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话本小说>> 陸人竜 Liu Renlong   中國 China   明代   (?1644年)
型世言
  型世言
  作者:陸人竜(明)
  
  《型世言》,全稱《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陸人竜著,陸雲竜評點。《型世言》是一部明代崇禎年間刊行的話本小說集,自明末清初以來,湮沒已久,不為人知。
  1987年,臺灣東吳大學吳國良教授、法國國傢科研中心陳慶浩先生在韓國漢城大學奎章閣發現《型世言》存本。一時,此書引發轟動,大有“洛陽紙貴”之勢。1992年11月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出版影印本。大陸方面,江蘇人民出版社於1993年4月、中華書局於1993年7月分別排印出版。
  之前流傳的諸多《三刻拍案驚奇》版本均來源於此書。此書雖被稱為“三刻拍案驚奇”,然質量委實不佳,故事情節頗為平淡,說教味過重,無法與“三言二拍”並列。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
  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麯伸國法
  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
  第四回 寸心遠格神明 片肝頓蘇祖母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醜冷韻千秋
  第七回 鬍總製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
  第八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
  第九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
  第十回 烈婦忍死殉夫 賢媼割愛成女
  第十一回 毀新詩少年矢志 訴舊恨淫女還鄉
  第十二回 寶釵歸仕女 寄藥起忠臣
  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
  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
  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僕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
  第十六回 內江縣三節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
  第十七回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
  第十八回 拔淪落纔王君擇婿 破兒女態季蘭成夫
  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憐窮 卜屯無心得地
  第二十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姦
  第二十一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
  第二十二回 任金剛計劫庫 張知縣智擒盜
  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絶 雙豬入夢死冤明
  第二十四回 飛檄成功離唇齒 擲杯授首殪鯨鯢
  第二十五回 兇徒失妻失財善士得婦得貨
  第二十六回 吳郎妄意院中花 姦棍巧施雲裏手
  第二十七回 貪花郎纍及慈親利財奴禍貽至戚
  第二十八回 癡郎被睏名繮 惡髡竟投利網
  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殺身 徐行貪財受報
  第三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
  第三十一回 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
  第三十三回 八兩銀殺二命 一聲雷誅七兇
  第三十四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
  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兩生冤無垢復仇
  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 音賺金冠杜生雪屈
  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別妻 陽縣男化女
  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緣 蔣郎終偕伉儷
  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
  第四十回 陳御史錯認仙姑 張真人立辨猴詐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
  不兢嘆南風,徒抒捧日功。
  堅心誠似鐵,浩氣欲成虹。
  令譽千年在,傢園一夕空。
  九嶷遺二女,雙袖濕啼紅。
  大凡忠臣難做,衹是一個身傢念重,一時激烈,也便視死如歸,一想到舉傢戲辱,女哭兒啼,這個光景難當,故畢竟要父子相信。像許副使逵,他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流賊劉六、劉七作反,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衹有他出兵破賊,超升僉事,後轉江西副使。值寧王謀反,逼脅各官從順,他抗義不從,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解下腰間金帶打去,衆寡不敵,為寧王所擒,臨死時也不肯屈膝。此時他父親在河南,聽得說江西寧王作亂,殺了一個都堂,一個副使。他父親道:“這畢竟是我兒子。”就開喪受吊,人還不肯信他,不期過了幾時,兇報到來,果然是他死節。又如他同時死的是孫都堂燧。他幾次上本,說寧王有反謀,都為寧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寧王反謀已露,欲待除他,兵馬單弱,禁不得他勢大;欲待從他,有虧臣節,終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聲道:“這斷不可從。”此時他已將傢眷打發回傢,衹剩得一個公子、一個老僕在衙內。孫都堂走到他傢房裏道:“你們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麽?”公子道:“知道。”孫都道:“你知道些甚麽?”公子道:“為寧王的事。”孫都道:“這事當仔麽?”公子道:“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你若從時我們也不顧你先去。”孫都卻也將頭點了一點。早間進去。畢竟不從,與許副使同死。忠義之名,傳於萬古。
  若像靖難之時,鬍學士廣,與解學士縉同約死國,及到國破君亡,解學士着人來看鬍學士光景,衹見鬍學士在那廂問:“曾喂豬麽?”看的人來回覆。解學士笑道:“一個豬捨不得,捨得性命?”兩個都不死。後來解學士得罪,身死錦衣衛獄。妻子安置金齒。鬍學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士的兒子。因他遠戍,便就離親,逼女改嫁。其女不從,割耳自誓,終久歸瞭解傢,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實,平日與寧王交好,至將反時來召他,他便恐負從逆的名,欲尋自盡。他兒女貪圖富貴,守他不許。他後邊做了個逆黨,身受誅戮纍及子孫。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就有不好父母。誰似靖難時,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這一班好人,如方文學孝孺,不肯草詔,至斷舌受剮,其妻先自縊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曾風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鬍閏少卿身死極刑,其女發教坊司二十年,殷形堊面,終為處女。真個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鬆柏。他有兩個女兒瑩瑩水裏荷花,終動聖主之憐,為一時傑出。
  話說這鐵尚書名鉉,河南鄧州人。父親喚做仲名,母親鬍氏,生這鐵鉉。他為人瑋梧卓犖,慷慨自許,善弓馬,習韜略。太祖時,自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皇侄孫靖江王守謙,他封國在雲南,恣為不法,笞辱官府,擅殺平民,強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問,各官都畏縮不敢問。他卻據法詰問,擬行削職。洪武爺見他不苟不枉,斷事精明,賜他字教做“鼎石”,後來升作山東參政。他愛惜百姓,禮貌士子;地方有災傷,即便設處賑濟,鋤抑強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員有親喪,畢竟捐奉周給。時嘗督率生儒做文會、講會。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秀纔,姓高名賢寧。青年好學,文字都是錦心綉腸,又帶銅肝鐵膽,聞他未娶,便捐俸着濟陽學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此事遂已。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在任年餘,軍民樂業。恰遇明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鐵參政製了冠帶,率領兩個兒子福童、壽安,兩個女兒孟瑤、仲瑛恭父母。衹見那鐵仲名受了道:“我受此榮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報國,若你能不負朝廷,我享此封誥也是不愧的。”鐵參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傢宴不題。
  荏苒半年,正值靖難兵起。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兵徵討,着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他陸路車馬搬運,水路船衹裝載,催趲召買。民也不嫌勞苦,兵馬又不缺乏。後來長興侯戰敗,兵糧散失,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徵。他又多方措置,支給糧草,又道濟南要地,雇請民夫,將濟南城池築得異常堅固,挑得異常深闊。不料李景隆纍次戰敗,在白溝大為永樂爺所破。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也衹得南奔。到臨邑地方,遇着贊畫舊同僚,五軍斷事高巍,兩個相嚮大哭。時正端午,兩個無心賞午,止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正到濟南,與守城參將盛庸,三人打點城守事務。方完,李景隆早已逃來,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預將噴筒裹作人形,縛在馬上。戰酣之時點了火藥趕入北兵陣中。又將神機銃、佛狼機隨火勢施放,大敗北兵。永樂爺大惱,在城外築起高壩,引濟水浸灌城中。鐵參政卻募善遊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營裏。明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從新築壩灌城,弄得城中傢傢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禦,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頽。鐵參政定下一計,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願投降。卻於甕城內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於墻邊,高懸閫板,衹要引永樂爺進城,放下閫板,前有陷坑矢石,後又有閫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鐵參政道:“閫外之事專之可也。”議定。衹見成祖因見纍年戰爭,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幹文武官吏兵民,不勝欣喜。便輕騎張着羽蓋進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將士多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閫板閫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繮。打不着。反是這一驚,馬直攛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得甕城。這幹將士已自都死在坑內了。正是:
  不能附翼遊天漢,贏得橫屍入地中。
  成祖大惱,吩咐將士負土填了城河,架雲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備撐竿,雲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發,把雲梯燒毀。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張布幔。當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數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內,嚮着城打來,城多崩陷。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衹得射書進城招降。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爵祿可捐寄以居東之身,待感於風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此時師已老,人心懈馳。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施放,擾亂他營中。後來北兵習做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揀選軍士,準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論功,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兵部尚書,參贊軍務,召還李景隆。
  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討。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盡力報國,無不感動。戰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衹見燕兵來衝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復衝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繞過來。成祖被圍數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衆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十箭,刀槍砍傷數指,身死陣中。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夾河大戰,盛總兵督領衆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之時,自辰至未,勝負未定。忽然風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磊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退保德州。後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並沒一人來應他。徑至金川失守,天下都歸了成祖。當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復,爭奈人心漸已渙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
  高秀纔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盡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麯救全得他一個子嗣,也不負他平日賞識我一場。”棄了傢,扮做個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夫。等了十來日,衹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頭面,衹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夜間巡邏時,在後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傢道想是燒死了,去尋時又不見骨殖。有的人又解說道:“骨頭嫩,想都燒化了。”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數,不必尋他。”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衹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纔把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甚麽事,衹見走了六七裏,到了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延你鐵傢一脈。”鐵公子道:“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嚮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妹死做一處倒好。”高秀纔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苟全性命,不絶你傢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使鐵氏有後,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做了兄弟。公子道:“哥哥,我雖盼你苟全,但不知我父親、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纔道:“我意願盜了你出來,次後便到京,看你父親,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傢,急切沒有,故未得去。”公子道:“這卻何難,就這邊有人傢,我便在他傢傭工,你自可脫身去了。”高秀纔道:“衹是你怎吃得這苦。”兩個計議,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傢。行來行去,天晚來到一所村莊。
  朗朗數株榆柳,疏疏幾樹桑麻。低低小屋兩三間,半瓦半茅矮矮土墻四五尺,不泥不粉。兩扇柴門扃落日,一聲村犬吠黃昏。
  兩個正待望門藉宿,衹見呀一聲門響,裏面走出一個老人傢,手裏拿着一把瓦壺兒,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纔不免嚮前相喚一聲道:“老人傢拜揖,小人兄弟是山東人。因北兵來,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毀,傢都被擄掠去了,衹剩下個兄弟,要往南京去投親,天晚求在這廂胡亂藉宿一宵。”衹見那個老人道:“可憐是個異鄉避難的人,衹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沒找你親戚處哩。”高秀纔道:“正是。衹是傢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尋個所在,寄下這兄弟,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老人道:“傢下無人,衹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在峨嵋山大戰死了。如今衹一個老妻,一個小女兒,做不出好飯來吃,若要藉宿,誰頂着房兒走,便在裏面宿一宵。”兩個到了裏邊,坐了半晌。衹見那老兒回來,就暖了那瓶酒,拿了兩碟腌蔥、腌蘿蔔放在桌上,也就來同坐了。兩邊閑說,各道了姓名。這老子姓金名賢。高秀纔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寧。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傢年紀高大,即沒了令郎,也過房一個,服侍你老景纔是。”老人道:“誰似得親生的來。”高秀纔道:“便雇也雇一個兒。”老人道:“哪裏閑錢?”說道。看鐵公子道:“好一個小官兒,甚是嬌嫩,怎吃得這風霜?”高秀纔道:“正是。也無可奈何,還不曾丟書本兒哩。”老人道:“也讀書?適纔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往南京看個消息,真麽?”高秀纔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傢雖有兩畝田,都雇客作耕種,衹要時常送送飯兒,傢中關閉門戶。客官不若留下他在捨下,替就老夫這些用兒,便在這裏吃些傢常粥飯,待客官回來再處,何如?衹是出不起雇工錢。”高秀纔道:“誰要老人傢錢。便就在這裏伏侍老人傢終身吧。”衹見老人傢又拿些晚粥出來吃了,送他一間小房歇下。高秀纔對鐵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務必收他骸骨,還打聽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來復你。時日難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態度,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一個說,一個哭,過了一夜。次早,高秀纔起來,衹見那老人道:“你兩人商量的通麽?”高秀纔道:“衹是纍你老人傢。”便叫鐵公子出來,請媽媽相見拜了,道:“這小子還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導他。”老媽媽道:“咱沒個兒,便做兒看待,客官放心。”高秀纔又吃了早飯,作謝起身,又吩咐了鐵公子纔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嚮天涯話別離。
  高秀纔別了鐵公子,星夜進京。
  此時鐵尚書已是先到,嚮北立不跪。成祖責問他在濟南府用計圖害,幾至殺身。鐵尚書道:“若使當日計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見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駡不止。成祖着剮在都市。父親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戌金齒,二女發教坊司。正是:
  名義千鈞重,身傢一羽輕,
  紅顔嗟薄命,白發泣孤徵。
  高秀纔聞此消息,逕來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聞。成祖問:“你甚人?敢來收葬罪人骸骨。”高秀纔道:“賢寧濟陽學生員,曾蒙鐵鉉賞拔,今聞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竊謂陛下自誅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謂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輔成王論》的濟陽學生員高賢寧麽?”高秀纔應道:“是。”成祖道:“好個大膽秀纔,你是書生,不是用事官員,與姦黨不同,作論是諷我息兵,有愛國恤民的意思,可授給事中。”高秀纔道:“賢寧自被擒受驚,得患怔忡,不堪任職。”成祖道:“不妨,你且調理好了,任職出朝。”有個朋友姓紀名綱,見任錦衣指揮,見他拿在朝中時,為他吃了一驚。見聖上與官不受,特來見他,說:“上意不可測,不從恐緻召禍。”高秀纔道:“君以軍旅發身,我是個書生,已曾食廩,於義不可。君念友誼,可為我周旋。”他又去送別鐵尚書父母、兒子。人曉得成祖前日不難為他,也不來管。又過了幾時,聖上問起,得紀指揮說果病怔忡。聖上就不強他,他也不復學,衹往來山陽、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題。
  話說鐵小姐聖旨發落教坊,此時大使出了收管,發與樂戶崔仁,取了領狀,領到傢中。那龜婆見了,真好一對女子,正是:
  蓬島分來連理枝,妖紅媚白壓當時。
  愁低湘水暮山碧,淚界梨花早露垂。
  幽夢不隨巫峽雨,貞心直傲柏鬆姿。
  閑來屈指誰能似,二女含顰在九嶷。
  那虔婆滿心歡喜,道:“好造化!從天掉下這一對美人來,我傢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拾下一所房子,卻是三間小廳,兩壁廂做了他姊妹臥房,中間做了客座。房裏擺列着錦衾、綉帳,名畫古爐,琵琶、弦管,天井內擺列些盆魚、異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後邊要他輸心依他。衹見他姊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見了道:“姐姐,這豈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殺身易,從容就死難’。發我教坊,正要辱我們祖父。我偏在穢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卻不反與祖父爭氣。”兩個便將豔麗衣服、樂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兩個同在一房,穿了些縞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間立一紙牌。上寫:
  明忠臣兵部尚書鐵府君靈位。
  兩個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驚。對龜子道:“這兩個女人生得十分嬌媚,我待尋個捨錢姐夫與他梳櫳,又得幾百金,到後來再尋個二姐夫,也可得百十兩。不料他把一個爹的靈位立在中間,人見了豈不惡厭?又早晚這樣哭,哭壞了,卻也裝不架子起,騙得人錢。”龜子道:“他須是個小姐性兒,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衹到那廂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憐你老爺是個忠臣受枉,連累了二位,落在我們門戶人傢,但死者不可復生,二位且省些愁煩,隨鄉入鄉,圖些快樂,不要苦壞身子。”那二位小姐衹不做聲,後邊又時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豔麗,來與他閑話,說些風情。有時說道:“某人財主慣捨得錢,前日做多少衣服與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鐲,倒也得他光輝。”有時道:“某人標緻,極會幫襯,極好德性,好不溫存,真個是風流子弟,接着這樣人也不枉了。”又時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這嘴臉尚具有人憐惜,有人出錢。若像小姐這樣人品,又好骨氣,這些子弟怕不揮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衹是不睬,十分聽不得時,也便作色走了開去。
  延捱了數月,虔婆急了,來見道:“二位在我這廂,真是有屈,衹是皇帝發到這廂,習弦子蕭管歌唱,供應官府,招接這六館監生,各省客商。如今衹是啼哭,並不留人,學些彈唱,皇帝知道,也要難為我們,小姐也當不個抗違聖旨罪名起。”小姐道:“我們忠臣之女斷不失節,況在喪中也不理音樂,便聖上知道,難為我,我們得一死,見父母地下,正是快樂處。”虔婆道:“雖衹如此,你們既落教坊,誰來信你貞節,便要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沒閑飯養你,朝廷給發我傢,便是我傢人,教訓憑我,莫要鮮的不吃,吃腌的。”大聲發付去了,兩小姐好不怨苦。他後邊也衹是粗茶淡飯,也不着人服侍,要他們自去搬送。又常常將這些丫頭起水,叫駡道:“賤丫頭,賤淫婦,我教坊裏守甚節,不肯招人,倒教我們掙飯與你吃。”或時又將丫頭們剝得赤條的將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識擡舉,不依教訓,自討下賤。”明白做個榜樣來逼迫,鐵小姐衹是在靈前痛哭。虔婆又道:“這是個樂地嚎甚麽?奚落年餘,要行打駡,虧的龜子道:“看他兩個執性,是打駡不動的,若還一逼,或是死了,聖上一時要人怎生答應。況且他父親同僚親友還有人,知道我們難為他,要來計較也當不起,還勸他的是,若勸不轉,他不過吃得我碗飯,也不破多少錢討他,也衹索罷了。”虔婆也衹得耐了火性。兩年多,衹得又嚮他說:“二位在我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滿了,不肯失身,我也難強,衹是我門戶人傢,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來,不若暫出見客。得他憐助,也可相幫我們些,不辜負我們在此伏侍你一場;或者來往官員,有憐你守節苦情奏聞聖上,憐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這廂,誰人與你說清。”果然兩小姐見他這三年伏侍,也過意不去。道:“若要我們見客,這斷不能,衹我們三年在此纍你,也曾做下些針指,你可將去貨賣,償你供給。”他兩個每日起早睡晚,並做女工,又曾做些詩詞。嘗有人傳他的《四時詞》:
  《春詞》
  翠眉慵畫鬢如蓬,羞見桃花露小紅。
  遙想故園花鳥地,也應芳草日成叢。
  滿徑飛花欲盡春,飄揚一似客中身。
  何時得逐天風去,離卻桃源第一津。
  《夏詞》
  柳梢鶯老緑陰繁,暑逼紗窗試素紈。
  每笑翠筠辜勁節,強塗剩粉倚朱欄。
  亭亭不帶浮沉骨,瑩潔時堅不染心。
  獨立波間神更靜,無情蜂蝶莫相侵。
  《荷花》
  淚□容偏淡,愁深色減妍。
  好將孤勁質,獨傲雪霜天。
  《梅花》
  霜空星淡月輪孤,字亂長天破雁雛。
  衹影不知何處落,數聲哀怨入葦蘆。
  輕風簌簌碎芭蕉,繞砌蛩聲倍寂寥。
  歸夢不成天未曉,半窗殘月冷花梢。
  《秋詞》
  強把絲桐訴怨情,天寒指冷不成聲。
  更饒淚作江水落,滴處金徽相嚮明。
  如絮雲頭剪不開,扣窗急雪逐風來。
  愁心相對渾無奈,亂撥寒爐欲燼灰。
  當時他兩姊妹雖不炫纔,外邊卻也紛紛說他才貌,王孫公子那一個不羨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個不識勢的公子,他父親是禮部尚書,倚着教坊是他轄下,定要見他。鴇兒再三回覆不肯。衹見一個幫閑上捨白慶道:“你這婆子不知事體,似我這公子,一表人才,他見了料必動情招接,你再三攔阻,要搭架子起大錢麽?這休想。”衹見這公子也便發惡道:“這婆子可惡,拿與太使,先拶他一拶。”這鴇兒驚得不做聲,一起逕趕進去,排門而入。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見一個先驀進來:
  玄□巾垂玉結,白紗襪襯紅鞋。薄羅衫子稱身裁,行處水沉煙靄。未許文章領袖,卻多風月襟懷。朱顔緑鬢好喬纔,不下潘安丰采。
  側邊陪着一個:
  矮巾籠頭八寸,短袍離地尺三。舊袖新梁作天藍,幫襯許多模樣。兩手緊拳如縛,雙肩高聳成山。俗譚信口極腌,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監生見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釘個死,口也開不得。這些傢人見了,也有咬指頭的,也有喝彩的。大小姐紅了臉,便往房裏躲,小小姐坐着不動身,道:“你們不得唕。”白監生道:“這是本司院裏,何妨。”小姐道:“這雖是本司院,但我們不是本司院裏這一輩人。”白監生道:“知道。你是尚書小姐,特尋一個尚書公子相配。”小姐道:“休得鬍說,便明聖上也沒奈何我,說甚公子。”白監生道:“你看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過,不要做腔,做了幾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聽了大惱,便立起身也走嚮房中,把門撲地關上。道:“不識得人的蠢才,敢這等無禮。”這些傢人聽了,卻待發作,那白監生便來兜收道:“管傢,這事使不得勢的,下次若來,他再如此,他的毛,送他到禮部,拶上一拶,尿都拶他的出來。”卻好鴇兒又來撮撮哄哄,出了門去。那小姐對妹子道:“我兩人忍死在此,衹為祖父母與兄弟遠戍南北,欲圖一見,不期在此遭人輕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盤根錯節,何以別利器。正要令人見我們不為繁華引誘,不受威勢迫脅,如何做匹婦小諒。如這狂且再來,妹當手刃之,也見轟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說之間,鴇兒進來道:“適纔是禮部大堂公子,極有錢勢,小姐若肯屈從,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卻惱了他去,日後恐怕貽禍老身。”鐵小姐道:“這也不妨,再來我自有處。”正是:
  已拼如石礪貞節,一任狂風擁巨濤。
  不隔數日,那公子又來。衹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他道:“我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為大臣之子,不知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撿,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後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臉,卻陪個不是進去,衹見他已掣刀在手。白監生與這些傢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轉身飛跑,又被門檻絆了一跤,跌得嘴青臉腫。似此名聲一出,那個敢來?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稱頌兩小姐好處。又況這時尚遵洪武爺舊製,教坊建立十四樓。教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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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官員在彼飲酒,門懸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來,得知此事。
  也是天憐烈女,與他機會。一日成祖禦文華殿,錦衣衛指揮紀綱已得寵,站在側邊。偶然問起:“前發姦臣子女在錦衣衛浣衣局,教坊司各處,也還有存的麽?也盡心服役,不敢有怨言麽?”紀綱道:“誰敢怨明聖上。”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麽?”紀綱道:“與人歇宿的固多,聞道還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這等貞潔女,卻也可憐,卿可為我查來。”紀綱承旨回到私禦。衹見人報高秀纔來見。這高秀纔就是高賢寧,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不勝悲痛。因金老愛惜他,要他在身邊作子,故鐵公子就留在山陽。高秀纔就在近村處個蒙館,時來照顧。後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說:“父親既沒,不能奉養,我須一往海南省視,以了我子孫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纔因伴他到南京分手,來訪兩小姐消息,因便來見紀指揮。紀指揮忙教請進相見。見了,敘寒溫。紀指揮說自己得寵,聖上嘗嚮他詢問外間事務,命得緝防事件,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女子事。高秀纔便嘆息道:“這幹都是忠臣,殺他一身夠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縉紳之女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聖上有憐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風吹火,已失身的罷了,未失身的為他保全,也是陰騭。”紀指揮道:“我且據實奏上,若有機括,也為他方便。”因留高秀纔酌酒,又留他宿在傢中。次日紀指揮自傢到坊中查問,有鐵傢二小姐、鬍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紀指揮俱教來,因問她怎不招人。小姐含淚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時鬍少卿女故意髡發跌足,以姻煤污面,自毀面目,鐵氏小姐雖不妝飾,卻也在其天然顔色。光豔動人。紀指揮道:“似你這樣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負了你。三人也曉得做甚詩麽?”鬍小姐推道:“不會。”鐵小姐道:“也曉得些,衹是如今也無心做它。”紀指揮道:“你試一作。”衹見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
  舊麯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傢。
  雲鬟半輓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紀指揮看了稱贊道:“好,纔不下薛濤。”因安慰了一番。回傢與高秀纔說及這幾位貞節,高秀纔因備說鐵尚書之忠,要他救脫這二女,紀指揮也點頭應承。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詩。成祖看了道:“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卻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紀指揮得旨。到傢又與高秀纔對酌,因問高秀纔道:“兄別來許久,已生有令郎麽?”高秀纔道:“我無傢似張儉,並不娶妻。”紀指揮道:“這樣我有一頭媒,為足下做了罷。這女子我親見來,才貌雙絶,盡堪配足下。”高秀纔道:“流落之人無意及此。”紀指揮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親又不要費半分財禮,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因自到院中宣了聖諭,着教坊與他除名。因說聖上賜他與士人成婚。鐵小姐道:“不願。”紀指揮道:“女生有傢,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況小姐若不配親,依倚何人?況我為你已尋下一人,是你先公賞識的秀纔。他為收你先公骸骨,幾乎被刑,也是義士。下官當為小姐備妝奩成婚。”大小姐又辭。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依命。”大小姐道:“骨肉飄零,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細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與我同適此人,庶日後始終得同。”紀指揮道:“當日娥皇、女英曾嫁一個大舜,甚妙!甚妙!”紀指揮就為高秀纔租了一個所房屋成親。高秀纔又道:“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不可。”紀指揮道:“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貲,因守製不娶,他既肯贈婚,若在一女,應自不惜,兄勿辭。”遂擇日成了親,用費都出紀指揮。
  三日,紀指揮來賀,高秀纔便請二小姐相見。紀指揮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貞女,今日配偶,可雲奇事,曾有詩紀其盛麽?”高秀纔道:“沒有。”紀指揮道:“小姐多有纔,一定有的。”再三請教,小姐乃作一詩奉呈:
  骨肉凋殘産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箸辭官捨,步斂金蓮入教坊。
  覽鏡幸無傾國色,嚮人休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紀指揮不勝稱賞,去了。鐵小姐因問高秀纔道:“觀君之意,定不求仕進了,既不求仕,豈可在此輦轂之下,且紀指揮雖是下賢,聞他驕恣,後必有禍,君豈可用處堂燕雀?倘故園尚未荒蕪,何不同君歸耕?”高秀纔道:“數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講,前尊君被執赴京,驛捨失火,此時我挈令弟逃竄,欲延鐵氏一脈。今令弟寄跡山陽,年已長成,固執要往海南探祖父母,歸時於此相會,帶令先尊骸骨歸葬,故此羈遲耳。”小姐道:“嚮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不意復脫捨弟,全我宗祀,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但不知捨弟何時得來?”高秀纔道:“再停數月,一定有消息了。”過了數月,恰好鐵公子回來,暗訪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貞不屈,已得恩赦,歸一秀纔。他又尋訪,卻是高秀纔。逕走到高傢,卻好遇着高秀纔,便邀進裏邊與姊妹相見,不覺痛哭。問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將他骨殖焚毀,安置小匣,藏在竹籠裏帶回。兩小姐將來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貞墓側取了鐵尚書骸骨,要回鄧州。高秀纔道:“二位小姐雖經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還鄉。公子在山陽,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處曾有小館,還可安身。”高秀纔就別了紀指揮,說要歸原籍。紀指揮又贈了些盤纏,四個一齊歸到山陽。金老見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徑。他女兒年已及笄,苦死要與鐵公子。高秀纔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就於金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墳,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高秀纔也衹鄰近居住,倆傢煙火相望,往來甚密。
  嚮後年餘,鐵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納糧,在店中買飯吃,衹見一個行路的,也在那邊買飯吃,兩個同坐。那人不轉眼把公子窺視,公子不知甚,卻也動心,問道:“兄仙鄉何處?”那人道:“小可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小弟也充軍。今天恩大赦,得命還鄉,打這邊過。”鐵公子知道自己哥子了,故意問道:“傢還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兩個妹子發教坊司,前去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無依,衹得往舊傢尋個居止。”鐵公子道:“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他令愛現在此處,衹要一見麽?”那人道:“怎不要見?”鐵公子道:“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與他到高秀纔傢,引他見了姐姐,又弟兄相認了。姊妹們哭了又哭,說了又說,都謝高秀纔始終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遺骸,又在紀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真是個程嬰再見。
  後邊大公子往鄧州時,宗姓逃徙已絶,田産大半籍沒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為人隱占,無親可依,無田可種,衹得復回山陽。小公子因將金老所遺田讓與哥哥,又為他娶了親,兩個耕種為事。後來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纔道:“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脈。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並列,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實出一源。
  總之天下欲使忠臣斬其祀,故生出一個高秀纔;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這二女。故當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又且頌二女之烈。又二女之烈,又顯得尚書之忠,有以刑傢,誰知中間又得高秀纔維持調護,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並垂不朽。嘗作古風詠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義旗靡處鼓聲死。
  錚錚鐵漢據齊魯,衹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淚灑長淮增素波。
  刎頭斷舌良所樂,寸心一任鼎鑊磨。
  山陽義士膽如鬥,存孤試展經綸手。
  忠骸忍見犬彘飽,抗言竟獲天恩宥。
  宗□一綫喜重續,貞姬又藉不終辱。
  純忠奇烈世所欽,維持豈可忘高叔。
  拈彩筆,發幽獨,熱血紛紛染簡牘。
  寫盡英雄不朽心,普天盡把芳規勖。
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麯伸國法
  長鋏頻彈,飛動處,寒流雪。肯匣中徒作竜吟,有冤菇咽。怨骨沉沉應欲朽,兇徒落落猶同列。猛沉吟怒氣滿胸中,難摧滅。妻雖少,心冰冽;子雖稚,宗堪接。讀書何事,飲羞抱觖,碎擊髑顱飛血雨,快然笑釋生平結。便膏身鐵鉞亦何辭,生非竊。右調《滿江紅》
  做人子,當父母疾之時,求醫問卜,甚到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號踴,尚且有終天之恨。若是被人殺害,此心當如何悲憤,自然當拼一生,嚮上司控告。衹是近來官府糊塗的多,有錢的便可使錢,外邊央一個名色份上,裏邊或是書吏,或是門子,貼肉摁,買了問官。有勢的又可使勢,或央求上司吩咐,或央同年故舊關說,劫製問官,又買不怕打、不怕夾的潑皮做硬證,上呼下應,厚賄那仵作,重傷報輕傷。在那有人心問官,還葫蘆提擱起,留與後人。沒人心的反要坐誣,以此誓死報親仇的,已是吃了許多苦,那沒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換錢,得他些銀子也了帳。衹有那有志氣的,他直行其是,不嚮有司乞憐。當父親被害時,豈不難挺劍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無依,後嗣無人,是我一傢,賠他一身;若控有司,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當飲忍時飲忍,當激烈時激烈,衹要得報親仇,不必論時先後,是大經緯人。
  話說浙江金華府有個武義縣。這縣是山縣,民性獷悍,故招集兵士,多於此處。凡有爭競,使聚族相殺,便有自傢中爭競,也畢竟會合親枝黨羽鬥毆。本縣有個王傢,也是一個大族。一個王良,少年也曾讀書,不就,就做田莊。生有一個兒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聰明,在外附學讀書,十二歲便會做文字,到十七歲,府縣俱前取,但道間不錄,未得進學。父親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遺,侄子王俊是長房,居左,他在右,中間都是合用。王俊有了兩份村錢,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長王道來說與他價錢,要他相讓。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傢子孫,他買産我賣産,豈不令人笑話。幸傢中略可過活,我且苦守。”後又央人來說,願將産換,王良畢竟不肯。成了仇。自古私己的常是齊整,公衆的便易塌損,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當中的用則有人用,修卻沒人修。王俊暴發財主,甚是修飾體面,如何看得過,衹得買了木料,叫些匠人將右首拆造。拆時同梁合柱,將中間古老房屋震塌了。王良此時看見,道:“這房子須不是你一個的,仔麽把來弄塌了?”王俊道:“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塌,關我甚事。”衹見泥水定磉,早已是間半開間,他是有意弄塌,預先造下了。王良見了不勝大怒,道:“這畜生恁般欺人,怎見那半間是你的,你便自做主,況且又多尺餘,如今塌的要你造還。”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賠你。”你一聲,我一句,爭競不了。那王良便先動手劈臉一掌。這王俊是個粗牛,怎生忍耐,便是一頭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氣得緊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來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人娘賊,故意魘魅我。”也打來,來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閃,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連幾木梢,先是肋下兩下,後來頭上一下,早暈在地。他傢人並他妻來看,衹見頭破肋折,已是怏懨懨待盡,連忙學中叫王世名來。王良止掙得一聲道:“兒此仇必報。”早已氣絶,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軀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氣結冤仇。
  此時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屍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兒哭駡,王俊也不敢應,躲在傢中。一班助興的,便勸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縣間去告,不怕不償命的。”王俊聽得慌了,忙去請了族中族長王道,一個叫做王度,村中一個慣處事的單邦、屠利、魏拱一幹人來,要他兜收。王道道:“小官,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敵拳身死,償命說不過的。”魏拱道:“若是這樣說,也不必請你來了,還是你與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個人活活打死,隨你甚人,忍不過,怎止得他?”屠利道:“當今之世,惟錢而已,償命也無濟死者,兩邊還要費錢,不若多與他些錢財,收拾了罷。”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難去。”又一個單邦道:“如今論甚天理,有錢者生,無錢者死。若和,是兩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們出錢,這便是錢財性命。性命卵袋,我們憑他。”王俊道:“一憑列位。”單邦道:“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話說。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兩個隨了來。
  到王世名傢,衹見母子正在痛哭,見了王道一幹,正待告訴。單邦道:“不消說得,我們親眼見的。衹是聞得你兩傢要興訟,故來一說。”王世名母親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訟興?”單邦笑道:“他有話道,因屋塌壓死,你圖賴他,闔傢去將他打搶”。王世名道:“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說得這話?”便痛哭起來。魏拱道:“這原是誑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來相驗,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搶一番,官府都知道的。”王世名母親道:“有這等沒天理的,拼老性命結識他。”屠利道:“不要慌,如今虧得二位族長,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們來處。”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極公道的。”單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熱天也沒這氣力為你府縣前走。如今我們商議,你們母子去告,先得一個坐視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盤纏使費,告時他央了人情,爭是壓死,仵作處用了錢,報做壓死傷,你豈不坐誣?”王世名道:“有證見。”屠利道:“你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證,誰扯直腿替你夾?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況且到那檢驗時,如今初死還好,天色熱,不久潰爛,就要剔骨檢,筋肉盡行割去,你道慘不慘?”世名聽到此兩淚交流,魏拱見他,曉得他可以此動,道:“不檢不償,也不止一次,還要蒸骨檢哩。”母子二人聽得,哭得滿地滾去,眼睜睜衹看這兩個族長,不期他兩人聽了這片歪語,氣得聲都不做。單邦道:“如今我們計議,一邊折命,一邊折錢,不若叫他從重斷送,七七做,八八敲,再處些銀子義贍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門中,與你們不是與別人。你們母子出頭露面去告一場,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個人情,讓他們不是讓別人,不然:‘貧不與富鬥’,命又不償得,你母子還被他拖死了。”這片話,他母親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個恐零落父親屍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兩老人傢也做一聲,依我衹是銀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難強你不報的。”魏拱道:“又來撒。”王道道:“衹你們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沒有打官司傢事,打官司手段。”王度道:“自古‘饒人不是癡’,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斷不勸你打。”魏拱道:“命斷償不成,衹是‘和為貴’”。單邦道:“和不可強他,衹是未到官,兩個老人傢做得主,是可為得你,還可多處些,到官燒埋有限。”世名母親聽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計議。世名道:“這仇是必報的。”母親道:“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與他和再處。”世名便走出來道:“論起王俊親毆殺我父親,畢竟告他個人亡傢破方了,衹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傢中何人奉養,又要纍各位。”魏拱道:“這决定奉隨,衹傢下離縣前遠,日逐奉擾不當。”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沒有個不依的,衹憑列位處。父親我自斷送,不要他斷送。”魏拱道:“這等纔圓活,不要他斷送,更有志氣。”屠利道:“若不要他斷送,等他多出些錢與你罷。”單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齊起身,到王俊傢來。屠利道:“原沒個不愛錢的。”魏拱道:“也虧得單老爹這一片話頭。”單邦道:“你幫襯也不低。”衹有王道心裏暗轉,這小枉了讀書,父親被人打死便甘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來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王俊道:“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虧單公再三解勸,如今十有八九了。”屠利道:“衹是要大破鈔。”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張主?”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難主持,但憑列位。”魏拱道:“這單老爹出題目。”單邦道:“還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兩助喪,三十畝田供他子母。”屠利道:“處得極當,處得極當。”王俊道:“來不得。”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錢,沒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識俏,這些不夠打發仵作差使錢。”屠利笑道:“這是單老爹主意,還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衹得拿出三十兩銀子,二十兩首飾,就寫一紙賣田文書。單邦又道:“這事要做得老,這銀子與契都放在族長處。一位與屠愛泉去簽田、寫租契,一位與魏趨之去幫扶王小官人落材燒化,然後交付銀産。”王道道:“他有墳地,如何肯燒,衹他妻子自行收殮,便無後患了。”魏洪道:“單兄,足下同往王小官處去何如?”單邦道:“這邊裏遞也要調停,不然動了飛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頭去做。
  王道長與魏拱到王世名傢,世名原無心在得財,也竟應了。王道道:“有這樣小官,再說兩句也可與你多增幾兩銀子。”魏拱也心裏道:“這是見財慌的。”世名自將已貲,將父親從厚收殮。兩個族長交了銀産,單邦收拾裏鄰,竟開了許多天窗。後邊王俊捐出百金謝他們一幹:單邦得了四十兩,魏、屠也各得銀十五兩,王道與王度不收。鄉裏間便都道:“衹要有錢,阿叔也可打殺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將銀子與契俱封了,上邊寫得明白,交與母親收執。私自畫一軸父親的神像,側邊畫着自己形容,帶着刀站立隨了。三年之間,寧可衣貧食淡,到沒銀子時,寧可解當,並不動王俊一毫銀子。每年收租都把來變了價封了。上邊寫某年某人還租幾石,賣價幾兩,一一交與母親。
  痛切思親瘦骨岩,幾回清淚染青衫。
  奇冤苦是藏金積,幽恨權同片紙緘。
  武義一帶地方打鐵頗多。一日赴館,往一鐵店門前過,衹聽得,兩個人大六月立在火爐邊打鐵。王世名去問道:“有刀麽?”道:“有打起的廚刀。”世名道:“不是”。鐵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太長,要帶得在身邊的匕首。”鐵匠道:“甚麽匕首?可是解手刀?”遞過一把,世名嫌鈍。鐵匠道:“這等打一把鈍鋼的。”論定了價錢,與了他幾分作定。鐵匠果然為他打一把好刀。
  瑩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
  休須拂拭華陰土,牛鬥時看起異光。
  世名拿來把玩,快利之極。找了銀子,叫他上邊鑿“報仇”二字。鐵匠道:“這是尊號麽?”世名道:“你衹為我鑿上去罷了。”鐵匠道:“寫不出,官人寫,我鑿罷。”世名便將來,楷楷的寫上兩個字。鐵匠依樣鑿了,又討了兩分酒錢。世名就帶在身邊,不與母親知道。閑時拿出來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時是你建功的時節,是我吐氣的時節,我定要拿住此賊,碎砍他頭顱,方使我父親瞑目泉下。”在館中讀書,空時,便把古來忠孝格言,楷寫了帶在身邊,時常諷詠,每每淚下。那同窗輕薄的道:“父親吃人打死,得些財物便了,成甚麽孝,枉讀了書。”衹有他的先生盧玉成每夕聽他讀那格言,或時悲歌凄惋,或時奮迅激昂。每日早起見他目間時有淚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親的。”到了服闋,適值宗師按臨,府縣取送,道間與進了。王俊聽得心下驚慌,便送銀三兩與他做藍衫。他也收來,封了。有個本縣一財主,一來見他新進,人品整齊。二來可以藉他庶蓋門戶,要來贅他。他不敢輕離母親,那邊竟嫁與他。王俊也有厚贈,他也收了。
  苒荏年餘,不覺生下一子。到了彌月晚間,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兒子頭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後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絶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說這樣不吉利話。”他已瞞了母親,暗暗的把刀藏在襪桶內,要殺王俊。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單邦傢吃酒,吃得爛醉回,踉踉蹌蹌將近到傢,衹聽得一聲道:“王俊,還我父親命來?”王俊一驚,酒早沒了,睜開醉眼,卻見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兩支腳竟不能移動,衹叫:“賢弟憑你要多少,衹饒我性命罷。”王世名道:“鬍說,有殺人不償命的麽?”就劈頭一刀砍去,王俊一閃,早一個“之”字。王世名便乘勢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腳得兩。衹見醉後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復上幾刀,眼見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錢逃國法,竟隨霜刃喪黃泉。
  此時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殺我父親,我如今已殺他報仇。列位可隨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聽得,衹見老少男女一齊趕來。早見王俊頭顱劈碎,死在血中,行兇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裏。屠利趕來看了。道:“爺呀,早知終久死在他手裏,不省了這百來兩銀子。”單邦也帶着酒走來,道:“這小官造次,再央我們讓一讓,等他再送些銀子,怎便做出這事?”世名道:“誰要他銀子,可同到捨下。”到得傢中,母妻聽得世名殺了人,也吃了一驚,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報還他一報,衹遲死得六年。”王度道:“若他主這意六年,也虧他耐心。”世名早從房中將嚮來銀拿出,一封五十兩,是買和銀,又十餘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並王俊送的銀子,又有一張呈子,上寫道:
  金華府武義縣生員王世名,首為除兇報父事,獸剋王俊,逞強占産,嗔父王良不從,於萬歷六年五月,毒毆身死。銀賣和,族長王道等證。經今六年,情實不甘。於今月日,是某親手殺死,刀仗現存,理甘伏法,為此上呈。
  當面拿出來,於空處填了日時。王道道:“他已一嚮辦定報仇的了,我們散去,明日同去出首。”衆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斷不逃去,貽纍母親。”又有幾個捏破屁裏遞道:“衹是小心些,就在府上藉宿罷。”當晚王世名已安慰母親,吩咐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親,養育兒子。次日絶早,世名叫妻子煮飯,與衆人吃了,同到縣中。早已哄動一城。知縣姓陳,坐了堂,世名與衆人遞上呈子,並將刀仗放在案前。陳知縣看了道:“你當日收他銀子,如今又殺他,恐別有情。”世名道:“前日與和原非本心,衹因身幼,母老無人奉養,故此隱忍,所付銀兩並歷年租銀各封識不動,衹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後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陳知縣再叫親族裏鄰,說來都是一般,陳知縣道:“這是孝子,我這裏不監禁你,衹暫在賓館中,待我與你申請,其餘幹連暫放寧傢。”就連夜為他申詳守巡二道,把前後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華知縣會問。那汪知縣聞他這光景,也甚憐他,當時叫他上去,問他有甚麽講。世名道:“世名從何言,今事已畢,衹欠一死。”汪知縣道:“我如今且檢你父親的屍,若有傷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於今日,怎不能訴王俊於當日,忍痛六年始發,衹為不忍傷殘父屍,今衹以世名抵命,也不須得檢。若臺臺憐念,乞放歸田裏,拜父辭母,撫子囑妻,絶吭柩前,獻屍臺下。”汪知縣道:“我檢屍正是為你,若不見你父親屍傷,誰信你報仇。”遂便寫一審單申府道:
  審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潛懷壯志,強顔與仇同室,矢志終不共天,封買和之資,不遺錙銖,鑄報仇之刃,懸之繪像,就理恐殘父屍,即死慮絶親後,歲序屢遷,剛腸愈烈。及甫生男一歲,謂可從父九泉遂揮刃於仇人,甘投身於法吏。驗父若果有傷,擅殺應從未減,但世名誓不毀父屍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死。一檢世名且自盡,是世名不檢固死,檢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難卒保其身而就義從容,是宜麯成其志。合無放歸田裏,聽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個有力量,道王俊買和有金,剛殺叔有據,不待檢矣,殺人者死夫亦何辭。第不死於官而死於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無法矣。若聽其自裁,不幾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與,擬罪以伸法,末減以原情。這等汪知縣也不消拘把檢屍,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衹依擬,汪知縣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還到縣來。你且慢死,我畢竟要全你,仔麽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世名道:“死斷不惜,屍斷不願檢。”汪知縣看了他,又嘆息道:“浮生有涯,令名無已。”世名聽了又正色道:“這豈圖名,理該如此。”汪知縣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傢。母親見了哭道:“兒,我不知道你懷這意,你若有甚蹉跌,叫我如何?”世名道:“兒子這身是父生的,今日還為父死,雖不得奉養母親,也得見父地下,母親不要痛我。”其妻也在側邊哭。世名道:“你也莫哭,衹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養,好看兒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去見陳知縣,知縣仍舊留他在賓館,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尋自盡。
  衹見過了幾日,汪知縣來了,滿城這些仗義的,並他本村的裏鄰,都去迎接道:“王俊殺叔是實,世名報仇也是理之當然,要求汪縣尊保全這孝子。”汪縣尊已申了上司,見上司沒個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檢驗,可以為他出脫,衹得又去取他父親屍棺。世名聽了把頭亂撞,道:“他們衹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殘我父親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陳知縣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到了次日,通學秀纔都衣巾簇擁着世名,來見汪縣尊,道:“王俊殺叔,去今六年。當日行賄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殘遺骸,緻殘孝子,況且王俊可銀産償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銀産以償族兄之死,今日世名還祈太宗師玉全。”汪縣尊道:“今日之驗,正以全之。”此時適值棺至,世名望見,便以頭觸階石,噴血如雨,地都濺得火赤的。衆秀纔見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齊都哭起來。衙役與看的人無不下淚,兩縣尊也不覺為之泣下。
  低徊往事衹生悲,欲語凄凄雙淚垂。
  一死自甘伸國法,忍教親體受凌夷。
  衆秀纔又為他講,汪縣尊叫把棺木發回,孝子暈了半日方蘇,又到灘邊,看棺木上船。又慟哭了一番,仍至兩縣尊前就死。兩縣叫人扶起,又着醫生醫治。兩個縣尊商議,要自見司道面講,免他檢屍,以延他的生,再為題請,以免他的死。孝子道:“這也非法,非法無君,我衹為了一死,便不消這兩縣尊為我周旋委婉。”回到館中,便就絶食,勺水不肯入口。這些親族與同袍都來開講道:“如今你父仇已報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縣尊百計要為你求生,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這身報國。”世名道:“我斷不要人憐,斷不負殺人之名,以立於天壤間。”原是把頭磕破的,又加連日不吃,就不覺身體懨懨。這日忽然對着探望的親友,長笑一聲,俯首而逝,歿在館中。死之刻雲霧昏慘,迅風折木,雷雨大作。兩縣令着他傢中領屍,衹見天色天霽,遠近來看的、送的雲一般相似。到傢他妻子開喪受吊,他妻子也守節,策勵孤子成名。
  當時在武義,連浙東一路,便是村夫牧竪,莫不曉得個王秀纔是王孝子。衹是有識的道:“古來為父報仇多有從末減的,況以王秀纔之柔剛並用,必能有濟於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於國。在王秀纔為孝子,又可為忠臣。而國傢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為國傢人才惜耳。”故吳縣張孝廉鳳翼高其誼為立傳。
  孝廉曰:殺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虛,行財是實,亦律也。彼買和契贓且在,可以坐俊殺叔之罪,可以輓世名抵命之條,何必檢厥父屍,以傷孝子之心哉。蓋當事諸君子,急於念孝子,反亂其方寸,而慮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達其志,以彰其孝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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