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情与欲>> 梁凤仪 Liang Feng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月17日)
九重恩怨
  为了报仇,她充分利用了女性的魅力,然而仇恨的利剑是双刃的,她失去了真正的爱人.
  假如明天来临?假如……这是一个纯洁美女变成复仇女神的故事。商场上,今日你害我血肉横飞后天我必令你肝脑涂地……情场中,现时你要我柔肠寸断,他日我必迫你生不如死……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第11节
  第12节
  第13节
  第14节
  第15节
  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个下午。
  “少见的艳阳天。
  在那扇型的大会堂侧,耸立着富德林银行大厦,是这跨国金融机构的总部。
  在主席皮尔德林的办公室内,只有他、他的副主席、总裁,代表买卖双方的律师、和我。
  坐在那张深咖啡色的英式会议长桌旁边,律师把部分出售我名下富德林银行股份的文件摊开。
  我清清楚楚地签上了江福慧的名字。
  签字时,心头掠过一阵剧痛。
  随即,我控制了情绪,控制了面部肌肉。
  昨日已矣。
  从今天起,我再战江湖,决心把江山抢回来。
  签好了文件,我站起来,礼貌地跟在场人士握手;温文淡定地向他们说声多谢。
  是真要多谢他们的帮忙的。
  表面上,富德林银行只不过以一个偏低的价钱承购我的股份。然而,这在他们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和能力之际,收购价订得算合情合理了。
  自己的利通银行闹挤提,急需现金渡过难关,还有什么好说呢?
  我并无选择。
  父亲创办的基业,断断不能败在我手上。
  姑勿论恶果的成因如何,作为江尚贤的独生女,我不能把责任推卸。利通银行既是江家在香江的家族象征,必须保住它,使它不倒。
  更何况,外间人并不知道这其间的九重恩怨,他们只以为江福慧不善管治家业,投资受挫,以至断送江山。
  这不是我愿意承担的指责。市场人士也一定会谣传,江福慧被杜青云诱惑,以致掉进万劫不复的财经陷饼,才会牵连到家业很基震荡。
  这就更非我能忍受的侮辱了。
  当然,整个香江充塞着的是善忘的人,他们只会跟红顶白,看准风头火势,见高拜、见低踩。
  惟其我狠狠地被入推倒,摔了大大的一跤,跌得金星乱冒,头破血流,更须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以示我翻身有术。
  匍匐人前,自舔伤口,绝不会争取到半分怜惜,完完全全只会增加人们茶余饭后的聊天资料而已。
  江湖上,必然已在窃窃私语,争相传诵着一个亿万女富豪,如何地被人家哄得财色兼收。
  要抵制这种闲言闲语,只有一个方法。
  赶紧供应人们更有趣的话题。
  也只有尽快开创新的一页,才能使过去的耻辱成为尘迹。
  让明日的光芒,新鲜热辣,精神奕奕地感染群众,以取代昨天。
  父亲于八三年注资于富德林银行,成为他们的第二大股东。
  距今差下多六年的功夫,出售价再低,仍然是一笔赚了钱的生意。不能不佩服父亲的生意眼光。
  当然,我应该开始明白,商场的才具干练与人身品德修养可以是两码子的事。
  何其不幸,大纯厚、大直率、大讲人情道德的表现,在江湖上,只会更容易得出兵败如山倒的后果。
  是绝对不公平的一口事,是吗?
  对。
  现今才洞悉世情,我并不认为太迟。
  猎取这人生经验,代价不菲。然而,我只有相信仍然值得。
  纵使江福慧只有六十年寿命,我还有一半的路要走。我必须谨慎学习实事求是。
  对于宫德林银行答应在这么仓卒的情况下,跟我达成收购股份的建议,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世界上很多的事真是宁被人知,不被人见。因此之故,我们双方都同意以低调进行交易,并不向外宣扬。最低限度,在这半年不会,直至要向股东交代时,危机已过,时势转移,也就不为已甚了目前,我不愿意摆明给香港的市场人士看,是变卖了富德林银行股权,去拯救利通银行的。
  让一般市民知道,利通财政绝对健全,江家依然财雄势大,是最能稳定民心之举。
  我的预算果然不差。向外宣布了欢迎利通存户随时取回长短期现款。再加上财政司的一再声明利通稳如磐石之后,挤提狂潮已静止下来。连利通的股份都已止跌回稳,更有人趁低吸纳。
  金融市场的一场轩然巨波,已被控制得宜,慢慢平复下来。
  酝酿着澎湃起伏的危机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生命的意义,如今于我,是要看着杜青云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心须肯定有朝一日,他的心情比我更痛苦百倍,我才甘心,我方罢手!
  以德报怨,然则,又何以报德?
  每当我难堪、懊悔、愁闷、痛苦的时刻,我就会幻想那大仇得报的日子终会来临!然后我就立即变得冷静、理智、振作,且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因而,刚才签字时,在心上掠过的悲痛,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而已。
  富德林银行的主席皮尔德林重重地握着我的手,说:
  “福慧,我们还有合作机会。”
  我微笑,说:“当然,来日方长。”
  “你会留在多伦多几天吗?”
  “不,明天就启程回港了。”
  “那么,今儿个晚上我为你设宴如何?”
  “谢谢:行色匆匆,实在还有人要见,有事要办。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我说的当然都是借口。
  公事己了,没有必要再跟洋鬼子周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更须珍惜自己的每分每秒时间,每点每滴血汗,每丝每毫精力,向已定的目标进发。
  不相于的人与事,我不会再作投资。
  步出富德林银行时,还是下午。
  有一点点的疲累,毕竟坐了近二十小时的长途飞机后,还未认真好好休息过。
  既已了却一桩大事,心头不期然泛起一种卖仔莫摸头的慷慨,算了!
  回到酒店去,泡了个热水浴,再在床上息一息。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多伦多虽说是加拿大的第一大城市,掌握金融经济的命脉,然,比起纽约来,在气派架势上,委实还差那么一大截。
  黄昏日落,市中心几条街道立时间由热哄哄变作静悄悄。纽约不同,早、午、晚都有它的妩媚、朝气与诱惑,的确魅力四射。
  刹那间,我不让自己再去想纽约了。
  再漂亮的地方,还须有值得记忆的人和事于其问?才显得矜贵。
  既已忘情弃爱,那么原先盟山誓侮之地,又何足珍惜与挂齿了?
  我踩着碎步瞬罔于多伦多市的街头,一时间不辨去问。
  多伦多的夏天,还是可以令人走多了路,就汗流侠背的。
  天色将昏暗下来,可是仍无半点凉意。
  是因为我过分焦的访惶而至心烦意躁,于是闷热难耐匹?
  也只好走回酒店的酒吧去,歇一歇。
  五星酒店的酒吧,装演华丽,气派不凡,独独空空如也,无人间津。
  倒是外头的酒肆,天天挤个水泄不通,座无虚席。
  像不像人?高处不胜寒,哪处侯门不是深如海?
  偶然忍耐不住寂寞,略动凡心,稍望红尘,就是遇人下淑的一场万劫不复的祸害!
  我冷笑。
  连连干掉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
  “这么能喝的中国女人很少见!”
  一个高大的身型,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来,望了对方一眼。
  是一张端方好看的脸,中国人的脸吧?轮廓出奇地分明,怕有点混血儿的味道。然而,浓黑的头发与眉毛,还有那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眼珠子,都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
  我怔住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对于陌生人的搭讪,我原应置之不理。然,他那笑容如许温文和蔼,一点不怀好意的气氛都没有。
  望住他,竟有种不忍拒人于千里的感觉。
  “别怪我率直,我是实话实说!”
  他干脆坐到我的邻桌上去。
  “我约了一个朋友,一位中国女朋友,可是我迟到了,怕她已经离去,你有看见另一个中国女子从这儿走出去吗?”
  我摇摇头。
  “你不懂英语吗?我其实可以用粤语跟你交谈。”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由始至终,我未曾回答过一句话。
  “都可以。"答。
  这是一句很具鼓舞性的说话,最低限度示意我愿意跟他继续交谈下去。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了?”他用流利的广东话说话,带一点点口音,益显得他稚气,却毫不讨厌。
  我看看腕上的表,答:
  “差不多二十分钟。”
  “进来时这儿没有客人?”
  “没有。在你出现之前,这儿只有我。”
  他连连点头,脸上的神情像自说自话,向自己交代似的。
  就因为他垂下了眼皮,我才敢肆意地再看清楚对方。面部的线条很柔和,以致烘托出一份纯朴善良的气质。那由面相所营造的气氛,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蒋帼眉,我那从小到大的老同学,我父亲晚年的红颜知已。
  当帼眉沉默不语,静静沉思时,模样儿的憩息温驯,就像眼前的这个人”我忍下住问:
  “她也许比你更迟?”
  对方摇摇头,说:
  “不会。我没有任何坏习惯,只有迟到,老是改不了。枪刚刚相反,有齐所有的缺点,只有一个长处,永不迟到。”
  跟着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情不自禁他说:
  “我就是爱她,爱她的十俗,也爱她的一清。”
  我笑笑。
  这个大男孩一定是在外国长大的,才有这么洋鬼子的性格中国人哪会当街当巷当众向陌生人诉说恋情?
  我的好奇心其实不大,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本身的故事已正如一部长篇电视剧,素材大多,冲击太大,并不需要任何不相干者的故事,去充实生活,寻求刺激。
  然,我还是忍不住问:
  “她不迟到,那么就表示她不会来了,是吗?”
  对方暮地抬起头来,像被人刺了一下,痛醒过来似的。
  那双深遂的眸子,闪着泪光。
  世上还有深情吗?
  我歪着头,像欣赏一件稀世奇珍,企图看出一些紕漏来。
  他样子还真是顶落寞伤心的,被我一语道破,立即无法自欺欺人。人一旦要面对现实和真相,怕是最残酷的。我把面前的酒杯拿起来,向站在酒“巴旁边的侍役示意,请他再给我添酒。并且不期然地招呼他说:,‘要喝一杯吗?”
  他想了想,毅然决然地答:
  “好。”
  我差点失笑。那么一个大男人,表情像个未成熟的孩童,喝杯酒消愁解闷,也得费劲地思考及作出决定。
  在外国长大的孩子,喝酒跟喝蒸馏水一样多吧?他会是个例外?
  侍者把两杯威士忌斟来,他一饮而尽。
  “请再给我一杯。”他对侍者说。
  那张脸,在一刹那间就转为血红……
  “你并不能喝?”我问。
  他摇摇头。
  “喝醉了,你怎么回家去?你并不住在这酒店吧?”
  他又摇摇头。
  “醉了还是要醒过来的。醒后一样痛苦,何必?
  他的双眼已布满红丝,奇怪地问:
  “你像是过来人?”
  “一次失足,足以致命。”说着这话时,我仍微笑。
  “你的故事,看来比我的要严重。我这已不是第一次失恋,依然屡败屡战,只需要一个时期养伤!”
  我哈哈大笑。
  “你笑我?”他骇异地间。不认为我能如此残忍地取笑一个自白的伤心人。
  “不,不是单单笑你。也许……”我略略组织思想,再说:
  “也许是笑你的但白真诚与稚气。能够如此自处,只须过三、五、七个月,你又是彻头彻尾的一条好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的确如此。然,”他非常认真地补充:
  “我是真要难过一段日子的,其间实在食不甘味,寝不安宁。也很辛苦!”
  “来,干这一杯!”我举举杯。“于完了你好好地回家去。”
  二人都一饮而尽。
  “我祝你早日度过难关,重见天日。”
  “你也一样。”
  “我的福分怕要比你差了。”
  “是吗?”他凝神望住我,有一点点的骇异:,‘你并不像个失意人。”
  我?
  失意人的额头上并没有凿着字。至于说以颜容惟淬,双目失神,甚而披头散发,去表现自己的落难,后果通常只有一个,就是更自暴其丑,更惹人退避三舍。
  谁个在大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没有忧伤、烦恼与创痛?都是自顾不暇,还哪来余情剩力去分担别人的苦楚。
  这年头,人们连分享至亲以外者的欢娱,也觉无谓与乏力,更逞论照应长期心境贫穷寒磣外人!
  我就更不需要任何怜悯式的支持。
  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年纪或不在我之下,然而,听其言语,观其行状,思想上的成熟程度,跟我是相差太远了。
  他的所谓失恋,大概只是年青人去舞会换舞伴的小玩意,跟杜青云与我之间的深仇大恨,一定是天渊之别。
  给人摈弃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物,更湍惴不安,惶惶终日,多么不幸,又一段愁难禁的日子放在我面前了。”
  他说得不是不对。然,此君还未尝试过被人设下爱情圈套,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欺骗侮辱吧?那滋味仿如吞了烈性毒药,将五脏六腑都腐蚀糜烂,痛楚渗入每一根神经,生不如死,无药可救。非一般失恋情怀可比。
  “振作一点,今日世界,没有谁都行!我竟然安慰对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由你来给我辅导。”
  “既是曾经沧桑,言语易于引起共呜而已。”
  “太对了。”他又连连地点头,这似乎是他的惯性动作,模样儿有点像刹那间醒悟过来的乖孩子,很有一点点的可爱“我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他抬起头来,相当自然地提出这个要求,眼神的诚恳,使人浑忘我们只不过是刚认识了三十分钟。
  “先生,你贵姓?”
  总得在我考虑对方的邀约之前,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伸手抓抓头,一脸的尴尬。
  “对不起,我姓单,中文名字叫逸桐,朋友都喊我庄尼!”
  你呢?该怎么样称呼?”
  “江福慧!”
  “没有英文名?”
  “没有”“你不是在外国长大?”
  “在美国念书,通共住了八年。”
  “为什么不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图个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你不喜欢称呼我江福慧,随便叫我个什么名字都成!”
  “好,就叫你玛利亚!”
  玛利亚这个名字不错,通俗得可以。
  中学时代,十个校内的女同学受洗为天主教徒,有九个都给自己取名玛利亚。
  小时候,少女的梦想是希望冰清玉洁一如圣母,长大后半以上的玛利亚宜得自己是诱人的魔鬼,实在难堪寂寞,难敌孤清!
  这玛利亚的英文名字,意识上也像福慧。谁不渴望福星拱照,福慧双修?然,到头来个个都饱经风尘,历劫沧桑。
  也许,我是悲观了一点。
  我对单逸桐说:
  “好。庄尼,我今夜就叫玛利亚。”
  刹那间,毅然决然地豁出去,我很爽快地答覆他:
  “我们到哪儿吃晚饭去?”
  “我的车子就停在外头,且先带你观光一下市容,再行一定守好不好?
  于是玛利亚上了庄尼的车子。
  风驰电掣地奔跑在多伦多市的街道上。
  那是一辆林宝坚尼。
  我不是不骇异的。
  原以为是跟个小流氓,或者极其量是海外华裔的年轻土包子消磨掉这一夜。谁知竟然大夫预算,单看他座驾的派头,便要重新估计对方的身分。
  当然,留居外国,逍遥度日的纨绔子弟,还是多的是。一辆九百万港元的名车,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在海外生活,就有一个好处,没有人轻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既隐没了庐山真面目,就连过往曾有过的创伤,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实实,心头会因此而顿觉一阵舒畅。
  这些日子来,我其实在香港撑得好苦。
  自从利通银行挤提,虽然总经理何耀基以老行尊的身分,为我在众人面前挡驾,总还有些场合与时光,我非要面对群众不可。
  每二次站到众人踉前去,我其实心惊胆跳,羞愧莫名。说到头来,时间还未真正飞逝过去,我的伤口固然淌血,人们的嘴巴也未作小休。毫无疑问,人们与自己都还不放过江福慧被蒙骗的故事。
  单是江家一下子损失七亿以上,震撼力就足以使传媒穷迫不舍、使行内人津津乐道。
  在还未有更新鲜吸引的市场资料转移众人视线之前,我还是谣言是非的对象目标,无法幸免。
  只有脱离那班群众,才有呼吸一下自由自在空气的实在,今晚的机会也真是绝无仅有。
  我不期然地对这些短暂的喘息与欢愉另眼相看。
  “今晚想到吃些什么吗?”那庄尼间。
  “什么都成,食物要最美味可口,地方要宁静舒适,好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饱,明天才回到香港去。”
  “要这两个条件都齐全,全多伦多只有一家。”
  “那就去那家好了!”
  庄尼皇我一眼,微微有点错愕。
  我问:
  “有什么不对眼的地方?”
  他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只是我有点惊骇。”
  “为什么?”
  他终于腼腆地答:
  “东方人的面部轮廓很少有如此澄明清朗的线条,从侧面看,你仍是个好看的人儿。”
  跟着他情不自禁地又加了一个注脚。
  “可惜,就算好看的人儿,也要闹夫恋。可想而知,人的福份并不因为椎天生有什么条件,或是后天作过何种努力,而定夺厚薄。”
  我不能以为他的这番话只是冲着我而发。事实上,庄尼也是个漂亮的男人。
  他的外在条件看上去,并不比我差。
  我忽然地失笑了,谁个在今日碰上我俩,也许会认定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怎会想到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
  “你笑什么?笑我胡乱讲人生哲学?”庄尼间。
  “不,我只是一时间想起等下有顿好吃的,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这个借口未免牵强。然,不要紧,偶然拾得的一段相叙,彼此都没有在言行上斤斤计较的打算。
  庄尼把车子直开到一条林荫道上,两旁的房子互相距离得相当远,中间是一大片的林地。
  很明显地,这是个顶高尚的住宅区。
  加拿大东岸的屋地普遍比西岸狭窄,年来价格突飞猛涨,使不少在多伦多定居的人,往西迁徙,也是为了西岸阳光充沛之外,房子还真价廉物美。
  能像这一区,差不多每幢独立房子的屋地范围都占去半个街口位置的,实在绝无仅有。
  庄尼把车驶进一条两旁种满了红白杜鹃花的小车路上,再停到一幢白色殖民地官邪式的房子门前。
  “不骗你,全市最清静,最能供应色香味俱全食物的餐厅就在这里头。玛利亚,你现今可以作出一个决定,是否愿意到舍下作客,一尝我的厨艺,抑或,你信不过我,那就改道到一般的食肆去!”
  信不信得过他呢?语带双关,这里头可能是另外一篇文童。
  谁不是白白担了个圣洁的外表,而实际上做着满足私欲的种种劣行?
  任何人目睹了当日社青云对我的那副脸孔,都会相信他纵非至情至圣,也必定忠诚正直。谁能料到他竟是好险狠毒,心如蛇蝎?
  我已曾经沧海。
  世上再恐怖不过的欺骗手段再加之于我身上,都不能跟我承受过的相提并论。
  玛利亚今夜,何惧之有?真想不到庄尼竟有如此高雅壮丽的巨宅作居停。
  坐到那宽敞的客厅去,享受着完全十九世纪英式的贵族家居布置,一种皇侯风范、泱泱气氛弥漫着空间,令人肃然起敬。
  庄尼给我调校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说:
  “你随便浏览,我这几完全没有机关,也没有秘密,什么角落你都可以走,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翻。”
  “你呢,你不在我身边陪我?”
  “我到厨房去弄晚餐,只一会儿就来!”
  我悠闲地在屋内逛着,客厅的左侧是个中式饭厅,一张足可坐二十人的大圆饭桌放在正中,跟垂下来的金澄澄欧式大吊灯互相配衬辉映,已经很气势如虹。
  客厅的右侧,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一个是较小的西式饭厅,椭圆形的餐桌,伴以八张餐椅,都罩上大红的椅罩,在椅背后扎着一个大红蝴蝶结,宛如一个到舞会去跳宫廷舞的少女,正微微屈膝,回礼舞伴似的。加上墙上名贵缤纷的挂画,整间餐厅都出落得热闹而温馨,别具韵味。
  另外一向是书房,三面墙都是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柜,整齐地徘满了书籍。驻足细看,竟是中英巨著,琳琅满目。
  这庄尼那么能学贯中西?看不出来。
  诚然,我应该知道看得出来的往往并非真相。
  堂前的乙道螺旋形云石楼梯,向上一定是通往楼上的几间睡房,向下则一直带往地库。想地库也不外是那些游戏室,桑拿浴室之类,我都没有兴趣观赏了。
  正想走到厨房去看看庄尼怎样弄我们的晚餐,他就出现眼前,一把拉起我的手,说“来,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先饮杯酒,吃一点餐前的沙拉,醒醒胃!”
  我们绕道自客厅的一扇抽木镶玻璃的双掩门,通到一个罗马式的室内泳池旁边。
  泳池呈长方形,在弯位处竖立了一身布满线条的大圆柱,头顶是玻璃盖成的大天窗。已见一两颗疏落的星星,那么的由远而近,仿佛等一会就会掉进池中,微微溅起水花,添一点生气似的。
  晚餐桌放在泳池旁,只有两个位置,除了精巧矜贵的餐具外,就是一大蓬优怨而瑰丽的艳红杜鹃,跟那插了六枝红色洋烛的纯银烛台,一齐霸在餐桌中央,那么的令人心旌摇荡。
  白酒是顶上好的品种,人口一阵芬芳,真能齿颊留香。
  连那凯撒沙拉,都其味无穷。做这菜最考功夫,一般不是调得稍咸而变得略带酸味,就是过淡。庄尼的手势肯定是恰到好处。
  “每吃完一道菜,我们都慢条斯理地呷一会儿酒,庄尼才捧出另一度菜来。
  那白菌煎鹅肝,和香蒜牛仔肉,都吃得我津津有味。
  哦奇异地歪着头想,这么好条件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可能闹失恋。
  随即我甩甩一头短发,一并把这个意念都抛到九霄云外。
  庄尼的背景强得过我吗?
  然,有目共睹,我如何地惨遭茶毒。
  杜青云至兀不渝地爱着他那位青海竹马的陆湘灵,为她的被迫沦落风尘而讨回一个公道,事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向当年害惨了陆家的江尚贤报复,因而要我承担了重罪。
  很明显地,我纵有百般可爱,千种能干,万样德行,在杜青云心目中都不值一文。
  还是那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道理。
  一念至此,竟对眼前人生了怜悯同情的爱心。
  真的,相逢不必曾相识,彼此能说着同一语言,心照不宣,就是天涯知己。
  吃罢了那个可口的甜品,我的感慨更深。
  间庄尼:
  “看过一个香港流行小说名作家亦舒的那本《喜宝》的小说吗?”
  庄尼摇摇头,脸上写上问号。
  “故事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就愿意下厨为他悉心泡制一度美妙的甜品。”
  庄尼凝神望住我,眼里荡漾着无限温情与温馨。
  没想到吧?
  说着这么一句具挑逗性说话的不是庄尼,而竟是我。
  我正在逐步实现我预期的后果。
  以一种温柔温驯的眼神,回应着庄尼。
  他双颊泛着配红,竟有点口吃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
  “那就不要回答好了!”
  庄尼似在搜索枯肠,希望找出一组适合的辞句,对我们这番偶遇的感情作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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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地,他力不从心。反倒由我轻松他说出他心中的感受。
  ‘能以一个新人替代;日人,填补心中的遗缺,总是一种踏实的感觉。人要自救,因而不可轻率地放过这个机会,即使只能短暂性疗治痛楚,也还是值得恋栈、舍不得放弃的,是吗?是有这种感受吗?”
  名副其实的红烛高烧,映红了的竟是庄尼的脸。
  我却刻意地要保持平静。
  庄尼的眼神开始灼热,像两朵小人焰,慢慢随着室内的温软气流烧到我的脸上来。
  他站起来,步至我跟前,强大的身躯又像当初相逢时的模样,挡在我眼前,掩住了我的视线。
  这一次的分别是,我还未及抬起头来,他已经伸手将我一把拉进他怀里。
  女人在男人健壮有力的臂弯之中,一般都能产生莫名的安全快感。
  我学习完全放松自己,让身子与心情,都像浮在碧波之上似的。绝不挣扎、绝不回顾、绝不紧张。微微的载浮载沉,好使我飘荡得至久至远至舒畅。
  这是一个必须实习适应的过程。
  并不需要躲在自己心爱人儿的怀抱之中,才感到幸福。
  事实上,世间哪来这么多真情真义?
  有的话,也未免表达得大恐怖,即如杜青云为了陆湘灵,而残害了我,就是活生生的现成实例,男女之间的相悦,自今日始,我应视作生活上一种可以争取的情趣,也同时是能够发挥特殊功能以达到个人目的之投资与手段。
  这个意念,自杜青云串谋害得利通银行股份狂泻与发生挤提之日始,已在我心滋长。
  于今,是我的些微幸运吧,遇到这么一个如此可喜的试练对象,怎容错过?
  两颗寂寞的心,两个孤独的人,很自然地会彼此需要,互相利用。
  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必须是资产而非负累,能制造欢乐,能产生喜悦。
  想着,想着,精神完全进入迷糊与迷离状态。我浑身松懈,有如一团海绵,尽情吸索与享受着男欢女爱的兴奋。
  一点都没有困难!
  好的开始往往是成功的一半。
  当我静静地躺在庄尼的身边,看着他赤裸的肩膊,因着均匀的鼻息而甚有节奏地微微鼓动时,我睁着眼冷笑。
  要完全站于不败的地步,只有一个秘诀。
  务必将一件事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分析出来,然后选最坏的那个可能,作出预防与应变措施。
  过往,我犯的最严重错误,就是大一厢情愿地将事件看得简单、将人性看得善良、将效果看得乐观。
  拿我跟庄尼的这段一夜情缘作为实验吧!
  首先分析整个相遇与结缘的过程。如果庄尼说话可信,那自然是他跟爱人开谈判,对方爽约,等于表示恩尽义绝,顿成陌路,庄尼在沮丧之余,偏巧遇上了我。
  一个并不难看的女人,出现在情怀历乱,心绪不宁之际,很自然能起到相当的解慰作用。
  当然,我不必高估庄尼的失意,那跟我的创伤固然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跟一般少男少女的所谓失恋比较,也还可能有一段相当距离,因而,我那么容易地扮演了替身的角色!
  以上是正途而合理的推论,却失之于表面化。
  换言之,往最坏的另一个方向分析和构思,得出的故事情节与画面,可以完全不同。
  会不会是多伦多一个无聊的纨绔于弟、惨绿少年;手上大把光阴与金钱,日中忙不迭地寻求各类新刺激呢?
  某日黄昏,路过大酒店酒吧,瞥见有个形貌不俗的单身女郎,在饮闷酒,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上前搭讪。
  至于他的表现和藉口,更不必担心,真正唾手可得,俯拾皆是。
  鱼儿上钩了,半个子儿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个凄迷美丽,如幻似真的爱情短篇,不知多爽畅多温馨。自编自导,免费合演,认真价廉物美。
  这个推测未免对庄尼苛刻一点。
  然,对他仁厚,寄予温情与信任,如果万一真相确然有将我愚弄的成分在内呢,仍是我要吃亏。
  尤有甚者,这相貌堂堂、翩翩风度的庄尼,会不会老早沦为以色相赚安乐茶饭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处于下风,都要戒备、预防、甚至先下手为强。
  这一夕的欢娱必须是我试练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功课。我完完全全不准备为一个陌生人提供客串娱乐。
  单是为了获得这个保障,我就有理由进行我的把戏。
  蓦地翻过身来,穿戴停当。
  庄尼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刚才过分卖力,以致疲累不堪。
  这也教训了我,千万在每事每物上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我冷笑。
  打开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写了两行大字在庄尼睡房的镜子上。
  “风流岂会无价,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写毕,差点没忍得住哈哈大笑,才扬长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树木,稀疏而勉强地洒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凄清而迷惆。
  一两只早起的小鸟与松鼠,奔窜街头,使画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带一点忙乱。又开始营营役役的一天了罢?
  我走了一个街口,才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摇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将我带返酒店。
  立即结了帐,提起简单行李,直出机场。
  我改乘早班机先赴温哥华,留在西岸接机返香港。
  坐在航机之上,处于蓝天臼云之间,我的心,还是冰冷。
  从小到大,我其实很晓得自爱。
  父亲虽如珠似主地呵护我,可从来都不作任何纵容。
  他尤其害怕显赫的家势,丰厚的家资会成为我品格上的腐蚀剂,使我变得横蛮无理、独断独行。
  我的确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长。
  父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勾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公众资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脱。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
  “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肉体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父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性欲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父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肉体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固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
  毋须跟旁的任何人联系和商议。
  日为任何人均不可信。
  车子把我载返江家在深水湾临崖而筑的大宅。
  自小带大我、跟父亲年青时有过一段暧昧恋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门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说:
  “福慧,你回来真好。要不要吃点什么?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备办了你喜欢的菜式,还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进食?”
  我站定下来,凝望住眼前的这位年已六十开外的老仆人,没由来地有一份鄙夷与讨厌。”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傅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
  “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
  “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醒来,竟是午夜。
  我按动叫厨子的内线对讲机,要他立即备办丰富的菜肴,开好在饭厅之内,让我好好充饥。
  的确腹似雷鸣。
  独个几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饭厅内,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
  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
  身与心都必须锻炼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才能抵御诱惑,抗衡侵扰。
  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毋须勉力,我已可加餐饭。
  没有强劲的身体,何来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虑的一步步计划。
  我把厨子作的菜,吃个精光。
  之后,我步出园子散步。
  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光。
  蒋帼眉曾说:毋须月明星闪,只要人生路上结伴有人。
  错。
  月明也好,月暗也罢,毋须有同道中人。顶天立地,把所有的艰难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就好。
  迎风起誓,我的苦难与喜悦,都一力承担,毋须再跟任何人分尝。
  黑夜的尽头,必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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