書,明辯難於友,取給繁費難於財,遊涉方域難於遍,為尤難焉。夫使其書為懸解冥悟,綜合事理,殫一夫之精力,雖極窮睏無聊時,猶或可以坐緻。古之人有能之者矣。惟撰述方輿之書,則高山大川之寥闊,瀆壑丘陵之瑣細,古今名號之建置不一,崩築疏鑿之因創損益各異,或僑設而名存,或陵𠔌變遷而實沒,舟車之所不通,人力之所罕至,容並有之。而是人則踽踽窮餓妻子之不惜,獨身閉一室之中,心周行大地九萬裏之內外,別白真偽,如視掌中,手畫口宣,立為判决,召東西南北海之人,質之而無疑,聚魁奇雄傑閎深敏異之士,辯之而不窮,據之而有用。此其人之資賦。蓋喬嶽翕河之所降生,使之續禹書之遺,以詔告於天下萬世,為開闢之所僅見。望行年七十,得此一士,數常熟顧祖禹之為《方輿紀要》是矣。祖禹之創是書也,年三十九,秉厥考之遺言,及先祖所為之地志、九邊之圖說,僻處宛溪,不交州府,間藉資於館;遊歷所至,惟有藉書,隨即鈔纂,睹記所及,更獲新勝,即改竄增益之。雖十易草所不憚,經二十年,始成是書。自為《歷代州域形勢》通論至《天文分野》,共百三十捲,可六千頁。祖禹嘗語望曰:“歷代之書,世遠言湮,難窮其藴,惟覽者能自得其指歸。禹之為是書也,以史為主,以志證之;形勢為主,以理通之;河渠溝洫,足備式遏;關隘尤重,則增入之;朝貢四夷諸蠻,嚴別內外;風土嗜好,則詳載之;山川設險,所以守國;遊觀詩賦,何與人事,則汰去之。此書之立體者也。其采用之書,自二十一史地志而下,凡百十種,具見於《發凡》。”是其志之超邁,用力之專勤,而成書之浩博,亦既無復加矣。乃其意中絶不自矜喜,若身未嘗與其事,望故尤篤服祖禹之人。其膽似韓稚圭,而先幾旁矚,不敢置勝負於度外;智似李長源,而願學鄒魯,不好神仙;德量似婁師德,含弘光大,唾面自幹,而人卒不能唾其面;清操似盧懷慎,吐納萬有,而不為無口匏;寬靜似謝安石,絶意聲色,不事矯情;奇才博學似王景略,雖去桓溫,必不為苻堅所用。祖禹之人如是。望蓋觀摩朝夕,陰察其人而得之。惟有其人,而後可用其書,有其書,而益知其人之用大。寧都魏禧已備言其書之用,望第述其書與人之本末如是。天下後世,當共見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