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旅游文化>> 李敖 Li 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四月25日2018年三月18日)
北京法源寺
  作者:李敖
  楔子 神秘的棺材
  第一章 憫忠寺
  第二章 寂寞餘花
  第三章 “休懷粉身念”
  第四章 西太後
  第五章 康進士
  第六章 皇帝
  第七章 回嚮
  第八章 大刀王五
  第九章 戊戌政變
  第十章 搶救
  第十一章 捨生
  第十二章 從監牢到法場
  第十三章 他們都死了
  第十四章 “明月幾時有”
  第十五章 古剎重逢
  尾聲 掘墳
  我寫《北京法源寺》
第一章 憫忠寺
  七世紀的六四四年,中國正是唐朝的第二個皇帝唐大宗的天下。他忍了好多好多年,决心親徵東北的高麗了。高麗那時候,不僅在朝鮮半島稱霸,北邊的勢力,還延伸到中國東北的遼水流域,這是好大喜功的唐太宗絶不能忍耐的。不能忍耐歸不能忍耐,他不能不小心,因為隋朝就為了三十年前打高麗,害得國內空虛,引起了革命,唐太宗纔趁機滅了隋朝,建了唐朝。如今三十年後,他自己再重新發動這一進攻,是不能不特別小心的。
  唐太宗的計劃是,用二十萬人以下的兵力,用快速進攻,速戰速决。他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一個三十年前曾參加打高麗的老戰士,但老戰士卻說:遼東太遠了,補給睏難,高麗人很會守城,速戰速决恐怕很難。但是,老戰士勸阻不了唐太宗,最後勸阻他的一個大臣——魏徵——也死了,沒有人勸得住他,他决心打這場仗了。
  六四五年三月,他要出發了,他留守後方的兒子很緊張,哭了好幾天。最後,為他送行的時候,他指着自己的衣服對兒子說:“等到下次看見你,再換這件袍子。”——衣服都不用換季,仗很快就會打勝的。
  五月,唐朝的大軍打到了遼東城下,遼東是現在中國東北的遼陽城,血戰以後,攻下了遼東城。六月,已進軍到安市(遼寧蓋平縣東北)。高麗動員了十五萬人,雙方展開了惡鬥,最後高麗打不過,就决定堅壁清野,將幾百裏內斷絶人煙,使唐朝軍隊無法就地找到補給。就這樣的,戰爭拖下去了。
  夏天快到了。唐太宗還穿着原來的袍子,不肯脫下來。七月過去了,八月過去了,儲存的糧食快光了,東北的天氣也冷了,唐太宗的袍子也破了。新袍子拿來,他拒絶換,他說,將士們的袍子也都破了,我一個人怎麽穿新的?最後,衹好撤軍了,九月在撤退裏度過、十月在撤退裏度過,十一月,纔回到幽州.到幽州的時候,所有的馬,衹剩下五分之一了。
  幽州,就是北京。
  唐太宗很痛苦,他換掉了舊袍子,可是換不掉舊的創痕。魏徵要是活着,就好了,他想。魏徵活着,就會勸他別打這場仗。他派人到魏徵墳上,新立了一座碑。把魏徵的太太兒子找來,特別慰問他們,表示他對魏徵的懷念。
  他在幽州,蓋了一座廟,追念這次徵東而死的所有的將士,他們的死亡,是為國盡忠而死,死在家乡以外。他們的死亡是叫人心愉的,他們的身世是可憐的,這座廟的名字,應該表達出這種意思,唐太宗最後决定,這座廟,叫做“憫忠寺”。
  寺裏面,蓋了一座大樓,叫憫忠閣,立了許多許多有名的和無名的紀念牌位,閣蓋得極高,高得後來有一句諺語:“憫忠高閣,去天一握。”表示它離天那麽近。
  這是中國的早期忠烈祠。
  一千年過去了。一千年的風雪與戰亂,高高的憫忠閣已經倒塌了,但是憫忠寺還凄涼地存在着。
  憫忠寺剛蓋時候的北京舊城,早就沒有了,原來舊城的範圍,也沒有古跡可尋,留下的紀錄,衹能追溯到十世紀的遼朝。遼朝在北京蓋了新城,憫忠寺被新城圍住,位置在新城的東方。十二世紀的時候,金朝滅了遼朝,它把北京城重新加大。在遼朝蓋的城外面,蓋了一個大四倍的城,把它套在裏面,這時候的憫忠寺,在金朝的北京城裏,位置就偏嚮東南。十三世紀,元朝又滅了金朝,又重新蓋了北京城,這個城,整個的朝北移動了,金朝的城,衹有東北角的一小部分並到元朝的新城裏,這時候的憫忠寺,被拋在城外的西南角。十四世紀,明朝趕走了元朝,又重建北京城,整個的朝南移,蓋了一個方形的城,並入了元朝舊城的三分之二,這時候的憫忠寺,還是在城外面的西南角,不過離城比一百年前近了。到了十六世紀,大臣告訴明朝第十一個皇帝說,城外面的百姓,比城裏面的多了一倍了,不能不保護他們。於是皇帝在一五五0年,叫一個姦臣嚴嵩主持,在城的南邊,加蓋了一個外城,東西比內城寬一點,南北比內城短一半。從此以後,這個古城的樣子,就確定了。就這樣的,四百三十多年下來,直到今天。
  一五五○年外城蓋好的時候,憫忠寺正式重圈到北京城裏來。過了九十四年,清朝取代了明朝,原來在遼水流域的滿族,統治了漢族的中國。又過了八十六年,清朝的第三個皇帝世宗雍正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一七三一年的時候,想到了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後,清朝的第四個皇帝高宗乾隆也親來這裏,並且親題寫了“法海真源”四個字,刻成匾,挂在這廟裏。
  又一百六十多年過去了,法源寺的附近,已經多了人煙,也多了寺南的義地和荒塚,許多從外地到北京來的人,死在北京,不能歸葬的,都一一埋在這邊了。那時候不流行火葬,人死後連同棺材運回家乡,很不簡單。他們生時不能回歸故鄉,死後埋骨於此,總希望有點家乡味,所以,這些墳地也分區了,江蘇人埋在江蘇義地、江西人埋在江西義地、河南人埋在河南義地,不能明顯分區的,也有許多義地可埋。至於能夠歸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廟上,在廟裏的空房,擺上長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面,有時候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沒人再過問。有的棺木不好,會生蟲子、出惡臭,廟裏的人,也衹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衹好就地處理,淪入荒傢了。
  就這樣的,北京的寺廟就成為人們生死綫上的一個過渡,寺廟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們的重要職務,就是代人們生前解决人神問題、死後處理人鬼問題。
  法源寺的和尚,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法源寺在北京的寺廟裏,有它特有的悲槍氣氛。其他的寺廟,興建的原因大多比較單純,像隆福寺、法華寺,衹是明朝皇帝應太監的請求,為了弘揚佛法,就蓋起來了;像護國寺、普渡寺,是元朝丞相托剋托、清朝攝政王多爾衷的宅邸,舊宅邸一改就完成了。法源寺卻完全不一樣。它從唐太宗死前四年蓋起,目的就是追念為中國而死的先烈與國殤,它的悲槍氣氛,從它原始的憫忠字樣就已表露。北京的寺廟名字,柏林寺、賢良寺、普濟寺、廣化寺、寶禪寺、妙應寺、廣濟寺、崇效寺、竜樹寺、竜泉寺等等,都沒有悲愴的意味,嵩祝寺、瑞應寺、大慶壽寺、延壽寺等等,甚至還洋溢着一片喜氣。衹有憫忠寺,它一開始,就表露了陰鬱與蒼茫。它日後的歷史,也一再和這種氣氛相伴。在它興建後四百八十年,一個亡國的皇帝被關到裏面,那是北宋的欽宗,他有着可憐的身世,他的父親徽宗,藝術傢的成分遠多於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國傢搞得一塌糊塗後,丟給了他,他衹做了一年皇帝,就亡國了,然後做了三十一年的囚犯。在憫忠寺,他回想故國,在曉鐘夕照裏,過着痛苦凄涼的歲月。
  十二世紀,南宋也亡了。一個江西的進士謝枋得,參加抵抗蒙古兵失敗,妻子被俘。他隱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錢,衹肯收米面等實物,給他錢,他就生氣,丟在地下。後來被發現了,他逃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統一中國後,為了寵絡漢人,到江南訪求宋朝的遺士,跟它合作,名單開出三十人,謝枋得在裏面,邀功的官吏找到他,強迫他北上。到北京後,他被安置在憫忠寺,他看到寺裏曹娥碑,想到曹娥這個為了找父親的屍體,十四歲就自殺了的漢朝女孩,感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啊!”遂把自己餓死在憫忠寺裏。死的時候,六十四歲。
  憫忠寺,就帶着這樣悲倫的身世,從歷史走了下來。在十四世紀,當憫忠閣還沒倒塌的時候,一個生在元朝的第一個皇帝時候、死在元朝最後一個皇帝時候的老人張翥,曾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詩,那是:
  百級危梯溯碧空
  憑欄浩浩納長風。
  金銀宮闕諸天上。
  錦綉山川一氣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
  魂來滄海鬼為雄。
  衹憐春色城南苑,
  寂寞餘花落舊紅。
  在“寂寞餘花”的時候,開始了本書的故事。
楔子 神秘的棺材
  天河像一條帶子,正南正北的懸在天上。北京的人說:“牛郎在河東,織女在河西,今年七月見一面,再等來年七月七。”
  七月七過去了,正南正北的天河改了方向。北京的人又說:“天河掉角了!天河掉角,棉褲棉襖。”這就是說,天快涼了。
  “接着是六月十五,是鬼節,傢傢都要“供包袱”。“供包袱”是到紙店買金銀箔,疊成小元寶,搭配上一團一團的“燒紙”,裝在方紙袋裏。紙袋是特製的,上面用木刻版印上花樣,由活人寫上死人的名字,放在傢門口,就燒起來了。燒的時候,要額外留出兩張“燒紙”單獨燒,做為郵費。就這樣的,活人就把鈔票火匯給死人了。
  七月十五伺候過了鬼,八月十五就伺候人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傢傢要蒸“團圓餅”。餅有五分厚,有六七層,用的材料包括葡萄幹、桂圓、瓜子、玫瑰、木樨、紅糖、白糖、青絲、紅絲、桃仁、杏仁、面粉,一個蒸籠衹蒸一個。過了中秋夜,第二天就切開了,傢裏有多少人,就切多少塊,表示團圓。所以,“團圓餅”人人有份,不吃就表示不團圓。
  每一年的中秋,就在北京這樣輪回着。時間年復一年的在前進、風俗周而復始的在重演。團圓、團圓、大團圓,多少中國人民在風霜裏、在烽火下、在骨肉離散中,為這一夢想揉進了辛酸與涕淚。直到團圓化成多少塊,像“團圓餅”化成多少塊,一切修短隨化,終期於盡,除了辛酸、除了涕淚,一切都歸於烏有,衹除了一具棺材。
  把棺材上漆,是北京人的一件大事,愈好的棺材愈要上漆,甚至年年上漆,沒漆的棺材是窮人的。中國人講究養生送死,送死比養生更考究,北京城的送死比其他城更考究。北京城的送死特色是“杠房”,杠是不同粗細的圓木,交疊起來,由“杠夫”擡起,上面放着棺材。杠的數目有“四十八杠”、有“六十四杠”,愈多愈神氣、愈多愈穩。穩得上面可放上滿滿的一。碗水,不論怎麽擡杠,保證水不灑出來。不灑的原因是杠夫走路不用膝蓋,腿永遠是直挺挺的,像僵屍一般。指揮他們的人叫“打香尺的”。“打香尺的”像趕一堆僵屍,不說一句話,衹憑敲打一根一尺長、兩寸寬的紅木尺來發號施令,不論上下快慢、轉彎抹角、換人換肩,都以敲打為記。北京城送死的另一特色是“一撮毛”。“一撮毛”是職業性撒紙錢的,他在腰間紮了條白帶子,陪同喪傢穿孝,以示敬重。出殯時候,每經十字路口或機關廟宇,就由“一撮毛”出面,把幾十張碗口大小中有方孔的白色冥鈔往天空撒去,撒上天的時候,一定要一條白練式的上去,高達九、十丈,然後像一群白鴿般的飄下來。使路人側目,然後鼓掌叫好。
  這些特色,都表示了北京的人對送死的鄭重,活人對死人的事,是含糊不得的。
  那是八月十六,中秋過後第一天的子夜,一個健壯的黑衣人謹慎的走嚮北京西四甘石橋,走近下牌樓的草地,嚮一根木柱子跑去。他一邊跑着,一邊自背上解下大麻袋,在月光下,把木柱下的一具死屍裝進袋裏。他匆匆在四周草地上檢查了一下,又隨手撿起許多零星東西,一並裝進,然後紮緊袋口,背起來跑了。
  他跑過了一條街,回頭看着,見到四邊無人,就匆匆轉入小巷,在小巷裏穿梭前進着。清早三更的時候,他已經成功的脫出北京的內城。
  北京的內城有九個門,俗稱“裏九”,外城套在內城南邊,有七個門,俗稱“外七”。內城外城之間的三個門是中央的正陽門(麗正門)、東邊的崇文門(文明門)和西邊的宣武門(順承門)。黑衣人背着麻袋,付了賄賂,脫出了宣武門,就朝左邊的鬍同裏走去。他一轉再轉,轉入一條死鬍同。死鬍同中有一間空屋,屋前有個小院子,有兩個人等着他,地下一口棺材,棺材蓋是打開的。兩人看他來了,幫他接過了麻袋,解開麻袋,把死屍裝進棺材。黑衣人把麻袋中的零星東西仔細清出來,一並裝進棺材裏。他掏出腰問的毛巾,為死屍的臉清理着。
  那張臉已被刀割得血肉模糊,但是輪廓還在,那是一張威武而莊嚴的臉,在月光下,神情凄楚地呈現在黑衣人面前。死屍全身是赤裸的,全身都被刀割得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他是被“凌遲”處死的。
  “凌遲”是中國遼、宋以後死刑的一種,是盡量使人犯臨死前痛苦的一種文化、是專門用來對付大逆不道的人犯的。“凌遲”俗稱“剮”,是把人犯綁在木柱上,由劊子手以剮刀細細切割,叫“魚鱗碎剮”。剮刀長八寸,有木柄,柄上刻一鬼頭,刀刃鋒利無比。中國駡人話說“千刀萬剮”,就是描寫這種情況的。
  黑衣人清理了死屍的臉,湊合了四肢,用一張薄被,蓋了上去,棺材上了蓋,打下了木釘。黑衣人點上了一至香,插在上頭,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撲到棺材上,大哭起來:“老爺啊!你死得好慘!好慘!”他喃喃喊着。多少個小時的緊張與麻木,都隨着淚水化解開來。
  其他的兩個人,忙着在棺材前後穿繩子,穿出兩個繩圈,用一根木杠,貫穿過去。這棺材沒有“四十八杠”,也沒有“六十四杠”,衹是兩人擡着吊起的單杠。棺材沒有上漆,是最廉價的那一種,木質是輕飄飄的。
  兩個人一前一後,把棺材擡起來。黑衣人擦了眼淚,拿着香,走在前面。清早四更的天氣,北京已經很寒了。
  他們快步走着,來到一大片紅墻邊。紅墻上面鋪着灰瓦,下面敷着灰泥。他們沿着紅墻走着,紅墻盡頭,便是三座大門。大門中門最大,兩邊各有一座石獅。一位和尚站在中間,招呼他們進去。進去右首有一間房,房中擺好兩個長板凳,棺材就放在板凳上。
  “都準備好了?”黑衣人間。
  “都準備好了。”和尚答,“我們立刻開始做佛事。”
  “愈快愈好。今天晚上我們來啓靈。”
  “埋在哪裏?”
  “埋在廣渠門臥佛寺街東邊。那邊不招眼,不大有人註意”
  “很好,很好。”和尚合十說,“佘先生真是義士!佘先生肯在這樣犯忌的時候收屍,真是人間大仁大勇,我們佩服得很。”
  “哪裏的話,”黑衣人說,“法師們肯秘密做這一次佛事,超度亡魂,纔是真正令人佩服的。”黑衣人作了揖,然後說:“現在佛事就全委托給法師了,我要出去辦點事,準備今晚的啓靈。”
  “佘先生請便。這邊一切,請放心就是。”
  黑衣人再作了揖,和另外兩人走出了廟門。邁出了門口,兩人中的一個問黑衣人:“這廟叫什麽啊?”
  黑衣人回身一指,正門上頭有三個大字-‘憫忠寺。”
首頁>> >> 旅游文化>> 李敖 Li 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四月25日2018年三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