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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少年
  罗小毛读初中一年级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那年月读书看不到辽阔的前途故学习
  成绩一遢糊涂。有一天晚上,罗小毛的父亲忽然要检查罗小毛的作业,把罗小毛叫到书
  桌前站祝“我来考考你这狗屎的看,过来!”父亲说,指着英语课本上的一段课文,
  “念给爸爸听听,嗯。”罗小毛拿起英语书胡乱读了通,妄想骗过父亲时,脸上突然就
  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你这狗屎的,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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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毛读初中一年级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那年月读书看不到辽阔的前途故学习
  成绩一遢糊涂。有一天晚上,罗小毛的父亲忽然要检查罗小毛的作业,把罗小毛叫到书
  桌前站祝“我来考考你这狗屎的看,过来!”父亲说,指着英语课本上的一段课文,
  “念给爸爸听听,嗯。”罗小毛拿起英语书胡乱读了通,妄想骗过父亲时,脸上突然就
  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你这狗屎的,重念!”
   罗小毛的父亲火冒八丈地瞪着他,“你不好好念,我今天要捶死你。”罗小毛害怕
  得口吃起来,他老人家三十年前在中山大学学的英语一点也没丢。罗小毛十分钦佩父亲
  那惊人的记忆力。“你这狗屎的,”父亲又咆哮了一句,狠狠地踹了罗小毛大腿一脚。
  “你不像话埃”罗小毛的父亲见儿子门门功课都稀里糊涂就又愤怒又失望地瞪着他,
  “我那时读书哪里叫你爷爷操过半点心埃”罗小毛的父亲说。
   罗小毛与他父亲是在两个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环境中出生及长大的。
   罗小毛的老家在湖南边陲的罗霄山下。他父亲从他祖母那虚弱的腹腔里一钻出来,
  就显示了他的聪明,因为一落地哭声就很不同。那尖利的哭声在淅淅沥沥的密集的雨丝
  中钻来钻去,鱼一般游进了附近的农舍,使一些人惊得猫一样跳了起来。罗小毛的父亲
  一生下来就是方头大耳且眉宇间透着灵气,一双眼睛黑亮亮地这里看那里看,很记事的
  样子,当然就很会读书。还在罗小毛的父亲5岁时,一个以算命为生的老人就给罗小毛年
  幼的父亲预测了未来。“他的相起码值五十块光洋,”算命先生捏着半截红铅笔在罗小
  毛的父亲那嫩稚的方脸上指指点点,“孩子早生一百年是要考状元做丞相的……”算命
  先生口若悬河,说得罗家大屋里人人都喜饱了,瞅着罗小毛的父亲的目光全嫉羡得直冒
  热气。那是五月一个桔花飘香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天空蓝蓝的,山村里除了浓郁的桔花
  香,还飘扬着泥土和树脂的清香。从那天开始,大屋里的老一辈人在茶余饭后聚成一堆
  闲聊时,都很以为然地这么说:“这小畜牲总有一天会给我们罗家饲堂带来光荣。”
   罗小毛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他那张幼稚肮脏的方脸块就受到村子里那帮有着坚不可
  摧的地位和威望的老一辈人的爱护和赞许。他父亲那两只紫红色的大耳孔,常常被那些
  憧憬他未来的语言塞满了,这使少年时的罗小毛父亲很荣耀地感到自己的双肩挑着罗家
  大屋的希望。因而一开始就被光宗耀祖的思想左右着,自觉自愿挑着罗家大屋的兴衰,
  当然就把许许多多美好时光消磨在书本里了,当然就理所当然地读得好。
   罗小毛于1958年12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生于长沙的某家医院里,于是就一直在
  长沙长大。他少年时候除了怕父亲,几乎胆大包天。罗小毛读书乱弹琴不是他天生就是
  个读书乱弹琴的人,那年月大家读书都乱弹琴,你不乱弹琴心里就过不得,大家都在玩,
  你自然就也想玩。就这么回事。“我读书时哪里叫你爷爷操过半点心!”父亲吼道,
  “我每天都是自觉自愿地做作业。你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我是纯
  粹靠读书读出来的!你这样下去,将来怎么得了啊?嗯?”父亲又气愤又伤心地瞪着他,
  “你这狗屎的!长沙市又多了一个废人,我真的要捶死你这狗屎的。”罗小毛自然就被
  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他杀猪般哭嚷着,发誓好好学习。然而,那个时候没有几个
  学生发誓好好学习而真的就去好好学习的,因为那个年代里读书根本就见不到前途。
2
  罗小毛读小学前的童年,在他记忆的宝岛上好像没存放什么东西。罗小毛只记得他
  是8岁差1个月才进入H师范的附属小学读书的。那是1966年。那时候读书好像有条绷硬的
  规定,即儿童满7岁方能入学。1965年9月,罗小毛离满7岁只差1个月,要入学也说得过
  去了。但他父亲当时是H师范的校长。自然就要以身作则,于是罗小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
  与他同年的好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去读书,而他却要挨到第二年。罗小毛童年时候是生
  活在谎言汇集成的蜜缸里,他是罗校长的第三个儿子,大人们全说他聪明,说他长大后
  会有出息。他调皮,一些大人却宽容地瞥着他说:“聪明伢子都有点调皮。”这自然滋
  长了他的邪气,因而捣起蛋来就更目中无人。罗小毛读小学1年级时,父亲还没倒台。那
  时罗小毛的父亲在H师范以严厉和正直著称,脸上有股威严。这张脸出现在哪里,哪里就
  在装模作样的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谁也没企图去扳倒罗校长。罗小毛的父亲在H师
  范掌着舵,依然发号施令什么的。所以,他那时在H师范的附属小学里就有那么一点威武。
  因为有这么一个父亲,走路自然就有点雄赳赳,一张脸上充斥着不理人的傲气,校长的
  儿子么,当然就被人微言轻的大人惯成了这样子。在学校里,只要与某同学打架,一些
  教师几乎都是无原则地袒护罗小毛,因为他是他们很想巴结的罗校长的儿子。“你怎么
  同罗小毛打架?”有的教师气势汹汹地喝斥罗小毛的对手说,眼睛瞪得牛卵大,一副要
  吃人的恶相。对方不服地嘟哝道:“罗小毛先动手打我。”“就算罗小毛先动手你也不
  要打!”卫护他的教师讲大道理说,“你不晓得告诉教师?跟我到办公室去!
   啊?”罗小毛却可以快活地去玩。然而,美好的童年对于罗小毛来说,简直太短暂。
  次年夏天——也就是他读小学2年级的那年,一份从郴州来的外调函却把掌管着H师范日
  常工作大方向的罗校长打倒了。这封从罗霄山下出发,由两个乡干部专程送来给H师范造
  反派的材料说罗中汉是革命的叛徒。就这么回事。
   那年暑假的一天——那天上午的太阳很恶,把个校园晒得晕晕糊糊的。尽管放了暑
  假,身为一校之长的罗小毛的父亲,每天总要到自己的“领土”上巡视一番。那天上午,
  他父亲照例步履矫健地绕校园走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异常现象,便放心地往回走。当
  他父亲走到阳光灿烂的操坪上时,就碰到了从罗霄山下来的两个穿蓝中山装的造反派。
  他们的衣着并没引起他父亲去注意,但两人说话的口音却惹起了他父亲的浓厚兴趣。
  “你们是资兴人?”
   罗中汉高兴地用资兴土话同他们打招呼说,“我也是资兴人。”两个罗霄山下走来
  的资兴人,疑惑地瞅着罗小毛的父亲,其中一个斜着眼睛问:“贵姓?”“我叫罗中汉,”
  罗小毛的父亲堆着一脸的笑容说。两位资兴人一听罗中汉这个名字,对视一眼,掉头逃
  也似地而去。
   罗小毛的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中午在饭桌上对一家人提及此事说;“这让我觉得不
  对头。”罗小毛的母亲不以为然,“你可能听错了他们的口音,”母亲宽他的心说,
  “就算他们是资兴人,又不认得你罗中汉,”罗中汉不吭声地思想着此事躺下了。罗父
  午睡醒来后,洗个脸,便躺在竹躺椅上悉心啃《三国演义》。然而,正当罗父坐在竹躺
  椅上轻轻松松地看着《三国演义》并对诸葛亮的神机妙算钦佩得不亦乐乎时,校园内,
  造反派们正激情满怀且干劲冲天地率领十几个红卫兵小将(暑假护校学生)在各处张贴
  “打倒叛徒当权派走资派罗中汉!!”的标语。次日一早,太阳出来了,天蓝莹莹一片,
  麻雀在窗前的苦楝树上叽叽喳喳地吵着。罗小毛的父亲喝完两碗稀饭,便独自往校园里
  走去,边想着一些问题,当他步入校园,不觉就大吃一惊,犹如大白天遇见了鬼,墙上
  竟张贴了那么多白纸黑字的标语“打倒叛徒当权派走资派罗中汉!!”
   “这是准干的?”罗小毛的父亲压抑着愤怒,冲着向他走来的传达室的师傅说。那
  位师傅很解气地瞥罗父一眼,“昨天你们老家来的两个人,说你是叛徒。”他慢声慢气
  地说,“你现在有麻烦了,罗校长,这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事。”
   麻烦当然就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着暴雨的中午,H师范的民兵营长和保卫科长及三个红卫兵,一齐拥
  进了罗家,个个人模狗样地绷着脸,如临大敌一般地瞪着罗小毛的父亲。“罗中汉,”
  保卫科长生平第一次直呼罗校长其名,因而声音一点也不干脆。“从今天起,我们要对
  你叛变革命的问题进行审查。你清理几件衣服跟我们走吧。”罗小毛的父亲脸上一片茫
  然地应了声“哦”。保卫科长见他敬畏了十年的罗校长居然不发怒,反倒模样有点可怜,
  顿时精神就为之一振。“罗中汉,”他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动作快点,我们可没工夫
  等你。”
   罗小毛的父亲被他们带走了。
   “你爸爸是叛徒,”罗小毛的同龄人对他轻蔑地说。罗小毛的心立即就碎了。“我
  不晓得,”罗小毛惭愧地说,当然还一脸通红。
   他那时虽然只有八岁多,但已经懂得叛徒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就是人民的敌人,
  遭人民群众唾弃的坏蛋。罗小毛顿时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颗心当然就不再鲜红。
   H师范的山坡上有一幢很长的四层的红砖楼房,坐东朝西,被H师范的大人小孩简称
  为“东楼”,东楼有百十间寝室,揽括了整个H师范的学生。罗小毛的父亲被关在东楼大
  门旁的一间房子里,由红卫兵小将看守着,好像叛徒罗中汉会畏罪潜逃似的。红卫兵小
  将当然不会为叛徒和走资派端饭端菜--没有人愿为坏人服务。这个光荣的重担自然就
  落到了罗小毛的头上。“小毛,”母亲瞪着儿子说,“你去跟你爸爸送饭。”罗小毛不
  太愿意去送,他怕同龄的孩子瞧见而嘲笑他。“我不去送,”罗小毛说,“慢点别人看
  见了笑我。”罗小毛申辩说。罗小毛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两个
  青年去。“欣赏”造反派的脸色,更不会让一个女孩子去受红卫兵小将的欺负。罗小毛
  是全家中给父亲送饭的最佳人眩“我只告诉你,小毛,”他母亲非常客观地瞪着他,
  “你不去给你爸爸送饭,你爸爸就会饿死的,饿死了,那你就没有爸爸了。”
   罗小毛当然不想要爸爸饿死,在感情上他是很依赖这个被别人说成是叛徒的爸爸的,
  爸爸就是爸爸。他去了,拎着一铝盒子饭菜,有点羞怯地急急往东楼走去。他那颗幼小
  的自尊心,不愿意让同龄人看见他给他的叛徒爸爸送饭。罗小毛从开始懂事起,自尊心
  就很强,这与他后来在事业上发达起来,有着密切关系。关于罗小毛的事业,那是另一
  部小说的任务。罗小毛拎着一铝盒饭一走进东楼,红卫兵小将就立即拦住了他。“站住,”
  红卫兵小将虎着脸瞪着他,“拿来给我们检查。”罗小毛忙把饭盒递了过去。一个红卫
  兵揭开饭盒盖,拿起罗小毛手中的筷子就七翻八寻,看是否在饭里藏了纸条之类的东西。
  有天下午,罗小毛打着油布伞去送饭,雨水把脚和球鞋都打湿了,心里就为天天要送饭
  而恼怒。一走进东楼的大门,一个脸上遍布着青春疙瘩的红卫兵厉声喝住了他。“过来,
  小鬼。”对方故作凶猛地瞪着罗小毛,“把饭盒打开。”
   罗小毛迈到到那红卫兵面前,打开了饭盒。红卫兵小将举起一双筷子,很认真地翻
  寻饭盒里是否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当那个红卫兵翻寻了一气,什么也没找到,便夹起
  埋在饭底下的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出于妒忌说:“叛徒还有蛋呷,哪要得!”说完,
  他把鸡蛋轻漫地朝地下一扔时,罗小毛尖叫起来了。“赔老子的鸡蛋来。赔罗!”罗小
  毛怕他跑,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赔我的鸡蛋来!”“哎呀!”那红卫兵感到奇怪地
  低了头来瞪着罗小毛,“你这狗崽子还蛮凶啊?”“你才是狗崽子咧!”罗小毛尖声反
  击说:“你怕你长得蛮好看罢。”“你再说一句!”红卫兵小将火了,吼起来,“老子
  一拳送你这狗崽子的终!”“你敢,你打死我,你要抵命!”罗小毛大声嚷叫。罗小毛
  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出来的,“小毛,你再吵我就捶你。”他父亲制止他说。罗小
  毛悲愤地哭道:“他把妈妈煎的鸡蛋扔到地上,我要他赔。”父亲瞪着儿子,“你回去,
  听见没有?”父亲绷着脸对儿子说,“快点死回去。”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红卫兵,一本
  正经地反咬一口说:“罗中汉,你要好好教育你的崽,你看到了,他跟一条疯狗一样。”
  罗小毛的父亲举起了他那厚实的巴掌,做出要打罗小毛的姿势。罗小毛当然就松开了手……
  第二天,罗小毛再去送饭时,谁也没有再去检查他手中的饭盒。从此,红卫兵小将再也
  没检查过他手中的饭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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