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Shen Congwen   China   现代中国   (December 28, 1902 ADMay 10, 1988 AD)
新摘星录
  “看虹摘星复论政”
  
  ——沈从文集外诗文四篇校读札记
  
  【作 者】裴春芳
  
  【作者简介】裴春芳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北京 100084
  
  【内容提要】本文将沈从文的四篇散佚诗文与相关文本进行“文本互证”式的对读,发现抗战及40年代的沈从文的作品具有两种倾向:一类是深微精雅的纯文学作品,一类是视野广阔的政论性作品。其中“看虹摘星”类作品表现了一种在万物和情愫的溶解和变迁中,以“爱欲”为救赎的迷离情致;“见微论政”类作品则呈现了从细微之处看政治的独特视角,在玄黄未定时局中的种种忧虑,及其以“美术重造人性”、以“美育重造政治”的应对策略。
  
  【摘 要 题】文学史研究
  
  【关 键 词】沈从文/《一种境界》/《饭桶》/《逛厂甸》/《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七号)》
  
  《一种境界》、《饭桶——见微斋笔谈》、《逛厂甸》、《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七号)》这几篇诗文,是我在阅读杂志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因为过去对沈从文略有所知,从它们的作者署名“雍羽”、“上官碧”和“巴鲁爵士”及其行文风格上,初步判断这几篇诗文是沈从文的作品。经查阅《沈从文全集》和沈从文的年谱,发现它们并未收入现在通行的沈从文作品集中,可以大体认定是沈从文的集外佚文。
  
  倘若把沈从文的这几篇散佚诗文与他在抗战及40年代的相关文本联系起来,进行“文本互证”式的对读,则不难发现,《一种境界》颇为扼要地表达了沈从文创作《看虹录》、《摘星录》和《七色魇》等作品时那种在万物和情愫的溶解和变迁中,以“爱欲”为救赎的迷离情致。《饭桶——见微斋笔谈》呈现了作者从细微之处看政治的独特视角,以及对借政治而混吃饭之人的深切反感,笔下有对抗战中某些积极为官之人行为的尖锐讽刺。《逛厂甸》以一种类似于《东京梦华录》般的缅怀笔调,来描绘作者近三十年逛厂甸的感触,有一种历史转折关头对文人士大夫精致文化即将消逝的殷忧,以及对北京小市民文化的抵触。《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7号)》,延续前六篇“北平通信”,为沈从文对玄黄未定的时局的判断和展望,有柏拉图《理想国》般的光彩。企图将人性中“迷信”情绪与科学结合,与政治剥离,有一种社会解体、大厦将倾前极力挽救的救世热忱。
  
  一
  
  刊发于1940年6月16日昆明《今日评论》上的诗《一种境界》,是迄今发现的沈从文以笔名“雍羽”刊发的第二首诗,在时间上仅次于《一个人的自述》,先于《莲花》和《看虹》,上述作品,均署名“雍羽”。①《沈从文笔名和曾用名》云:“雍羽,1940年1月26日发表新诗《一个人的自述》时的署名,1940-1941年间多用于发表诗或散文诗作品”。②查阅《沈从文全集》、《沈从文文集》和《沈从文别集》,并未发现它们收录《一种境界》,现存的几种沈从文年谱,也未见记载此诗。因此,判断《一种境界》为沈从文的一首佚诗,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一种境界》虽然未曾收入现存沈从文作品集中,可是却被引入《新摘星录》和《摘星录》中,成为这两篇内容大略相同的小说文本的一部分,构成小说内在情绪的核心,甚至敷衍出部分情节。反过来看,《一种境界》的意义,恰在于它为沈从文的小说集《看虹摘星录》提供了一个情绪上的起点。虽然沈从文在《一个人的自述》中已经提及自己喜爱“一种希奇的旅行”,在“攀援登临”追逐“一夥”星子,“走进天堂”,表达一种对爱欲的抽象沉迷,不过这种对异性身体“转弯抹角,小阜平冈”的旅行兴趣,上承早期诗歌《颂》,③下启后来的小说《看虹录》,成为沈从文笔下一种爱欲事件隐喻化的惯常策略。可是,《一种境界》中却呈现了明确的时间“去年”,和具体的对象“你”,与一种名字古雅的花“剪春罗”,并且雨后“虹霓”和天上“万千颗星”同时并存。宋代翁广元在《剪春罗》中云:“谁把风刀剪薄罗,极知造化著功多。飘零易逐春光老,公子樽前奈若何。”传达的是一种春光易逝,珍惜哀婉的情致;沈从文使用这个意象,同样表达了一种脆弱难久的美好情愫。或许《一种境界》所述的是沈从文一次具体的爱欲体验,它发生于抗战初期的昆明,有一个不同于“主妇”的特定对象 “你”,并且引发了作者关于世界正在变动不居,人格和灵魂需要在“爱”中多次溶解的感触。在沈从文的同期诗歌中,与《一种境界》相近,虹和星同时作为主要意象出现的诗,此外仅有1941年底的诗《看虹》,诗中在沉迷于爱欲中时看见“有长虹挂在天上”,即将别离时祈求“摘一颗星子把我”。不过,《一种境界》表达的是对爱欲本身的体味和思索,《看虹》表达的是一场爱欲正在进行和即将结束的感觉。在沈从文的小说《看虹录》和《摘星录》中,沈从文把这次特定的爱欲体验,分别从“我”和“她”的角度,着力进行了抽象集中的或散漫隐晦的叙述。《摘星录》和《新摘星录》写的是一个二十六岁青春将逝的美丽温雅女子,处身于一个老在变化的古怪世界中,在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时节,在古典爱中的诗与火和现代爱中的具体而庸俗之间,在有地位有身份的老朋友和年青的又穷又无用的大学生之间徘徊瞻顾、游移不定的心态。这个“老朋友”说:“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百年长青!”④这段话在沈从文作品中反复出现,可以看出这个“老朋友”身上清晰的留有沈从文自己的印记。下文在叙述这个“老朋友”三个月前离开她时留下了一首有点古怪的小诗,即是这首《一种境界》。不过,在《新摘星录》和《摘星录》中隐去了诗的标题,除了标点符号和划分章节稍有不同外,文字则完全相同。⑤在《一种境界》中,隐含作者“我”和作为爱欲对象的“你”,处于一种对偶关系中,尽管叙述视点聚焦于“我”,言说者是“我”,“你”是被凝视的和被询问的,二者共处于一个碧草连天、夕阳微明有着小窗的房间,一种惆怅欢欣兼有的悒郁沉迷气氛在房间中流淌。在《摘星录》和《新摘星录》中,则是从“她”的视点来叙述对《一种境界》所呈现爱欲氛围的追念和怀想。从即将萎悴的蓝色的抱春花,转向萎悴多日的红色的剪春罗。“小瓶中的剪春罗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前的寂静。”⑥下文“她”阅读不同时期不同情人的编号清晰的情书时,名称尽管情人的身份不同,均留下了这个“老朋友”的影子,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作者沈从文的不同化身。
  
  刘洪涛在《沈从文与张兆和》⑦一文中认同金介甫的观点,《看虹录》是沈从文与高青子的恋情产物;他在《沈从文与九妹》中认为《摘星录》是九妹爱欲体验的产物。《一种境界》的发现,可以证实《摘星录》同样是沈从文爱欲体验的记录。至于故事中的“她”,究竟是高青子还是其他未知的女性,现在还难以确定。
  
  《新摘星录》写于1940年7月18日,距离《一种境界》的发表时间不到一个月。1943年6月30日,沈从文特别看好的、并且在昆明常与之同住的诗人卞之琳,写了一篇似小说而又似散文的作品《巧笑记:说礼》,记述了爱慕者“神经病”和一位“温柔朋友”在一场轻颦浅笑的谈话中,和对男女交际礼仪不经意的展演中,在昆明的匆匆相遇及转瞬分离。这里的神经病有卞之琳自身的影子,温柔朋友则以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为原型。但是表示“神经病”的白日梦的一段话似乎别有用意。“即使做了丈夫也无有丈夫的义务,责任,丈夫把太太的好处享受够了,还可以向外发展,在当今这个开通时代,大家都知道女子的青春比男子的易逝,大家会原谅一个丈夫到一个时候会感到寂寞的苦衷,如果他是一匹种马式的天之骄子。于是他可以虽然偷偷摸摸,也实在堂堂正正的另外找一个年轻的女子。……因为天生是情种啊:也就因为天生是情种,在社会上的责任就是讲恋爱,……整个心机就都可以化在诱引女子。而且太太总该讲礼,爱的表现,认为应该使丈夫快乐,就可以代为勾引。……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告诉最善感的生物说,他过去实在没有经验过真正的爱,人家就更不由的同情。不错,既如此,再加以随年龄俱进的老练手腕,准可以打倒一切那怕是漂亮小伙子的敌手。……然而,天,他自己也会有小妹妹的,他自己也会有小女儿的!”⑧“神经病”的身上又似乎投射了卞之琳对某类情场老手的深切怨怼的情绪。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最后温柔朋友坐汽车回昆明乡下朋友家里(指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家里)去了,留下了“神经病”死心塌地长久守望的身影。接着,沈从文在1943年底1944年初发表了《绿黑灰》,⑨该篇后来又衍化为《绿魇》,⑩成为沈从文以魇字开头的第一篇作品。在《绿黑灰》中,涉及到卞之琳的失恋和沈从文的偶然,二者很可能交织于一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即张充和身上。“一些人的生命,虽若受一种来自时代的大力所转动,无从自主,然而这个院子中,却又牵来一个寄居者,一个失恋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诗人两年来,完成了一部五十万字的小说(指卞之琳的小说《山山水水》),并希望藉此获取女孩子的爱情。不过叙述者说,这是无关紧要的。“就因为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之际,生命的新生复消失,人我间情感与负气做成的无奈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这个试验到最近,且更加离奇,使之对于生命的存在发展,幸或不幸,都若不是个人能有所取舍。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居然又回到这个梦魇初起的旧居来。”(11)“梦魇似的人生”看来就是沈从文《七色魇》集的本义,因此这段文字是相当重要的。更何况,这里的“女孩子”,与《新摘星录》中的“她”,有着非常明晰的相似性。在《绿黑灰》和《新摘星录》之间,似乎有着不易觉察的一座桥梁,指向沈从文在《水云》中反复叙说的“偶然”,在三年前,1940年的春夏间。
  五点三十分。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十分钟路,进一个城门,经过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以前得上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高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色山头,南方特有的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近身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腰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白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身高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入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象心中撞触了什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的是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是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不用回家,我们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看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做做诗!”
  “做诗要诗人!我可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还是回家喝点水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身就象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还是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高高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一定心里爽快,比喝水强多了。××先生说,这也是一种教育!”
  “象一首诗终不是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知道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堆凿石头做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我们在下面歇凉吹风。我们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一个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后来人同我们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因为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说完后,觉得十分快乐,自己便哈哈笑将起来。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身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欢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白,也不必须明白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她已经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自己却明明白白。她明白自己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过去”,一点生存的疲倦,一个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念——但这时节实在并不是思索这些问题时节。天气异常爽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头上去,那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回家去喝点水,口渴极了。我是只水鸭子!”
  双辫儿知道她急于回去另外还有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学生,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水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于是匆匆走去了。
  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彩发了一会儿痴。她心中有点扰乱,与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象有两种力量正在生命中发生争持,“过去”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正在她情感上相互对峙。她处身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青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身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一个同伴说,“那不是××,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美!”话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实在很高兴,却皱了皱眉毛,她只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高原地坟头上特有的产物,在过去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希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过去”,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白杨树丛中,正有一只郭公鸟啼唤,声音低抑而闷人。雨季未来以前,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抱春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人事好象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因此把那一束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胸膛前贴着好一会。“过去的,都让它成为过去!”那么想着,且追想着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慢慢的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象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
  她觉得好笑,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过去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一点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执着。城里同样有一个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谷苦蒿都已高过人头,满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正在开花,花朵细碎而白,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奇异,郭公鸟叫的声音,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过去的似乎尚未完全成为过去,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有人说她长得很美,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从十四五岁起始,她便对于这种称誉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到十六岁转入一个高级中学读书,能够在大镜子前敷粉施朱时,她已觉得美丽使她幸福,也能给她小小麻烦。举凡学校有来宾或会议需要用美丽女孩作为仪式装饰时,她必在场有分,一面有点害怕,有点不安,一面却实在乐意在公众中露面,接受多数人带点阿谀的赞颂。为人性格既温柔,眉发手足又长得很完美,结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丽自觉女孩子共通命运,得到很多人的关心。在学校时一个中年教员为了她,发生了问题,职务便被开除了。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关系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学校得到了一个带男性的女友,随后假期一来,便成为这个女友家中的客人,得到女友方面的各种殷勤,恰与从一个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爱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长远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二十岁时在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个男子,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为人不甚聪明,性格却刚劲而自重,能爱人又不甚会爱人。过不多久,又在另外机会接受了两分关心,出自兄弟两人。一年后,又来了一个美国留学生,在当地著名大学教书,为人诚实而忠厚,显然是个好丈夫,只是美国式生活训练害了他,热情富余而用不得体。过不久,又来了一个新鲜朋友,年纪较大,社会上有点地位,为人机智而热诚,可是已和别人订了婚。这一来,这些各各分际的友谊,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变化,发生了许多问题。
  爱和怨,欢乐与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会所见,也如小说故事中所叙述,一一逐渐发生。人人既成为这个社会小小一群的主角,于是她就在一种崭新的情感下,经验了一些新鲜事情。轻微的妒嫉,有分际的关心,使人不安的传说,以及在此复杂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纠纠纷纷,滑稽或粗恶种种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份新的人生教育,生命同时也增加了一点儿深度。来到身边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图,人太年青,控制个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独占情绪特别强,到末后,自然就各以因缘一一离开了她。最先是那个大学生,因热情不能控制,为妒嫉中伤而走开了。其次,是两个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舍,为人性格弱,势不可能,因此把关系一同割断。美国留学生见三五面即想结婚,结婚不成便以为整个失败,生命必然崩溃,却用一个简便的办法,与别的一个平庸女子草草结了婚,减去了她的困难,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败。
  年轻的男孩子既陆续各自走开了,对于她,虽减少了些麻烦,当然就积压了些情感,觉得生命空虚无聊,一个带点轻微神经质女孩子必然应有的现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一点知识。“爱”,同样一个字眼儿,男女各有诠释,且感觉男子对于这个名词,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观念。好在那个年纪较长的朋友的“友谊”,却因不自私在这时节正扩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头机会。且读了些书,书本与友谊同时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种稳定。也明知这友谊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缩敛自己,把幻想几乎缩成为一个“零”。虽成为一个零,用客气限制欲望的范围,心中却意识到生命并不白费。她于是从这种谨慎而纯挚的友谊中,又经验了些事情。另外一种有分际的关心,人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来的轻微得失忧愁。
  一切由具体转入象征,一分真正的教育,培养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虽感觉有点压抑,倒与当时环境还能相合。
  不过幻想同实际既有了相左处,她渐渐感到挣扎的必要,但性情同习惯,却把她缚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挣扎。她有点无可奈何,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就想,这是“命运”。用命运聊以自解,然而实不甘心长远在这种命运下低头。
  战争改变一切,世界秩序在顽固的心与坚硬的钢铁摧毁变动中,个人当然要受它的影响。多数人因此一来,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却解决了一个好象无可奈何的问题。
  战争一来,唯一的老朋友亦离开了。
  她想,“这样子很好,什么都完了,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
  因为年纪长大一点,心深了点,明白对于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个如此自然简截的结局。可是中国地面尽管宽广,人与人在这个广大世界中碰头的机会依然极多。许多事先都料想不到,要来的还是会来。这些事凑和到她生活上时,便成为她新的命运。
  战事缩短了中国人对空间的观念,万千人都冒险越海向内地流,转移到一个陌生地方。她同许多人一样,先是以为战事不久就会结束,认定留下不动为得计。到后来看看战事结束遥遥无期,留在原来地方毫无希望可言,便设法向内地走。老同学本来北方有个家,生活过得很平稳有秩序,当然不赞成走。后来看看维持不过了,反而随同上了路。内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不久两人都在一个文化机关得到一分工作。初来时自然与许多人一样,生活过得单纯而沉闷。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许多旧同学都到了这个新地方,且因为别的机会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显得热闹而活泼起来。
  生活有了新的变化,正与老同学好客本性相结合,与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实”都与“理想”有冲突,她有点恐惧。年龄长大了,从年龄堆积与经验堆积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静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却使她身心两方面都不安静。她愿意有点时间读读书,或思索消化一下从十八岁起始七年来的种种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她还有点理想,在爱情或友谊以外有所自见自立的理想,事实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烦。这麻烦虽新而实旧,与本人性情多少有点关系。为人性格软弱。无选择自主能力,凡事过于想作好人,就容易令人误会,招来麻烦。最大弱点还是作好人的愿望,又恰与那点美丽自觉需要人赞赏崇拜情绪相混合,因此在这方面特别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动性。
  老同学新同事中来了一些年青男女,友谊或爱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索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实,一面是那点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旧,生活过得那么复杂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战争”二字在她个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义,她似乎就从情分得失战争中,度过每一个日子,持久下去自然应付不了。本来已经好象很懂得“友谊”和“爱情”,这一来,倒反而糊涂了。一面得承认习惯,即与老同学相处的习惯,一面要否认当前,即毫无前途的当前。她不知道如何一来方可自救。一个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象走去,应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时便想,“我为什么不自杀?”当然无理由实现这种蠢事。“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实上这一切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还近在身边,但也令人痛苦。由于她年龄已需要重新将“友谊”作一度诠释,从各方面加以思索,观点有了小小错误。她需要的好象已经完全得到了,事实上感觉到所得的是极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于某种性情上的弱点,被朋友认识得太多,友谊中那点“诗”与“火”倒给毁去了。因此造成一种情绪状态,他不特不能帮助她,鼓励她向上作人,反而因流行着的不相干传说,与别方面的忌讳,使他在精神上好象与她距离越远,谈什么都不大接头。过去一时因赌气离开了她的那个刚直自重的朋友呢,虽重新从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托,一点希望,来信总还是盼望她能重新作人,不说别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对于她能否“重新作人”还感到怀疑。疑与妒并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变。事实显明,这个人若肯来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帮助。但那人却因负气或别的事务在身,不能照她愿望行事。那两兄弟呢,各已从大学毕了业,各在千里外作事。哥哥还常来信,在信上见出十分关心,希望时间会帮他点忙,改变一些人的态度。事实上她却把希望与兴趣放在给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这个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来信照例有意保留点客气的距离。她需要缩短一点这种有意作成的距离,竟无法可想。另外一种机缘,却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中级公务员,正想里求婚方式自荐。她虽需要一个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么远,这问题真不知将从何说起。另外又有一个朋友,习工科的,来到她身边,到把花同糕饼送了十来次后,人还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样方式改变关系。两件事以及其他类似问题,作成同居十年老同学一种特殊情绪,因妒生疑,总以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计谋。以为她如不是已经与这个要好,就是准备与那个结婚,敌对对象因时而变,所以亦喜怒无常。独占情绪既受了损失,因爱成恨。举凡一个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产生的幻想,所能作出的任性行为,无不依次陆续发生。就因这么一来,却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边那个造成一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以为一切人对她都十分苛刻。因疑生惧,也以为这个必然听朋友所说,相信事实如此,那个必将听朋友所说,以为事实又或如彼。一切过去自己的小小过失,与行为不端谨处,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学在人前扩大可能。这种“可能”便搅扰得她极不安宁,竟似乎想逃避而无可逃避。这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十分需要一个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么一个人,各方面差一点也无妨,只要可以信托,就可以抵补自己的空虚。
  也就因此,生活上来了一个平常大学生。为人极端平常,衣服干干净净,脑子简简单单,然而外表好象很老实,完全可靠。正因为人无用也便无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产生一点新的友谊。这结果自然是更多麻烦!先是为了同学加于本身的疑妒,有一个仿佛可以保护自己情绪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边,自然凡事都觉得很好。随后是性情上的弱点,不知不觉间已给了这个大学生不应有的过多亲近机会。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中,且看出大学生毫无特长可以自见,生活观念与所学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与老朋友过去一时给她引起那点向上作人理想必日益离远。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习惯移人,许多事取舍意不由己。老同学虽在过去一时事事控制她,却也帮助了她幻想的生长。这大学生在目前,竟从一个随事听候使唤的忠仆神气,渐渐变而为独断独行主子样子。大学生既如许多平常大学生一般,生活无目的,无理想,读书也并无何种兴趣,无事可作时,只能看看电影,要她去就不能不去。一些未来可能预感,使她有点害怕。觉得这个人将来的麻烦处,也许可能比七年前旧情人的妒嫉与灰心,以及老同学的歇斯迭里亚种种表现,综合起来还有势力。新的觉醒使她不知这生活如何是好。要摆脱这个人,由于习惯便摆不脱。尤其是老同学的疑妒,反而无形帮助了那大学生,使她不能不从大学生取得较多的信托,稳定自己的情感。
  她于是在这种无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一切必然要来的节目,俨然毫无自主能力来改变这种环境。痛苦与厌倦中,需要一点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从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时,末后还是照习惯跟了那个大学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说说笑笑,接受一点无意义的恭维,与不甚得体的殷勤。
  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为生活中一时间虽已有些新的习惯很不大好,情感中实依然还保留了许多别的印象和幻想。这印象和幻想,无不如诗的美丽与崇高,可与当前事实对比时,不免使她对当前厌恶难受。看看“过去”和“未来”,都好象将离远了,当前留下那么一个人。在老同学发作时,骂大学生为一个庸俗无用的典型,还可以激起她反抗情绪,产生自负自尊心,对大学生反而宽容一点。但当老同学一沉默,什么都不提及,听她与大学生玩到半夜回转住处也不理会,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势力,她觉得不免有点惭愧。
  然而她既是一个女子,环境又限人,习惯不易变,自觉还是只能那么想想,“我死了好”,当然不会死,又想“我要走”,一个人往哪里走?又想“我要单独,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个就离不开,同住既有人,每天作事且有人作伴同行,在办事处两丈见方斗室中,还有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办公,回到住处,说不定大学生已等得闷气许久了。这世界恰象是早已充满了人,只是互相妨碍,互相牵制,单独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单独不可能,老同学误会多,都委之于她的不是,只觉这也不成,那也不对,于是反抗埋怨老同学的情绪随之生长。先一刻的惭愧消失了。于是默默的上了床,默默的想,“人生不过如此”。就自然在不知觉间失去不少重新作人气概。
  因为当前生活固然无快乐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过下去,如不向深处思索,虽不大见出什么长进,竟可说是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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