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军事生活>> 石钟山 Shi Zhongs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4年10月)
地上,地下
  解放前夕,八路军侦察连长刘克豪,奉命假扮被俘虏的国民党军统参谋乔天朝,在沈阳军统东北站取得了站长徐寅初的信任,获取了很多机密情报,为我军顺利解放东北,立下了卓著功勋。为免国民党怀疑,组织上又派来女游击队长王迎香,假扮乔天朝的妻子王晓凤与他“团聚”。
  两个热血革命青年,有同样的理想和目标,却有不一样的性格和作风。他们在战斗中共浴风险,在生活中磕磕碰碰。解放后,他们几经波折,啼笑成姻缘。新婚燕尔,朝鲜战争爆发,王迎香要求参战,后来,不幸牺牲,留给丈夫和儿子无尽的怀念……
  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玫瑰绽放的年代。
前言
    东北的战局一时就乱了。
    先是四平被一举攻克,长春被围困几个月后,十几万人的守军举着白旗,踉跄着从城里走了出来。东北就剩下沈阳和锦州两个重镇了。东北能不能守得住,就看沈阳和锦州的保卫战了。四平失守,对东北的战局太关键了,共军把四平拿下了,等于扼住了东北守军的喉咙,陆路的支援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只剩下营口、葫芦岛海上的交通要道,还被国军牢牢控制着。
    在蒋委员长的眼里,东北战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内战能否取胜,东北是个龙头。几年前,他就派出重兵,和共产党抢着从日本人的手里接收城市和要地。
    那时的东北很乱,日本人刚刚投降,日军兵营里哭喊声一片,家属和垦荒团都挤在昔日威严的兵营里,兵营几乎成了日本人的避难场所。昨日,迎风招展的膏药旗不见了,到处是一片狼藉,一幅灾难的景象。
    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队伍都还没来得及抵达这里,苏联红军负责接管城市和要塞,苏联红军的队伍毕竟人数有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接管不过来。光复后的东北,一时处于群龙无首的境地。后来,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闻风而动,纷纷派出各自的部队抢占东北,一直到苏联红军撤出,内战接着就打响了。两党为了各自的利益和前程,翻脸了,这就意味着,国共第二次合作宣告破产。
    蒋委员长不惜重兵,将郑洞国、杜聿明等名将派往东北。东北的局势起初对国军是有利的,共产党的队伍在林彪、陈云的指挥下,只在北满、黑龙江一隅占据一些地盘。当时的国军上下对拿下东北信心百倍。却不料,几年之后,局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长春和四平的失守,让东北这盘棋发生了质的改变。
    蒋委员长为振作东北守军的气势,乘专机直抵兵荒马乱的沈阳,并作了重要指示:东北战局关乎全国的形势,东北守军要重整河山,死守东北,不成功,便成仁。蒋委员长不仅嘴上打气,行动上也是孤注一掷。他相继派出了援军,陆路走不通,派船从天津、秦皇岛码头出发,直抵营口和葫芦岛。有了援军,东北的守军似乎就看到了希望。
    蒋委员长蜻蜓点水似的,在沈阳停了一下,挥了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紧锁着眉头又走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东北、华东他都需要重新布防,万一东北守不住呢?当然,丢失东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整个中国丢了。那会儿蒋委员长的心里是充满底气的,他手里毕竟还有几百万大军,中国大部分的领土也都被国军控制着,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两年后,他会带着一批残兵败将,灰溜溜地逃往孤岛台湾。
    蒋委员长离开沈阳的第二天,军统局东北站中将站长徐寅初,召集本站的军统人员开了一次会。徐站长四十出头的年纪,眼仁呈深褐色,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他的样子长得有些像中东人,别人一激动脸色绯红,他激动时,脸却是白的,有些铁青色。昨天,他在沈阳机场受到了蒋委员长威严的接见。他恭恭敬敬地给委员长敬了礼,喉头哽咽着唤了声:校长。徐寅初是黄埔四期的学生,一直把委员长的栽培当成荣耀,不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黄埔军校出来的学生都愿意称蒋委员长为校长。这般称谓,从感情上说是多层次的,也是复杂的。喊完了校长,蒋委员长漫不经心、例行公事般向他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他捉住了,想用些力,却不敢,就那么不深不浅地擎着。委员长就说:寅初,东北战区不利啊。
    顿时,他的眼里冒出了泪花,打了个激灵后,他双腿一并,哽着声音说:校长放心,徐某愿与东北共存亡。他说得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委员长却极其平静,只微微点了点头,类似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可结果却又怎样呢?败仗还不是接着打?不是溃不成军,就是扯起了白旗。这样的话,对久经战事的蒋委员长来说,已经是水波不兴了。
    徐寅初站长是兴奋的,甚至可以说是亢奋的。校长亲临前线,风风火火地来了,又风尘仆仆地走了。他望着蒋委员长的座机缓缓地飞离了沈阳上空,他冲着专机远去的方向,在心里暗自发誓:校长,您放心吧,徐某愿与东北同在。他只恨手里没有兵权,如果这会儿交给他一支队伍,他可以冲在最前线,用鲜血和生命报效校长的栽培。可惜,他只是军统站的站长,听起来吓人,手里却只有五个人可以派上用场。
    徐寅初站长在开会前仔细地把自己的手下,挨个儿看了一遍,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助手兼特别行动科科长乔天朝,国军中校。记得乔天朝刚到东北站报到时还是个小伙子,一脸的莽撞和青春,经过几年的磨砺,乔天朝的军衔从上尉升到中校,人也老成了,唇上的胡茬儿硬得扎手,很像他的年龄。
    徐站长的目光又从乔天朝的脸上滑过,落在尚品的身上。尚品是机要室主任,一双眼睛溜圆,不知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还是生性多疑,他似乎对谁都充满了戒意,眼睛盯了人骨碌碌乱转,让人很不舒服。
    军统站另一个重要人物就是马天成了,官职上校,执行队的队长。他和徐站长是创建军统东北站的元老,年龄并不大,只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在东北站,除了徐站长,他是资格最老的人了,也是徐站长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据说他还曾救过徐站长的命。马天成和徐站长感情不一般,众人在日常生活中已有领教。
    徐站长召集军统局东北站的人开会,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表示军统的人和东北共存亡的决心。徐站长命令,军统站的人把家眷全都接到沈阳来。这就意味着断了大家的后路,没了后路,大家将一心一意为党国尽忠。
    徐寅初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已派人去徐州老家接家眷去了。徐州不仅有夫人,还有他的一对儿女。徐站长掐指算着,两天后一家老小就可以从徐州动身,坐火车到天津,然后乘船抵达葫芦岛,再辗转坐汽车到沈阳。不出意外,一个星期就可以到达。他命令自己的手下,要克服所有困难,半月之内务必使家眷们赶到沈阳。命令就是命令,大家即刻行动起来。接家眷到沈阳,对军统局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只需一纸电报发到南京总部,总部的人自然会办好。如果需要,还会派部队一路护送。这是战事的需要。
    散会后,乔天朝有些发呆。直到徐寅初的手拍在他的肩上,他才恍过神来。徐寅初冲乔天朝淡然一笑,道:这次让弟妹来沈阳,有什么困难吗?
    醒过神儿的乔天朝,双脚一并,正色道:站长放心,她一定准时来。为党国尽一份力。
    徐寅初笑一笑,意味深长的样子。
第一章乔天朝
    三年前的乔天朝还是八路军的一名侦察连长,确切地说乔天朝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刘克豪。乔天朝是那个奉命去东北军统站报到的上尉参谋。那个名叫乔天朝的上尉参谋,是在八路军挺进东北的路上俘获的。俘虏乔天朝的正是刘克豪的侦察连。刘克豪所在的八路军独立三师,已经在鲁西南根据地打了几年游击了,队伍由弱到强,由小到大。三年前日本人投降了,那时部队放了三天假,他们在联欢了三天后,突然接到延安总部的指示,让他们独立师开赴东北,和国民党抢时间接收光复后的东北。当时已经有八路军的先头部队挺进东北了,并和那里的苏联红军接上了头。他们这个师出发几日后,由林彪、陈云率领的主力部队也从延安出发了。
    上尉乔天朝是在河北境内被刘克豪的侦察连俘获的。乔天朝一副商人装扮,戴礼帽,穿长衫,正在前往东北沈阳赴任的路上。一个月前,乔天朝在重庆国民党陆军学院进修届满,日本人就投降了,蒋委员长电谕全国的国民党部队就近接收日本人统治的领地。他们这一届学员便都派上了用场。当时的东北战区军统站刚宣布成立不久,只有徐寅初站长和马天成两个人,站里急需用人,乔天朝便顺理成章地被派往东北。乔天朝从重庆出发,辗转着向东奔赴,每到一地,都有国民党的部队专人接送,他手里握着国民党军统局的公函,所到之处都受到特别照顾。到达保定后,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回家看一看,他的老家就在保定附近的一个县里。父亲在北阀时期,曾在这里做过县长,他就是那个时候被父亲送到国民革命军的。那一年他初中毕业,才十六岁。少小离家,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几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今天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少年时的记忆袭上心头。他是从山西太原辗转到保定,到了保定地界,就该由这里的守军一路护送。在没回家前,他不想先惊动保定的国民党守军,如果那样的话,会很麻烦,也不自由,宴请是少不了的,废话也不会少说。一路上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军统局的人到哪里都很吃香,他们可以手眼通天,稍有不满,一个报告就可以打给总部,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当时,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哪个国民党要员的手脚是干净的?平时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不说,我不说,大家相安无事,但有人把事捅到上面去了,这就是个事了。军统局的人,就是负责这些事的人,在战时情况下,他们都握有生杀大权,可以先斩后奏,也就是说,军统局是怀揣尚方宝剑的一群人,走到哪里,没人敢轻视。
    乔天朝一路上舟车劳顿,被迎来送往的搞得已经疲烦了,从山西一踏上河北地界,他就真的开始思乡了。虽然这些年没断了和家里的联系,但战事纷乱,也是有初一没有初五的,有时一封信辗转着半年有余才能收到。也是只见其字,不闻其声,十几年的思乡烈火炙烤、煎熬着乔天朝,胆大艺高的乔天朝突然作出了一个违背常规的决定,先不和保定的国军照面,直接回家省亲,这就给他几天后的被俘埋下了伏笔。刚到保定地界,他就把山西护送他的人马打发走了,他急不可待地租了一辆马车往家乡赶去。家乡的县城离保定只有二十几公里,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
    到了家里才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还没有出阁的妹妹。一家三口人抱头痛哭一场后,乔天朝对着物是人非的家就有了许多的感慨。自己离家参加革命时,父亲和母亲还满头青丝,十几年后回来,父亲不在了,母亲也是银丝覆黑发。看到苍老的母亲,他真想留在家里为她养老送终。当他的手无意中触碰到怀里军统局的委任状和手谕时,一下子又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这时的他清醒了一些,自己回到家里已经两天了,说不定保定方面都急疯了。思乡和对亲人的渴念得到了缓解,使命的担子重新又回到了肩上,他真不敢再耽搁了。他让妹妹领他去父亲的坟头上烧了些纸钱,就抱着父亲坟上的石碑,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几声“爹”。然后,挥手向母亲和妹妹告别,一步三回头地向保定方向走去。
    就在那天的黎明时分,独立师的侦察连作为挺进东北的先头部队途经这里,一路上,独立师没进过城市,这里的大部分城市都被国民党的部队接管了,进城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磨擦,况且他们的任务是火速赶到东北,和国民党抢时间,接收日本人留下的弹药物资。于是,他们只在城外兜了个圈子就北上了。
    如果,乔天朝大大方方地在路上行走,刘克豪就不会对他起疑心,而此时的乔天朝一副商人打扮,穿长衫,戴礼帽,匆匆地走在乡村的土路上。正因为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潜意识让他多了份机警。侦察连分成三组,每组相隔一段距离,轻装前行,昼伏夜出,目标越小越好。侦察连的任务就是在前面寻找一条最佳的前行路线。没想到在这黎明时分,刘克豪带领的侦察连和乔天朝巧遇了。
    乔天朝凭着一个军人的警觉意识到了有情况,他一闪身,躲进了路旁的树林里,同时把枪拔了出来。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部队,但他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他这一举动,被刘克豪感觉到了,他向同伴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他冲身边的两个战士耳语:跟我来。便弯着腰潜进了乔天朝躲进去的那片树林。
    乔天朝谛听了会儿动静,发现并没有什么,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吁了口气,又观察了一会儿,仍没见异常情况,他收起枪,准备走出树林,重新赶路。刘克豪的枪口却已经顶在了他的头上。
    乔天朝的身份很快就被弄清了,他想抵赖也没有用,他身上的委任状,还有档案,以及军统局的公函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但如何处置乔天朝却成了独立三师最头痛的问题。此时,表面上国共已是第二次合作时期,虽然为了接收日本人投降后的城市和物资,国共两支部队已经有了磨擦的迹象,但还没有彻底翻脸,如果在战时,处理乔天朝的问题就容易多了,于是三师的一份加急电报发到了延安,他们要向延安方面请示后,再作决定。乔天朝看清了抓获他的这支部队是八路军时,心安了许多。在国共合作时期,他们彼此称为友军,身为训练有素的乔天朝已经意识到国共之间的合作,在眼前的态势下已是名存实亡。从他被匆匆派往东北,以及国民党的种种迹象上来看,国共一战再所难免,虽然是这么说,但毕竟还没有开战。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还是友军,亮明自己的身份倒也无妨。于是,他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了。
    几个小时后,延安方面来电。第一封电报的内容是这样的:这人很重要,不要轻易处置。又几个小时后,第二封电报发到了三师:日军投降,战局迷乱,东北尤甚。国共合作即将破裂,此人的军统身份对我很重要,借胎还魂,我方人员可打进东北局内部,对日后的东北局势至关重要,现全权委托三师处理此事。万万小心,不留后患,切切。
    延安总部的命令,让侦察连长刘克豪摇身一变,成了军统上尉乔天朝。刘克豪化身乔天朝对他来说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详细阅读了乔天朝的档案。为了更真实地走进乔天朝,他在一个农户家里,与乔天朝面对面地作了交流。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把乔天朝锤炼成了标准的军人。此时的乔天朝身份有些复杂,国共合作的美丽幻影即将破灭,但国共两支军队仍然互称着友军。乔天朝阴错阳差地撞到了独立三师的枪口上,当他看清眼前这支队伍是八路军时,他松了口气。不管将来如何,八路军还算得上是友军。他沉稳了下来,并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以为这样,八路军会很快放人,让他尽早踏上去东北赴任的行程。没想到,八路军对他很客气,不说让他走,也不说留人的话。后来,刘克豪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四目相对地审视着对方。他觉得刘克豪是个怪人,就是这个人把他带到八路军师部的。那会儿,两个人在路上基本没有说话,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现在,刘克豪又出现了,用很怪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起初怀疑自己的身上、脸上出了什么问题,待仔细地看过,发现并没有什么纰漏时,才抬眼正色地望着刘克豪。眼前这个人让他有一种威慑感,同时也有一种亲近感。这一切都缘于对方的那种职业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惺惺相惜者能够感受得到。于是,乔天朝也望着刘克豪。刘克豪盯着乔天朝的眼睛说话了:你叫乔天朝?
    乔天朝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不错的名字。刘克豪挥了一下手。
    乔天朝咧了咧嘴,然后道:名字是爹妈给的,无所谓好不好。
    刘克豪在乔天朝的眼神里感受到了,这是个颇具英武之气的军人,甚至他还感受到了一股冷冷的杀气。很好,他在心里说。他喜欢这样的人,为国军也有这样的人才感到有些痛惜,如果乔天朝是自己的战友,那结果又如何呢?
    乔天朝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请问贵军何时放我走?
    刘克豪微笑着说:何时放你走,我说了不算。我就是想和你聊聊。
    乔天朝别过头去,望着房间的一角,不再说话了。
    刘克豪看了一眼乔天朝,又看了一眼,出门时冲乔天朝挥了一下手,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凭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乔天朝是什么样的一个军人了。
    起初师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时,他有些吃惊,也有些突然。这几年他没少和国民党的部队打交道,尤其是那些下级军官,总觉得那些人的身上大都沾染了兵气和匪气,这是让他无法忍受的,而乔天朝让他改变了这一印象。他在乔天朝身上嗅到了一种职业军人的味道,虽然短短的几分钟,却让他有些喜欢上乔天朝了。
    后来,他来不及多想,也没有时间去细想,他怀揣着军统局的委任状,带着乔天朝的档案,出发了。也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由刘克豪变成了乔天朝。他先是和保定的守军接上了头,然后由保定到北平,又从北平到山海关,最后来到了沈阳。一路上都有专人护卫,可以说是受到了高度的重视。这一路下来,他渐渐地进入了角色。在八路军时,他听说过军统局,但从没与其打过交道,他没想到,军统局在国民党的队伍里会受到如此礼遇。
    刘克豪现在是乔天朝,是军统局的上尉。他时时刻刻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一路马不停蹄地前行,受到高规格的恭迎和欢送,每到一处,上校和少将都对他笑脸相迎。每次宴请,他都坐在主宾的位置上,恭维的话语如蝗虫般飞进他的耳鼓。刚开始,他还有些不适应,举手投足间颇为拘谨,尽力做到少说多听,能不说的就不说,酒万万是不敢多喝的,喝也只喝三小杯,别人再劝,他就用手把酒杯护了,然后说:不胜酒力,到此为止。
    敬酒的人也就笑一笑,他话不多讲,酒不多喝,场面自然就有些冷清。他觉察到了,便说:你们随意。别人并不随意,在军统局的人面前,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肆,就一律微笑着,没话找话,说些皮皮毛毛的话,说认识重庆的某某要人。这些人所说的某某在重庆都是混得不错的,身居要职,他对那些要人的名字自然是陌生的,他就点点头,问得深了,便说:这人见过,不熟。别人就不好再问了,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
    一路上就这么过来了,他不担心路上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军统局的站长徐寅初,他那一关能否过去,才是至关重要的。好在乔天朝提供的信息里,可以肯定乔天朝和徐寅初并没有打过交道,更不认识,徐寅初是老军统了,乔天朝则是刚入军统大门的新兵。这样一来,他心里就有了底。况且,日本人刚投降,全国的局势还很乱,东北的局势更乱,苏联红军、国民党的部队、东北自治联军,三足鼎立,都在为各自的利益在抢占有利地形。
    徐寅初当时还是少将,在最初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对他是心存戒备的,不断地发电报,向重庆方面核实情况,幸好当时的交通和通信的不便为刘克豪帮了大忙,否则穿帮是早晚的事。刘克豪在纷乱的局面中,一点点地走近了乔天朝,也走进了军统局东北站的核心。
    三年下来,乔天朝由最初的上尉已经变成了中校了。他由新军统变成了资深的老军统了。在东北国民党军界中,都知道乔天朝的名字。如果东北的局面一直这样下去,他就会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没想到只三年的时间,东北的局势急转直下,迫不得已,国军要在东北背水一战了。
    中将站长命令军统局的人把自己的家眷接来沈阳,徐寅初这么做的用意,是要让部队看看军统局的决心。他这决心下得很快,但对刘克豪、此时的乔天朝来说却一点也不轻松,甚至有些沉重。他在乔天朝的档案里了解到,乔天朝是有妻子的,此时就在徐州,是一家慈善医院的护士。
    那天傍晚,乔天朝走出了军统局东北站的二层小楼。他走过了一条街,在街角买了一盒老刀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一边吸着,一边又向前走去。前面有个耍猴的人,在表演猴子爬杆,地上铺了一块布,布上散碎地扔着一些零钱。再往前走,就是那个雷打不动,拉手风琴的阿廖沙了。阿廖沙是个俄国人,人很高大,怀里抱着的手风琴就显得很小。他闭着眼睛拉琴,不管有没有人听,他拉他的,地上倒放着一顶帽子,帽子里已经有了一些零钱。乔天朝走过去,看着阿廖沙拉琴,神情很专注。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些毛票,不经意地扔到阿廖沙脚边的帽子里,临走时似乎还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面一个茶馆走去。
    阿廖沙在乔天朝的身影消失后,停止了拉琴,嘴里嘟哝着收起脚边的帽子,把那些零钱装在裤兜里,背上琴,然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瓶酒,一边喝着,一边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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