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侠义小说>> 常杰淼 Chang Jiemiao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75年1929年)
雍正剑侠图
  该书以清康熙年间武林中派别斗争为背景,突出了“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成长为八卦门名人的历程,情节紧张,富有浓厚的传奇色彩。
序言
  序言
  武侠小说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源远流长,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
  早在先秦时期,随着奴隶制度的解体和封建城市经济的发展,社会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士人阶层,他们依靠自己的技艺——或文韬武略,或弹琴吹箫——在社会上谋生。特别是当时诸侯纷争,各路诸侯招揽门客,盛行养士之风,更促进了士阶层的发展。在士阶层中,以儒、侠两家最有号召力,韩非在《五蠹》篇中,就把二者并列,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留下了有关“侠”
  一词的最早记载。
  儒生以思想左右人们,侠客以武勇抱打不平。后者在专制社会,无疑对普通人,特别是下层劳动人民,最有吸引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使芸芸众生有了理想、期待和盼望,有了当苦难和不平压过来时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正因如此,伴随着侠客的产生和其作为一个阶层的发展,就有了记载侠客的文字。在先秦史籍中,像《左传》、《战国策》中都有关于侠士行侠仗义的记载,它们为武侠文学提供了生活原型,堪称武侠小说的滥觞。西汉,司马迁有感于身世的不幸,文人的无能,以切肤之痛,用血泪之笔,为游侠、刺客立传,歌颂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从而为武侠文学确立了“义”的基调。无义不能配称侠,无侠不足扬义,这是中国武侠小说自始至今一直贯穿的主导思想。东汉末年产生了被称为“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的《燕丹子》,赞扬荆柯言必信、行必果,不惜性命,刺杀秦王嬴政的事迹,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
  唐人始有意为小说,武侠小说也在唐代成熟,在唐传奇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像《虬髯客传》、《聂隐娘》、《红线》、《无双传》等等,都是唐传奇中的上乘之作。它们所塑造的剑侠形象,不但反映了唐代社会动荡不安的侧面,而且为后世留下了武侠小说的光辉范本和丰富资料,提供了可资鉴借的艺术描写手段,影响所及,直至目前。
  武侠小说自从唐代正式登上文学殿堂以后,就以独特的文化蕴味和审美情趣争得自己在文学百花园中独树一帜的地位。宋之话本、明清之章回小说,都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武侠小说,像在小说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水浒传》,就是最优秀的武侠小说——当然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一般武侠小说本身的涵义。
  到了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小说作为文学革命的先声,其发展远远超出了其他文学样式,其中武侠小说尤以为甚,形成了所谓的狂潮期,甚至出现了畸形发展,引起批评家的不满。然而,其中虽有相当一部分作品由于作家的游戏笔墨和商人重利而缺少艺术性,但仍有许多作家像向恺然、王度庐、朱贞木、李寿民、宫白羽、郑证因等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造就了旧派武侠小说相当灿烂的局面。
  50年代,香港、台湾武侠小说再度繁荣,一时名家辈出,特别是产生了梁羽生、金庸、古龙三位巨星。他们继承传统文学中的精华,又吸收引进西方文学的创作技巧,以创作武侠小说为事业,以提高武侠小说品位为目的。
  他们经过不懈的努力,把武侠小说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连以前有偏见和鄙视它的人都不得不正视这样的现实:武侠文学再也不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道听途说、曝日闲谈,优秀的武侠作品同样可以跻身于文学名著之列。文学创作的成就不受题材的限制,只要运用典型化的语言,反映了社会历史现实,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显示出作者对人生、社会、自然的深刻思索,表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都会在文学之林高高耸立,卓尔不群。
  80年代以来,伴随着改革开放,港台新派武侠小说涌入大陆,使沉寂了40年的大陆武侠文学创作重新起步,新人新作不断涌现,而且出现一大批高质量的研究著作。这对总结武侠文学创作的艺术规律,指导阅读和创作,无疑都有重要的意义。相信不远的将来,定会有优秀的武侠作品出现。
  武侠小说是一种大众文化,好的作品必须雅俗共赏,失去了通俗性和广大的读者队伍,武侠小说就丧失了生命力,必然会走向死胡同。但通俗绝不是媚俗,大众文化也不是低等文化,优秀的武侠小说是大俗大雅同熔一炉。
  其作者应是厚积而后薄发。只有如此,才能受到不同文化层次的各色人等的喜爱。真正做到这一点,可以说很难,非大手笔不能。正因为武侠小说要通俗,要面对大众,所以还有一个如何提高读者的艺术欣赏水平问题。求其上者得乎其中,如何将上上之作推荐给读者,不但是小说家的任务,更是出版家和研究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台湾研究界出版界曾遴选旧派武侠小说几十种,出版《近代武侠小说名著大系》,为读者提供经典名著,被誉为书界盛事。现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独具慧眼,在读者开始面对武侠小说思索和求精求细的时候,以大勇气大魄力推出《中国侠义经典系列》,无疑为研究界和读书界做了件大好事,可谓功高武林,德被读者,值得大书特书。
  这一批所选的《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等八种,选目精良,代表了清代及民国时期武侠小说的最高成就,配上精确的校点和典雅的装帧,无愧于“侠义经典”四字。
  该书系即将付梓,责任编辑诸公命余作序,辞不获免,只好应命。是为序。
  刘国辉
第一回避严亲畏罪走他乡入深山穷途遇剑客
  第一回 避严亲畏罪走他乡 入深山穷途遇剑客
  何人引我染风尘?荏苒韶光年旬五!衣冠颠倒辱为荣,放浪形骸玷曾祖。都门赤子不堪言,风流乞丐甜中苦。破衣如绣胜锦团,淡饭饔飧充肠肚。口似悬河若水流,心同宝鉴如案牍。文惊四座吾说评,点缀八方皆仰俯。鼓舌摇唇论盛衰,贬佞褒忠谈今古。舌笔之业乐如何?脱去褴衫更黼黻!
  鄙人流寓津埠二十馀载,栖身评书界内,言讲《雍正剑侠图》一书,多蒙各界欢迎,甚为抱歉!菲劣之材,何敢现丑报端?今蒙本报相聘,不揣冒昧,特奉原书以供阅者。然将来首尾不接之处,所在不免,尚祈诸君原谅见教是幸。
  是书以武侠之技,提倡武术之精神。内中医卜星相、三教九流、各色言情、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风花雪月、怪力乱神,由浅入深,无奇不有,是为长篇小说之目的。
  此书始于满清康熙五十四年,终于雍正。由紫气东来,临九朝八帝(按满清乃十帝,何言九朝八帝?由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惟光绪承继同治。自古有承继,未有继中之继。因童谣云“八辈五,没根基”。其言已验,因逊位焉。)皆称明君。惟康熙年间,普通小说最多。雍正结交剑侠,岂无知者?按原书,当雍正继位,康熙敕封十四太子允禔。 雍正乃四太子,圣讳胤祯,当时为熙圣主所不齿,因结交侠客,后文方有二老盗宝匣于乾清殿,删改圣旨,雍正方有九五之尊。此乃是书之大旨。
  开书若由雍正讲演起来,岂不唐突。那末应由何处而起呢?单言一农人,此人家住哪里,姓字名谁?众公少安勿躁,且听我慢慢的道来。
  在北京京南霸州城南童家村,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岁,相貌魁梧,秉性刚直,纯厚敦笃。生平有一样古怪的性格,不诺寡信。或有人失信于他,绝不与交。惟有粗糙过猛,是其劣也。家有严父童怀,慈母杨氏。
  外有叔伯兄弟童缓,因无所依,遂一处同居。家住东村口第一门,房数椽连场隔院,良田五十余亩,虽非富户,然亦称小康,虽不是诗书门第,总算勤俭人家。一家四口,颇称相得。外有长工、月工。
  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兵归甲库,马放南山,海晏河清,万民乐业。
  要是在村庄上,无非是农务,春种秋收,提篮撒种,半年忙,半年闲,庄稼勤务。顶到春种秋收,青年子弟,在家无事,各家恐其效尤,差不离各村,均要请武术教习,令其习练。单说童家村,请了一位教师,沧州人,姓李名直,外号人称弹腿李,就在本场院练习,童林也在其内,练习弹腿,并有青年子弟二十余人。不过就是六合刀、六合大枪,均都是花拳等类,没有真实的硬功。惟有弹腿,是这一位李教师的专门。这个弹腿呢,分为六家师。何为六家呢?分串拳门弹腿,化拳门弹腿,回回门占四家弹腿,共分为六家师。
  此是少林的绝艺,按僧道俗共为六家。《拳经》有云:“南京到北京,弹腿出于教门中。清真正教实授传,留下弹腿十趟拳”。故六家中为回回弹腿最好,故《拳经》上有歌词为证:名师授我十趟拳,术理无穷妙无边:头趟顺步单鞭式,二趟十字奔脚尖,三趟披盖夜行临,四趟称抹步斜纤,五趟力要猛,六趟防腿式单看,七趟双看多急快,八趟须还腿相连,九趟连环须捧索,十趟见弹复周全。后人休笑式法单,拳到临时多机变。
  此为回回十趟弹腿。少林弹腿十二趟,即和尚弹腿。道教为串拳弹腿,此为弹腿之根基。为何将弹腿言之凿凿呢?凡练武术,各种拳脚,是皆由弹腿而起。童林乃书中之主角,此谓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弹腿之精华,后遇剑客,方能一学而成。
  天天聚练,无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师家里来了一封家信,家内有紧要的事务,只得回归家内。这场子一散,各家子弟均都效尤。惟有童林,不肯将工夫丢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是不搁。好在家中诸事,自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场院练完,必要出东村口,绕北村口,进西村口,回归家内。及至回到家中,早饭已然做熟。因为乡下的饭,做的最早,每天家常的饭,不过就是玉面饽饽、熬小米粥,吃完了也就无事可做。这一日,起晚了一点,将功夫练完,只得到村外边去闲溜一趟,进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间更房,这三间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专办一切善举及青苗会等等的事情。
  村子里打更的,在内居住。所有本村闲散的人、年老的人,无事聚坐闲谈,时常斗纸牌,无非是解闷,也没有多大输赢。(谁说“斗个纸牌,也在书内吗?”若不因此,童林好好的日月,岂能逃亡在外,巧遇剑客?这正是书中紧要的关键。)童林进了西村口,看见更房里面,有不少人在内聚谈,童林也时常在里闲坐。今天正走到外面,众人看见童林走来,内中有一个,姓刘名禄,论来是童林长辈。童林寻常和睦乡里,亲近四邻,人缘最大,都爱惜童林纯厚。这位刘爷往里相让道:“海川,少见哪,因为什么总不到这里头坐?”童林含笑回答:“家事太忙,您一向可好?”说着进了更房,一同落坐。刘爷首先含笑开言,叫道:“海川,你是个没事的人,我们几位今天也闲暇,我们要商量斗个小牌,你来正好,咱们解解闷。”童林未及回答,旁边一个答道:“要是斗牌,可是有我。”童林观看,心中有些个不悦。怎么呢?这个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无赖,是在村中过阔了的家当,没有不怕他的。因为什么呢?
  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儿,外号叫青草蛇。这小子,在村子里边无恶不作。何为叫无恶不作呢?终日里,在庄子里假充光棍,与人拍头抹血,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跟未弥月的孩子打架,能打个十个八个的。打疯狗,骂傻子,这还不要紧。你要是得罪了他,赶到青庄稼正长成了的时候,他夜间跑到你的庄稼地里去。高粱将要收成的时候,他把高粱穗,都给你弄了下来,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长成,他全给掰了下来,扔那么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祸害人。这还不算,等到秋收冬藏,粮食入囤,柴草上垛,夜里给你弄把火。他那个胎子,身量不高,横下却有。一身蓝布裤褂,白袜子,穿一双踢死牛的洒鞋。这个脑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个球来。两道小眉毛,再配一双狗眼,一嘴的食火,两个兔子的耳朵。还是真蛮横。打遍了街,骂遍了巷,单打单斗,还是真打不过他。真要能打他,打轻了他不怕,打重了还得料理他。贫寒之家,惹不起他,真有势力之家,好鞋不踏臭狗屎,没有那么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岂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有云: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位说,“你们说书的,怎么那么嘴损?”不是要褒忠贬佞么?若非此人,童林岂能惹滔天之祸。)童林笑道:“三哥,您若愿意斗,让您!我还是真没有工夫。”青草蛇一听,把眼那么一翻,嘴一咧,道:“嘿!海川,你不斗牌,你是多心我。”童林赶紧含笑道:“三哥,您愿意斗,我还喜欢和您来。没有您我还不来。”王三冷笑道:“是呀,那么咱们四位都是谁?”刘爷答言道:“有张二爷,咱们四家不好吗?”张二爷道:“咱们把前后窗户满都摘下来,过堂风凉快。”大家说道:“对。”王三道:“海川,你上炕里边去,靠着窗台面向北。”海川笑道:“就是我年轻,焉能那样子呢?”大家说:“不可拘束。”“那么我就斗胆依从了。”
  “张二爷在东面,刘爷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边向南。咱们牌呢?”大家拿过牌来,放好了牌垫,把牌放在当中。王三说道:“海川,你先抢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抢,我可就是头牌。”“哪有那么放的呢?你抢。”童林果然伸手翻牌,却是九万,“怎么样?是我头牌”。大家言道:“你真有头牌的命儿。”于是这四位就斗起牌来。
  唯有这个耍钱哪,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钱怎么能有赌品呢。刘爷、童林,倒是随便一斗,无非是解闷。惟有这个王三,素来他的品行就不端,顶到耍上钱哪,那就不问可知啦。丑态百出,不是摔牌,就是骂街,真可称得起:手握多张,如擎团扇,左觑人而右顾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费尽魍魉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来,方才能赢钱。他原本没有多少钱,坐下他就想赢,输了他就要滚赌,找碴打架。这个耍钱场呢,原有这个毛病:谁不会来、谁不能赌,谁准赢钱。可巧三家输,就是童林一家赢,真是钱奔大堆。哈哈,就是童林不会赌,就是他赢。这位王三爷,真是水吊子坐在烟筒上,怎么讲呢?就是他没开和(h ú)。他看了看自己钱哪,只剩下三文钱,手里这把牌不和,底下的钱真不够输的。看手中牌,非叫七万不和。因为什么呢?六万、八万手里头的张儿,是腰里插枪,独叫七万,方能满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乱牌,已经有了三张七万,那一张七万,还不定在谁的手内。
  这把牌是非输不可。他一着急,要用腥赌。何为叫腥赌呢?俗说就是偷牌。
  他用手将乱牌里的七万,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暗在拳着那三个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却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个手指上的唾沫,将乱堆的七万,沾了起来,将手一拳,高声叫道:“哈哈,自掏七万,赶紧与我家里报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见了他是偷牌,这个名子又叫系牌。童林将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这个钱我们不能输。”王三把眼一瞪,说道:“怎么呢?我好容易头回满牌。童林,你这不是给我添满吗?”童林接着说道:“要是从乱牌里挑,那事我也会啊!”
  王三听罢,气往上撞,忙说道:“你看见我挑了吗?”说话之间,站起身来,立于炕沿之上。此时童林看他羞恼成怒,势将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来,立于炕里,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着童林,说:“你真可恶。”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吧”的就是一个耳掴子,所幸童林练过一身好武术,早就预防。
  童林见势不好,忙将左手一扬,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个“黄莺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项之上。这个乱子可就大了!王三来了个仰面朝天(缺少个一声叹。七擒孟获也上来了),王三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起来。素常真还没吃过这个亏,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儿了。一声怪叫:“哇呀!”势如冲锋,决一死战。无奈屋中人多,连看斗牌(别名叫“看歪脖子和”)十几个人,还能看他们打架吗?大家只得相劝,自然向着童林的人多。大刘爷上前相拦,笑道:“王三弟,你可不准这样。让童林年轻无识,有我们评理。”王三一看,大家都向着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声喊叫:“姓童的,我与你完不了啦!”童林说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视的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听罢,气得他浑身乱抖。王三大声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处也不是打架之地,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两个人后会有期!再见吧。”王三说罢,一转身,一溜烟似的跑啦。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过童林,自己找台阶下了,打算日后暗算童林,这且不表。
  大家劝着童林,童林余气未息。刘爷说道:“海川,你这是多余,跟他作什么?常言有话,人不跟狗斗。其实我们大家,也看见他偷牌啦,你就作为没看见,其实他也赢不了。你必得说明白,闹起来,有什么意思?再说有我们在场,还能叫你吃了亏吗?我见见王三,日后与你们和气和气,还得与你们见个面,免得日后谁找报谁。再说,倘若此事要是传到你们老人家耳内,我们不是都不好看吗?得啦,你也消消气,千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童林道:“这东西真是可恶,我早就惦记着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众位在其中解劝,今天非管教他不可。”大家一听,齐笑道:“得啦,童林,别生气啦。跟他也不值,来来来,咱们三家斗吧。”童林说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与王三赌气,若叫我父亲知道,反为不美。咱们是改天再见,我得回家看看。”于是就收拾收拾自己东西,便与众人告辞回家。
  出离更房,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想:“王三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备他点才是。”自此,到家后,日夜的防范,好在没事。
  虽然如此,常言有句话,好事不出门,歹事行千里。这天外面评论此事,这一评论不要紧,一传十,十传百,可就传到童林父亲耳内。他老人家虽听说童林在更房,日日斗牌,又与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细理,他老人家也不追问,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虽然年迈,精神倒是很好,对于庄稼院的日子,克勤克俭,一到晚间,自己点着灯笼,前后院都要看一看,门都上好,这才安歇睡觉。一到清晨,起得还早,虽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洒扫庭阶,内外整理。天天起来,将屋中收拾干净,用扫帚把前后院都扫干净。这一日,正扫门前,有邻右几个孩童,在门前乱跑。内中有一个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爱惜他机灵,遂问道:“你们做什么去,别跑,看拗着吧!”小二哥仰着小脸笑道:“我们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家点头:“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里做什么呢,与我送个信来,我给你钱买点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着。”说罢,带着一头狗儿,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里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里面,坐在炕上,面向着里斗牌呢。小二哥看见如此景况,遂叫:“三头,狗儿,你们在西村坟地等我,我与童老伯送个信去”。来至东村口,正赶上他老人家,将扫完门前,小二哥遂叫道:“老大爷,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里斗牌呢,耍还不小。”老人家闻听,概不由己,心中有气。内中暗想:这个庄稼人,除去春种秋收,别无消耗。吃喝,无非村中乡粮;嫖之一途,村中无有;唯赌之一道,甚为可畏,可以由浅入深,家中五十亩良田,不足以供赌品。想至此,老人家焉得不恼,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两文铜钱:“给你买点心吃!”小二哥说道:“谢谢您。”
  接钱去了。
  他老人家将扫帚往胁下一挟,往西村口而来。临近更房,早看见童林手握多张纸牌,面向里,正在高兴之际。童怀有心到窗下,伸进手去抓住童林,重责他一顿。又恐怕伤了邻右的脸面。倘若童林还口,又怕人耻笑教育有乖,虽然是当面教子,总也得与他留些个体面。不如先进到里面闲坐,作为没看见他。他若知改前非,那还罢了,他若不改,然后再责罚于他,众邻也没的可说。这就是童怀的老成之见(父有爱子之心,在所不免,还是由素日溺爱而起)。于是遂走至更房之内,说道:“众位解闷呢!”大家这才看见童怀,大家拱手道:“请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际,猛见老父,只骇得满面通红,不能成语。将牌往牌地上一合,这一分羞惭恐惧,景况难堪,将头一低,难以说尽。老人家见此景况,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众人说:“家中有事,回头再见。我不过到这儿看看,众位随便吧。”说罢拱手告别,出离更房,回家去了。刘爷脸上一红,与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与童林在此斗牌,显着有些不对。遂向童林含笑说道:“好在老人家没看见你,咱们还接着斗吧。”童林说:“不对,老人家早看见我啦,所以父不见责,全在众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赌,更显着不对啦!众位,这牌我也斗不下去啦,无非回家请责领罪。”刘爷说:“那么也好。回到家中,老人家说你,你可别言语。”童林说:“我还敢言语?众位咱们散了吧,回头再见。”于是收拾收拾钱,与众告辞。回到家中,幸好老人家并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从此很少上更房。无非每天早晨照常练习拳脚,至早晨绕弯,走到西村口更房门前,必紧走几步回家,习以为常。
  这一日,童林练完遛弯,正走在更房的门首。门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斗牌的刘爷、张爷,还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众位闲坐,回头见。”
  刘爷说:“少见哪,进来坐坐。”童林说:“实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刘爷说:“你看,谁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里来,你进来坐坐,我跟你有话说。”
  童林无奈,只得相随,走进更房,大家落坐。刘爷说:“今天早晨,我与张爷我二人打算斗十和。张爷说,二人没意思。这么个工夫,曹二弟来啦,三人可以斗啦,二弟偏说我二人商议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斗,我说咱们门口站着去,有谁算谁。可巧海川你来啦!咱们四家斗吧。”童林说:“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斗两把,别人来了,你再让。”童林驳不过刘爷去,说:“我可没工夫,有人来我就让。”“就是吧,海川你上炕里边去。”于是拿牌,大家落坐,仍然是刘爷在西边,张爷在东边,曹爷在炕边。大家抢牌,于是就斗起来了。虽然说是斗两把就完,奈因钱眼上有火,斗上就散不了啦。闲坐的人,愈围愈多。连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来人。屋中高谈阔论。这正是土语有云:“要知朝中事,村中问乡人”。正在热闹中间,不防小二哥带着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怀给过他两钱买点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门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见童林在里面斗牌,遂说:“你们先走,在村外等我,我与童大爷送信:大哥又在此斗牌。”众小孩点头道:“快点来,我们在村子外等你。”于是众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转身,竟奔东村口。老远就见童老伯拿扫帚扫街,于是高声叫道:“老大爷,您快去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里斗上啦,耍儿很大,斗得很热闹。”老人家童怀闻听,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气:好小子,没改性,这是非打不可。遂说道:“好好,小二哥,给你钱,买点心吃。”
  小二哥说:“您不用给啦,不要啦。”老人家说:“拿去!”随说着拿着扫帚,竟奔更房里来。临至更房相近,早看见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里,正耍得高兴。老人家有心由门口进去,又怕童林由窗台跳走。“莫若我由窗台进去,揪住他给他一顿扫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台下,恶狠狠的上了窗台,左手揪住童林的发辫,右手举起扫帚,照准头部,“叭”
  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睁不开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谁打他,就是屋中人,谁也没看见老人家童怀。大家只顾看牌,哪有工夫往旁处看呢。聊斋《赌符》有云:“门前宾客待,尚恋恋于场头,舍上烟火生,独耽耽于盆里。”童林被打,心中一动:“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于我。我岂能相容。”
  遂将牌扔于牌地上。右手顺自己脖项,往后一伸,揪住身后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后来人的腿部,膝骨点炕,将腰一弓,顺手在炕下一撞。
  老人家童怀这个乐可大了,头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脑袋碰了个大包。
  这岂能与童林善罢甘休。童林赶到看见是他父亲,已经吓得胆裂魂飞,目瞪口呆,面色如纸。不用说老人家不能宽恕,就是众乡亲,皆都怒视童林。怎么呢?这个乡村里头啊,最不喜爱的是不孝之子,乱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俭孝子之家。今童林虽误伤老父,别看大家与童林那么好,今犯公愤,大家有些个看不上童林。一同斗牌的这位张爷,向着童林冷笑,竖着右手的大姆指头,说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练过武术。你竟会打你爸爸。”
  一阵阵的冷笑,(这就是慢毒),这位刘爷,怒形于色道:“海川,这个你可不对。你要在村子里,像这个样子,那可不行,这还了得!”惟有老人家童怀,含泪说道:“好好,人家是养儿防老,种谷望收,谁像我,家门无德,出此逆子。”说着立起身形,高声喊闹:“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
  说着往童林身上就去撞头。(好在没喊巡警,那时还没有呢。)童林哪里还敢答言,一转身,顺窗台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内听后面老人家追赶,垢骂万端,童林哪里还敢回头。跑至西村口外,听后面没有动静,站住身形,扭项观看,幸而老父没追。原来老人家童怀,被众人劝解回去了。
  单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痴,若在云雾之中。举止无措,真如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若再归家,老父岂肯相容?就是村中父老,也难以相见。(看起来,人生天地之间,品行为立身之根本。今童林误伤老父,为邻右所不齿,真可称百善孝字当头。)童林想够多时,无由归家。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刘村,名叫刘玉。只得去哀求姑父、姑母,从中排解,好回家请罪。于是向刘村而来,到了小刘村,正值他姑父在家,遂将自己所遭始末,从头至尾,对他姑父说明,他姑父遂着实的抱怨了他几句。好在姑母在旁劝解,遂将童林留在家中,又令他姑父,请出本村有头有脸的几位来,面见童怀,为童林说情。无奈老人家童怀,气恨不出,口风太紧。老人家也说得有理:“总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忤逆之子。古人有云:有子不肖莫若无。众位分心,情我领啦,总是我家门无德。哪一位若将童林陪了回来,我可是一头碰死。众位,我们爷儿俩个,是有他没我,我认绝户啦。”
  大家一听,关系人命,老人家又在盛怒之下,羞惭之时,万难和平,只可过两天再说。于是众人告辞。刘玉回家,将此事对童林细说了一遍。童林一想,父亲不能见容,在姑父家中住着,又觉无味,只得远走。倘若时运变转,发财还家,也许有的。这是他心内之事,别人哪里知道。又住了两日,遂向他姑父相商,“既然我父不容,您来往分心,我心里也不忍让您跟着为难。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家里住两天,您还是与我尽力。谁让我将事做错呢!
  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家中,躲避几天。您借给我一个白粗布小褡裢,再借我两吊钱。几时我父亲将气消点儿,我再求您,给我哀求,我再回家。“他姑父皱眉说道:”你可别远去,在哪儿住着,千万先给我来信,到临时我找你去。“于是将东西备齐,童林与他姑父、姑母告辞。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的嘱咐童林,千万不可远去。童林点头应允,分手告辞。他姑父回家,暂且不提。
  再说童林,他心中原没有一定的投奔。自己打算逃往他乡,自己混好了,发财回家。一来父母看着也喜欢,再者叫乡亲们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虽然是这样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归(怎么叫作“三不归”呢?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这种病的。年青的人,不明世事,在村中看见人家,由家中逃走,在外头发了财,衣锦身荣,发财回家。他看着人家眼热,他在家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头发财。及至逃在外省,举目无亲,又没有文武赚钱的能力,资斧断绝,没有脸面回家,他一害臊,由此流落他方,绝无归期,此为一不归。再不然,身上无衣,腹内无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家一看不好,恐其受了累,夜间将他搭至在荒郊,遂葬犬腹。此其为二不归。或者在外,遇着有人扶持发财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恋其美色,竟忘却家中的父母,竟不返里,是为不孝不义之人也。其为三不归。不信众位请看,咱天津三不管,冻饿而死者,不可胜数,皆此三不归之辈也)。闲言少叙,单说童林,信马由缰,行无定所,竟往南走下来了。无非是晓行驿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这一日,住在店房。查点自己的盘费,只剩下有百文钱之数。除去店饭钱,下余不过二十文钱,明朝路费,又当如何?至晚间店内伙计算账,见童老客双眉悉锁,伙计因问其故,童林备叙前情。伙计在旁慨然而叹,遂说道:“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难处。我姓张,排行在二,我与你同病相怜。我当初在家,不受拘管,因负气跑到外面,我自己觉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只落得举目无亲,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柜的看我殷勤,将我收录,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只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见店东,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要没有文武两科的能耐,千万可别往外跑,俗语有句话,就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还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糊口。在家想跑到外面,蹬开了轮子,缓开了脚,发财致富。别妄想,没有那个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赚钱。老客你有什么能耐?“童林听了伙计一片言词,言若金石,铮铮作响,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直流。童林点头,暗想人在外面作事很难,四望无亲,手中无钱,这便如何是好?回头望着张二说道:”我生平没有在外边做过事,我在家中就是练过武术。“张二说:”什么?“童林答道:”我练过武术。“张二说:”你不用说了,你准要练过武术,会把式,如今这个年头,上元甲子,人人好练,习武术的很多,差不多各乡村里,都有把式场子。不用说别的,就说常言有话:“学会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帝王不用,售与识家。就说识家不用,顶没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赚钱吃饭,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明天就是集场,赶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听打听,我们这儿属大名府管,张家镇是个大镇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镇地上卖艺,有得是看的主儿。还是那句话:就怕你不行。”童林说:“行倒是行,有心卖艺,奈因手中缺少兵刃。”店小二说:“我这有口刀,(翠屏山也上来啦),可是竹片刀。我们店里早先住过卖艺的,他临走的时候,忘在这里。
  我送给你用。“童林说:”那极好啦,我谢谢你。“伙计说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工夫不大,伙计把竹片刀拿了来。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说道:”就这么办吧!可是还得明天叫你受累,把我领到集上去。“
  伙计答应说:“行,您先歇着吧。”说罢伙计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无事,次日天明,伙计等候童林梳洗已毕,将店中事情办完,太阳已经多高。
  与童林商议一定,遂将童林带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是集场热闹。赶集的上店的人还不少,两旁设摆出摊者也不少,俱是庄稼农具。什么杈把、扫帚、大铁锨、赶面棍、大炒勺、簸箩、簸箕等类,都是庄稼应用之品,买卖不少。
  已经走到街的当中,路北有个大院,俱是赶集的生意,金披彩挂,快柳训拆(这是“吊坎儿”,江湖上的生意话。何为是金呢?总说是算卦的,都算金点。披呢?是扔到地下,以至修脚的那行,是在地下摆着的,就叫披。是变戏法的,都叫彩。是卖艺的,练武术的,皆为叫挂子行。唱竹板书的,为竹快;柳是唱大戏的;训拆就是说书的;此为生意道之俗称。)还有卖野药的,种种的玩艺儿,真是热闹非常。伙计将童林带至北面,有个空场之地。伙计说:“你就在这个地方就行。你画个圈儿,你就练起活来。我还回店,办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着你,咱们回头再见。”伙计说罢,回小店去了。童林于是用竹片刀画了一个圆圈,将褡裢放在北面,连竹片刀放在一处。他往当中一站,所有赶集的一看,这个样式,是练把式的。又见童林长得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细腰扎臂,双肩抱拢,猿背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黄布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袜子,两只大洒鞋。辫子挽了一个小疙瘩。从脸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脸面,剑眉虎目,鼻直口阔,双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阳鼓着,眼睛努着,腮帮子鼓着,精神百倍。赶集的一看,这是练把式的。那个年月,人人好练,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将童林围住。这才有人说:“你别看穿的不好,打扮的像老赶,这叫乡下把式。这个练把式的,必有工夫,一定是尖的。(什么叫尖的呢?这练武术,分尖挂星挂。何为叫星挂呢?无非是行拳,三飞脚,两旋风脚,披碴叭,拉几个胯虎。瞧着很好看,练着还好练,其实没有工夫。这就叫星挂。尖的呢?架式不多,还都是单架。看着真不好看,其实没有真工夫不行。别看架式单,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没有几十年的工夫,还真不行。非得内外相合,那才是尖挂呢。)你看他站在那儿不练,有多么的威风。”那个就说:“那是站在那儿运气呢。”其实不对,童林虽在家练过工夫,其实他没有在外边卖过艺,要过人家的钱,事之所挤,万不得已而为之。今儿众人将他围上,早就脸上如同大红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话:“上山擒虎易,开口告艰难。”论起来江湖卖艺,得有一套生意口,应当站在场子当中,先作个罗圈揖,别名叫“扬揖”。道得两句生意话,什么人穷当街卖艺咧,虎瘦拦路伤人,在下姓什么叫什么,必要道得一遍老师傅捧场的话,这才溜溜腿,然后再练,练完了要钱。如有不给钱的,给他些个刮刚(刮刚就是说闲话)。童林哪里行呢?不用说刮刚绕脖子的生意话,以致大家围上了他,他脸就红啦!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众人,众人看着他,这真称得起是“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工夫大啦,大家说“怎么还不练呢”?童林说:“我就练,你们都来啦!”大家说:“我们早来了半天啦!”童林说:“可是这么着,练完了我可要钱哪!”大家说:“练好了我们就给钱。”童林说:“不给钱,一位可走不了。”大家一听,这不是练把式的,简直是路劫明伙,大家倒都乐了:“你练吧!”童林于是抱拳,大伙说:“真是练把式,插手就练。”练了一趟大红拳。内有拳赞为证:缁⒌巧讲挥妹Γ鄙砣撇匠迅涨俊I洗蛭寤ㄅ冢绿弑Ы抛O踩档侵ρ乇咦撸影莘鹨混南恪0酝蹙俣η攀剑鸺Χ懒⒄局醒搿?
  练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改色。行家一看,他练完谈笑自若,脚下扎根入定,观看姿式,真有几年的工夫。大家叫好,童林说:“好哇!要钱啦,可得多给。”大家一听,真是“老赶”把式,一句生意话没有。真有大把的往场子里抛钱的。童林一看,满地铜钱,大约有吊挂来,够吃饭住店的啦。你倒是接着往下练呀,也不说话,弯腰拾钱,放在褡裢以内,往肩头上一搭,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转身就走。大家一看,好哇,不练啦!
  不提练把式,且说他回至店房,伙计张二见童林笑嘻嘻的回来,迎面问道:“你买卖怎么样?”童林说:“不错”。于是进到屋中,将钱拿了出来,叫伙计预备早饭。又吃又喝,还又将剩下的钱,开付完了住店的钱,与张二告辞致谢。出离店房,就走下来了。也不问村庄镇店何名,什么叫作州城府县,一直往南走去,凡到处,就以卖艺糊口。这可应了那句话啦:“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饭,给个知县也不换!”沿路又运动身体,又赚钱吃饭,手中还有余钱。竟不思虑,也不问路程,在路途之上,晓行夜住,饥餐渴饮,非止一日。时已于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内。(书中人言:童林由大名起身奔河南考城,走归德入安徽,至江西贵溪县。)
  这一日正往前走,天色已晚,寒风刺面,一阵阵透凉,只好寻找店房。
  猛抬头见道旁路北,有一家小店,怎么看出来的呢?原来门口上写着四个字“德和小店”,是一连五间正房,当中间关着避风门。童林走至近前,伸手开门,往里面观看,里面是南北对面大炕,对面的锅台。住客还真不少,铺盖是一份挨着一份。店客正在大家聚谈。童林抱拳向众人道:“众位辛苦。”
  大家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黄布,扛着小褡裢,在里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亦就抱拳相迎,说:“坐下歇歇。”童林说道:“众位,哪位是掌柜的?”
  旁边一位用手指着身边这位说道:“这位姓郭,就是店里掌柜的,外号叫倒霉郭。”郭掌柜道:“来了客人啦,别取笑。”童林抱拳道:“掌柜的,有闲地方没有?”掌柜说道:“就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头打点脸水擦擦脸,喝点水再说。”童林将褡裢往炕里边一推,坐在炕沿上,将要与掌柜的说话,旁边过来一人,说:“老合吗?由哪儿过来?”童林听不明白(暗中代言,这是江湖的吊坎儿)。童林不知,这个店不是寻常小店,净住的是生意人,金披彩挂,快柳训拆(前文已表过),不住寻常店客。吊坎为“相窑儿”。
  何为叫相窑儿?就比作宰相所居之地,其实净是生意人。这是童林方才进到屋中,大家一看,他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以为他是同道挂子行的人。方才问他的这个人,姓吴行二,他也是新入生意,变戏法的,半空不作。俗说就是“花脖子”。怎么叫花脖子呢?你说他是生意人,内里的事他又不知;你说他不是生意人,他还爱吊坎儿。方才他问童林,从哪儿过来,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为了然,说:“我从大道上来。”姓吴的又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买卖?”童林答道:“我什么买卖也没有。”那姓吴的又说道:“你是挂子吧?”(挂子就是练把式)。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这件小褂,没有大褂。”姓吴的一听,错了!又问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觉,哪位挨着睡,可得留点神,没准儿。”吴二一听,是睡着了被窝里打把式。吴二还要问,北边炕上有一人答话,说:“吴老二,别问啦。他是海清(海清就是外行),这边坐吧!”掌柜的过来问童林:“你是打干房?
  还是起火?“这个童林倒是明白,”打干房“是净给店钱,”起火“是外加柴米钱。童林问道:”打干房起火多少钱?“郭掌柜答道:”打干房是两文钱,起火四文钱。“童林说:”起火吧!“掌柜说:”我们吃什么,你得跟着吃什么。“童林说:”行啊“。掌柜说:”我们烙饼,给你烙多少?“童林说:”给烙五斤面的饼吧!“掌柜说道:”几位吃?“童林说:”一个人吃。“郭掌柜说:”你吃得了么?“童林说道:”吃不了好带着走,在路上当点心吃。“郭掌柜的看了看大家,心说:他一点也不外行。于是掌柜的叫伙计合面烙饼。这个干面要是烙饼,每一斤能吃八两水,饼要出锅,二十四两为一斤。要是烙饼啊,就是大锅烙饼好吃。工夫不见甚大,大饼烙熟。簸箩大的五张,拿锅盖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碱菜条一碟。大家看童林这个吃劲儿,真有点眼晕。童林饭量又大,不一会的工夫,已经吃下了三张。剩下两张,搁在褡裢之内。也兼着一路劳乏,将褡裢往炕里边一推,枕着小褡裢睡去。大家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来,站起身一看,正赶上郭掌柜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柜回来,说道:“掌柜的算账吧。”于是掌柜的把店饭钱算清。童林说:“我请问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家说的话,我是外行,真全没听明白。我是练过几手笨拳,无非暂时糊口,望掌柜的您指引指引我,哪里有丰富的镇店,我好多赚几个。”郭掌柜说道:“你跟我来。”童林拿起小褡裢,连同竹刀,跟随郭掌柜离了店门。郭掌柜用手往南一指,南边有一段山岭,离此甚远。说道:“往南离此四十里,有一座镇店,叫作南双雄镇。往北四十里,有个北双雄镇。今天是南双雄镇的集场,两千多户人家,庄子丰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里可以多弄几个钱。你由此路走岭的东边,千万可别走岭的西边。若走岭西边,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没别的,你到在那里,买卖一定大发财源。咱们是回头再见。”童林抱拳道:“再见吧。”于是往南走下来了。
  天气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时。远山在望,村落很萧条,一阵阵秋风飒飒,吹的征尘打面,这一片凄凉秋色,令人心神惨淡。人若到入残秋的时候,在家里倒不显,若是在外面跑腿之人,未免触起思乡之念。童林身上穿的衣服单寒,又加上秋风甚紧,满目凄凉,一阵阵动起思乡之念。
  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家怎样想念,身体是否安康。思前想后,不觉心中酸楚,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个上来,八个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泪下。低头往前行走,只顾走路,不提防将道路走错。怕走山岭以西,却还是往岭西走下来了。约走有十余里,猛然抬头一看,这道路不像大道,乱草蓬蒿弥漫山坡,羊肠小道,接连不断。只顾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乱山环抱,遍山荆棘,道路崎岖,坎坷不平,很窄的鸟道,并无人行。路旁酸枣枳荆,榆柳桑槐松,被西北风刮得树叶儿飘零,寒虫儿倒吊,鸣声透入耳鼓。这一分凄凉景况,又兼着秋草迷目,行人无影,无可问程。童林心若刀绞。心中暗想:常言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作打算。
  于是又越过几架山岭,举目观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岭,不知哪条道路可通吴国。(要唱《文昭关》)面前荒草没人,前面有个月牙式的山岭,岭虽不高,就是没道,不如行至岭下再作道理。于是用手拨开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脚下,险些被毒蛇绕住,吓得童林冷汗直流。于是壮胆前行,到了岭下,用手攀藤,意欲过岭。不想山中野兽,在此拉了一泡屎,闹了童林一手,臭味难闻。看起来,人若走了背运,喝凉水都塞牙。用荒草将手擦净,复又掳荆棘,抓葛藤,盘山而上。及至走到岭上,只累得筋骨俱酥,喘喘吁吁。略为少坐,站起身来,用目往西观看,但见清溪倒流,两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岭来,向树林而走,行至林内,只累得混身是汗,遍体生津。
  又兼着劳累已过,无奈只得坐于林下休息。用目往对面观看,真是山连山,山套山,山山不断;岭接岭,岭套岭,岭岭相连。怪石横生,陡壁悬崖,山势狰狞,离奇古怪。又兼两旁千年松树,万年古柏,直入云汉,风鸣树吼,令人胆寒。回忆往事,潸潸泪下。想自己在家,十几岁好练武术。因斗纸牌为戏,误伤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异地,迷于山谷,竟辨不出方向,又无行人过问,莫非要饿死于山谷之内,与祖同故耳?(何为叫“与祖同故”呢?轩辕黄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游山玩水,后遂饿死于乱山之中。
  往往人若是远行,必当烧几张黄钱祭祖。非祭家中的祖先,祭的是黄帝之子,为保得人马平安。)
  童林想至此处,心若刀剜。正想不出离山之计,心正踌躇不下之时,猛听得正东有脚步声音。童林抬头往正东观看,见有二道士,行走如飞而来。
  二人俱是年迈的仙长。上首这一位,身量高大,头带九梁道巾,当中镶嵌美玉无瑕,两旁绸带双飘。身穿黄布道袍,腰系绒绳,核桃粗细,穗头飘摆。
  白袜云鞋。手拿拂尘。黄颜银鬓,两道浓眉,寿毫甚长。目光如电,鼻如玉柱,唇似丹珠,银髯满腹,根根见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樑道冠,竹簪别顶。身着蓝布道服,腰扎水火丝绦,蓝中衣,高筒袜子,上过膝盖,足登双青云鞋。面如重枣,剑眉阔目,四字海口,两鬓落腮花白髯。手拿树枝拂尘,行走如飞。膝盖碰心口,脚打屁股蛋,鹿伏鹤行。童林一见,知道是夜行术。童林怎么会知道呢?当初在家练弹腿的时候,听李老师讲究过,所以今天一见便知。也搭着二位仙长准知道此处无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见。
  童林心中一动:深山之内,二位仙长有如此之艺,非是剑客,即是侠客。又一转想,自己身无长技,如何发迹?莫若向西,追赶二位仙长,拜在门墙之下,学会武术,艺不压身(童林有这个思想,其实人当有这个思想。往往有人不以文武的能力当头。旁人若问:“因何你不作事呢?”“咳,是我时运不通,运尚不至。”这句话,耽误不少人。怎么呢?人若要无事之时,当清心静养,由五内发出一股清静之气,发于面部。再有本身文武技艺,时机遇巧,再有贵人扶持,则陡然富贵不难。若在家竟等走运哪,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童林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将褡裢往肩头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下二位仙长来了。
  童林紧追,二位仙长紧走;童林慢追,那二位仙长慢走。那个意思,二位仙长似有所知,可并不回头。童林追有二里之遥,只累得喘吁不定。再若追不上,童林就要累躺下了。童林暗中着急,又不好喊叫。猛抬头,心中稍定。因为什么呢?二位仙长的前面,有一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无边,东西约有三丈余宽,又无舟可渡,难以过去。不料想,二位仙长将腰一伏,行于水面,如履平地,此名叫作“蹬萍渡水”。(听李教师说过)。童林暗想:此必剑客无疑。因而高声叫道:“二位老师留步,小子有一言上禀。”二位仙长至西河岸,止步观看童林,是农家打扮,面带纯厚。那位银髯的仙长叫道:“师弟,此子苦苦追赶,不知所因何故?”花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不如你我回去,问个明白,再作道理。”“那么也好。”于是二位仙长,运用气功,仍是施展蹬萍渡水之法,来至东岸。(“你别说啦,你们作书的人信口开河,由着你们说吧,人怎能够在水皮上行走呢?”不然!这绿林道,有两种水皮上走的工夫,您练过武术,可就知道啦。就说当下练行意拳的老先生,练的是五禽六兽一条龙,内中有一蛇行,这个蛇若由地上走,将头抬将起来,它就惦记着使风。日子一长了,它的头越抬越高,几乎它的身形要立起来,尾巴着地。再若日久,它可就能架风。它也练的是气功。用吸呼之气,将五脏提至胸膛,借天地之罡气而成。不但是蛇,凡五大家,即“狐黄白柳灰”。它们修道练丹,皆用吸呼伸缩之力而成。其它生畜,皆能练气脱凡,将皮囊脱去。何况是人!人为万物之灵,若将气功练成,得天地之罡气,吸日月之精华。人为小天,天为大天。人有四肢八节,天有四时八气;人有二目,天有日月;人有三万六千毛孔,天有三万六千星斗;人有五指,天有五行;人有汗津,天有云雨。人用气功,日久,人体与天体相合,团团圆圆如一粒明珠,万劫不磨,方可成为剑仙,此达摩老祖洗髓经之秘诀。人要练气,日久可以发白皆黑,牙掉复生,返老还童,皆由于此。人若渡水,将气一提,用蛇行之法,身体轻如漂叶,此为内丹先天之术也。二位仙长之渡水,并非净用气功。气功为先天,先天补五内之不足,然后,以后天合之。何为后天呢?就是人所练的武术,由武术的拳脚,运用先天之真气,此为先后合一之术也。二位仙长用的是周身全力。何为叫全力呢?就是凹腹吸胸,空胸紧背,龙骧虎坐,两脚方踢膝并行,手扶泰山,头如悬磐,气贯丹田,此正为先后合一。练气属阴为先天,运用四肢六阳为后天,故有先后天合一之说。那位说:“你怎么这般唠叨呢?”若不说明,人由水皮上走过,岂不离奇吗?就是二仙长行于水面,似不费力,但看河边的岩石,被水打的澎湃作响。可见二位仙长,脚下之力却用的不小。“怎么你不是说,身体轻便,反又说脚下用力呢?”没告诉你是两种么?世界力之最大者,莫甚于水火。人用全身之力,借水之力,方能渡水。“这话我们听着又不明白。”方才所说,团团圆圆,如一个皮球扔在水内,方不能沉底。二仙长形若圆球,势若澈铮∪疲侥芏傻杆妗#?
  再说童林见二位仙长,临于河岸,急忙用身遮住。双膝跪倒,高声大叫:“二位仙长乃世之高人,弟子情愿拜在门墙之下。”二位仙长含笑道:“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二人行于山谷,你在后面苦苦追赶。今又将我二人唤回,意欲拜我二人为师。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样的来历,就是收你作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议商议,还有个当收不当收呢!也不能这样草率。”童林跪在地下道:“二仙长所说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禀。”二位仙长说道:“你从实讲来。”童林这才将自己以往从前之事,由十八岁好练弹腿,因斗纸牌为戏,误伤老父,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于山谷,得遇二位仙长,行步如飞,随后追赶,见仙长蹬萍渡水,疑是剑侠,故斗胆相叫,细细的由头至尾诉说了一遍。二位仙长闻听,方知他名叫童林,家乡住址,父母在堂,因误错逃亡在外,情有可悯。银髯仙长说道:“你适才所言,我二人俱已听明。奈因你父为汝所伤,何况业师!然而有情即可原,是误伤老父,不知者不作罪,尚可宽恕。汝最不应当在我二人面前扯谎。”童林说道:“仙长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仙长道:“住口!蹬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绿林之秘诀,汝一乡人,岂能知晓此术?”童林回答:“村中弹腿李老师与我言讲:非剑客不能有此绝术。今小子得此奇遇,岂能交臂失之。望仙长原情收纳,小子绝不敢谎言。”银髯仙长说道:“听你所云,绝不能假。你站起来,我有事,你若能作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误你的前程,你再投别的门路去吧!”童林站起身来,说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长指示。”
  仙长用手指定山溪:“方才你看我二人,由此渡过,汝能相从渡水,我便收你作为门人。”童林摇头道:“不,不行。二位老师乃道德深远,弟子乃一介村夫,岂能随恩师蹬萍渡水。”仙长说道:“世界并无为难之事,待我教导于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童林闻言,心中一想:这是仙长品评我的心地,坚实不坚实。我若不应,绝不收我,我若应允,必当坠入水中。
  想仙长与我无仇,岂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时必当相救。惟我心地坚实,准可收留。遂说道:“弟子情愿受恩师指教。”仙长道:“好!你站在这里,你将褡裢竹板刀交给我。”童林点头,遂将物件交与仙长。童林站稳,用目往前看。仙长说道:“我让你迈步,你就往前迈步,决无舛错。我二人相扶于你,休要迟疑。”童林点头应允。二位仙长站立童林左右,银髯仙长左手拿着童林的物件,右手将童林右肩一揪。花白髯的仙长站在下首,用左手揪在童林的肋下,说道:“走!”童林只得眼往前看,竟向水上迈腿,就觉着脚下被水浸湿,唏哩哗啦,竟走至西河岸(那位说,“童林也是蹬萍渡水过去的吗?”他也配?二位仙长把他架过去的!)童林站在西岸,双膝跪倒:“二位老师请上,受弟子一拜。”二位仙长摆手道:“且慢,正大的门户,岂能草草了事?你随我二人,至庙中再谈一切。”童林点头答言:“愿遵师命。”站起身来,旁边侍立。仙长把所有的物件,交给了童林,复用拂尘往西一指,道:“随我来!”
  童林将物件接在手内,顺着拂尘往西一看,正西青山叠翠,怪岭横石。
  二位仙长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后面可就受上罪啦。喘吁吁的只得相随,越过了好几道山岭。正西一座高山,只有曲曲折折蚯蚓小道。随二位仙长至山顶,举目观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庙。不知修于何年,年久失修,四外群墙崩颓,后面大殿俱已倒坍,只有前面一座大殿未倒。山门之前,一边一棵柏树,上首的古柏,三四个人搂不过来,直连云汉,下首这一棵,五六个人搂不过来,枝叶茂盛,直插云霄。童林细看,山门上横匾犹存,字迹虽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书“金顶玉皇观”,连门也没有。二位仙长前行,童林跟随在后,甬路正当中放着一个汉白玉香炉,尚未损坏。行至大殿往里观看,当中神像已经看不出供的是哪位来了。两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齐,惟有神厨尚在,并没有五供蜡扦儿,只有一个半破的香炉,神厨底下,钉着一个新黄布的厨围。神厨以前,用笤帚扫的干干净净,当中放着两个蒲团。房顶上漏孔甚多。
  这一份凄凉景况,实难注目。二位仙长站立神厨之前,用手一指,叫道:“童林,你来看,这庙内清苦难当,日无隔宿之粮,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愿意拜我二人为师,我将把你送下山去,休误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
  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长的饭吃,就有我的饭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只得点头道:“弟子愿意相从。”仙长说道:“好,你既愿意,出于本心,我二人只得收录于你。你旁边站候。”那位银髯仙长,对那花白髯仙长说道:(“你怎么成心啰唆,不提名姓,老是‘这个仙长、那个仙长’的呢?”您别忙,还没到提名姓的时候呢。若到了提名姓的时候,就热闹起来啦。)“师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长含笑说道:“师兄,您的情缘已动,怎么反令我收他作弟子呢?还是您收他是啊!”银髯仙长微笑道:“师弟,你不必推托。你我两个收他作弟子。”花白髯仙长点头答道:“那么着也好。”于是,银髯仙长用手将神厨的黄布帘掀开,由里面拿出高香封、火种、簸箕全份,将香随手抽出一股,把香分开了,打着了火种,将香燃着,插在破香炉内。银髯仙长恭恭敬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长拈香拜毕,这才正式叫童林拈香,对着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后,与二位老师,也照样行过了礼。
  二位仙长在当中蒲团上打坐,一回手由神厨黄布帘内拿出旧蒲团来,命童林盘膝而坐,脚心朝天,闭目合睛,眼观鼻,鼻对口,口对心,舌尖顶颚(这就是打坐之法)。然后教童林吸精引气“三交媾”之法。何为叫“三交媾”呢?天地交媾,龙虎交媾,子午交媾。又名叫“渡鹊桥”。阴气吸于腹内,与阳气相合,其名曰“阴中返阳”,童林不知,无非是仙长当时的指点。
  仙长教育童林明白,然后回手由神厨黄布帘内,拿出一个小黄布口袋,约有饭碗粗细,有一尺二三寸长。又一回手拿出一个八卦如意钵。仙长将口袋解开,里面却是一口袋带着皮的粗稻米。仙长坐稳,左右手伸开,用二指拿起一个米粒,用手一捻,皮儿尽落,里面现出光润润的米粒。放在钵内,这才告诉童林:“你来看,庙中清苦,日无隔宿之粮。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来的粗米。我们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饭,捻不出米来,就得忍饥挨饿。你也照这样作去。”童林点头应允,仙长将米袋、八卦钵交与童林,童林伸手接过,童林以为捻米算作什么,谁想到如法一捻,不料米壳不开(这个米壳要用碾子串,尚费许多的人工,串它不动,何况用手。童林不知,这位仙长用练气之工操练他的手指,若米壳用手一捻就碎,此十指练成,在人的身上哪能受得住呢!童林如何知道。)童林捻不开稻米,遂向老师说道:“弟子捻不开米壳,不如用石将皮儿敲出。”仙长闻言,说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师命不可违,你如不愿在此学艺,我当送你下山,也不为晚。”童林回答:“弟子就捻米粒,不敢违背。”仙长说道:“好。”于是童林用心捻米。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钵米粒。仙长说道:“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当做饭。”回手由神厨内,拿出个小铜锅来。遂站起来,带领童林,出庙下山,寻路绕至涧下清溪。仙长叫童林用锅由溪内取水,复带着童林上山回庙。来至大殿台阶石下,用两块砖将锅支好。把米由殿内拿出来,度量水之多少,将米放在锅内。然后命童林下山捡取干柴,然后做饭。这个做饭童林不外行。
  工夫不大,点火将饭做熟。只有半八卦钵饭,童林双手捧定,奉与二位仙长面前。二位仙长并不吃用,供于佛前,面对着神像念经。念毕,取下八卦钵,银髯仙长捏了一两个米粒,放在口内,然后递于花白髯的仙长,花白髯仙长也捏了两个米粒,放在口内。然后交与童林说道:“你用饭去吧。”童林见二位老师命自己用饭,奈因二位老师,不过只用了两个米粒,自己也不敢公然用饭。只得回答道:“二位老师未能用饱,弟子岂敢擅用。”银髯老师含笑说道:“我二人不定几日方才一饱(这是练气功啊,饥不知饥,饱不知饱,就是几日不用饭,也不要紧,就是吃的很多,也能用气功消化),你拿了去用吧。”童林听罢,只得将钵接过。童林饭量甚大,这一点饭,岂能饱得了。
  好在小褡裢里边,还有两张大饼。自己将饭用完,又吃了一张大饼,还剩下了一张,好留着明日接济。
  将饭用毕,天色已黑多时,二位老师令童林就在上首,将旧蒲团放好,二位仙长在上边盘膝打坐,命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对,二位仙长指教。童林一路劳乏,工夫不大,沉沉睡去。不觉天至五鼓,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际,听二位仙长念佛,童林只得醒来。站起身来,运动了运动身体,在旁边一站。银髯老师说道:“你才入门,也练不了蹿高纵远各样的武术。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只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练你的神气,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练你的手指,这就是万丈高楼从地起,水从源来树从根。也是你练工夫的基础。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用。”童林说道:“谨遵师命。”于是童林专心打坐捻米。顶到用饭的时候,米已经捻出多半钵,也就按前法将饭作熟。不过仅够一饱,习以为常。不觉已三个多月,捻米之功颇为有效。虽已冬令天寒,衣服单薄,内有气功,并不觉得甚冷。头发长了,并没有剃头刀,有把小剪子,老师与他剪发。发辫蓬乱,有一把木梳,自己通梳,然后再编好。饿了就是米饭,也不知米从何处而来。要是渴了,就得饮山下的冷水。就依赖着打坐练气之功,不觉怎样痛苦。就是一样,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开。
  这一日,童林在清晨将要捻米,银髯老师叫道:“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劳,我当再与你进一步,操练手掌之法”。二位仙长,站起身来,童林相随至大殿以外。来至台阶石之下,命童林将台阶石打扫干净,命他将小褡裢,由大殿内取出,卷好横在台阶石上。命将粗米取来,倒在台阶石上。银髯仙长站在台阶石下,蹲裆骑马式站好,把袖口住上一挽,好在台阶不高,正好用双掌搓米。仙长两膀臂用力,双掌按住粗米,说声:“嘿!”往前一推,将手抬起。叫道“童林你来看”,童林细看:粗米的壳全落,米粒皆出。仙长说道:“你看,搓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劳。”童林一看,仙长搓出米粒之多,实在比捻米容易。于是按着仙长之法,骑马式站好,两膀用力,手按捻米,双掌前推,手掌如火烧的一般,疼痛难堪。米粒出来的不多。童林只得答道:“弟子手掌疼痛,搓米不如捻米。”银髯仙长说道:“师命不可违,不愿习学,当送你下山。”童林回答:“奈因弟子手掌疼痛,如何是好?”仙长点头,遂由怀中取出小葫芦一个,(可不知是什么药。)将小葫芦塞儿,取了下来,倒出一丸丹药,约有黄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内,用唾沫嚼烂,童林将双掌伸开,遂唾在童林手掌之上,命童林擦抹均匀。童林此时想不搓米都不行,手掌奇痒难堪。童林只得如法搓米,倒觉爽快。此药能管七日,至七日过,药力已完,童林手掌,也就不觉痛苦,习以为常。日日搓米,不觉就有三个多月之久,童林搓米甚便。
  这一日清晨,银髯仙长说道:“童林,我看你搓米甚劳。不如捣米”。
  (又不定出什么法子。)童林答道:“不知怎么捣法?”仙长说道:“你随我来。”仙长起身,走到大殿之外,用手一指甬路上汉白玉的香炉。遂叫道:“童林,你把它打扫干净。”童林应允,只得将香炉收拾干净。仙长命童林将粗米取出,把口袋打开,都倒在香炉以内。仍命童林骑马式站好,两手攒拳,先用右手拳,直向香炉内捣去。这一捣不要紧,童林的手背,被香炉里的米硌得疼痛难忍。遂向仙长说道:“老师,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师将丹药赏赐一粒,以免痛楚”。仙长遂将怀内小葫芦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药,命童林将手背伸出,将丹药含于口中嚼烂,照旧唾于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匀,手背痒得难受,再如法捣米,真就不觉其痛。米粒还出的不少。如此日日捣米,日子一长,拳到处,米粒即出,转瞬间,已将百日。仙长又命童林捻米,顶到百日呢?又改搓米,搓米搓了三个多月,又改捣米。如此光阴荏苒,日月如流,不觉三年。童林已觉得操手之法,颇有经验,坐功用气已成,奈因武术,一艺未学。这一天,至晚间打坐安歇,二位仙长沉沉睡去。童林本当打坐睡去,因想武术一技未学,竟学操拳串米,有何用处。猛然醒悟,非是老师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学,不苦请求。遂起身,来至二位仙长面前,双膝跪倒。奈因仙长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唤,只得长跪地上。由初更时分,直跪到东方发白。上首这位银髯仙长,口念无量佛,随着花白髯仙长亦就醒来,见童林直着身子跪在面前。其实二位仙长,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故意装睡,佯作不知。因问道:“你在此长跪,所为何来?你如不愿学艺,当送你下山。”
  童林跪禀道:“恩师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禀。弟子蒙二位恩师,推情收纳,串米三年,兼习运气坐功,颇为有效。奈因武术未得一技之长,非恩师不教,因弟子懒惰不学。望恩师赐教,又怕搅恩师清睡。今承老师下问,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禀。”银髯仙长回顾花白髯仙长,说道:“此小子真可教也。(此西汉张良圯桥纳履,黄石公有言:孺子可教也。)花白髯仙长答道:”师兄,师兄,此子可传,何不授以绝艺?“银髯仙长,遂起身,叫道:”童林,我将天下绝艺,相授于你,你可愿学?“童林说道:”弟子敢不唯命是听。“
  银髯仙长说道:“好!你随我来。”
  说着师徒三人出离大殿,来至在山门以外。银髯仙长用手一指上首那一棵万年古柏树:“天下绝艺在此。”童林道:“不知怎样学法?”仙长道:“你来看我怎样作法,你当照样作去。”童林听罢,点头应允。前文表过,这棵树有四五个人搂不过来的粗细。就见仙长将拂尘往大领上一插,两脚并齐,两手下垂,松肩提顶,目往前看。(此谓无极图。何为无极呢?《拳经》有云:提顶吊裆心中悬,两膀轻松方自然。首如悬磬,用的是自然之力,不能用浊力,由无极而生有极。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极中流出。)花白髯仙长命童林随身后,也按此法站立。稍有不对,花白髯仙长在旁指点。童林就见银髯老师将身往下一蹲,童林也只得一蹲,(此谓有极。)又见老师将左腿往前迈了一步,双手往前一伸,左手圈于胁下,右手随着一转,右肘护住中穴,将头一扭,看左手掌的姆指。童林在后面,也照样摆成架式。(童林不知,这正是前次渡水之法。凹腹吸胸,空胸紧背,掌不离胁,肘不离胸,龙骧虎坐,两脚正踢膝并行。此乃五当山洞玄真人张三丰所传内家之法。按今时之名,曰“八卦绵丝柳叶磨身掌”。至今武术家所学此艺,皆童林之遗传。)
  仙长迈步转树,以柏树为中心地点,童林随在后面,一连转了三个弯儿。仙长止步,叫道:“童林,你按此法,若要作成,天下敌手甚少,此乃我二人平生之绝艺。此树即汝之师,汝用心转树,日久必当有效。”童林答道:“老师,弟子转到何时方有经验。”银髯仙长微笑,用手指树,说道:“此树若要追你,便当有效。”童林摇首道:“恩师言之差矣,树乃是植物,岂能追我呢?”银髯仙长瞋目说道:“住口,佛经有云‘铁打房梁磨绣针,工夫到了自然成。’”(此为释道典故,北极玄坛,真武大帝,当修道未成之时,是为北极太子。因修道朝南海,欲拜观音大士,行至落伽山灵官庙前,见一老妇,手擎铁房梁,在青石上磨,不知何意,故上前去问。老妇遂说道:“欲作花鞋,缺少绣针,磨成绣花针,好刺绣花鞋。”太子听罢,诧异问道:“此若大铁房梁,怎能磨得了绣花之针?”老妇声色俱厉说道:“铁打房梁磨绣针。你岂不知,工夫到了自然成。”太子闻言,恍然大悟,一悟入道。至今北极玄坛真武大帝面前,有铁房梁即此典也。)故仙长用此言,以儆童林。
  童林不能违背,只得转树,习以为常。可有一样好处,顶到转完了树,仙长将饭已经做熟,亦不见粗米。衣服若要坏了,亦不知哪里来的土黄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鞋袜若要坏了,也不知从何处而来,拿起就穿。终日并无别事,只转树是一件正当的事情。冷了也转,热了也转,不知不觉,昼夜苦功,已是三年。童林不知不觉,那柏树四周围,被童林用脚走出两道沟。
  童林不觉工夫见长。
  这一日清晨转树,童林纳闷,树果追他。(并非是树追童林,这就是童林的日夜苦功,三年之久,童林练的脚程甚快,就好似树追他一般。)童林心中暗喜,遂进庙禀知恩师。来至大殿之内,垂手站立仙长面前。银髯仙长问道:“你不在外面用功,来此何干?”童林见问,双膝跪倒,“启禀老师,弟子转树,颇为有效,树果然追我。望恩师赐教第二绝艺”。仙长闻言,点头说道:“等我观看。”二位仙长站起身来,命童林随在后面,出离大殿,临于山门之外。命童林如法转树。童林点头,只得按法去转。转了几个弯儿,二位仙长摆手,“不用转了,你这儿来”。童林止步,站立仙长面前。仙长叫道:“童林,今转此树三载,这就是你的根基,常言有云:万丈高楼从地起,水从源来树从根,此为第一步的进益,汝若学第二绝艺,休要心烦”。
  随说着,用手一指下首那一棵柏树,(前文表过,这棵柏树五六个人搂不过来。)“你来看,此为第二步。”童林说道:“这一棵树,也转三年。”仙长说道:“胡说,你来看,又一种的转法。”仙长命童林随在背后。上首的这一棵树,是往左转,下首的这一棵柏树,是往右转。式样仍如前法。就是往右转,用左手往右胳臂底下一插,随着一上左步,右步随着进去,仍然是向左,直奔上首的那棵柏树走去,还向左转。转几个弯儿,用右胳臂往左胳臂底下一插,随着进右步,左步跟着往上走,仍是往右转,直奔下首那棵柏树。如同绕花线的一般,终不离两棵树。这是两个转身,俗呼叫作“单换掌”,正名叫“磨掌”。当年鬼谷子画卦一元复始,不过是一道的“一”字,变为“二”字,就是阴中返阳,阳中返阴。童林两个转身,式若圆形,犹如太极图形式。天下武林,皆从太极中流出,即此意也。
  仙长指点童林明白,命童林着意去做。日子一长了,可就加别的工夫。
  内中有双换掌,“伏地龙”,“狮子抱球”,“狮子捧球”,“狮子滚球”,“白猿献果”,“黑龙翻身”,“乌龙出洞”,“白蛇缠身”,“白蛇伏草”,“白蛇吐信”。按白蛇缠身,就说这一手掌法,里面暗藏七十二趟截腿,一百单八招点穴。书说至此,不能细表,其中奥妙无穷,明者自知,不敢烦絮。
  却说童林,终日不单转树,外加别的工夫。什么工夫呢,早晨转树事毕,二位老师与他传习兵刃,什么枪刀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釽,镋链拐,棍鎙棒,十八般兵刃。外加军刃谱,五百四十八样兵刃。还有外门的家伙,什么带钩的,带练的,带刺的,带绳的,种种不一。那位说“这个山上都有这些样军刃吗”。并没有。“那么没有你说他作什么呢?”我所说的,可不是铁的。那位说“是铜的?”也不是铜的。“那到底是什么的呢?”你若问哪,是木头的。仙长以木作成兵刃,命童林练成。遂将木械全都烧火作饭。到了晚间,传习他窜高纵跳,高来高去,陆地飞行之法。每日正午无事,闲坐之时,与他讲究一切江湖绿林道的规矩,各行的行话,江湖上的黑话,哪一省有英雄,哪一省有豪侠,哪一处有剑客,哪一处有侠客。手使什么兵刃,是哪一个门户的传授,若要遇上,如何跟他动手,使什么招数赢他……真是谆谆教导。童林越学越有滋味。无事时,二位仙长,与他拆手。什么叫拆手呢?
  就是将童林的武术,与他讲解明白,就如同念书开讲一样。常言有云:“书念一世不讲,不如不念;拳脚练一世不拆,不如不练。”正此之谓也。童林所用的苦工,昼夜的寒暑,得意兵刃,其名叫子午鸡爪鸳鸯钺。此兵刃是怎样形式呢?就如同护手钩,可没有那个钩。长约一尺二寸长,护手月牙,在月牙的护手上,一边一个尖子,在尖子底下,向着月牙,一边一个鸡爪钩。
  乃是一对,纯钢打造,利锐锋芒,此乃内家之兵刃。二位仙长传授,童林颇得其中之奥妙。童林在此学艺,不知不觉,已经十五载的光阴。日夜的习练,可折为三十年的苦工。
  这一日正值深秋,寒风儿阵阵,败叶凋零,秋草迷目。又兼着,四外的青山,孤零零的古庙,群墙崩颓。又值黄昏时分,二位仙长打坐当中,人声寂寂,百鸟无音,童林独坐败庙以内,欲要打坐盹睡,为秋色所感,触动思乡之念。回忆当年,在家中娇生惯养,父母的钟爱。又兼家道和平,十八岁习学武术,因为斗纸牌,因青草蛇所起,致误伤老父,因而逃亡在外,如非山口巧遇二位恩师,焉有今日之身?虽然技艺学成,但不知家中景况如何,二老年迈,无人侍奉,我是久离膝下,难以承欢。我诚为天下不孝之子。思想双亲之际,又想到家中的田地无人照管。叔伯兄弟童缓,可不知还在一处同居否,若在一处,尚可照看一二。回忆旧景不觉的潸潸泪下,心中非常难过。又兼夜静月明之际,飒飒的秋风,寒月吊在云端,又有那依稀的星斗,天若水洗,万簌无声,静悄悄寒虫儿夜鸣,教人怎能禁受这一分凄凉的景况。
  心中辗转不宁,犹若败絮。思前想后,直至东方破晓。
  童林正在思索之时,二位仙长已经晨起念佛,银髯仙长叫道:“童林,一夜不眠,所为何故?”童林遂跪于仙长面前,叙述夜间所思,一字亦不敢隐瞒。二位仙长闻言,长叹一声,遂说道:“我二人实指望隐于山谷,却去尘缘,与草木同甘苦,修为金罗大仙。不料想因缘相凑,我二人实指望山谷无人,不想巧遇你,岂不是缘在三生。我二人将你收为弟子,所因何故呢?
  只因我二人怀揣绝艺,不忍埋没山谷,欲传于你,以留后世。实指望将我二人平生所学,尽传于汝,不想你福薄缘浅,不堪承受。今汝尘缘已动,当命你下山回家省亲,你心下如何?“童林闻言,往上跪禀:”弟子蒙师之教,赐以绝艺,未能孝顺恩师一日,岂可相离。“仙长说道:”话虽如此,为人三层父母,生身父母,岳父岳母,师父师母。为师我为师生之情,岂可断绝你父母天伦之乐?今汝之情动,心思已散,再不能学艺,师当送你下山,归家省亲。你若不愿归家,为师也不能相留,因为什么呢?你亲生父母尚不能惦念,何况为师。“童林闻言,只得向上叩首:”既然恩师命弟子下山,弟子岂敢违背师命。“银髯仙长说道:”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你可知此山叫作何名?“童林答道:”弟子不知。“银髯仙长又道:”此庙叫作何名?“
  童林说道:“此庙名金顶玉皇观”。银髯仙长听罢,复又说道:“我弟兄二人,姓字名谁你可知晓吗?”童林答道:“非是弟子荒唐,奈因弟子不敢动问。望恩师赐教。”银髯仙长道:“门户之中”五戒“,你可知晓?”童林说道:“弟子不知。”二位仙长含笑,因手指童林说道:“愚哉”童林。你皆不知晓,无可为罪。来来来,待为师细细告诉于你。此山为江西贵溪县管辖,此山名曰卧虎山。庙名汝既知晓,不必再告诉于你。我二人非愿收你作为弟子,奈因缘分所缠,又皆因我二人之绝艺无人承受,欲传汝兴一家武术,真可称别开天地。另立一家门户,由汝始。我二人之门户,不能告诉于你,恐日后又有是非。命你自立门户,免耽误我二人修行。我二人之姓名,本不当告诉于你。奈因有师生之情,虽然我二人告诉于你,不准你再告诉别人。
  旁人若问:何处学艺,何人所传?汝可说:在江西地面,古庙睡觉,夜梦神人所授神拳,所为遮饰我二人的姓名“。童林答道:”弟子谨遵师命。“
  银髯仙长又说道:“我二人收弟子无多,只有你两个师兄,皆都是带艺投师。就是你作科十五年,日夜苦工,可折为三十年的学业。你头一个师兄,四川人氏,姓明名灯,字照远,江湖人称赛北侠,现在不知在于何处。第二师兄,乃是出家的和尚,绰号人称长眉长老,亦不知所在。今命你下山,得使我二人再与你收个师弟,相助你兴一家门户。门户之中五戒,你可愿闻?”
  童林闻言:“弟子愿受教,但不知何为五戒?望恩师指示”。银髯仙长说道:“你我门户之中,以五戒当头。第一戒,戒的是色戒。行侠作义,学会高来高去,夜间在外面作事,见了女色,妄动邪念,门户之中所不许。你若犯了色戒,见美色,动淫心,若有败行之举,为师必取汝项上之头,悬于山门外柏树之上。柏树即汝之师,不能令汝破坏门户。此谓第一戒。汝可愿遵?”
  童林答道:“弟子愿守第一戒,弟子愿闻第二戒”。银髯仙长说道:“第二戒,就是盗戒。汝学会小巧之技,窃取之能,汝若行于热闹市井之中,观看银楼缎铺,大户之家,金钱满目,妄动窃取偷盗之心,你若将金银偷到手内,任意挥霍,你不管被窃执事人员,有性命关系,此谓伤德。我们正大的门户,岂能令汝窃盗,以毁坏门户的名誉?若犯此戒,必当断汝之头,以清门户。”
  童林答道“弟子不敢,愿遵第二戒。弟子愿闻第三戒。”银髯仙长说道:“就是不准卖艺。旁人卖艺皆学的是花拳。你我练的工夫,与花拳不同,若要将黄金之艺,扔之于地之上,岂不可惜。练着又不好看,又与门户无光,反受旁人物议,岂不有伤门户。你我门户之中,并没有在外卖艺之人,若犯卖艺之戒,定取汝之头,悬于柏树之上。”童林答道:“弟子愿遵这第三戒,并请教第四戒。”仙长说道:“这第四是艺不轻传”。“弟子不知。愿闻示谕。”
  银髯仙长说道:“你若问,就好有一比。比作什么呢?就拿你我师生说,我二人身藏绝艺,隐避深山,实指望修得飞升羽化,离魂夺舍,效纯阳之故辙,(你说这飞升羽化,离魂夺舍,效纯阳之故辙,都是什么呢?这个道家与和尚,原是两道。和尚修的是阴道,终日打坐参禅,修成为鬼仙。这个道教修的是金丹已成,必当离魂夺舍,就是自己的肉皮囊,能够魂灵出窍,在四外云游。若遇有富贵之体,能把魂灵投入,可以肉体成仙。就拿八仙之内,纯阳吕祖,惟有他修道最难。他原是汉朝人,修练到唐朝,他的大道还未成。
  皆因欲赴瑶池,朝拜王母,他找了个僻净陋室内打坐,他的魂灵去朝王母。
  蟠桃会赴毕,回归时,他的肢体已然腐烂不堪,由此,他的魂灵儿飘飘荡荡。
  正值唐明皇驾崩,他的魂魄,投于明皇之体。若不然,到如今画八仙,有吕祖穿黄袍。非是自己的形体,乃唐明皇之尸体,因被吕祖夺去。)与草木同苦,修成大罗金仙。奈因绝艺未有人承受,我二人行于山谷之内,你追赶我二人欲拜为师,岂非是缘在三生?就说我二人有此绝艺,欲寻汝这诚实弟子,就是打着灯笼,寻遍天下,亦难以寻找。怎么呢?就说十五年寒暑,日食不过白饭,渴饮山下清泉,连碱菜也没有。你忍得了劳,耐得了苦,专心习学,别人恐难作到。就说家有万贯富有资财,欲拜我二人为师,我二人若为黄金白玉所动,岂能将绝艺授汝。就譬如这样说,我将绝艺传授于你,你奉我二人之命下山,若与人动手,一掌将人打死。按你我门户之戒的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己就得投案。岂有杀人放火,自己逃走的道理。就得遵国家王法,与人抵偿。你若与人偿命,我二人十五年的苦工,传授于你,心血耗枯,这岂不竹篮打水,落了一场空吗?如同我二人艺传匪人。“
  童林闻听,心中暗想:学会武术何用,必当问个明白。童林随又问道:“弟子蒙师之教,学会武技,恩师又不让与人动手,恐伤人之性命,但不知武术用于何所?望恩师指教”。银髯仙长说道:“童林,你化解不开。武术原有大用,往上说,报效疆场,往己身说,可以保护身体。非不令你与人动手,是没有武术的人,不准与他动手。你若打在他的身上,轻者重伤,重者丧命。他没有武功,岂能禁得住你打?这是不准你与人动手的理由。若真遇见有能力的、有好武术的能人,你要与他动手的人,如果动起手来,这还不准你让他,要遇见对手时,与他动上手,你的眼要贼,步儿要随,心要稳,手要准,打上他要狠。为什么要狠呢?因为你打轻了他,他不知你的门户厉害;若要打重了他,他才知道你的门户不好惹。你的门户由此可自兴一家。
  这个“艺不轻传”,非是不让你传授了武艺,是艺不传授与匪人。若不传授与人,岂能自成一家门户呢?还怕人不学呢!是“择良者而授教”。这就是第四戒。要谨记在心,不可轻传匪人。“童林答道:”弟子愿遵师命,何为第五戒。“银髯长老说道:”这第五戒,就是本身的责任。何为叫本身的责任?就是自己的一身全挂子武术,身背负者天职,就是国家办不到的事,比如贪官酷吏,恶棍土豪,他们所作的事,国家岂能知晓!这可是你当尽的义务,应当你我终日里,浪迹萍踪,与人排难解纷。自己原无事,枉为他人忙。
  喜忠正,恼奸滑,杀奸诛佞,除恶安良,搭救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若有忠臣遭屈,孝子被难,只要自己知晓,不辞千里,前去拯救,除暴安良。这就是本身的责任。你若背门户之中五戒,错行道路,定取汝首,悬于卧虎山柏树之上。“童林跪叩:”弟子愿遵门户之中五戒。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师指教。“银髯仙长说道:”为师若有不对,你只管言讲“。童林答道:”弟子蒙恩师之教,一不准窃取偷盗,二不准打把式卖艺,弟子有通身的武术,奉师命下山兴立一家,弟子思想已久,弟子怎样求其衣食,哪里找饭?“银髯仙长大笑道:”痴哉童林,万朵桃花一树生,天下武术是一家。用之于国,与国家出力报效。国家不用,将自己的包袱一背,走遍天下。遇有村镇,若有把式场子(吊坎戳杆儿)走在里边道声辛苦,请教师答话,照着原先我告诉你的规矩,不但他管饭,临走的时候,还得与你带盘川钱“。童林一听,好在还有这么一个饭门。(文武圣人所留,没有饿死的道理。文的亦叫”游学“,念书人学而未成,不能入仕,落魄江湖。小书箱一背,到了乡下叫”串书房“,到里面先放下书箱,与圣人神位作个揖。然后与教学的夫子谈话,人家亦得管吃管喝。可有一样,不能白吃。吃喝已毕,人家先生把大学长文章拿过来,叫你给批点批点。你若告诉”我不认得字“,那可不行,就赶出去啦!这个”学武“亦是一样的道理)。童林说道:”愿遵恩师的教训,弟子敢问恩师姓氏,望请赐教。“银髯仙长说道:”你别忙,我还有事。“仙长回手在神厨内拿出一个小褡裢,里面裹着一对子午鸡爪鸳鸯钺,交与童林。
  仙长又拿出一个包袱来,命童林打开观看。里面土黄布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抄包一根,鞋袜全份,俱是新的。命童林更换。童林遵命,背转身将鞋袜新衣换齐。将旧的包于包袱之内,仍然交与仙长。仙长将包袱放在神厨以内,随手又拿出一本书来,交与童林。说道:“汝生平所学,都在其中矣!”童林跪接展开观看,里面俱是画图,飞禽走兽,水虫灵动之物。童林看不明白,启禀恩师:“弟子所学,并非图画。恩师何言‘所学尽在其中呢’?”
  银髯仙长说道:“汝好不明白,汝岂不闻:轩辕黄帝指猿猴而留技艺。猴有三躲六闪之功,虎有三绝。察天地之气候,访万物之灵动,远取于物,近取于身,哪一件技艺,不是由灵动而求。”童林恍然大悟。(“你只顾你说,我们可没有看明白”。只因黄帝察万物之灵,都有天然躲闪之能力,不但猴儿,只要有吸呼的灵气,他就有保命的秘诀。将这些学在自己的身上,这就叫远取于物,近取于身。今之行意拳,也是行发心意,求于灵动的绝艺,故名行意,即此是也。)银髯仙长命童林将此书收好,命童林随时习练。童林将书带于小褡裢之内,将双钺一边一柄,插在小褡裢之内。银髯仙长用手一指花白髯的仙长:“你这位恩师姓何,双名道源,江湖人称太极真人。我姓尚,名叫道明,江湖人称无极子。我二人隐迹多年,无人知晓,千万不可令旁人知道。你我师徒一场,无物可赠,我二人清苦,并无积蓄,今有纹银一两,相赠与你作杯水之资。”遂由兜囊之中,取出银两,交与童林。童林接过观看,俱是零星碎块,小小的纸包儿,随手掖在抄包之内。复又行礼,谢过恩师。银髯仙长说道:“徒儿免谢吧!”说着话,二位仙长站起身形,往外相送,随走随说道:“你到家中,见你父母,多多替我二人问安”。童林只得将小褡裢扛在肩头,拜别二位恩师,走出山门之外。童林说道:“弟子岂敢劳动恩师远送,请恩师回庙。”尚仙长说道:“你路径不熟,待我指引于你。”师生三人,随下山往北,行至不远,又是一矮岭。二位仙长带童林上岭。来到岭上,用手往北一指:“你来看,这就是卧虎的前山。你来的时候,是误入后山,因而迷于山谷。你看前面茂林,正北便有大道。可通于京师,你沿途保重,回家替我二人问安”。童林听罢,不由得心中一酸。可惜十五年师生感情甚厚,不忍相离。今又奉命归家省亲,又不敢不遵。遂含泪说道:“今与恩师相别,但不知何日方能相见?”尚仙长用手一指:“你来看,青山不老,绿水常存,他年相见,后会有期。”童林于是跪倒,与恩师告辞。遂站起身形,不由得珠泪双流,只得与恩师相别。这就是丈夫泪儿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童林也是不忍分离,走十步,九回头,仍然看见仙长在山岭上目送。其实二位仙长也是难舍童林,依然远望。
  不表二位仙长,再说童林,只得往前赶路,走至树林之内,回头一看,为树所遮,竟看不见二位恩师。童林跺脚而言:“恨童林无伐树之能,不得观看恩师。”(谁有伐树之能呢?三国刘皇叔,伐树送元直,方有走马荐诸葛之故事。)又兼着挂念父母,归心似箭,只得奔驰道路,就走下来了。穿过树林,奔通京师的大道,往前行走。正行之间,已至巳牌的时分,觉着腹中饥饿,只得回手往抄包内一摸,银两毫无踪迹。童林骇了一身冷汗。常言有云:“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这便如何是好?要知童林怎样归家,如何初试绝艺,请看当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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