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说评论>>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8年四月14日2012年五月31日)
紅樓別樣紅
  《紅樓別樣紅》的內容與《紅樓奪目紅》相差不遠,都是重讀芹書的新領受、新思量,而且又都而且又都是以感悟為主的新收穫。紅學的研究不單靠什麽資料,即所謂“證據”,讀芹書者而有所會心的都識此理;所謂“考證”,其實也是邊考邊悟,邊悟邊考;悟中有考,考中有悟。假若有人想要打出“有一份證據說一份話”的牌子來,那就連自然科學也不懂得是怎麽發生的了。
自序
  《紅樓奪目紅》問世之後不太久,就已有續集的成稿,就是說,《奪目紅》在印製工序運轉之中,我不是無所事事,還是照常逐日執筆,乘興研《紅》,積纍到適宜的篇幅時,即可集為一帙,以續前文——所以這兒就又有了一百三十篇拙作要獻與讀者。在推敲書名之時,作傢出版社的王寶生先生早就有了高見,他說,建議題為《紅樓別樣紅》。我覺得此議不俗,而且自然渾成,無雕琢之習氣,有深厚的意味,就立即采用他的嘉言美意。
  怎麽叫“別樣紅”?如尋繹來由,就會想起南宋四大詩傢之一的楊萬裏的名句:“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別樣”真是一個獨特的形容詞,它本身就很“別樣”——什麽也沒說,卻信服地令人領會了那種與衆不同的、而又找不到合宜而懇切的話來表達衷懷的贊美,衹能說:哎!果真是與衆不同,無與倫比!
  《紅樓夢》之紅,即她的真美,就正是“別樣”的紅,簡直無法形容,沒有一個切當的字眼可以用得上。那麽,我們自然就會不斷地追尋這個“別樣紅”的各種緣由、因素,究竟是什麽神奇的奧妙,竟使得這部“小說”(其“說”不“小”呀!)如此地奪人眼目,更令人嘆為一萬部書也比不上她這個“別樣”?荷花的紅,本來已與桃花、杏花、牡丹紅、石榴紅……“萬紫千紅”不同了,偏偏又加上那清波麗日的上下照應,這個“紅”可就太“別樣”了!楊萬裏是個大詩人,連他也沒“辦法”——大約是“想了半日”,也沒個道理可言,就衹好拿了一個“別樣”來“繳捲”。詩人畢竟是智慧之士,他不去“參死句”,也更不替人立什麽條條框框——讓各人去體會那個“別樣”吧,誰若能為荷花的紅做出一個科學分析和定義,自然他比詩人就更有學識和才幹了。我們期待衆多專傢學者來“解讀”的是荷花的紅,當然更是《紅樓夢》的紅。
  或許會有人解說:文學藝術,不是已由大傢認同要有“個性”嗎?如今這個“別樣”豈不正是“個性”之義?若問及此,卻又不可混為一談,因為“個性”衹是個生理、心理科學性的名詞,而“別樣紅”卻不能等於“個性紅”。“別樣紅”是說《紅樓夢》這部著作的內容、意義和藝術成就是異乎尋常的。她的文采之美,她的超凡邁俗的鮮活之氣,那一種人間的情緣和詩詞境界——遠遠望上去,就全與衆不同。這也許可以叫做“個性”,但絶不是“個性”所能表達的風光景象。
  說來說去,那個“別樣紅”,是找不到十分理想的“代詞”的,詩人楊萬裏之所以選定了它,定非是草率漫然“湊字”的緣由。
  這本小書,雖然題了此名,一點兒也不是要“破解”這個神奇奧秘,衹是想提醒同好者,我們應當致力於領會這“別樣紅”之可喜可貴,因而共同尋究其種種來由與因素,認識這是中華大文化的一項不可忘掉的研討課題。
  乙酉六月中草草寫訖
  《紅樓別樣紅》是《紅樓奪目紅》的姊妹編,但問世遲了,這並非寫作的緩慢,衹不過是目壞益甚,字跡難認,以致錄入的工序拖得倍於尋常了。書稿大約多半寫於甲申,次年乙酉也有少數續作。而此刻寫序,已是丙戌之秋,正在閏七月之間。
  如今,讓我就《紅樓別樣紅》這個書名的意義和感想在補充幾句。
  南宋四大傢楊誠齋的名句,寫得讓人喜愛。他說“荷出(不是‘緑’)波”;曹子建寫《洛神賦》,他不言紅而反雲緑,然而其別樣之紅也,卻又不寫而自見。這麽一比,倒覺得誠齋之句落於正筆,反遜了子建一籌。
  然而,問題卻並非糾聚在紅與不紅之上,而是那個“別樣”,方顯示出誠齋到底不同凡響,他創造了“別樣紅”這種超群的詩句,詠花大都色紅,紅不少見,然而少見的是“別樣”之紅。而荷花之紅與那些名花之紅都不一樣,因此,我很喜歡這個“別樣紅”,她比較藴藉,稍有厚度,不那麽張皇——紅是不錯的,但不帶強光濃豔。究其實,“紅樓”之紅,不拘如何,總是真美的,好比老杜愛黃四娘傢的滿溪之花,“可愛深紅愛淺紅?”真令人不知是深些好看還是淺些好看——這是無法強行“稱量”美醜高低的,再往根上講,奪目之紅,正因她是別樣——若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那根本不存在什麽“別樣”,那她又靠什麽來“奪目”呢?
  雪芹的《紅樓》,一部奇書怎麽看也是紅得讓人觀玩不盡。還有一點不可忘掉:誠齋詠荷,說的是“映日”的荷花纔有“別樣”之紅;我則為之指出:“紅樓”之紅,卻不單靠映日,她映月也紅得“別樣”,風中雨中,雲裏霧裏,她紅得總是那麽與衆不同,所以“紅樓”之“別樣紅”是無所倚無所待的。她是自己的“一生愛好是天然(《牡丹亭》名句)”,她的真紅是內在而外照的,又何必乞靈於自身以外去物色乎?
  《別樣紅》的內容與《奪目紅》相差不遠,都是重讀芹書的新領受、新思量,而且又都是以感悟為主的新收穫。紅學的研究不單靠什麽資料,即所謂“證據”,讀芹書者而有所會心的都識此理;所謂“考證”,其實也是邊考邊悟,邊悟邊考;悟中有考,考中有悟。假若有人想要打出“有一份證據說一份話”的牌子來,那就連自然科學也不懂得是怎麽發生的了。牛頓明白地心吸力是“上帝”給他留下“史料”“檔案”為“據”的事情嗎?同樣,富蘭剋林發現電之存在也衹是從放風箏上得力於一個“悟”字,這都是小學生的常識嘛!別拿什麽可貽笑大方的陳言來嚇唬三歲孩兒,多學點真知灼見。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傢、大科學家們都是先有感悟,以樸素的“猜想”作為開步,進而取得偉大的成就,不是可以令人作一番深長思嗎?當然,有的人連感悟是怎麽回事也沒法理解,他沒有這個能力和經驗,所以就會有對牛彈琴之嘆了。
  詩曰:
  映日荷花別樣紅,移來藉美贊芹公。
  海棠零落胭脂雪,桃杏紛紜俗眼中。
  牛女今年兩度逢,不知悲喜異耶同。
  白首雙星字鬥大,豈能無謂穴來風。
  露玉風金捐扇羅,鵲橋高架渡星河。
  夜涼仿佛囊螢意,唯有研紅歲月多。
  《別樣紅》聯《奪目紅》,賣瓜難效老王雄。
  從來敝帚皆珍重,自炫寒傢本不窮。
  蘭蕙當門勢務鋤,誤離幽𠔌涉通途。
  芳園綺幕遮名利,吳宓先生嘆妙姑[註]。
  [註]
  1954年上元佳節吳宓先生為我題詞之往事,他人不知。蓋其所題全仿《紅樓夢》第五回《世難容》,因知先生實以妙玉自喻也。
  中華農歷歲在丙戌閏七月中浣解味寫記於爽秋樓影居
《紅樓》寫“大傢”
  我寫的這個題目似乎多餘無味,誰不知道這部書寫的是榮、寧二府,是特定的主題內容,二府是“大傢風範”,非“小門小戶”所能比擬……
  這都說得對。衹是我要問一句:什麽是“大傢”?夠個“大傢”的因素、特徵又是什麽?是否人人會答,是否一句話簡單可了?恐怕就不一定敢保了。
  有人說,族大人衆,故稱大傢。
  有人說,世代仕宦,生活富厚,是為大傢。
  這也都是不錯的。可是衹是缺漏了一個更重要的內核沒說清楚——即:文化教養,詩禮熏陶。
  看看《紅樓夢》,族大人衆,似乎如此,其實真正的“人衆”不過赦、政、璉、玉、珍、蓉屈指可數而已,其他蕓、薔、菖、葛等等,實皆配角,不占主位。故賈府之為“大傢”者,並不在此。
  再看仕宦,那更不怎麽樣,遠遠夠不上王公將帥,督撫宰卿,衹是個(內務府)員外郎和捐資的虛銜罷了。這比起真正的大富大貴的清代高官來差得太懸殊了。
  那麽可知,賈府的成為“大傢”者正在於他傢的世代文化教養,詩禮熏陶——正如書中明寫的,是“詩禮簪纓之族”。
  試看以下幾個例證——
  賈母史太君,似乎不識字,遊園至藕香榭,叫湘雲念對聯聽。但她的藝術審美水平高極了。
  她見寶釵屋裏太素,立即為之“佈置”陳設,衹消幾件古玩,便改換了環境氣氛,又大方,又典雅。這就是文化素養熏陶,俗人是不具備這種眼光才氣的。
  再看這位老太太調理出來的貼身大丫鬟鴛鴦。她的牙牌令,是代老太太發令的“令官”,你看那所發的牌副兒,出口成章,沒有文化教養行嗎?
  鴛鴦遭了事,“大老爺”要討她當小老婆,氣憤得以死相抗爭——就在這樣的情勢和心境下,她對來作“說客”的嫂子還嘴相鬥時,卻還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子自辯說的是“好話”,她立刻還話——)“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
  這真令人絶倒,同時也令人傾倒。一個沒有深厚文化陶冶的家庭,其丫鬟侍女,能說得出半句這樣的妙語來嗎?試比一比《金瓶梅》裏女流的聲口氣味,就真是雲泥懸隔了。
  老太太的評說戲文、彈唱,講解特級珍貴織品“霞影紗”、“軟煙羅”的名色、質地、用場,都包涵着非常超衆的審美文化因素在內,絶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賈府的丫鬟、小廝的名字,也是文化的表現之一面。麝月、檀雲、晴雯、綺霞(或作)、引泉、鋤藥、伴鶴、挑雲……不從文化上品味,看《紅樓》就無甚趣味——因為沒有文化的“大傢”,是俗不可耐的傢族,包括文物、器用、語言、舉止……都無例外。
  至於起詩社,製燈謎,行酒令等等之類,在我看來,反倒不如上述的幾個方面更為耐人尋味。因為那些弄文索句,是文人遊戲消遣之事,固然不懂文化不行,然而真正的文化教養,又在“文字”之外,不一定有跡可求,而是一種素質、品格、氣味的“無形”之事情。
  有教養的人,可以不識字,不讀書,一樣可欽可愛,可友可師。這是個風範的大問題。書中寫“薛大傻子”種種可笑,並非是說他就是個壞人,不是的,目的就在寫他的缺少文化教養——就成了趨嚮下流的紈子弟,聲色是求,飽食終日,為社會之蠹蟲,造物之浪費。
  探春三姑娘為何把迎、惜比得大大遜色?雖說是“纔自精明志自高”,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的文化修養高,文化要求也強——試讀她寫給寶玉的小柬就可曉悟。她舉出古人在沒有好條件之下還要尋求“些山滴水”。這是何義?不是別的,實即文化的嚮往,超物質的精神生活纔是真的“生活”。物質的豐足雖好,也衹是為了更能“生存”,而不一定等於“生活”也。
  詩曰:
  中華文化在何方?試展《紅樓》細忖量。
  識得鴛鴦宣酒令,也如畫卦有羲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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