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張抗抗 Zhang Kangk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0年七月3日)
性情張抗抗
  如果把性情比成一條河流的話,“性情”卻不一定總是河面上的驚濤駭浪,或許它更多的是水流在寬闊的河床上滲透,溫馴卻擁有綿密無間的滲透感;如果把“性情”比成燈光閃爍的話,“性情”不一定總是明亮,或許它更多的是“光的缺失”,因為當眼睛觸到晦暗的瞬間,光亮後面“虛空的寬廣”纔會逐漸彰顯;當男歡女愛、聲色犬馬落下幕布之時,人性的深度就——呈示並開啓了……
鐘點工——來弟
  ……遠遠望去,它有點像一條河的樣子,飽滿而舒緩的河水鼓漲着,漫上了兩邊的堤岸。河面無風無浪,不動聲色地蟄伏,上遊和下遊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見盡頭。她的身子實際上就整個浸泡在河水裏,衹露着一雙眼,半睜半閉地晃悠。她幾乎感覺不到河水的流動,但她知道自己每一秒鐘都在失去它們,並且是永遠。它們離開了這裏便不再回來,她也許將在下一個世紀或是另一個星球上同它們相遇。倏忽間,她又覺得自己正在順水漂流,冰涼的水流簇擁着她,她與這條河已難分彼此。她將每時每刻與它同行,直到兇險的旋渦把她甩上荒蕪而永恆的河岸……
  有一刻,她甚至聽見了流水的聲音。把耳朵緊貼着河床的底部,她聽到河的汩汩水聲,竟然如同時鐘的節奏,嚴謹而有序地行走。她一時竟不知那究竟是鐘擺還是流水,是時間本身還是河的呼吸,它不像大江洶涌,也不似小溪淙淙;河由小溪而生,因此它沒有開頭;河因大海而終結,因此它沒有尾巴——河便是如此無始無終,所以沒有人能使它停下來……
  梅子在睡夢中,常常聽見時間行走的聲音。但每次當她試圖抓住她的兩衹腳,它就化成河的模樣蠕動起來。
  梅子醒了。她睜開眼,看見床頭上那衹白色的電子鐘,時針正指着8點整。
  朦朧中,梅子覺得自己似乎正在盼望着什麽。
  ——來弟今天竟然又沒有來麽?
  梅子有些生氣。已經是第六個星期了,來弟還是沒有出現。往常每周一上午8點差5分左右,來弟的敲門,總是會準時把梅子從床上叫起來。
  來弟是梅子雇傭的鐘點工,已經在梅傢幹了三年多了。作為保姆的來弟,手腳麻利勤快幹淨,做飯洗衣樣樣活都拿得起來,算是保姆中難得一遇的好手。可惜就是每年過春節,來弟必得回到她那個安徽無為的老傢去過年,一走就是一個月。因而每年春節前後,梅子的傢務活都會顯得積重難返。
  來弟臨走的時候,再三保證說她三個星期一定回來。梅子當時表示,不怕她晚回,就是怕她不回,衹要回來幹,哪怕是六個星期也等她。梅子說的是真心話,自從三年前朋友介紹來弟到梅傢幹活,梅子就再沒打算換保姆。梅子在一所大學教書,課雖不多也不坐班,但搞些課題研究加上為了晉升高級職稱,學外語編書,每天也都忙得昏天黑地。梅子的先生蘆迪在電視臺,三天兩頭動不動就出差,傢裏什麽忙都幫不上,還得帶回一大堆髒衣服,指望梅子贊助。梅子的女兒去了外地上大學,傢裏平時就梅子和蘆迪兩個人,如果請個全日的保姆,既沒有多餘的房子可住,也沒有那麽多的活兒。偏偏梅子在生活上又不是那種能幹的女人,曾有好幾年時間,梅子被那些瑣碎煩心的傢務折磨得好生羨慕“單身貴族”。
  ……那條河流着,托起遠航的客輪帆船木筏;卻也在清晨的霧氣中,送來一葉輕舟,船舷上蹲着一隻衹魚鷹,代替了漁夫的網……
  鐘點工的應運而生是城市婦女的福音。有了來弟以後,梅子覺得婦女解放運動這纔算初見成效。如今來弟暫時離開了個把月,梅子的日子已變得狼狽不堪,地毯和廚房的灰塵已積得老厚,玻璃窗倒像是一幅點彩派的現代繪畫。梅子常常覺得,其實是來弟每一次的鐘點服務,在支撐着自己每日的鐘點。這根支柱一撤,她的時間頓時就變得捉襟見肘了……
  梅子起床匆匆洗漱,8點30 分,梅子開始打電話。打給本院的一個同事,問她來弟可曾去過那裏。是梅子把來弟介紹給那一傢的,每周去一個半天,排在星期六的下午。那個同事說,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來弟怎麽到現在還不回來?真不明白那個鄉下有什麽可呆的。可我又不敢另找,一時怕也找不到那麽合適的呢。梅子吶吶說你再等等,我有消息就告訴你。剛放下電話,鈴聲就響了,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正是梅子接着要找的另一個朋友。那人說,記得來弟去你傢是排在周一,她今天來了沒有?梅子說,沒有哇 ,我也等得着急。那人說,來弟臨走時對我說,有人要介紹她去開電梯,工資不算多,但活兒可比幹鐘點工輕巧多了,你說來弟回了北京,會不會直接就去開電梯了呢?梅子疑惑地說,不會吧,她要走,也該通知我們一聲,哪能說不來就不來呢。那人說,你可不知道,現在的農村人鬼着呢?哪兒錢多就往哪跑,她能管你死活?她再不來,我傢可得亂套了,你得想個辦法找找她呀……梅子說,我連她住的地方都不知道,上哪兒找她?那人嘆口氣說,鐘點工好是好,就是管不了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是來去自由……梅子說,那就再堅持一星期吧,說不定她在老傢被什麽事兒拖住了,我倒是聽她說過一句,說這次回去,要給她女兒把對象定下來……
  梅子放下電話,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挺想念來弟的。就是那麽個鐘點工來弟,做保姆做得傢傢戶戶都離不了她,用蘆迪的話說,確是有點邪門。
  來弟和梅子同歲,51年生,都屬兔。來弟27歲到北京做保姆,正是梅子從北大荒返城的那一年。算起來,來弟擁有20年“保齡”了,令人不可小視。來弟剛到北京時,在人傢傢裏做全日的保姆,換過許多傢,到了90年代,纔開始做鐘點工。因此來弟認識北京城裏大街小巷許多地方。但來弟不識字,來弟有個姐姐招弟,那時候招弟上了學,傢裏就沒錢給來弟再上了。等下一個弟弟真的被她們姐妹招來,她傢就更不會讓來弟讀書了。梅子知道安徽無為是個窮縣,女孩長大了,就出去給人當保姆。幾十年前,許多女人在主傢當保姆一直當到老死。
  來弟雖不識字,來弟卻識數。來弟管阿拉伯數字叫做洋碼字。來弟手腕上有塊表,不知是哪傢人給的。她每次一進門就先看墻上的鐘點,對一遍她的表是否準時。梅子有一次問她,不識字卻怎麽識洋碼字?來弟覺得奇怪,回答說:梅老師笑話我呢,要是再不識數,我不成了個瞎子,怎麽看鐘點啊?
  所以來弟從不遲到。梅子甚至懷疑來弟總是把手錶撥快,要不她為什麽每次都會提前幾分鐘到。
  到了8點50 分的時候,梅子失望地想,來弟今天肯定不會來了。
心驚肉跳
  9:00——
  來弟和她的一傢人,大包小包的,剛剛走出北京站的出口,就聽見頭頂上響起了一記雷聲。來弟擡頭看天,太陽像個燈籠,就挂在馬路邊那棟高樓的窗戶上,陽光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來弟嘀咕說,這好好的大晴天,怎麽就會打雷?正說着,那雷聲又響了一下。兒子臂彎裏抱着他1歲半的女兒京京,用胳膊肘捅捅她說,媽,是鐘聲響呢,你回頭看——來弟轉過身,見車站那排樓的中央,聳着一座高高的小亭子,四面都嵌着方方的一塊大鐘,雷聲就是從大鐘那裏發出來的。鐘面上的指針,短的停在洋碼字9上,長的在12上。
  來弟在20年間,已經無數次到過北京站。但聽它敲鐘,還是第一次。
  它一聲接一聲地響着,聲音傳得老遠,那聲音真是好聽得很,像是一個喉嚨裏裝着麥剋風的女人在唱歌,震得陽光都有點發抖。廣場上走來走去的人,都停下腳,仰臉去看它。來弟的孫女京京讓鐘聲給吵醒了,大聲哭了起來。
  6—7—8—9—來弟一聲聲數着,沒有錯,一共是9下。來弟看看自己腕上的表,真是9點鐘了。
  她心裏突然就有些發緊,招呼了一聲自傢男人,腳步也快了。
  快到103汽車站的時候,來弟放下東西,回頭對兒子說:這一次,豁出去了,我們打“的”好不好呢?
  兒子顯得很吃驚。兒子說,回一趟傢,錢都用光了,還打的呢?!
  來弟不理他,衝着迎面來的一輛“面的”就舉起了手。這個傢,她說了算。來弟還是第一次“打的”,那手伸得僵硬,像是敬禮一樣,縮回來還抻着。“面的”倒不計較,嗤地就把車停在了她面前。兒子看一眼車廂,說就一排座位,這麽多人,坐不下哩。來弟說上啊上啊,都給我上去再說。一邊就把抱着孩子的兒子和媳婦推了上去,又把男人推了上去。最後是女兒和行李,關了車門,來弟和女兒就坐在了行李上,正好滿滿一車。司機回頭看這一車人,樂着說:真新鮮,如今農村人也坐上出租了。來弟回答說,你沒看有個小孩麽,坐公共汽車沒有座位,怕把小孩擠壞了。司機又樂,說打工還帶小孩啊,真把全家都搬來了?去哪啊?來弟說了地址,用袖筒擦一把汗,鬆了口氣。車開了一會,來弟從倒退的車後窗裏,望見路邊的高樓上又聳着個小亭子,上頭有衹大鐘,已經指着9點25分。
  來弟想,到底是大城市呢,連馬路上都有鐘錶,還讓人白看。城裏人好像是靠着鐘在活,一時一刻都不能差的。如果在老傢,就用不着鐘點了,天亮起身下田,太陽正中了回傢吃飯,天黑了就回。那鐘點是太陽,挂在天上,你想看成幾點就是幾點。她長到十幾歲,鬧鐘沒見過一隻,不用說手錶了。可如今回去過年,傢傢都有電子鐘,臺燈上鑲着鐘、墻上的挂歷鑲着鐘、就連溫度計旁邊都鑲着鐘,一間屋裏,鐘錶真比人的眼睛還多。可惜,鄉下人的眼睛,硬是不往鐘錶上落,麻將一夜打到天亮,一覺睡到中午,晨昏顛倒的,哪裏有一點時間觀念呢。
  在城裏做慣了鐘點工的來弟,回老傢過了一個半月不需要鐘點的日子,還真有些不習慣。輕鬆倒是輕鬆,衹覺得人都散漫得虛軟了。
  但老傢是不能不回的。來弟的娘傢早就沒有人了,夫傢除了自己男人,還有一個71歲的婆婆。來弟出去做工20年,一兒一女都是男人和婆婆養大的。
  “面的”停了下來,騰騰地抖着身子哼哼着,好一會也不往前走,司機說前面肯定是堵車了,急也沒用。十字路口那裏有塊牌牌,上頭的洋碼字一會兒一變,來弟留心看,已是9點37分了。不由很有些心焦。再回頭,駕駛臺那衹盒子上的洋碼字也開始蹦字了,一蹦就是8角錢,蹦得來弟心驚肉跳,胸口也一抽一抽地發疼。
  來弟有些後悔“打的”了。這“的”是她這樣的人打的麽?
  來弟生下來到現在統共衹坐過兩次出租車,上一次,還是因為有一次她幹活時突然胃疼,那個梅老師付錢打了“的”,讓“面的”把她送到醫院去的。這一次過年回老傢,兒子媳婦女兒和她四個人,光是一個半月不幹活,損失多少工錢呢,少說幾千塊了;來回的火車票錢呢,春節高峰買不上票,衹好買黑市的高價票,又是上千塊;還有回到鄉下各處打點的錢——親戚結婚送份子的、哪傢孩子滿月辦酒席的、壓歲錢、待客的煙酒錢……凡是動一動都是錢。在城裏辛辛苦苦幹一年掙的錢,回趟老傢就去掉了一大半。幸好新屋早幾年就蓋成了,樓上樓下四大間還有曬臺;兒子結婚用的都是她和兒子這麽多年在外面做工攢下的錢。前年,兒媳婦還給她生下一個胖胖的孫女兒京京。頭胎生了女孩,按說還可以再生一個,兒媳婦說不要了,男孩女孩都一樣。來弟也說不要就不要吧,沒看城裏人都喜歡女兒呢。自從有了孫女,兒媳婦在傢看孩子,有一年多上不了班,傢裏的進賬少了,開銷卻一下大了許多。錢這東西,不會有夠的時候,再過些年,到了她做不動的時候,若是她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一天到晚按鐘點跑來跑去,回到老家乡下,她用什麽錢來養活自己和男人呢?
  男人一直縮在車廂的角落上,一面朝外頭張望一面唉聲嘆氣。
  來弟心想,要是照這樣堵下去,這一筆車錢,可夠她幹上大半天的了。她一個鐘點一個鐘點掙出來的錢,正在一分鐘一分鐘地跳進出租汽車司機的腰包。城裏的鐘點,根本不是個鐘點,城裏的鐘點是個張大嘴吞錢的妖怪,城裏的鐘點就是錢。
  總算到了地方,三環邊上一條鬍同的大雜院門口,來弟讓傢裏人把行李一件件拿下去,自己掏出錢來付車費。兒子在她耳邊說,媽,總共21塊,其實就合一人3 塊多,比坐汽車合算。來弟說那當然,我早算過了。她看看表,是9點55分,問兒子:今天星期幾呢?兒子說是星期一。來弟略一思忖,對男人說:你們進去,先把屋子收拾收拾,我得上梅老師傢去,她要是在傢,我就往下做了……
  女兒說,坐了兩天硬板,人都吃力煞了,你怎麽一下火車,就變得像城裏人一樣了……
  來弟瞪女兒一眼,說:等你做了娘,你就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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