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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注
  《庄子注》,西晋郭象著。郭象,字子玄,河南(今河南洛阳)人。生于公元252年,死于312年。他早年家居,“州郡辟召,不就。”后来被召为司徒掾,不久又升为黄门郎。由于受到东海王司马越的赏识,被引为太傅主簿。郭象善于名理,口才极佳。当时人反映,“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晋书·郭象传》)。
  
  关于《庄子注》的作者,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向秀先作《庄子注》,郭象在向秀的基础上“述而广之”,加以发展。如是这样,现在流传的《庄子注》虽然吸收了向秀的一些成果,但主要的著作权应该属于郭象。另一种是向秀基本上完成了《庄子注》,只剩下《秋水》、《至乐》两篇没有注完就死了。郭象窃为己有,补了《秋水》、《至乐》两篇注,又改写了《马蹄注》,其余的各篇只作了文字上的加工。这样,《庄子注》的著作权应该主要属于向秀,郭象是次要作者。这两种说法一直并存,没有定见。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多取前者而不取后者。《庄子注》名为注《庄子》,实际上是郭象用《庄子》来阐发自己的思想,因此,与其说此书是为《庄子》作注,还不如说是一部独立的理论著作。因此,它有着自己独立而完整的思想体系。
  
  在世界如何生成和存在的问题上,郭象继承了何晏、王弼的“有生于无”、“以无为本”的思想及裴反对贵无,主张崇有,没有派生万物的“至无”,万物都是自生,自生必须依赖有,一旦有消失了,万物便无法存在的观点,将这二者综合,提出了“独化”这一范畴。什么是“独化”呢?就是万物都是自生自足的,没有造物者,也不依赖造物者而存在。“无则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齐物论注》)不能无中生有,也不能有中生无,那么,物从何而生呢?乃自然而生,自生自灭。因而就提出了“自然”说。物产生之后,它又是怎样存在的呢?
  
  郭象认为,万物完全是自给自足的,“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独生而无所资借”。这就是说,万物都是独立存在的,不必依赖造物主,也不相互依赖,各物之间没有关系。郭象在《齐物论注》中说过这样一段话:“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莫不自尔。”所谓罔两,就是影子外边单薄的阴影,即影子的影子。按照一般的说法,罔两的存在依赖于影,影的存在依赖于形,形的存在依赖于造物主。但郭象却认为,罔两并不受影所制约,影也不受形所指使,形也不是无所化生。万物虽然聚集在一起总名为天,但却孤立地表现出来,其间没有相互依存的关系。郭象甚至认为,生与生也没有内存的依存关系。“夫死者独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生者亦独化而生耳。独化而是,死与生各自成体”。(《知北游注》)总之,万物独化,万物自生,万物自尔,既不依赖于造物主,也无待于它物,它的生成、存在是没有原因的,是互不关联的。
  
  郭象认为万物生而具有各自的本性,又叫天性。这就叫“物各有性,性各有极”。(《逍遥游注》)如大鹏能够高飞,斥只能低飞,椿木长寿,朝菌短命,这些都是本性的表现。而个体的本性各有各的分限,即“本性之分”,简称“性分”,万物的“性分”都是自然生成的。人的性分也各有等差,具体表现在认识、才能、财富的占有、职业、社会职务等方面的差别。在“性分”面前,人们是无能为力的,这就叫“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养生主注》)因此,人们必须“各安其所分”,只有“各安其分”,才能获得自由,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否则,便不得自由,陷入无穷的忧愁。例如野鸭腿短,这是它的“性分 ”,而“续之则忧”;鹤腿很长,这是它的“性分”,而“断之则悲”。所以,“知其性分,非所断续而任之,则无所去忧而忧自去也。”(《骈拇注》)了解了各自的“性分”,任其自然,不强行改变,就无忧愁了。
  
  为了使人安于“性分”,排除一切的非分奢望,郭象又提出了“自足其性”的问题。所谓“自足其性”,即各自以其“性分”为满足,不必向外求索。“自足其性”可以消除事物之间的差别,而正因为事物各有差别,所以就更应该“自足其性”。他说:“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而大山不足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若性足者为非大,则虽大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毫为大,则天下无小也。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齐物论注》如果仅从形体来看,大山无疑要比秋毫大得多。但是,因为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性分”,谁大谁小的比较就没有意义了。没有了比较,就可以自得其乐。
  
  在认识论上,郭象强调“冥然自合”。冥,即暗昧,泯灭差别。所谓“冥然自合”,就是消除一切差别,达到物我合一。
  
  郭象认为,任何事物都是孤立的绝对存在,万物“未有不独化于玄冥之境者也。”(《齐物论注》)所谓“玄冥之境”,就是混沌不分的境界,万物没有不是在混沌不分的境界中独化、存在。因此,世界是不可认识的。“若待蛇■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于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齐物论注》)这就是说,如果蛇依赖腹鳞爬行,蝉依赖羽翼飞行,没有自己独特的本性,那也不难认识。现在所以不能认识,正由于它们不依赖这类东西,而自己独化的缘故。简单地说,如果事物互相依存,就不难认识;如果孤立自存,就不能认识。人所能认识的仅仅是“性分”之内,而“性分”之外的则不能知,不可知。“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齐物论注》)
  
  他严格地划分出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反对人们去实行由不知到知的转化。以为一旦超越性分之内去求知,只会失去本性之知。“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比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齐物论注》)追求性外之知,就好像让圆的学方,让鱼学鸟飞,越学越丧失自己的本性,最后连自己性分之内的知也会丢掉。他反对人们逾越性分去外求的另一理由,是认为性分之内是有限的,而性分之外是无限的,“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不困。 ”(《养身主注》)所以,人们的认识活动应该“足性而止”。只有不去追求无涯的性分这外,安于性分之内,这样才能使知与不知统一起来。“所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者也。”(《大宗师注》)这样,知与不知在认识主体中达到了统一。
  
  郭象认为,人生之所以有无穷的忧愁,不能自由。就在于人们主观上把世界一分为二,区分为贫富、贵贱、生死、寿夭、大小、苦乐等,如果消除了差别,万物齐一,就自然消除了忧愁,获得自由。怎样消除差别呢?关键在于“无心”。所谓“无心”,即取消一切主观活动,包括主观认识活动和主观的欲求。“夫使耳目闭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将任性直通,无往而不冥。”(《人间世注》)取消感性认识,又取消理性思维,就可以任性而行,无所不通,无往而不冥合了。“ 皆冥之,故无二也”。“都无,乃冥合。”没有了自我意识,自然也就没有事物的差别。“死生变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夫始失吾,吾何忧哉!”(《大宗师注》)死生变化,我都把它们看作是我,生也是我,死也是我,新也是我,旧也是我,这还有什么忧愁呢?人一有思想情感,就会患得患失,贪生怕死,就会有所“滞碍”,不能“与变化为体”,不能做到“无不通”。所以,只有做到彻底忘掉自己,才能“与变化为体”,“无不通”。这样就获得了绝对自由。
  
  郭象主张“无为”、“逍遥”的政治历史观。他以性分论作为他的政治历史观的理论出发点。他认为,当人们的性分决定人的现实活动,或者说人的现实活动充分体现人们的性分的时候,也就实现了“无为”的原则,这时的社会生活是最合理的,人们也是最自由(逍遥)的。如果人们的现实活动超越了各自的性分,就会破坏等级秩序,产生争乱。郭象认为人的本性有共同的东西,具体表现在道德规范方面,例如“仁义者,人之性也。”(《天运注》)而在更多的方面差异是很大的,这种相互区别的性分不能变更。在社会政治方面,各种人性分的差别,在才能、财富、职务、职业等等方面表现出来。老百姓的性分就是求衣食。他说:“夫民…… 性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不可废者,耕织也。”(《马蹄注》)
  
  男耕女织是农民食衣之性的体现。用斧是工匠性分的体现。做臣妾的,在于他们具有“臣妾之才”。做君王大臣的,也无不由性分所定,“夫时之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齐物论注》)“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内外,乃天理自然。”一切都合性分,都是合理的。对财富的需求也有性分之别,“质小者所资不得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认为按各人的性分来分配财物,“各使分定”,就可以做到“货财弗争”。但是,如果人们迷失本性,“上下相冒”,就会产生各种矛盾。人们由于私心,往往妄想突破自己性分的界限,“强相希求”。他说:“若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齐物论注》)人忘记了自己的性命本分,有非分之想,就会以下犯上,毁与誉,尊与卑颠倒错乱。因此,郭象认为,社会等级秩序被破坏的主要原因是“志过其分”,是迷失了本性导致的。只要做到“足性而止,无吞夷之欲,故物全”。(《马蹄注》)人们只要满足于各自的性分之内,而没有占有别的东西的欲望,万物就会得到保全。
  
  为了使人们不产生“志过其分”的念头,安于“足性而止”,郭象一方面告诫人们“大小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逍遥游注》),“以小求大,理终不得”。(《秋水注》)而且非分之物只能伤害自己的本性,“外物加之虽小,而伤性己大矣。”(《天运注》)所以,人们应该安于自己的性分,不能有非分之想,“任其所受之分,则性命安矣。”(《在宥注》)另一方面,郭象提出自足其性(即逍遥);的理论,试图从思想上根本解决导致“上下相冒”的原因。他承认人们都为不平等现象担心的事实,“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怎样才能解决这种“不夷(平)”的现象呢?就是要自足其性,“夫大小虽殊,而放之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这样,人的职务、地位、贫富、贤愚、贵贱之间的差别就不重要了,社会秩序也就稳定了。
  
  怎样实现君臣、百姓“事称其能,各当其分”呢?郭象认为,君王实行无为而治是关键。君王的无为,“非拱默之谓也,直各任其自为,则性命安矣。”(《在宥注》)就是使冢宰、百官、万民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不越俎代庖,做到“人安其分,将力受任”。正如郭象所说的:“天下何所不为哉?故主上不为冢宰之任,则伊、吕静而司尹矣。冢宰不为百官之所执,则百官静而御事矣。百官不为万民之所务,则万民静而安其业矣。万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则天下之彼静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虫,孰能有为而成哉?是故弥无为而弥尊。”(《天道注》)从皇帝到庶人,各安其分,互不相扰,各司其职,这就是无为。做到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
  
  郭象不通过圣人的形象,提出名教与自然统一的理想政治。认为在政治生活中,崇尚自然应该体现在精神境界上,而在实际事务中必须坚守名教,克服了贵无论鄙视日常事务削弱政治的弊端。
  
  《庄子注》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个高峰,但同时又是一种退化。它认为万物本来就存在,用不着为世界寻找一个最终根源的观点,是人类认识发展史上的一大进步。但它又为万物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宣扬蒙昧主义,这又是它的糟粕。
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知耳。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此岂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于大处,大处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处心于其间哉。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夫翼大则难举,故搏扶摇而后能上,九万里乃足自胜耳。既有斯翼,岂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乐然也。
  去以六月息者也。」
  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闲矣,其于适性一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此皆鹏之所凭以飞者耳。野马者,游气也。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今观天之苍苍,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知为远而无极邪。鹏之自上以视地,亦若人之自是天。则止而图南矣,言鹏不知道里之远近,趣足以自胜而逝。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生】而营生于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掊风;背负责天而草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夫所以乃今将图南者,非其好高而慕远也,风不积则夭阏不通故耳。此大鹏之逍遥也。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溪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适莽苍者,三凔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积气弥厚也。
  之二虫又何知!
  二虫,谓鹏虾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于列子,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然后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则虽有大鹏之与斥鴳,宰官之与御风,同为累物耳。其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
  溪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蛇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桩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比于众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极也。苟知其极,则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于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
  汤之问棘,亦云物各有极,任之则条畅,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溪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闲,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溪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向言二虫殊异,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毕至榆枋,则各称体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辩,各有自然之素,记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异,故再出之。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亦犹鸟之自得于一方也。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未能齐,故有笑。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审自得也。
  定乎内外之分,
  内我而外物。
  辩乎荣辱之竟,
  荣己而辱人。
  斯已矣。
  亦不能复过此。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足于身。故闲于世也。
  虽然,犹有未树也。
  为能自是耳,未能无所不可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泠然,轻妙之貌。
  旬有五日而后反。
  苟有待焉,则虽御风而行耳,不能以一时而周也。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自然御风行耳,非数数然求知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成者无待耳。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桩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则何往之有穷哉!所御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故有待无待,无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无所不能殊也。夫无待犹不足以殊有待,况有待者之巨细乎!
  故曰,至人无己,
  无己,故顺物,顺物而至矣。
  神人无功,
  夫物未尝有谢生于自然者,而必欣赖于针石,故理至则迹灭矣。今顺而不助,与至理为一,故无功
  圣人无名。
  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为足以名其所以得也。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待之,而治实由尧,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尧也,不治而尧得以治者许由也,斯失之远矣。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唯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不为天下之君矣。以此为君,若天下自高,实君之德也。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非夫人之有情于自守,守一加之偏尚,何得专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内主,斯有为君之名而无任君之实也。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性各有极,苟足其极,则余天下之财也。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君之无用,而尧独有之。明夫怀豁者无方,故天下乐推而不厌。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鸟兽万物,各足于所受;帝尧许由,各静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实也。各得其实,又何所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冗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将明世所无由识,故乃托之于绝垠之外,而推之于视听之表耳。处子者,不以外伤内。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俱食五谷而独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谷所为,而特禀自然之妙气。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夫体神居灵而穷理极妙者,虽静默闲堂之里,而玄同四海之表,故乘两仪而御六弃,同人群而驱万物。茍无物而不顺,则浮云斯乘矣﹔无形而不载,则飞龙斯御矣。遗身而自得,虽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事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则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齐其所见而断之,岂尝信此哉!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不之至言之极妙,而以为狂而不信,此知之聋盲也。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谓此接舆之所言者,自然为物所求,办知之聋盲者为无此理。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礡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然体玄而极妙者,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以成尧舜之名者,常以不为为之耳。孰弊弊焉劳神苦思,以事为事,然后能乎!
  之人也,物莫之伤,
  夫安于所伤,则伤不能伤;伤不能伤,而物亦不伤之也。
  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无往而不安,则所在皆适,死生无变于己,况溺热之间哉!故至人之不婴乎祸难,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与吉会。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夫尧之无用天下为,亦犹越人之无所用章甫耳。然遗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虽宗尧,而尧未尝有天下也,故窅然丧之,而尝游心于绝冥之境,虽寄坐万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四子者,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
  其药能令手不拘坼,故常漂絮于水中也。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蓬,非直达者也。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若哉!』
  夫大小之物,苟失其极,则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则物皆逍遥也。
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荅焉解(一)体,若失其配匹。
  死灰槁木,取其寂莫(三)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动若运槁枝,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于无心而自得(四),吾所不能二也(五)。
  子游尝见隐机者,而未有(六)若子綦也。
  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籁,箫也。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短长高下万殊之声。声虽万殊,而所禀之度一也,然则优劣无所错其闲矣。况之风物,异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则天地之籁见矣。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
  山林之畏佳,大木而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言风唯无作,作则万窍皆怒动而为声也。
  长风之声。
  大风之所扇动也。
  此略举众窍之所似。
  此略举(异)〔众〕(八)窍之声殊。
  夫声之宫商虽千变万化,唱和大小,莫不称其所受而各当其分。
  济,止也。烈风作则众窍实,及其止则众窍虚。虚实虽异,其于各得则同。
  调调(刁刁)〔刀刀〕,动摇貌也。言物声既异,而形之动摇亦又不同也。动虽不同,其得齐一耳,岂调调独是而(刁刁)〔刀刀〕独非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遇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此天籁也。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一)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物皆自得之耳,谁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籁也。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此盖知之不同。
  此盖言语之异。
  此盖寤寐之异。
  此盖交接之异。
  此盖恐悸之异。
  此盖动止之异。
  其衰杀日消有如此者。
  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
  其厌没于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
  其利患轻祸,阴结遂志,有如此者。
  此盖性情之异者。
  此盖事变之异也。自此以上,略举天籁之无方;自此以下,明无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五)然弥同也。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言其自生。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
  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万物万情,趣舍不同,若有(一)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
  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不见所以得行之形。
  情当其物,故形不别见也。
  面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
  直自(二)存耳。
  皆说之,则是有所私也。有私则不能赅而存矣,故不说而自存,不为而自生也。
  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
  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于当而必自当也。
  任之而自尔,则非伪也。
  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群品云云,逆顺相交,各信其偏见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皆)〔比〕(三)众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以此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夫物情无极,知足者鲜。故得(止)〔此〕(四)不止,复逐于彼。皆疲役终身,未厌其志,死而后已。故其成功者无时可见也。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于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归趣云何也!
  言其实与死同。
  言其心形并驰,困而不反,比于凡人所哀,则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尝以此为哀,则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六)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万物虽异,至于生不由知,则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谓之成心。人自师其成心,则人各自有师矣。人各自有师,故付之而自当。
  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
  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无,故至人两顺之。
  理无是非,而惑者以为有,此以无有为有也。惑心已成,虽圣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强知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各有所说,故异于吹。
  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
  以为有言邪?然未足以有所定。
  以为无言邪?则据己已有言。
  夫言与鷇音,其致一也,有辩无辩,诚未可定也。天下之情不必同而所言不能异,故是非纷纭,莫知所定。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道焉不在!言何隐蔽而有真伪,是非之名纷然而起?
  皆存。
  皆可。
  夫小成荣华,自隐于道,而道不可隐。则真伪是非者,行于荣华而止于实当,见于小成而灭于大全也。
  儒墨更相是非,而天下皆儒墨也。故百家并起,各私所见,而未始出其方也。
  夫有是有非者,儒墨之所是也;无是无非者,儒墨之所非也。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所是者,乃欲明无是无非也。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复相明。反复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物皆自是,故无非是;物皆相彼,故无非彼。无非彼,则天下无是矣;无非是,则天下无彼矣。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
  夫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
  夫死生之变,犹春秋冬夏四时行耳。故死生之状虽异,其于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谓生为生,而死者方自谓生为死,则无生矣。生者方自谓死为死,而死者方自谓死为生,则无死矣。无生无死,无可无不可,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于各冥其分,吾所不能异也。
  夫怀豁者,因天下之是非而自无是非也。故不由是非之涂而是非无患不当者,直明其天然而无所夺故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我亦为彼所彼。
  彼亦自以为是。
  此亦自是而非彼,彼亦自是而非此,此与彼各有一是一非于体中也。
  今欲谓彼为彼,而彼复自是;欲谓是为是,而是复为彼所彼;故彼是有无,未果定也。
  偶,对也。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枢,要也〕(一)。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以应夫无方也。
  夫是非反复,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两行无穷。唯涉空得中者,旷然无怀,乘之以游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夫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则彼指于我指独为非指矣。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复以彼指还喻我指,则我指于彼指复为非指矣。此(亦)〔以〕(二)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复相喻。反复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邪?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彼)〔复〕(三)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则天下〕(四)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故浩然大宁,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同于自得,而无是无非也。
  可可乎,不可乎不可。
  可于己者,即谓之可。
  不可于己者,即谓之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复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无不成也。
  无不然也。
  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
  夫莛横而楹纵,厉丑而西施好。所谓齐者,岂必齐形状,同规矩哉!故举纵横好丑,恢?憰怪,各然其所然,各(一)可其所可,则理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
  夫物或此以为散而彼以为成。
  我之所谓成而彼或谓之毁。
  夫成毁者,生于自见而不见彼也。故无成与毁,犹无是与非也。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夫达者无滞于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当于自用。自用者,莫不条畅而自得也。
  几,尽也。至理尽于自得也。
  达者因而不作。
  夫达者之因是,岂知因为善而因之哉?不知所以因而自因耳,故谓之道也。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夫达者之于一,岂劳神哉?若劳神明于为一,不足赖也,与彼不一者无以异矣。亦同众狙之惑,因所好而自是也。
  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
  任天下之是非。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
  虽未都忘,犹能忘其彼此。
  虽未能忘彼此,犹能忘彼此之是非也。
  无是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玄同彼我(二)也。
  非乃全也。
  有之与无,斯不能知,乃至。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几,尽也。夫三子者,皆欲辩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尽虑穷,形劳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据梧而瞑。
  赖其盛,故能久,不尔早困也。
  言此三子,唯独好其所明,自以殊于众人。
  明示众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
  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于昧然也。
  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亦卒不成。
  此三子虽求明于彼,彼竟不明,所以终身无成。若三子而可谓成,则虽我之不成亦可谓成也。
  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谓不成,则万物皆相与无成矣。故圣人不显此以耀彼,不舍己而逐物,从而任之,各(宜)〔冥〕(四)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遗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于彼,不亦妄乎!
  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憰怪,则通而一之;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今以言无是非,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欲谓之类,则我以无为是,而彼以无为非,斯不类矣。然此虽是非不同,亦固未免于有是非也,则与彼类矣。故曰类与不类又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然则将大不类,莫若无心,既遣(一)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至理无言,言则与类,故试寄(二)言之。
  有始则有终。
  谓无终始而一死生。
  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齐,斯又忘其一也。
  有有则美恶是非具也。
  有无而未知无无也,则是非好恶犹未离怀。
  知无无矣,而犹未能无知。
  此都忘其知也,尔乃俄然始了无耳。了无,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确斯也。
  谓无是非,即复有谓。
  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于胸中也。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豪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三)于其性,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大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豪也;(其)〔若〕性足者(为)〔非〕(四)大,则虽大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豪为大,则天下无小也。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五),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万物万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无所言。
  夫名谓生于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谓一以正之。既谓之一,即是有言矣。
  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与〕(六)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一,犹乃成三,况寻其支流,凡物殊称,虽有善数,莫之能纪也。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七)一者无言而自一。
  各止于其所能,乃最是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冥然无不在也。
  彼此言之,故是非无定。
  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
  各异便也。
  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群分而类别也。
  并逐曰竞,对辩曰争。
  略而判之,有此八德。
  夫六合之外,谓万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虽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内,则未尝以感圣人也,故圣人未尝论之。〔若论之〕(二),则是引万物使学其所不能也。故不论其外,而八畛同于自得也。
  陈其性而安之。
  顺其成迹而凝乎至当之极,不执其所是以非众人也。
  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己以分别之者,不见彼之自别也。
  以不辩为怀耳,圣人无怀。
  不见彼之自辩,故辩己所知以示之。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成而几向方矣!
  付之自称,无所称谓。
  已自别也。
  无爱而自存也。
  夫至足者,物之去来非我也,故无所容其嗛盈。
  无往而不顺,故能无险而不往。
  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
  不能及其自分。
  物无常爱,而常爱必不周。
  皦然廉清,贪名者耳,非真廉也。
  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无敢举足之地也。
  此五者,皆以有为伤当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虽希翼鸾凤,拟规日月,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故齐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
  浩然都任之也。
  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
  至理之来,自然无迹。
  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于安任之道未弘,故听朝而不怡也。将寄明齐一之理于大圣,故发自怪之问以起对也。
  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
  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夫日月虽无私于照,犹有所不及,德则无不得也。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于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
  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有知则不能任群才之自当。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都不知,乃旷然无不任矣。
  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试言之耳。
  鱼游于水,水物所同,咸谓之知。然自鸟观之,则向所谓知者,复为不知矣。夫蛣蜣之知在于转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苏合为贵。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据。
  所谓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己不知其正,故(一)试问女。
  此略举三者,以明万物之异便。
  此略举四者,以明美恶之无主。(二)
  此略举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则无以知所同之必是。
  夫利于彼者或害于此,而天下之彼我无穷,则是非之竟无常。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然后荡然俱得。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未能妙其不知,故犹嫌至人当知之。斯悬之未解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无心而无不顺。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虿〕(二)介于胸中也。
  寄物而行,非我动也。
  有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
  昼夜而无死生也。
  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几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
  任而直前,无所避就。
  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独至者也。
  凡有称谓者,皆非吾所谓也,彼各自谓耳,故无彼有谓而有此无谓也。
  凡非真性,皆尘垢也。
  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闻之者听荧。虽复黄帝,犹不能使万物无怀,而听荧至竟。故圣人付当于尘垢之外,而玄合乎视听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计,放之自尔而不推明也。今瞿鹊子方闻孟浪之言而便以为妙道之行,斯亦无异见卵而责司晨之功,见弹而求鸮炙之实也。夫(二)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
  言之则孟浪也,故试妄言之。
  若正听妄言,复为太早计也。故亦妄听之,何?
  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譬也。
  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故为吻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尔也。涽然,无波际之谓也。
  驰鹜于是非之境也。
  纯者,不杂者也。夫举万岁而参其变,而众人谓之杂矣,故役役然劳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故虽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
  无物不然。
  蕴,积也。积是于万岁,则万岁一是也;积然于万物,则万物尽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我胜负之所如也。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
  死生一也,而独说生,欲与变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少而失其故居,名为弱丧。夫弱丧者,遂安于所在而不知(一)归于故乡也。焉知生之非夫弱丧,焉知死之非夫还归而恶之(二)哉!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一生之内,情变若此。当此之日,则不知彼,况夫死生之变,恶能相知哉!
  蕲,求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于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
  由此观之,当死之时,亦不知其死而自适其志也。
  夫梦者乃复梦中占其梦,则无以异于寤者也。
  当所遇,无不足也,何为方生而忧死哉!
  夫大觉者,圣人也。大觉者乃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
  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觉也。
  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
  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若,而,皆汝也。
  不知而后推,不见而后辩,辩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与物对也。辩对终日黮暗,至竟莫能正之,故当付之自正耳。
  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异故相非耳,亦不足据。
  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故夫是非者,生于好辩而休乎天均,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也。
  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是非之辩为化声。夫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
  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卒〕(一)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
  若待蛇蚹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二)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自快得意,悦豫而行。
  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
  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
  今之不知胡蝶,无异于梦之不知周也;而各适一时之志,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
  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于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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