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鸳鸯蝴蝶>>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夜深沉
  少女月容不堪养父母的虐待,离家出走,被马车夫丁二和救回家中收养。见她聪明可爱,体貌俱佳,又帮助她拜名师学艺,成为红极一时的京剧名角。她对二和母子感激至深,二和也对她情深意笃。然而月容终究涉世不深,经不住大学生宋信生的诱惑,与他私奔天津同居。但好梦不长,宋对她厌烦后,竟把她送给北京一军阀作妾。月容誓死不从,跳楼装死,在别人的帮助下逃出虎口。她无颜去见二和母子,流落花流水在北京茶楼里,以清唱为生。月容出走后,二和不得已与一刘经理的姘妇结婚。后来,刘经理为月容捧角,知道了二和与月容的关系。刘经理为霸占月容,欲把二和赶出北京,并在散戏后,把月容骗到他的安乐窝里。二和气愤已极,持刀尾追而去……
第一回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1)
  夏天的夜里,是另一种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全 在院子里活动起来。这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一所大杂院,里面四
  合的房子,围了一个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里 乘凉来了。满天的星斗,发着浑沌的光,照着地上许多人影子,有坐
  的,有躺着的,其间还有几点小小的火星,在暗地里亮着,那是有人 在抽烟。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很明显的横拦着天空,偶然一颗流
  星飞动,拖了一条很长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减了之后, 暗空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到人身上。院子
  的东角,有人将小木棍子,撑了一个小木头架子,架子上爬着倭瓜 的粗藤同牵牛花的细藤,风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叶子瑟瑟作响, 在乘凉的环境里,倒是添了许多情趣。
  然而在这院子里乘凉的人,他们是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的是 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车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担子的,而最高职业,
  便是开马车行的。其实说他是开马车行的,倒不如说他是赶马车 的,更恰当一些。因为他在这大杂院的小跨院里,单赁了两间小房,
  作了一所马车出租的厂。他只有一辆旧的轿式马车,放在小跨院 里;他也只有一匹马,系在一棵老枣子树下;靠短墙,将破旧的木板
  子支起了一所马棚子,雨雪的天气,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他 是老板,可也是伙计,因为车和马全是他的产业,然而也要他自己
  赶出去做生意。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壮丁,成天 四处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来乘凉,他也搬了一把旧的藤
  椅子,横在人中间躺着。他昂了头,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斗,觉得那道 银河,很是有点儿神秘。同时,院邻皮鞋匠王傻子,大谈着牛郎织女 的故事,大家也听得很入神。
  这时,在巷子转弯的所在,有一阵胡琴鼓板声绕了院子处走 着,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调子打着板,在深夜里拉着,那声
  音更是入耳。正到这门口,那胡琴变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 板也换了一面小鼓,得儿咚咚,得儿咚咚地打着,大家立时把谈话
  声停了下去,静静地听着。等那个《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齐 齐地叫了一声好,王傻子还昂着头向墙外叫道:“喂,再来一个。”
  丁二和还是躺在藤椅上,将手上的芭蕉扇,拍着椅子道:“喂,喂,王 大哥,人家做小生意卖唱的,怪可怜的,可别同人家闹着玩。”这句
  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问道:“这儿要唱曲儿吗?”那声音是 非常的苍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来了。”王傻子道:
  “来就来了。咱们凑钱,唱两只曲儿听听,也花不了什么。喂,怎么个 算法?”那人道:“一毛钱一支,小调,京戏,全凭你点。要是唱整套
  的大鼓,有算双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样。”说着,在星光下可就看 到那人之后,又有两个黑影子跟随了进来。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
  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来。看进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短衣的男子, 一个是短衣的妇人,还有个穿长衣的,个儿很苗条,大概是一位小
  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阵,却听到那妇人道:“我们这孩 子,大戏唱得很好,你随便挑两出戏听听,准让你过瘾。”二和远远
  地插嘴道:“她唱什么的?都会唱些什么?”妇人道:“大嗓小嗓全能 唱。《骂殿》、《别姬》、新学会的《风还巢》,这是青衣戏,胡子戏
  《珠帘寨》、《探母》、《打鼓骂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 刚才你们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骂曹》的一段。我们这儿全是
  穷家主儿,可出不了多少钱,你要能凑钱,一毛钱来两支,成不成?” 那人道:“呵,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没这价钱。我们今天也没生意,
  唱一会子该回去了。诸位要是愿意听的话,两毛钱唱三支,可是不 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转身来,问道:“大家听不听,我出五分。”二
  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着腿道:“成啦!只差五分钱,院子 里这么些个人,凑五分钱还凑不出来吗?”乘凉的人,这就同声的答 应着:就是那么办罢。
  那一行三个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进了院子里。王傻子立刻 忙碌起来,一面搬了三条凳子让他们去坐,一面昂了头大声嚷道:
  “吓!大家全来听曲儿,这儿就开台了!”唱曲儿的男子道:“劳驾, 先给我们一点儿凉水喝。”二和道:“凉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
  就更好了。”二和听说,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壶三个茶杯子出 来,自然一直迎到他们面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说了一声劳
  驾,两手把茶壶接了过去,连连道了两声劳驾。在她叫劳驾的声中, 二和像扎针扎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心里倒是一动,等到自己要去仔
  细看这人时,她已经把壶抱着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倒不免呆 了一呆。他们喝过茶之后,就问道:“各位唱什么,我这儿有个折
  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儿啦?我们全不认得字,这件事可托着 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吗?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
  小字,那不是笑话?”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处,王傻子可就塞了一 个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们刚才报的那
  几出戏,我都爱听。”王傻子道:“唱曲儿的,听见没有?你就挑拿手 的唱罢。”这句吩咐过了,只见三个黑影子,已坐到一处,同时胡琴
  鼓板全响起来,那调子,正奏得是南梆子。过门拉完了,那小姑娘唱 了一段“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词句,正是《霸王别姬》,唱完
  以后,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调子,这是虞姬舞剑那一段音乐。二和 本来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听完了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
  一声好,人随了这声好,就坐起来,那男子停了胡琴,问道:“先生, 还唱什么?”王大傻子道:“别骂人了,我们这儿,哪来的先生。”人
  丛中有人道:“真好听,再来一个。”王傻子道:“好听尽管是好听, 可也不能老唱这个。”那女孩子道:“那我们唱一段《骂殿》罢。”
  王傻子道:“她自己点了这出戏,那准拿手,就唱这个罢。这孩子一 副好甜的嗓子,听了真够昧。”黑暗里刘姥姥坐在阶沿上,只把一
  柄芭蕉扇轰蚊子,拍了大腿直响,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 己有多大年纪,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这小姑
  娘也不过十三四罢了。”那唱曲的妇人插话道:“我们这丫头十七, 个儿小,瞧她不怎么大似的。”二和道:“好罢,就是《骂殿》,你唱
  罢。”于是胡琴响起来,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骂殿》。
第二回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1)
  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过在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变 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难的姑娘,一路谈到这空场子里,也就觉得她果 然有些可怜。这时虽然掉转马头,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转脸来
  向北看,只见那女孩子两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头,一步拖着一步 的走了去。二和将手上的马鞭子一举,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别忙
  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女孩子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考虑,立刻跑 了过来。
  她走来的势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后,这就把头 低了下来,问道:“掌柜的,你叫我干吗?我已经给你道过劳驾了。”
  二和跳下车来,笑道:“你不和我道劳驾,这没有关系。我还要问你 一句话,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这话有点儿靠不住
  吧?”她点点头道:“是的,有一个叔叔在茶馆子里。”二和道:“这 茶馆子的字号,大概你不知道。但是这茶馆子是朝东还是朝西,是
  朝南还是朝北,你总不会不知道。”她昂着头想了一想,忽然一低 头,却是噗嗤一笑。二和道:“这样说,你简直是撒谎的。你说,你打
  算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把脸色正着,因道:“我实对你说罢,因 为你追问着我到哪里去,我要不告诉你有一个叔叔在北新桥,那你
  是会老盯着我问的,教我怎么办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问要什 么紧?”她道:“我怕你报告警察,送我到师傅家里去。”二和道:
  “你不到师傅那里去,又没有家,那么,你打算往哪里跑呢?”
  她听着这话,倒真个愣住了,瞪了那乌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 着,将右脚上的破鞋,不断地在地面画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
  来了,糊里糊涂的乱走一起,你事先总也筹划了一会子,自己究竟 是打算到哪儿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话,我早就逃走了。
  就因为没地方去,我才是在他们家里待着。”二和道:“怎么今天你 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们家里,迟早得死。还有那个畜
  类的师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涂,先跑出来,逃开了 虎口再说。我也有个想头,一来是逃下乡去,随便帮帮什么人的忙,
  总也可以找碗饭吃;第二条路,那不用说,我就打算死啦。别的事情 不好办,一个人要寻死,没什么办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说,你师
  傅待你还不错吗?”她退后了两步,低了头没有作声,将两个手指 头放在嘴唇皮子上抿着。二和道:“这样子说,你准是走第二条路,
  看你脸上,一点没有发愁的样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说是 不是?”她沉郁着脸子,把眼皮也同时垂了下去,可没有答话。
  二和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高升过了人家门外的高槐树上,皱 了两皱眉毛道:“我不碰着这件事呢,我就不管,现在眼睁睁地看
  你去寻死,可没有这个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话,到我家里去一 趟,我家里有个老太太,她见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劝劝你。”她道:
  “到你们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声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师傅家 里去,我是不干的,你可别冤我。”说了这话,她向二和周身上下,
  全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是笑话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你师傅 也关你不住,我们一个过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吗?脚在你身上,
  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们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里去瞧瞧,若是 不好,你再走,那也不迟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么买卖也不
  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车。”说着,就上前把车门打开了,而且 还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车,由车门子里伸出了半截身子,向
  二和道:“你若是把马车向我师傅家里赶了去,那我就会跳下来 的。”二和道:“你这位姑娘说话,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马车,是你
  自己找着来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来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该 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个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
  我回去。掌柜的,劳驾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车子,一鞭子 赶了马车就跑,因为是一径的跑着,也就没有功夫来和她说话,到
  了家门口,把车子停在门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开了车门下 来,直向小跨院子里丁家走去。在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对
  了外坐着,二和道:“妈,我告诉你一段新鲜事儿,我带着一位客来 了。”那位老太太扭转身来,尖削的脸上,闪出了许多皱纹,戴了一
  把苍白的头发,不住的微微的摇撼着,这是表示着为人受刺激太 深,逼出来的一种毛病。她虽是站起来了,但还依旧仰了脸看人,由
  这里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个双目不明的残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亲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两招手,因道:“请你过 来见见,这是我妈。”那姑娘走了过去,叫了一声老太,丁老太就伸出
  右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却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轻轻地抚 摸一番。因笑道:“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
  “你老坐着吧,先让我把一段子经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再让她说她 的。”丁老太就弯了腰,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两下,笑道:“小
  姑娘,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她说完了这话,自己慢慢地走到对过的 所在,弯了腰,伸着两手,在各处摸索了两三下,果然就让她摸到了
  一把小椅子,然后坐下。二和在墙上钉子上,取下了一条半干湿的毛 巾,在额头上乱摸擦了一阵,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叙述了一 番。
  丁老太虽然看不到来的贵客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谁说话,她 就把脸朝着谁。等二和把话说完了,这就将脸一转,朝到那位小姑
  娘,笑问道:“我儿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吗?你贵姓?我应当怎么称 呼呢?”她道:“您太客气,还说这些啦。我姓王,师傅替我起了个名
  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这样叫着。扫地抹桌,洗衣煮饭,什么全 叫我,我真腻了。我在家的时候,小名儿叫小四儿,您就叫我小四儿
  罢。”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妈妈有一句便说一句,就别发牢骚 了。”丁老太将脸朝着他道:“二和,你还没有作买卖啦,我听这王
  姑娘的话,一定很长,你先去找一点生意,咱们等你回来。”二和向 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
  我妈在这里谈谈,等我回家来了,你才走开。我妈眼睛看不见,你要 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来道:“你放心去作买卖罢,我这满市找
  不着主儿的人,会到哪儿去?”说道,还向他露齿一笑。二和走到院 子里了,回头看到了她这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透出雪白的牙齿来,
  又把那乌溜的眼珠对人一转,这就不觉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 么啦,没听到你的脚步响?”说道,扬了脸,对着院子。二和道:“忙
  什么,我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别走,走了,我是个漏子。” 于是取下头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点个头,可是不知他有了一个什
  么感想,一转念头,将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 了。
  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谈话,一面打量他们的家的屋 子。这里是两间北屋,用芦苇秆糊了报纸,隔了开来的,外面这间屋
  子,大小堆了三张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变成黑黝的铜五供,右角 一个大的盘龙青花破瓷盘,盛了一个大南瓜,左角堆了一叠破书
  本,上面压了一方没盖的砚池,笔墨账本又全放在砚池上。那正墙 上,不是字画,也没供祖先神位,却是一个大镜框子,里面一个穿军
  服挂指挥刀的人像。那人军帽上,还树起了一撮绒缨,照相馆门口 悬着袁世凯的相片,就是这一套。这人大概也是一个大武官,可不
  知道他们家干吗拿来挂着。其余东西两张桌子,斜斜的对着,盆儿、 罐儿、破报纸、面粉袋、新鲜菜蔬、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东西都
  有。两张桌子下面,却是散堆了许多煤球,一套厨房里的家伙。连煤 炉子带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间,再加上两条板凳,简直的把这屋子 给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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