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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雅的智慧
  瑪雅的智慧
  瑪雅的智慧
  作者:林大雄
  前言
  第一章 瑪雅人生
  第二章 種玉米的蜜蜂
  第三章 智慧實驗室
  第四章 血色契約
  第五章 萬神殿·山海經
  第六章 文化顯像
  第七章 文化隱喻
  第八章 存亡絶續
  第九章 總結不終結
前言
  瑪雅的智慧
  前言
  浪漫神奇的瑪雅文明
  一切屬於遙遠的過去的遺存,無疑聽上去都有些羅曼諦剋。而古遠的瑪雅文明(Ma
  ya civilization)特別地令人銷魂着魔。它是一個謎一樣“失去了的”文明。它的種種
  秘密都深隱在神秘莫測的熱帶叢林之中。在瑪雅地區尚有大量未被發現的古代城市,當
  某一天偶然遇見這樣的城市建築群落之時,它帶給人們驚訝、神妙的景觀。
  瑪雅的建築物,那些金字塔、天象臺、宮殿、球場、紀年碑林,還有種種各異的雕
  塑,無一不帶有異域情調,無一不給人離奇古怪的遐想。而一種難以破譯的象形文字體
  係,仿佛是艱澀而又誘人的謎面,深藏着如此之多往昔的奧秘,給我們製造了更為玄妙
  的心理效果。
  帶着某種獨特的精神效力,那些鎸刻着象形文字銘文的瑪雅碑石,自己站立在熱帶
  叢林的深處,靜默而莊嚴。它們的形貌使人陌生,它們的雕刻精采巧妙,它們的裝飾豐
  繁多樣,與其他民族的作品迥然不同、大異其趣。它們堅守在滄桑巨變的土地上,要嚮
  人們昭示怎樣的歷史呢?
  瑪雅文明是中美洲印第安先民在與亞、非、歐古代文明相互隔絶的條件下,獨自創
  造的偉大文明,它是哥倫布抵達之前新世界人類成就的最傑出代表。它在科學(天文學、
  歷法、工程學、數學)、農業(玉米、番茄、可可、煙草種植)、文化(象形文字、編
  年史)、藝術(雕塑、繪畫)等許多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
  甚至可以說,西半球這片廣袤疆域的另兩大文明——阿茲臺剋文明和印加文明,都
  不足與瑪雅文明抗衡。單舉文字這一項,瑪雅人在公元前後就已經達到了無與倫比的成
  熟與精緻,僅在一座金字塔的臺階上就刻有2500餘個大字,而印加人還滯留在結繩記事
  的原始階段,阿茲臺剋人則跟在瑪雅人後面亦步亦趨、由桔變枳地模仿。
  如果說,衡量野蠻與文明的最佳尺度就是看一個民族是否擁有一整套完整的文字符
  號體係,那麽,這一文化學理論將清楚地證明瑪雅人所達到的智慧程度。通常我們衹是
  說四大文明古國:古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但這並不是一個科學的表述。近幾十
  年來,國際史學界傾嚮於更具概括力的“四大文明區”的說法,即東地中海文明區(埃
  及、美索不達米亞、亞述、腓尼基、希臘等)、南亞次大陸文明區(印度及其周邊地區)、
  東亞文明區(中國及其周邊地區)、中南美印第安文明區(瑪雅、阿茲臺剋、印加)。
  我們看到,埃及、巴比倫合併到了一起,它們相距不過一千公裏,互相影響,共同
  特徵頗多,印度和中國仍居不可動搖的地位,而以瑪雅為首的印第安文明卻在人類文明
  殿堂上獲得了重要的“常任理事”席位。可以說,瑪雅為首的中南美文明成為人類智慧
  的另一支巨大的源流,彙聚成我們這個物種曾贏得的所有光榮。
  可以說,今天我們已經達到了這樣的認識,研究瑪雅人的智慧成就,也就是在瞭解
  我們人類智慧本身。
  現代考古學已經以某些方式多少驅散了彌漫於瑪雅世界的羅曼諦剋氣息。人們不厭
  其詳地羅列發掘出來的瑪雅古代器物,科學頂真得機械、冷漠;對宏偉建築物作平淡乏
  味的鋪敘,仿佛是在討論我們今天某個施工項目;對瑪雅地區生態環境的分析討論,也
  似乎是某本地理學和生物學概論教材的章節;對古瑪雅人的生活方式,也是用較輕率的
  理論框架簡單地復原。
  如此說並非指責考古學。這衹是反映了目前尚不充分的瑪雅文明研究還有待於進一
  步展開。考古科學的方法,是我們所能利用的最有效手段;對於它不斷摧毀人們浪漫的
  邏想,驅散神秘的迷霧,我們非但不該抱怨,而應感到實實在在的欣喜。我們必得經過
  繁瑣、冷靜的客觀描述,才能掌握瑪雅文明的基本事實。衹有真正掌握其基本事實,一
  個文明所包含的智慧才能呈現在我們面前。
  人們有時會有神秘主義的傾嚮,不知不覺地去追求某種“距離美感”。是的,當我
  們對瑪雅文明的基本事實一無所知時,那一鱗半爪、吉光片羽的東西,就會被我們自由
  無拘的個人想象力以及以訛傳訛的社會傳播效應,弄成一幅神秘兮兮、浪漫兮兮的畫捲。
  這時候,瑪雅金字塔形壇廟就被說成人力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的饋贈(遺留),
  瑪雅人極高的天文、數學知識就被說成外星人帶來的福音,……
  如果我們拒絶走近瑪雅世界,拒絶真切的觀察,那麽,我們就會連“民吾同胞”
  (瑪雅人是我們人類驕做的一支)已達到的智慧,當作“非吾族類”(外星人、上帝、
  平行的神秘世界的超自然力量)的顯靈了。
  走近瑪雅
  應當感謝考古學者、文化學者的不懈努力。他們也是受到羅曼諦剋遐想的驅使,但
  他們卻是用科學理性的手段和步驟進入一個充滿神秘之謎的世界。他們得到的結果不是
  神秘感的加強,而是對人類神奇的智慧真正的禮贊。
  瑪雅文明的神秘化是因為人們對它知之甚少。自從16世紀西班牙徵服者把它摧毀後,
  它的僅存碩果也衹能掩埋在叢林之中、泥土之下。熱帶雨林瘋長的草本不用多久便吞噬
  了一度繁榮昌盛的城市,這是緑色的滄海桑田巨變。當300年之後19世紀的旅行傢們將信
  將疑地踏進這片莫測淺深的緑色海洋時,瑪雅文明似乎已成了神乎其神的久遠傳說了。
  我們今天已經十分瞭解的古代瑪雅保存最完好的遺址蒂卡爾城(Tikal),在1848年時還
  一無所知。當年有個叫莫德斯托·門德斯的探險者苦苦搜求這座傳說中的神奇城市,結
  果無功而返;直到1956年,美國100多名考古專傢經危地馬拉政府同意前往考察發掘,這
  座130平方公裏、佈局十分合理的古代瑪雅城市纔重見天日。
  經過長達14年的艱苦發掘,清理了500多個建築,成噸的文物,纔從逝去的往昔找回
  一座神奇的城市。考古學家“住棕櫚茅屋、睡吊床、吃瑪雅人的食物(玉米小餅、豆類),
  從瑪雅先民設計建造的水庫裏汲水,用斧子、短刀砍去樹枝,清理場地,然後觀察、攝
  影,為那些依然完好的金字塔、祭壇和道路繪製圖樣,並把所發現的物品進行登記”。
  單在城市中心區就有大型金字塔10餘座,小型神廟50餘座。這座城市從公元前6世紀起就
  建有金字塔壇廟建築群,延續的時間長達一千六七百年,直到公元10世紀纔因某種緣故
  突然由盛而衰,變成廢墟。(參見本書《謎一樣的消逝》一節)
  這座典型的瑪雅城市在8世紀時至少有4萬多人口,按照文化學家的某種定義,人口
  達到5000就算文明城市的指標之一了。當時的蒂卡爾居民有着復雜的社會關係,這從傢
  庭住宅的占地、形式等方面可以得到說明。遺址中發現的文物種類繁多,包括公元前6世
  紀使用過的煤塊!包括瑪雅人最先用於宗教目的而後成為近代橡膠工業技術靈感的樹膠!
  還包括來自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貝殼以及貝殼包藏起來的墨西哥産緑寶石這樣的遠來貢物
  (從古瑪雅政治上着眼)、珍寶(從古瑪雅經濟貿易交流上着眼)!還包括古代瑪雅社
  會生活、生産勞動、藝術創造等集中體現的實物證據——石器製造匠、陶器生産者和雕
  刻藝術傢的石刻人像……像這樣的城市在瑪雅地區還發現了不下百座。
  古瑪雅先民是實實在在地存在過的一群!他們用自己的智慧和血汗,創造出既現實
  又神奇的生活樣態。他們不是蒙昧的蠻夷土著,當然也不是外星來客;他們是以人的纔
  智創造人的業績的瑪雅人。這就是考古學家打破科學與神秘的情結所能給予我們的基本
  事實。
  以這樣的眼光,我們走近瑪雅,看到了瑪雅先民不朽的智慧!
  嚮導如是說
  要走進如夢如謎、雲裏霧裏的瑪雅世界,走進它的領地和歷史,是不是先應聽一聽
  嚮導的介紹。本書試圖勉為其難介紹一下走進迷宮的規則,其說如下:
  瑪雅地區地處中美洲(Mesoamerica),西臨太平洋,東瀕大西洋的墨西哥灣和加勒
  比海,北部是突出的尤卡坦半島(Yucatan Peninsula),西北嚮與東南嚮分別通過墨西
  哥和中美諸國的兩條狹窄的陸地與北美洲和南美洲連接。
  用現代政治國傢疆域來劃分瑪雅文化地區,那麽,瑪雅地區包括了墨西哥(Mexico)
  東南部及尤卡坦半島上的幾個州、半島東南部的伯利茲(Belize,英屬洪都拉斯)、居
  於瑪雅腹地背靠太平洋的危地馬拉(Guatemala)、通往中南美洲走廊上的洪都拉斯(H
  onduras)。
  這一地區總面積125000平方英裏,也就是約為32 平方公裏,相當於統一以後的
  德國、或者英國加上愛爾蘭,或者中國的安徽省、江蘇省和浙江省三省總和。但是,這
  個一般的瑪雅疆域說法,也會稍有擴大。
  據埃菲通訊社馬那瓜(尼加拉瓜首都)1992年9月23日報道,在尼加拉瓜(Nicarag
  ua)中北部地區,發現了6座隱藏在郁郁葱葱叢林覆蓋的小山裏的瑪雅金字塔。這個金字
  塔群排列呈字母“L”形,其中最大的金字塔長53米,寬32米,高4.5米。如果這個金字
  塔群確實屬於古老的瑪雅文化,那麽尼加拉瓜的歷史也要被改寫,它也進入瑪雅世界了。
  從發現金字塔群的聖拉斐爾地區(馬那瓜東北250公裏處)到以往認定的瑪雅文化東界—
  —洪都拉斯的科潘(Copan)遺址,有大約400多公裏。這就使瑪雅地區擴大了許多。
  但是,嚴格地說,中美洲各文化呈犬牙交錯的態勢。瑪雅文化在瑪雅地區西南也有
  着一條狹長地帶是與墨西哥文化共享的過渡地帶。並不能因此而擴大瑪雅地區的疆界。
  這裏最睏難的是,並不能把文獻上的根據與考古證據完全統一起來。這一地區的各個組
  成部分,在文獻資料上並不等量齊觀,即使是在西班牙人統治時期,關於偏遠地區的信
  息報道也特別貧乏。而要找到西班牙人到來之前的資料就更是睏難重重了,許多反映在
  歷史文獻中的特有的瑪雅文化特色,並不容易在考古發掘中得到揭示。
  無論如何,古代中美洲從未有現代政治國傢那種嚴格劃分的疆界。邊疆地帶的變遷
  是漸進式的而不是整齊劃一、一刀兩斷的,結果是一組存在差異的文化源頭鑲拼雜湊在
  一起。這就是文化地理上的“馬賽剋”。
  從歷史的角度看,沒有任何一條理由可以假定中美洲的瑪雅文明與其鄰居之間有着
  一成不變的邊界。相反,種種跡象都表明:它們在時間長河中經歷了持續不斷而又無比
  巨大的改變。無論政治還是經濟和社會甚至氣候和環境上的面貌,都發生了許多變化。
  在我們今天通常意義上所說的瑪雅地區,大致可以按地形、氣候、植被的類型不同,
  劃分為三大塊,由南嚮北依次是高地、低地和平原。
  高地:由沿太平洋的高山組成,在今危地馬拉,海拔高處較為寒冷,覆蓋着松樹。
  現在還居住着近200萬瑪雅遺民,據信在四五千年前就産生了最早的瑪雅農業文明;
  低地:是以佩騰湖為中心的流域盆地,也包括一些周邊𠔌地,南部是一大片草地。
  在雨季,許多湖泊可以連成一片。在盆地外𠔌地的山坡上森林茂密,有着古代瑪雅人的
  石頭城市;這一帶物産豐富,幾乎可以找到所有的中美洲作物品種和野生動植物。整個
  地區溫暖濕潤,雨季較長,旱季降水也不少。石灰岩是較好的建築材料,另外還産花崗
  岩。可以說,古瑪雅巨石建築的三個必備條件(石器和木質、纖維等建築工具,石灰,
  做沙漿用的礫石)在這一地區都具備。最早的瑪雅石建築群烏夏剋吞(Uaxactun)城在
  此發現,這裏是瑪雅文明古典時期的中心;
  平原:由南嚮北逐漸過渡到平原,高大的樹木變成低矮的灌木叢。腐殖土較淺,到
  處可見裸露的天然石灰石,地表水極少,幾乎沒有湖泊、河流,氣候非常幹旱。瑪雅後
  古典時期文明中心,如奇岑伊紮(Chichen-Itza)城,依靠天然蓄水穴井。這一大片地
  區大約公元5世紀纔開始從東部移來瑪雅文明,繁盛期約在10至14世紀。
  瑪雅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異常豐富多彩,從霧氣蒙蒙的熱帶叢林到靠近沙漠的𠔌地
  到寒鬆覆蓋的高地,無所不有。如果更貼近地觀察,那麽,即使是乍看無法打破的低地
  叢林地帶,也還是能夠分解為氣候、地志、植物和動物不盡相同的碎片。
  這樣的自然生態給瑪雅文明提出了許多生存和發展的課題。瑪雅先民適應自然、利
  用自然的結果,就是創造出了多姿多彩、不同凡響的瑪雅文明。
  誰是瑪雅人
  既然瑪雅地區並不能十分嚴格地確定,那麽,它的主人呢?誰是瑪雅人?
  傳世的雕刻、繪畫中,瑪雅人都有着誇張的面部特徵:扁平額頭、鷹鈎鼻子、厚厚
  的嘴唇。今天的瑪雅遺民雖說也略有這些特徵,但决不那麽鮮明。他們是相貌不錯的蒙
  古人種(Mongoloid),但與他們的中美洲鄰居並沒有太多的生物學差異。所以,沒有必
  要過多去研究他的身高、肩寬、臂長、顱指數、血型之類的項目,在這些方面得不到直
  截了當的“血統證書”。
  瑪雅人是按着他們的語言來定義的。在今天,仍有數百萬人說着他們祖先的語言。
  儘管瑪雅語族係衆多,這是多樣的地理環境使他們分處各地導致方言變異的結果,但是
  統一的瑪雅語族無疑是他們最好的種族和文化的紐帶。說瑪雅語的人可能正是這一地區
  最早的定居者,作為真正的主人,他們在這塊領地上留下了數千年文明遺跡。從文化的
  統一性來看,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曾有任何其他民族控製住這一地區。即使是16世紀西班
  牙人徵服以後,除了少量殖民城市據點之外,近乎500年的殖民統治也未能改變這一事實:
  說瑪雅語的人民占據着這塊土地的大部分地區。
  這一群瑪雅人從古到今都在這裏繁衍生息。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文化部保持了相當
  程度的穩走性。他們是很特殊、很不簡單的一群!
  在瑪雅地區的西界,原墨西哥阿茲臺剋文化地區,早就被大西洋對岸來的歐洲“文
  明人”給“文明化”了。在瑪雅地區的東界,今洪都拉斯以東的地區,當地土著文化也
  沒能像瑪雅人那樣較成功地抵擋住歐洲人的文化衝擊。瑪雅人儘管在政治版圖上從屬於
  殖民統治(他們的文化傳統中,比較缺少國傢疆域概念,較能容忍外來人建立互不相擾
  的殖民“飛地”,從前他們各部族間就是這樣做的),但是,在文化上相當頑強地保留
  自己的傳統,從語言到宗教。除了那不可搬走的城市被毀壞以及無法抗拒的軍事壓力下
  的經捲被焚、祭司被殺以外,留在他們頭腦中的傳統觀念,留在他們唇齒間的語言、傳
  說,都與他們民族的生命相始終。
  就是到今天,假如我們走進西班牙人強製推行天主教而到處建立的教堂裏,我們將
  會經常看到這樣的場面:天主教牧師冷清清地坐在他的講壇邊,而瑪雅“教民們”卻熱
  鬧非凡地在另一邊焚香禱告,默念他們世世代代信奉的天神、雨神、羽蛇神等等神靈的
  聖名,一派“異教徒邪教”色彩!
  這就是有着悠久文化傳統、輝煌古代文明的瑪雅人。
  瑪雅先民在這裏已經至少有三四千年的文明史。今天我們所說的中美洲所有古文化
  的共同源頭奧爾梅剋文明(Olmec),其實就是瑪雅文明在那個較早階段的代稱。這好比
  我們說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紅山文化一樣的意思,它們正是中華文化在上古的一種
  名稱。奧爾梅剋在公元前1150年已達到相當高的水準,在拉文塔(LaVenta)等遺址,祭
  祀中心的祭壇、雕像等實物證實,當時奧爾梅剋人的社會結構非常復雜,他們的文明成
  果直接由瑪雅文明和阿茲臺剋文明接續下去。
  其實,創造這一地區偉大文明的先民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已在今天被叫作“瑪雅人”。
  瑪雅這個稱謂乃是近500年的産物。10世紀以後,尤卡坦半島上有三個強大的城邦,
  其中之一叫瑪雅潘(Mayapan),它曾一度成為尤卡坦北部最具政治主導力的中心。在1
  2世紀至14世紀它的黃金時代之後,正巧來了西班牙人。是西班牙人把這個城邦的威名加
  在整個瑪雅地區頭上,這纔有了瑪雅地區、瑪雅民族、瑪雅文明的提法。這與我們中國
  人叫“漢人”,中國叫“支那”(秦帝國的音轉),移民區叫“唐人街”其實是一樣的。
  所以,在寬泛的意義上說,這一地區的一切文明成果都可以叫作“瑪雅文明”。而
  有時候,人們囿於概念,又把奧爾梅剋人和瑪雅人作了過份的區分;甚至有時衹把公元
  3至9世紀危地馬拉低地的古典文明視作“真正的”瑪雅文明,把這一地帶文明的衰落和
  轉移稱作“瑪雅文明消失”。
  一般說,瑪雅文明經歷了幾個不同的階段,每個階段在瑪雅地區裏有明顯不同的地
  理分佈,大致是由南嚮北遷移。公元前1000年或可上溯至3000年前,直到公元後3世紀,
  這是瑪雅文明的形成期;公元3世紀至公元9世紀末,是瑪雅文明的古典期(Classic Pe
  riod,又稱古王國時期,Old Empire),這是一個全盛期,主要集中在中部低地,在巔
  峰階段突然衰落;公元10世紀至16世紀初,後古典期(Postclassic Period,又稱新王
  國時期,New Empire),集中在尤卡坦北部平原,因西班牙人入侵而告中斷;16世紀後
  就是殖民統治時期,瑪雅文化受到嚴重摧殘,瑪雅民族大部避遷偏遠地帶。
  以上是瑪雅人文化軌跡的一個基本框架。對古典期、後古典期這類術語稔熟,將有
  助於瞭解瑪雅文明和瑪雅人。
  對我們今天來說,瑪雅人又是哪些人呢?根據語言族係和地理分佈,大致分為以下
  幾部分:①尤卡坦瑪雅人,居住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島,並擴展到伯利茲北部和危地馬
  拉東北部;②拉坎鼕人,人數很少,居處在墨西哥南部烏蘇馬辛塔河與危地馬拉之間的
  邊境地區,一小部分居住在危地馬拉和伯利茲;③基切諸民族(凱剋奇人、皮科莫西人、
  波科曼人、烏斯潘特剋人、基切人、卡剋奇剋爾人、除圖希爾人、薩卡普爾特剋人、西
  帕卡帕人)居住在危地馬拉東部和中部高地;④馬姆諸民族(馬姆人、特科人、阿瓜卡
  特剋人和伊西爾人),居住在危地馬拉西部高地;⑤坎霍瓦爾諸民族(莫托辛特萊剋人、
  圖贊特剋人、哈卡爾特剋人、阿卡特剋人、托霍拉瓦爾人和丘赫人),居住在危地馬拉
  韋韋特南戈省及相鄰的墨西哥地區;⑥佐齊爾和策爾塔爾諸民族,居住在墨西哥南部恰
  帕斯州;⑦喬爾諸民族,包括恰帕斯州北部和塔瓦斯科州的瓊塔爾人和喬爾人以及危地
  馬拉東端的喬爾蒂人;⑧瓦斯特剋人,居住在墨西哥韋拉剋魯斯州北部及其相鄰的聖路
  易斯波托西州。
  這是我們今天還能見到的瑪雅遺民。在拉美文化一體化的巨大壓力之下,但願他們
  能夠長久地生存延綿下去,作為他們光榮祖先的見證人。
第一章 瑪雅人生
  瑪雅的智慧
  第一章 瑪雅人生
  人生彩排
  直到現代,在尤卡坦半島的瑪雅人中間仍然盛行着一種古老的儀式,土著們叫作赫
  茲梅剋(hetzmek),即在抱嬰兒時第一次挎着嬰兒的臀部。這一儀式的淵源相當古遠,
  而且在瑪雅的人生儀典中,完全具有與洗禮和青春期儀式同樣的重要性。
  有關瑪雅人這一抱挎嬰兒臀部的儀式,資料簡略,也沒有特別的闡釋。我想它的文
  化功能大約與洗禮與青春禮是同價的。初生兒受洗,可能有西班牙統治時期強製推行天
  主教儀禮(包括洗禮)的影子,其意義是對獲得新生命的確認;而青春禮,即成年禮的
  文化意義在於一種“社會出生”,嬰兒降生僅僅是人生之前的準備階段,直到青春禮儀
  之後,一個人才真正從社會意義上“誕生”了。赫茲梅剋儀式的一個要點是抱挎嬰兒的
  臀部,這大概是重要的暗示。摟抱的嬰兒處於躺臥的體姿,而抱挎臀部就使嬰兒坐立起
  來。雖說還沒有成丁“而立”,但卻已是坐立,是對人生而立的一次彩排,寄予了上一
  代人對下一代人的殷殷期待。
  這個儀式舉行的時間,更是證明了文化隱喻的性質。按瑪雅古老遺俗規定,赫茲梅
  剋儀式當在女嬰三個月時舉行,男嬰則在四個月時舉行。
  三個月或四個月的不同,據說是因瑪雅人的爐火邊有三塊石頭,象徵着婦女在傢中
  的活動範圍;而玉蜀黍這種瑪雅基本農作物的農田有四個邊角,象徵男子在田裏的活動
  範圍。這就是女三男四的意義。
  由此不難看出,在女嬰三月、男嬰四月所舉行的赫茲梅剋儀式,是對孩子未來人生
  進行彩排的象徵。瑪雅人希望這個“坐立起來”的儀式預演男孩女嬰未來的人生職責,
  把一種文化貫徹到未來時空。
  通常在這一儀式中有一對教父教母——丈夫和妻子。即便衹有一個,那就得由男人
  主持男嬰的儀式,而由女人對一個女嬰,儀式開始時,桌案上擺放着9種不同的物件,這
  是孩子將在以後的人生活動中使用的東西的象徵,數字之所以為“9”,大概也和中國古
  人以9數為極大限類似吧。對男孩來說,是一本書、一柄彎刀、一把斧子、一把錘子、一
  條刺槍、一根播種掘土棍以及其他將會需要的物品;對女孩來說,則是針、綫、扣針、
  瓢、烙玉米麵煎餅的鐵盤之類的物品,通常是她的性別範圍內所需要的東西。
  男嬰的親生父親把孩子鄭重地交到教父手中,教父則把孩子挎抱在自己的左臂上,
  走近桌案,挑選9件物品中的一件並把它放到孩子手中。然後,教父一邊挎着孩子繞桌案
  行走,一邊告誡孩子物品的用法,比如他可能會念叨說:“你現在從這兒拿了書本,帶
  走吧,這樣你就能學着閱讀和寫作了。”
  他繞着桌案走9圈,每一次都選擇9件物品中的一件交到孩子手中,同時“教授”孩
  子這一物品的用途,他把玉米粒放在物品之間,每走一圈就取走一粒,以此來記住走了
  多少圈。然後他把孩子轉交給教母,教母又重複上述這些動作。她記往繞桌案圈數的辦
  法是藉助預先放在桌上的9顆葫蘆籽,每走一圈後就吃掉一顆。隨後孩子又被交還給教父,
  再由教父把孩子還給生父,說:“我們已經給你的孩子做完了赫茲梅剋。”孩子的生父
  生母跪在教父教母面前以示謝意,贊禮者在一旁就把食物、甜酒、燒雞和煎餅奉獻給教
  父教母。於是,這個儀式也就圓滿完成了。
  現代瑪雅人由教父教母完成的使命,過去恐怕是由瑪雅祭司履行的。儘管摻雜了天
  主教的色彩,但是瑪雅人古老傳統還是頑強地自我表現出來。要理解瑪雅赫茲梅剋的實
  質,非得聯想到美洲印第安人數萬年前有着亞洲祖源這一文化背景。或許古代中國的
  “抓百歲”和古代瑪雅的赫茲梅剋,竟是同一文化觀念源頭的不同變體呢!
  請看“抓百歲”(亦稱“抓周”),那是在孩子出生滿百天(三到四個月之間!或
  一周歲)時進行的儀典。宋代釋文瑩所著《玉壺清話》捲一記雲:“曹武惠彬,始生周
  晬日,父母以百玩之具羅於席,觀其所取。武惠左手捉幹戈,右手取俎豆,斯須取一印,
  餘無所視。後果為樞密使相。”曹彬是宋初大將,後封贈武惠王爵號,他周歲時自己從
  百式各樣的小玩藝兒中偏獨抓取了幹戈、俎豆、官印這幾樣。幹戈是兵戎之器,俎豆是
  祭把的禮器,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這可了不得,而官印更是自
  不待言。曹彬抓了這幾樣東西,等於是彩排了他未來人生的輝煌,預演了他官至主管軍
  事的宰相的威風。這雖說是迷信,但卻反映了一種文化觀念,至少顯示了望子成竜的天
  下父母心。《紅樓夢》中那位賈寶玉,不就是抓了胭脂而惹得他父親賈政對他老大不愉
  快麽?
  中國式的“自抓”,多了點預卜色彩;瑪雅人的“代挑”,則強調了上一代人的願
  望。而其作為未來人生的預演、彩排,卻有着類同的文化心理。無論中國還是瑪雅,文
  化中都規定了男女兩性的性別規範導嚮,而這種規範導嚮就是由具體物品來喻指和象徵
  的,正像前面我們開列的那些瑪雅用具物品那樣。中國人生兒子叫“弄璋”,生女兒叫
  “弄瓦”,玉璋的形狀類刺劍,而瓦大約是磨碾𠔌子所用或貯水存糧的陶器,完全可見
  初民時代男女的社會分工。弄璋弄瓦就其淵源說,正是在大談人生、社會、文化呀!
  文化在代際傳遞,一代又一代。穩態的傳統社會總是十分自信地敢於斷言未來世代
  的生活面貌,上一代人可以完全看得見下一代的人生。瑪雅人整體宇宙觀、輪回時間觀
  以及無所不在的神靈信仰,使他們的祭司(教父)敢於自信地代為下一代“挑選”,
  彩排下一代的人生。而相對說更成熟進步些的古代中國文明,就略有不同,他們雖然也
  不無自信地擺出了“百玩”放在孩子面前,但孩子的未來卻要讓他“自己抓摸”了。
  我們現代人生在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誰能有“彩排人生”的文化自信,又怎知明
  天“百玩”都是些什麽玩意兒呢!
  八字與命名
  中國人很看重生辰八字,以為在那天於地支的排列之中透着人生的要義、命運的軌
  跡;中國人也很看重姓氏筆劃、數理格局的命名學問,以為這種後天賦予的稱謂名號能
  補先天命相之不足。缺水的取名“森”,缺金的取名“鑫”,不一而足。為什麽呢?這
  些看似荒唐的觀念和做法,其實無非是人們對自己命運的關註和對後代的眷愛。
  瑪雅人深愛孩子。我們從今天的瑪雅後裔身上還能看到對孩子的一片愛心。瑪雅。
  婦女對孩子的未來寄予相當大的希望,她們常常帶着貢品去嚮神靈祈禱並詢問孩子的情
  況。為了懷孕,婦女嚮祭司求助。祭司則為想要孩子的婦女祈禱,並在她的床鋪之下放
  置一個“製造孩子的女神”(Ixchel,懷孕與生育女神,伊希切爾)的偶像。
  肩負着上一代人沉重希望的孩子一出生,他(她)的命運卻似乎已經註走了。
  從搖籃到墳墓,古代瑪雅人的生活都是由他們的宗教信仰决定的,或者說,也是由
  祭司(占卜傢、預言傢,或者中國式的說法叫作算命先生)來解釋的。事實上,每個瑪
  雅人的人生的各種儀式的樣式,早就根據其人碰巧降生的那個日子决定了。即,由他生
  日偶然落在卓爾金歷日(260日周期的祭祀歷)某一天而因緣隨機地預先註定了。
  在危地馬拉高地的卡剋奇凱爾人(cakchiquel)中有一種信仰,認為一個人的出生
  日期註定了他的性情和命運。這是因為與那個日子相聯繫的神靈就與他直接挂上鈎了。
  一些神靈會善待這個人,而另一些神靈則會敵視他。
  這種信仰固然較多神靈崇拜的色彩,但是,現代人似信非信、既好奇又好玩的“生
  肖與命運”、“星座與人生”的遊戲,豈不異麯同工嗎?我們今天的文化自詡為“現代”,
  然而,許多人仍對出生的生辰八字與人馬座、天蝎座或竜年、虎年的對應關係大感興趣,
  這其中不難看出人的某些永恆的願望。由此再倒轉回瑪雅人的世界,原來他們離奇的信
  仰也有着和我們相同的文化心理基礎。
  瑪雅人認為一個人的名字必定與他出生日(也包括生日那一天當值的神)有關,所
  以,他的命名是自動地拼合起來的。例如Hunimox就是與Imix日有關的拼合。?當然這種
  做法很早就消失了。
  常見的做法是一出生就由祭司給孩子起個名,這個名字將伴隨他整個童年時光。命
  名的同時也是祭司給孩子預卜命運的時候,他甚至有可能因此被選中侍從祭司,接受職
  業秘授。命名活動不僅包含社會中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希望,而且還隱含了文化上其
  他許多功能。
  古代瑪雅人通常有三個不同的名字,?有些人甚至還有第四種。?(1)?paal kaba,
  即起名,一出生即獲得,如同約翰、瑪麗、小寶、珍珍一樣。但是瑪雅人有一種區分性
  別的方法,男孩通常在動物名、鳥類名、爬行動物名、樹名等等之前冠以“阿”(Ah),
  例如阿豹(Ah Balam)、阿羽(Ah Kukum)、阿晰(AhItzam)、阿喬(Ah Dzulub);
  女孩名字前則冠以“細”(Ix),例如Ix Can,Ix Kukul?,Ix Nahau等等。
  (2)父親傢族的姓氏,這和史密斯、瓊斯或趙、李、歐陽相同性質。男孩或女孩長
  到可以成婚的年齡要舉行青春儀式,這與中國古代男子20歲行冠禮,女子15歲行笄禮一
  樣。在青春儀式上,孩子們獲得父親姓氏;在中國,男子擁有了“表字”,成為成年歲
  月中他人稱呼的用名。
  (3)naal kaba,也即是父親和母親兩個傢族姓氏的組合,?很像英語民族的加連字
  符的姓氏:史密斯-威廉姆斯,結婚以後使用。某人的婚後名包括父親傢族的姓氏以及
  母親婚前娘傢帶來的外祖母的姓氏,也就是說,女性的姓氏是通過一代一代的女兒傳下
  去的。這很能見出瑪雅社會過去實行族外婚的風俗。這些姓氏通常是動物、昆蟲、鳥類、
  植物的名稱,比如美洲虎、蛇、虱子、樫烏、煙草、可可豆之類。
  (4)coco kaba,也即是綽號。往往根據某個人的個人特點而獲得,?像我們常用的
  “小個子”、“胖墩”之類。瑪雅人AhTupp kabal,這名字意指“聲如雷震的人”;Ah
  Xochil Ich意指“貓頭鷹面孔、貓頭鷹眼睛”。
  不同的名號能起到不同的社會功能。在人生各階段獲得不同的名姓,本身就意味着
  人生活動的重大轉折、人生職責的重大加碼。如果說生辰八字顯得有些玄虛的話,人生
  中的命名活動倒是具有更為實在的文化意義。
  又是“三綱五常”
  要瞭解一個社會,那麽,瞭解一下其內部兩種性別之間關係,大概最有助於獲得真
  切的感受。在男女關係上,一個社會會把它開化、文明的程度準確反映出來;社會的經
  濟生活、人際關係、道德倫理各方面也都具體化地呈現在觀察者的面前。
  總體上說,瑪雅男性居於絶對的優勢地位,男尊女卑無可爭辯。婦女被禁止參加宗
  教儀式,不得進入瑪雅廟字,這大概是初民社會男女兩性分屬不同的社團,各自有各自
  秘傳的教義、規則、權益、神靈,不少文化人類學家對此已有論述。瑪雅婦女不許在街
  上正視男子,相遇時必須側肩而過,這也許是“兩性戰爭”(藉用一下60年代法國女權
  主義者的語匯)的結果,是主宰與臣服的象徵。至於男女不同食,雖說不能完全比附於
  古代中國的“男女七歲不同席”、“授受不親”等等,但是,其本質還是相通的。社會
  要以一種最為日常的活動來確立並日復一日地強化男尊女卑的觀念,無論是瑪雅人也好,
  中國人也好,都自覺不自覺地這樣做了。無論輩份如何,性別從整體上區別了等級地位,
  這是一種團體的地位。從男人們先行就餐的順序可以看出,不僅長輩在先,即父親先於
  女兒,平輩間兄先於妹,而且不同輩份之間也同樣如此,兒子先於母親,弟先於姐。
  中男性成員心安理得地接受女性的服侍,訓練培養了整個社會的綱常倫理。小男孩從小
  就懂得了自己的性別角色,小女孩也潛移默化受到了性別角色教育,以使她們長大後順
  應整個社會男尊女卑的關係結構。吃飯小事,竟然是關乎社會結構秩序的大工程,文化
  機製的巧妙,正在此處。關於這一點,讀者諸君不妨參看本書《洗澡洗出法律》節,那
  洗澡比吃飯更見奧妙。
  著名的瑪雅文化研究專傢莫利(Sylvanus G.Morley)曾說過:“兒童的培養,更多
  地是靠他們自己頂應那套復雜的精心策劃的社會實踐的願望,而不是靠苛刻死板的規矩。”
  ①他實際上已經從瑪雅人的兒童教育中隱約地看到了一種文化塑造上的智慧。
  由於瑪雅文獻的缺乏以及多數文字尚未破譯,我們無法知道瑪雅先民對他們的倫常
  秩序作了怎樣的理論表述,然而我們僅就今天瑪雅部落遺民們的行動,也可約略地想見
  他們的“三綱五常”。
  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為臣綱,這樣的說法可能讓現代社會充滿新思想的人們大
  倒胃口。然而我們俎能采取非歷史主義的觀點看待人類文化的歷史,否定那些曾經存在
  過的社會價值和行為規範的合理性,否定其推動人類文明的巨大作用。如果耐心並尊重
  瑪雅人曾經創造的一切,我們會發現,他們是以巧妙的方法實現社會人群的整合的。
  如前所述,他們擺平了兩性間可能的不平衡衝突,不露痕跡地鞏固社會倫常的成果。
  如此說,他們不十分嚴苛地對待孩子,卻有辦法把社會精心設置的倫理觀念灌輸給他們
  的孩子。當一個男孩長到四五歲時,也就是現代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特別強調的那個
  年齡段,父母就要在他的頭頂的頭髮上係挂一個白色小珠。這似乎沒有什麽特殊意義,
  其實不然。不要小看這小小的挂珠,它在孩子頭上晃來蕩去,時不常地敲打着孩子的腦
  袋。尤其是當孩子異乎尋常地鬧騰時,這種輕柔的“敲打”該會變得十分劇烈。我猜想,
  這是不是一種訓誡的隱喻手段呢!也許時間已淡化了它的功能本意,但是,這種“敲打
  敲打”的文化訓誡功能是可以想見的。如若不信,讓我再舉出幾句太平洋對岸的經典來
  參證。中國的《詩經·衛風·渭陽》曰:“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註曰:“儺,行有節度。”也就是佩挂的玉飾件使人舉止有節。再舉更明白點的例子,
  《禮記·玉藻》雲:“古之君子必佩玉,……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
  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也就是說,君子(在若幹含義中也包括
  “上層人士的子弟”這一意義)集中註意力於身上所佩挂的玉飾上,這樣必須按照一定
  的規矩,有禮有節地動作,才能使玉佩按一定節奏發音。別人可以根據玉佩相碰發出的
  聲音察知君子是否有禮有節、合規合度;君子本人則用玉佩鏘鳴之聲驅除非闢之心。
  我們從中可以看出,瑪雅人的挂珠在起源上當有類似的功能。他們曾經在孩子一出
  生時就懸挂小珠以使孩子(當然也是貴族的孩子,君子之類吧)變成“全神貫註”的內
  斜視(對眼兒、鬥雞眼),這可以參看本書《美麗的扁頭·高貴的斜眼》一節。這回他
  們又故技重演,在這個“三歲看老”的人生關鍵期,給孩子頭上拴上“敲打”的小白珠。
  想必這小白珠能夠限製頑童縱性縱情的鬧騰,極為微妙地讓男孩們在意這個頭頂上朝夕
  不離的小玩藝兒,從而從心理機製上造成一種對內心衝動和不平靜進行剋製的傾嚮。這
  真是個高招,虧瑪雅人想得出。
  對付女孩兒也有一套辦法,當她們達到同樣年齡時,就要在她們腰間紮上一根繩子,
  上邊垂挂着象徵其貞操的一枚紅色貝殼。這其中隱含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了。
  在青春期儀式到來之前,要是取下了這兩樣東西,那就了不得,尤其是女孩兒摘下
  貝殼,那會被視為奇恥大辱的,父母對此非常在意。
  家庭中這些細微的潛移默化,保證了瑪雅人的社會道德倫常觀念的內化,四五歲是
  兒童性格形成的關鍵期,這時候形成的一套基本心理反應模式,會影響一生,决定着他
  (她)成年經驗的輪廓。不僅個人,整個民族的命運都是在家庭這個狹小舞臺的限製內
  决定的。一般說,瑪雅母親們非常親撫她們的孩子,總是喃喃地對着嬰孩講兒語。這或
  許就是瑪雅人總也擺脫不掉保護神觀念的心理起因,他們總是渴望神來親撫、眷顧他們,
  理解他們的處境、滿足他們的願望。這已經引發到瑪雅社會意識形態的高度了。
  有時,不得不對孩子體罰,母親總是不參與此事。父親的懲罰,大概有助於孩子們
  “切身”體驗男性在社會、家庭中的權威,這對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結構無疑是十分必
  要的。“父嚴母慈”,這個理想的家庭內部搭配,大概對瑪雅綱常倫理的確立與鞏固極
  有助益。
  在瑪雅家庭中,大孩子不僅被要求來照顧年幼的弟妹,而且他們也被肯定對弟妹具
  有權威。年輕的家庭成員對年長者的尊敬是根深蒂固的。父親是無可爭議的一傢之長,
  沒有他的首肯,什麽也做不得,當然母親也同樣受尊重。這是什麽?這就是長幼有序,
  這就是中國古人所重的“孝”,和“悌”,這就是現代西方大學者賴希(Wilhelm Reic
  h)所指出的:“(家庭是製造)順從動物的工廠。?”假如沒有這種來源於童年經驗的
  綱常倫理,假如沒有這種“順從”,那麽,也就沒有瑪雅人想必極為完美的社會組織體
  係,進而也就無法想象這些缺少現代機械設備的人們能夠通過齊心合力有組織的勞動來
  完成諸如宏偉的金字塔、壇廟、石碑等人類文明的輝煌記錄。
  瑪雅人的“種姓”
  瑪雅人的聚居點有完善的道路、公共建築等設施,但大部分瑪雅人卻都居住在城夕)
  的村落裏。城裏一般衹有祭司、首領等不直接參與農業生産的人居住。他們的飲食依靠
  各村鎮的進貢。
  我們知道印度有個種姓制度,將人依據姓氏分為四種,首陀羅是奴隸,他們存在的
  唯一目的就是服務於其他三個種姓。婆羅門據說出生於原人的頭部,地位最高,具有神
  的力量。他們在社會中行使祭司的職能,授講經文,主持祭把。剎帝利出生於原人的肩
  部,擁有皇權,同時也是戰爭的主力。吠捨出生於原人的腿上,入選應從事具體生産,
  然後以稅貢形式尋求神的護佑、首領的保護。各個種姓集團大小不等,一般都在萬人左
  右。但他們並不分別聚居,而是分散於各地,滲透在社會中各司其職。
  其實,這種劃分人口的方式在南亞各國的印度族居民中都有留存。種姓的劃分不僅
  藉助嚴格的婚姻保持血統的純正,並且藉助社會職業的固定化維持社會等級的穩定。比
  如,個人或群體的聖潔、高貴,按級提高。一些被認為具有污染性的職業,如與已死的
  動物接觸(如製革工),或與身體的排泄物接觸(如洗衣工、理發師和厠所清潔工),
  都由低級種姓的人去幹。
  每個社會都有維持社會等級差別、控製社會內部混流、衝突的機製。一般而言,父
  親和兒子所處的社會地位(經濟、政治、受教育程度)都不會相差太大。即使在高唱民
  主、鼓勵從平民到總統的今日美國,社會階梯上的躍升也是極個別的。
  瑪雅人沒有種姓制度,但其人口也大致可分為四個群體。而且這些群體的內聚性較
  強,瑪雅社會為維護這種文化分層,對各個群體人的血統、職責、俗規作了明確規定。
  保障位高者的凌駕,杜絶位卑者的僭越。
  這四個群體是貴族(aknegebob)、祭司(ahjubob)、?平民(?ah ?chembal uini
  cob)和奴隸(ppencatob)。
  貴族包括王(halach uinic),即真人,和村鎮首領(batab),?以及更低級的頭
  目。batab管理村鎮事務。他們雖然是由真人指走的,?但基本上都來自一個世襲的貴族
  群體。almehenob這個同在瑪雅語中的意思是“有父有母的人”,?他們被認為是天生的
  領袖。他們在真人面前受過考間、接收象徵權柄的憑證之後,就返回各自村鎮行使司法
  權和行政權。在戰爭期間,batab?是本村本鎮戰鬥力的組織者。作為指揮員,他們還要
  服從於軍事首領nacom。和平時期,?他負責監督本地區百姓的農事活動,並且逐年嚮真
  人進貢財物。
  次一級的特權階層包括ah cuch cabob、ah kulelob和ahholpopob。ah ?cuch cabo
  b cabob是鎮中長老,一般兩到三位。他們是batab的顧問,參與决定地方政策。而本身
  又是鎮中再次一級行政單位的頭領。ah kulelob,相當於幫辦,協助?batab工作,是他
  的助手和傳遞口諭者。ah holpopob的職責較多,?既是首領與村民的橋梁,又是外交事
  務方面的顧問。他們還是公共議事廳的負責人,村鎮中的首席歌唱傢和舞蹈傢,總管地
  區上所有的歌舞和道具。
  最低的一級“政府公務人員”是tupiles,負責維持治安,相當於我們的警員。
  此外,瑪雅人還有戰時的首領。一類是原來的行政首領在戰時行使軍事指揮權。另
  一類稱為nacom,不是世襲的,一般被選出擔任三年為期。在這三年內,?這些人不能近
  女色,連他的妻子也不能與他見面。人們懷着極大的尊敬將他隔離起來,盡可能使他較
  少與外界接觸。他被供奉吃魚和一種大蜥蜴,但不能接觸牛、羊肉。三年任期結束時,
  nacom和batab共同商議戰事,製訂出戰略計劃。人們會像對待偶像一樣對他焚香進拜。
  具體的戰術執行則全權交給batab?。?所以,?這些臨時選出的nacom衹能算是偶爾跳上竜
  門的鯉魚。而且,?跳上竜門的三年內也衹是個精神安慰性質的空架子。
  祭司階層從血統上講,和貴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祭司也可娶妻生子,而且子承
  父位。除此之外,貴族階層中經常有人涌入祭司階層。瑪雅人規定,貴族長子繼承父位,
  幼子則可以選擇成為祭司。所以,祭司們在嚮王室成員授業時經常會在幼子中挑選,如
  果發現具有成為祭司稟賦的小孩,就開始培養他當祭司。
  如果說祭司的地位並不比領主高,那麽至少他們在瑪雅社會中的影響力絶不亞於貴
  族。貴族階層的各級首領對祭司都表現出極大的尊敬,定期嚮他們進貢。祭司掌握着瑪
  雅文明的鑰匙,指導農事生産,預卜政事吉兇。真人經常會嚮他們求教,祭司則盡可能
  地用他們的知識找出最佳答案。說實在話,瑪雅城區中的建築,除了一些宮殿外,大部
  分是在祭司掌握之中。祭司這一特權階層完全遊離於生産活動之外,卻直接參與社會命
  脈的掌握。
  祭司這個階層裏還有另外一些角色。chilanes是一些能講神諭的先知。他們在民衆
  中享有極高的威望。?nacom(不同於三年任屆的戰事首領)是終身製的劊子手,負責在
  人祭及其他偶像崇拜活動中執刀。他有四個助手chac,人員不固定,每次祭把時新選。
  通常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瑪雅祭司的總稱是Ahkin,按字面意義講就是太陽之子。作為一個群體,它是最有權
  力、最有影響的。他們關於天體的知識,他們預言日蝕月蝕及其他星際會合周期的能力,
  他們的種種預言,滲入瑪雅人生活的每個階段。這使他們受到全體瑪雅人的敬畏。
  平民是指數量衆多的普通農業生産者。他們用血汗養活自己,也供養他們的最高首
  領真人,地方首領batab,以及祭司階層。他們是那些宏偉的儀式中心、高聳入雲的金字
  塔神廟、大型柱廊、宮殿、高臺等等的真正建造者。是他們採集、雕刻了大量巨石,構
  建了這些建築。是他們用石斧砍下無數大樹,作為柴火將石灰石燒製成灰漿所需的石灰;
  將砍下的硬木加工成雕梁畫揀。他們是泥瓦匠、石匠,也是搬運工、建築工。
  這些平民還必須嚮真人進貢,給村、鎮長獻禮,還要通過祭司嚮神進獻。這些交納
  加在一起,數量一走很多。其種類包括他們能夠生産、製造、獵取、搜集到的一切。他
  們住在郊外,人數衆多。但卻為城裏少數的貴族和祭司承擔了幾乎所有的勞作。
  奴隸,ppentacob,處在社會最低層。蘭達(Landa)主教認為,奴隸製是瑪雅後古
  典時期纔産生的一種現象。但其他許多學者根據石碑、壁畫等資料,認為不能排除從古
  典時期就有奴隸的解釋。至少,戰俘充作人祭以外經常淪為奴隸。從有直接資料的新王
  國時期來看,奴隸來源有五:天生奴隸;竊賊淪為奴隸;戰俘;孤兒;人販子販來的人
  口。雖然天生為奴者為數不多,但也確實存在。不過,法律規定可以為奴隸贖身。偷盜
  者要為被偷者終身做奴隸,或者一直等到有能力償還所偷財物為止。戰爭中被俘的敵方
  貴族,立即被推去做人祭犧牲,其他戰俘則淪為俘獲他們的武士的奴隸。孤兒是經常用
  於做人祭的,所以有時專門嚮人販子購買,甚至強行綁架。
  在戰爭、人祭、苦役、買賣人口被視為正常的文化中,在人們有很多理由草菅人命
  或濫用人力的情況下,奴隸的命運可想而知。
  我們知道,猴群中也有等級劃分、座次排定。地位較低的猴於着想覬覦高位,很快
  會受到教訓。不過,人們對猴群深入觀察後發現,地位高的猴子有時會象徵性地讓地位
  較低的猴於爬背。這可能是猴子們維持和平的一種猴文化。瑪雅貴族是否也會象徵性地
  給平民百姓一點作威作福的虛假滿足,我們已無從知曉。不過,在奴役同類、殘殺同類
  的情況下仍然保持社會整體的延續,卻也實在衹能是人的文化。
  長工女婿不浪漫
  瑪雅人的婚姻可並不像它在其他方面那樣神奇浪漫。說不浪漫多麽掃興,那中美洲
  叢林熱帶的氣息原本就青春熱烈,可以好好地想象。
  說不浪漫是因為瑪雅人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約,也因為瑪雅人婚後平平淡淡,沒
  有擁抱接吻之類外露的情感表達,瑪雅男女的愛情是以盡力履行各自在家庭中的職責來
  體現的。一夫一妻製似乎比較良好地運轉,但休妻離婚也較頻繁,婦女在這事上也有一
  定的主動權。
  男女的婚姻通常在他們童年就談妥了,衹等到了適當的年齡便舉行正式的儀典。男
  孩的父親為兒子尋找媳婦,他的標準無非是門當戶對,同村同等級;也有些禁忌,同姓
  不可通婚,另外妻之姊妹、兄弟寡妻、孀居後母等也在禁止之列。議婚嫁若無媒人中介,
  那就是件可恥的事了,這顯然不利於兩情相知、男歡女悅。
  最不浪漫的是婚前女婿要在未來的丈人傢當6到7年的“長工”,白白地為女傢勞動,
  以“賺”回老婆的“贖身費”。這還不算,假如嶽父不滿意,可將女婿趕走,到頭來落
  得一場空。假如女婿不能圓滿地服完7年“苦役”,被趕了出來,不僅眼看到手的“工錢”
  (老婆)另許他人,而且本人也成了“醜聞”的主角。
  這當中究竟是什麽樣的機製在運作呢?可惜有關瑪雅文化這方面的資料實在語焉不
  詳。然而好在“聖經·創世紀》(和合本)中有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可作比照。
  第29章記述雅各來到拉班傢,以拉班小女兒拉結為“工價”,服事拉班7年;這個7
  年與瑪雅人的服役期恰好相同,或許巧合,或許有着相當古遠的文化人類學原因。
  雅各因為深愛着美貌俊秀的拉結,以致“就看這7年如同幾天”。等到7年屆滿,
  “雅各對拉班說:‘日期已經滿了,求你把我的妻子給我,我好與她同房。’拉班就擺
  設筵席,請齊了那地方的衆人。到晚上,拉班將女兒利亞(大女兒利亞的眼睛沒有神氣)
  送來給雅各,雅各就與她同房。……到了早晨,雅各一看是利亞,就對拉班說:‘你嚮
  我作的是什麽事呢?我服事你,不是為拉結嗎?你為什麽欺哄我呢?’拉班說:‘大女
  兒還沒有給人,先把小女兒給人,在我們這地方沒有這規矩。你再服事我七年,我就把
  那個也給你。”雅各就如此行,……於是又服事了拉班7年。
  在後來的日子裏,雅各的兩位妻子給他生了好幾個兒子,雅各繼續為丈人牧羊。最
  後,當雅各攜婦將雛,帶着應得的羊群離去時,拉班及拉班的兒子們興師動衆、氣勢洶
  洶地追上來。追了7天才追上雅各,由於神夜裏托夢給拉班,告誡他不要對雅各“說好說
  歹”,這纔避免了衝突。雅各斥責拉班:“……我這20年在你傢裏,為你的兩個女兒服
  事你14年,為你的羊群服事你6年,你又10次改了我的工價。若不是我父親以撒所敬畏的
  神……與我同在,你如今必定打發我空手而去。神看見我的苦情和我的勞碌,就在昨夜
  責備你。”於是拉班衹得和解,說:“來吧……!你我二人可以立約,作你我中間的證
  據。”雅各就拿一塊石頭立作柱子。又對衆兄弟說:“你們堆聚石頭。”……拉班說:
  “今日這石堆作你我中間的證據。”因此這地方名叫迪纍得,又叫米斯巴。意思說:
  “我們彼此離別以後,願耶和華在你我中間鑒察。你若苦待我的女兒,又在我的女兒以
  外另娶妻,雖沒有人知道,卻有神在你我中間作見證。”拉班又說:“你看我在你我中
  間所立的這石堆和柱子,……我必不過這石堆去害你,你也不可過這石堆和柱子來害我。”
  雅各就……起誓,又在山上獻祭……
  不厭其詳地引述看來决非多餘。這裏第一個關鍵是財産。瑪雅人衹把財産傳給兒子,
  就好比拉班的兒子們特別在乎他們的姐夫(或妹夫)雅各撈到了什麽好處,特意一起嚮
  父親反映情況。再說女兒恐怕也是一種特殊的“財産”,不用錢財來贖買白白嫁人豈不
  賠本?於是與女婿開口閉口離不開“工價”二字。
  除了7年勞役折算工價之外,瑪雅小夥子結婚時還要付出不少代價。聘禮是免不掉的,
  男方要為新娘子準備從禮服到各種裝飾品的全套嫁妝,男方當然也要負擔自傢新郎倌的
  費用。這種做法通行於瑪雅社會各個等級,衹有量的多寡,沒有質的差別,貧富貴賤都
  體現了嫁娶雙方的既定財産補償關係。娶了人傢的女兒原本是贏傢,不作出補償就不平
  衡了。瑪雅人的想法與《聖經》中的雅各大概是一樣的,娶妻生子就是自己贏回的利息。
  中國人有“子息”一詞,可謂傳神。生息的子孫,繁殖的羊群,豈不卞是“工價”的絶
  好註腳!
  第二個關鍵是“你我”之間的誓約。拉班挑明了主題,不允許虧待自己的女兒或另
  行娶妻。請想,7年勞役的辦法是多麽精明的算計!假如整個瑪雅社會都奉行這一風俗鄉
  規,事實的確如此,那麽,又會有哪個男人能夠有那許多個“7年”用於瞎折騰!他衹有
  乖乖地為他所付出的“押金”考慮,平平穩穩地維持一個既成的婚姻。這或許就是瑪雅
  人成功地實行了一夫一妻製的原因。這個道理,大概現代社會也並不很陌生吧,這其中
  就隱含着某種頗具智慧的東西。
  丈人拉班與女婿雅各以上帝的名義立下了“你我”共遵的誓約,這是不同輩份之間
  “平等”的契約。這個“平等”恰恰反映了兩種力量、兩種意願、兩種權力、兩種利益
  之間的對立、協調、共享和默契。
  他們堆起的石頭、樹起的石柱,當然遠遠不及瑪雅人在石頭建築上表現得宏偉與壯
  麗;瑪雅人也似乎不是為了兒女之事去浪費巨大的社會勞動和藝術才能。但是,瑪雅人
  的那些宏美壯麗的石頭建築,無疑也是社會衝突與契約的升華。一個能夠像《聖經》那
  樣設計出“7年之役”的民族,也必然有智慧去把他們生存與發展的需要與矛盾用一個宏
  美壯麗的體係精心構築起來。
  當我們想到神奇的瑪雅智慧,不浪漫也變得浪漫!
  終點站·避風港
  人終有一死,生生死死乃是自然法則。然而對待生死卻是個哲學問題,哲學二字並
  不如想象的那麽玄奧,無非表明了一種根本的關切。20世紀末的今天,西方發達社會開
  始興起“死亡教育”,這並不是哪幾位教育哲學家立意驚世駭俗,非要讓學齡稚童把停
  屍房當作課堂,這衹不過是我們對死亡問題永恆關切的一個新事例罷了。
  瑪雅人對死亡問題大作文章,自有其道理。那個黑暗世界若不是特別引起他們註意,
  也至少要比引起我們的註意來得多些。試想,沒有現代文明不夜的燈火,沒有現代社會
  喧鬧的人群,沒有現代科學給人自慰自信的相對安全感,那些生活在中美洲野性十足的
  熱帶叢林裏的瑪雅先民們,是不是更久地體驗長夜的黑暗,是不是更深地感受孤獨的無
  助,是不是更多地仰賴宗教迷信的觀念和行為來打發黑暗死亡的恐懼感?
  丈量一下現世生活到死亡世界的距離,也許瑪雅人覺得很近。叢林中有兇猛無敵的
  美州豹,瑪雅人敬畏它們,奉若神靈;周期性的地力衰竭以致絶産或突如其來而又頻頻
  光顧的蝗災,都會造就一批可憐的餓殍;那些高聳的巨石建築工程,可能每塊成噸的石
  料都有血肉之軀的性命成本;更不用說高高的祭壇頂上、時常上演着血腥的人牲獻祭……
  戰爭、疾病、衰老、難産、意外,人生的旅程處處標明死亡的站牌。
  求生惡死,這是生命的本能。而人這個物種,因為具有智識,於是連生死也不那麽
  簡單。他首先要學會平衡主觀意願和客觀事實的情感衝突,學會直面死亡或給死亡一個
  “說法”。現代人類好比一個成熟的大人,現代的文化使人們通常能直面生死,那個
  “死亡教育”新觀念即此背景下的産物;而人類曾經也像一個孩童一樣,不那麽在乎事
  實,更多地屈從自己的願望。
  這也是一種選擇,選擇一種排斥那個令人討厭與懼怕的“死亡”事實的思路,沉醉
  在永生不死的意境裏,或把死亡當成一件不那麽可怕的事情。瑪雅人就是精心構築了這
  一觀念。
  把事實揭穿挑明的現代“死亡教育“,為的是讓幼童直面死亡,消除不必要的恐懼
  (其效果尚存在很大爭議);把事實包裹起來的瑪雅“死亡觀念”,為的也是消除人們
  必不可免的天然恐懼。殊途同歸。儘管按現代觀念評判,高下分明,但是,人類的文化
  行為並不那麽容易評說。
  瑪雅人把死亡看作人生的避風港,可以再度揚帆啓航。或者說,他們並不以為死亡
  即是一個人的終點,死亡是中轉站,是走完這段旅程再搭乘另一趟班車的過程。
  於是,他們為中轉的人生過客提供許多“服務”。他們悉心包裹屍體,給死者嘴裏
  塞滿玉米,以免死者在等候下趟班車時挨餓。有時還往死者嘴中填塞玉石,玉石是瑪雅
  人珍貴的物品,差不多可以說“很值錢”,以免死者受窮,買不起車票。
  墓穴裏還要放上偶像,保佑死者一路平安。至於死者的身分證件也很重要,一定要
  齊全。好比說,生前是位工匠,那麽應當放上石斧以證明其職業和技能;生前是位祭司,
  就放上書籍圖譜;生前是法師,就放些魔石;生前是獵人、漁夫,就放弓矢鈎叉……因
  為死者在來世還需要他那些裝備。
  瑪雅上層人物的死後安排相當精心。通常是先火化,然後將屍灰收藏在甕中入葬,
  葬所可能是各種規模的廟字。以前人們把瑪雅地區的金字塔當作單純進行祭祀活動的場
  所,後來考古學家發現了它們中有些至少還有別的用處。這個發現有點偶然,本世紀初,
  法國人阿爾貝·呂茲考察帕楞剋古城一座金字塔。他在塔頂神廟裏發現地上的大石板有
  些異樣,板上幾個圓孔似乎顯示板下面掩蓋着什麽。於是他就領人撬開了這塊大石板,
  果然下面是一條被泥石堵塞的通道。他和六位助手花費三年辛苦,纔挖通這條長20米、
  有56級臺階的地下甬道。甬道盡頭是一堵石墻,墻下有些玉珠耳飾和項鏈。拆除石墻後,
  又找到一條甬道,甬道盡頭還是石墻。左側有個石甕,內中有6具年輕人的屍骨。呂茲判
  斷他們衹是殉葬者,真正的大人物還在後面等待重見天日。
  經細緻探察,發現墻上有塊三角形大石塊,極可能是一道門。撬開石塊,出現一間
  大墓室。墓頂上有塊6噸重的大石板,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4個汽車千斤頂纔慢慢
  把它移開。墓穴高7米、寬4米、進深9米。室內四壁盡是人像浮雕,似乎共同拱衛着室中
  央的巨型石槨。棺槨的蓋板竟然重達40噸,板上也刻有人像和圖案。經專傢研究石板上
  的象形文字,推斷它製作時間是公元7世紀。墓主人隨葬品包括金玉冠冕、耳環、項鏈、
  手鐲和小偶像。最為奇妙的是他的臉部罩着青玉面具,由200餘枚玉片拼成,眼窩處是室
  石鑲嵌。對這個面具,本書將在第六章《有頭有臉的青玉》這一節中詳述。
  然而,我們衹要再介紹幾種對死者的處置方法,就會明白如此隆重的葬禮規模及最
  後一層青玉面具的真正含義了。死者被如此安全保藏起來,為的是永生不滅,為的是不
  死的靈魂可以在不腐不敗永遠溫潤的玉石包裹中寄存。
  有時,死者的屍灰被放在空心的雕像中,雕像當然盡可能與死者本人肖像。雕像後
  腦殼留有一個開口,這是填放屍灰的通道,用死者相同部位的頭皮來覆蓋。瑪雅潘城的
  庫庫姆傢族是統治者,他們通常把死者用火處理一下,燒到骨肉分離。頭後部鋸下,
  留下前部,即臉部的骨架,然後用鬆脂捏塑出臉肉來,這個塑像和真人一樣,與前述木
  雕像性質相同,都作為傢族偶像供奉起來,逢節受享,使人敬畏。
  這個說法雖然來自早年西班牙殖民者的記述,但是確有其事。考古發掘部分地證實
  了這一點,有一個骷髏頭顱被削,眼窩用木頭塞着,臉部被藝術處理了,是重新造出的
  死者面相。保存真容以供瞻仰,這是後人對先人的追懷,也是永生不死願望的體現。
  瑪雅人煞費苦心的做法,聽起來頗為粗野,但他們的死亡觀念卻是富於情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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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利:《古代瑪雅》(The Ancient Maya),美國加利福尼亞斯但弗大學出版社
  1947年版,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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