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讽刺谴责>> 冯梦龙 Feng Menglong   中国 China   明代   (1574年1646年)
十二笑
  古代諷刺譴責小說,十二捲,今存前六捲。題墨憨齋主人編,墨憨齋主人為馮夢竜別號。
  
  第七笑 謀風水活葬青竜兆 [佚]
  第八笑 擒雲雨私走白魚精 [佚]
  第九笑 逐腐儒狂徒三設伏 [佚]
  第十笑 婚育女小妹再賠錢 [佚]
  第十一笑 女翰林改妝嫌聖後 [佚]
  第十二笑 男命婦代職巧封妻 [佚]
第一笑 癡愚女遇癡愚漢
  堪笑裙釵本是愚,須眉何事也同癡。
  世間惟有泥兒蠢,愛殺泥兒亦是泥。
  世上人道自己口能言,眼能動,手能持,足能行,心兒會得隨機應變,百般靈巧,比着那泥做的人,塊然無知者豈不天懸地隔,所以人若駡了泥塑木雕的,就是極蠢的漢子,也要發三分火性,不肯甘心忍受。至於見了粉面佳人,愛者衹比着嫦娥下降,或比着洛浦臨凡,也有稱贊他是如花的,也有稱贊他是如玉的。若把來比做泥美人,便是死標緻欠風情的雅□了。然世眼多迷,再不悟到如花似玉者,究竟是一具粉骷髏,憑他絶世無雙,少不得化為泥土,所以昔賢有句云:
  西施塚上泥三尺,誰識亡吳即此人。
  且再說當初有個秀士,偶步到一古剎中,見山門內供養着彌勒菩薩,攤開胸,張開口,像個大笑的模樣。乃心上思忖道:“別位菩薩都莊嚴端坐,令人肅然瞻仰,何獨這位菩薩好不尊重,在那裏無端嘻笑,不知他笑着恁麽來?”因見一個老僧坐在佛殿之側,那秀士便指着彌勒嚮前動問道:“和尚,你可曉得這位菩薩為何而笑?”老僧答言道:“不笑恁麽,卻笑居士。”那秀士聞言,錯愕半晌,乃又問道:“弟子未來時,他已先在那裏笑,就是弟子轉身去了,他也未嘗不笑,和尚你又何主見,偏說笑我?”那老僧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起來道:“居士原來不理會,泥人常笑活泥人。”那秀士聽見和尚說出這兩句話頭,也呵呵冷笑一聲,道:“和尚,你這兩句話頭忒講得稀奇了。菩薩本來也是泥塑的,說他是個泥人,三歲孩子都理會得。人為萬類之靈,有知有覺,百骸俱動,如何喚做活泥人起來?”老僧道:“居士,你若不厭老僧饒舌,待我和盤托出,與你點破機關,大傢笑笑,何如?”秀士遂嚮老僧稽首道:“弟子願聞領教。”
  老僧道:“而今世上人,貪財者迷戀金銀,卻不省得財是土塊,死後一文將不去。貪色者迷戀紅顔,卻不省得色是粉鬼,英雄盡嚮此中埋。貪功名者,迷戀着高官大爵,卻不省得官爵是雪裝獅子,頃刻便瓦解冰消。彌勒菩薩常住在虛空,見此世人種種迷戀,呼之不醒,喚之不靈,實為可悲可憫,欲待痛哭勸化,卻沒有許多眼淚,無可奈何,所以衹得付之一笑。你看他這一笑時不打緊,真個笑得眼睛沒縫,雙唇不合,尚然出不得他大肚子裏的悶氣也。”那秀士聞言感動,回身嚮着彌勒菩薩至心禮拜,扒起來再觀金像,不覺放聲大哭。驚得老僧不解其故,急忙問道:“居士,你為何看着菩薩哭將起來?”秀士道:“弟子猛然思想苦海淪,戀迷俗趣,忙忙碌碌,沒個安身立命之處,真個與泥塊人何異?卻不被菩薩笑死也,教我如何不哭?”老僧道:“居士,你如今纔有些省悟,所以便哭。若再思想一回,衹恐怕你哭不得,笑不得,方信是做人難也。”那秀士點頭會意,嘿然走出山門,回到傢中,即與妻子作別,衹說往外遊學,卻飄然長往,跳出了利鎖名繮,做個修真者,自號笑笑先生。
  一日,遊到烏江地面,見一個廟宇崢嶸,走近前看,扁額上寫着楚項王之廟。乃知項羽在此江邊自刎。因而立廟,極其顯應。凡過往之人,欲渡烏江者,必須虔備牲禮紙錢,到廟祭賽,方保得波恬浪靜。若稍有怠慢或祭賽不誠,便立刻翻波作浪,阻住行程。所以人人敬畏,幾千年來,香火不絶。秀士細詢土人,備悉其詳,因大踏步走進廟中,舉頭一看,果然威靈顯赫,神像兇猛,殿簾內擠着許多客商,祭者祭,拜者拜,十分熱鬧。秀士對着神像,衹管呵呵大笑,覷見殿旁桌上坐着一個化香錢的道士,有現成筆硯排列,秀士即與道士取過筆來,蘸濃了墨,大書於廟壁上雲:
  平分天下猶嫌少,一陌紙錢值幾何。
  那秀士題完兩句,擲筆在案,復仰天大笑而出。纔離了山門數步,衹見狂風陡起,飛沙走石,四下裏陰雲密佈,吹得日慘天昏,分明萬馬奔騰,何異海潮猝至。秀士站住了腳,大聲呼曰:“神其怒我耶?當初說你為人喑啞叱咤,决難成功,究竟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而今朽骨何靈,徒貪血食,不思慚愧,尚逞餘雄,爾既無面目見江東,豈獨有面目受一方香火耶?爾今不過塊然泥像,若果有知有覺,還該遊魂遠去,使像廟速毀,庶可免往來嘲笑之口!”說這項王被秀土奚落一番,果然來得靈異,頃刻日出雲開,風威頓息,衹見廟中人亂跑出來,紛紛嚷道:“奇怪,奇怪,怎麽一霎時間,天地昏黑,連這大王的神像忽然嚮裏邊坐了。”秀士聞言不信,疾忙重到廟中,見許多人一層層擠在殿上觀看。秀士也擠上前,定睛看時,果然神像移轉,嚮內殿而坐。起初手中仗劍,如今連劍也擲在座邊。更有可異,泥像眼中忽迸出兩行血淚,直流到腮邊。秀士復拍手大笑雲:
  自古英雄本無淚,君今獨灑笑談間。
  秀士雖雖談笑,心中卻暗想道:“泥塊尚然有靈,為人豈可懵懂。”因此豁然了悟,益加修煉,後證仙果,自後項王亦不復顯應,但兩行眼淚到今歲久年深,再不收幹。人甚以為異,雲可見泥像又沒有血氣,又不會講話,又不是真面目,不過捏成的土塊,尚且不落癡愚,見人嘲他笑他,便放出幾分烈性,眼中流淚,做出活人的模樣;堪笑活人,而有同泥塊者一味癡愚迷□不悟,把自己有知有覺的身軀,卻被那無知無覺的女子顛倒簸弄,如醉如狂,雙目炯炯,卻認泥人為活人,而不知已之活人直似泥人也,以供明眼人作笑話。而今把這笑話試演將出來,點醒世上癡愚漢,切不可嘲笑在下是泥人勸泥人,辜負我一片婆心。
  這話出在弘治年間,有個河南進士,姓花名樞,表字中垣,娶過正夫人郝氏,夫婦卻喜同庚,極其相愛。但郝氏秉性端嚴,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寵。花中垣口不敢言,心裏每抑鬱不快。一日,獨坐書房中,呆呆癡想,飯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飲,連話也懶得開口。閉着雙眼,惟有長吁納悶,比着那泥塊人衹多這一絲氣兒。因口占四句題於壁上,以寫心事雲:
  四十無兒心罔然,鄰嬰偶過見猶憐。
  他年塚上泥三尺,錢紙何人挂墓邊?
  題罷,不覺汪汪淚下。正在那裏納悶,衹見一個管傢走進書房,稟話道:“有京報人在外邊,報老爺高升了。”即把報單呈上。花中垣取過一看,乃是吏部推補司道官員,推花中垣補授福建驛傳道,已經命下,憑限甚促,即日便着赴任。花中垣看畢,分付管傢犒賞報人,留在外廂酒飯,隨即起身到內,嚮郝氏說道:“我雖叨補方面,官職榮耀,人以為喜,我卻仔細想來,年已逾壯,膝下尚無丁男半女,行將為無祀之鬼,做官也是枉然。不如棄官削發,倒也無牽無挂。”郝氏聽罷,怒氣直衝上太陽,口裏亂嚷道:“你說話好來得蹊蹺,做官不做官,憑你心上的事,就做官,也與我沒相幹。就不做官,也與我沒相幹。我總則個孤苦之命,你要削發,難道我不會削發的?我曉得你肚裏,無非怨我不曾許你蓄些婢妝,稱心狂放,所以說出許多懊恨之語。我且喚醒了你,你命裏若該有子嗣,就不蓄婢妾,自然有後。你若命裏不該有子嗣,任君討了金釵十二行,衹恐原作黃梁一夢。我今日便與你賭咒,自此誓不來拘管,也不隨你去赴任,聽憑你娶二位養子的夫人,日後做個有羹飯吃的鬼。我睜開眼兒看着。”鬧吵了一回,氣籲籲走進內房,倒身便睡。嚇得花中垣面如土色,搓手頓腳,沒個理會,也去和衣而睡。所謂:
  人逢樂境增煩惱,話不投機半句多。
  說起花中垣與郝氏,原是個恩愛夫妻,衹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執着,少靈變,昏昏悶悶,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規矩,一毫動彈不得,恰與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動夫人通融的念頭,誰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傷和氣。諺雲: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以致郝氏執定偏見,再難輓回。過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場,竟把烏雲般的發兒,盡根剪下,收拾些箱籠,徑往那無相庵中一個老尼處出傢去了。那時弄得花中垣單身衹影,掃盡宦興,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傢中,衹得草草收拾行裝,帶了幾個傢僮,又延請了兩位幕賓,陪伴赴任。內中一個幕賓,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於湊趣獻勤,吹彈伎麯,無所不能。為此□於大老之門,皆喜愛之。平昔與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衊片行中他第一,幫閑隊裏號先鋒。
  法時出外傳衣鉢,願把粗臂奉主翁。
  卻說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說說笑笑,□其寂寞。行過十餘天,早已到揚州地面。那淮揚所在,真個是繁華去處,令人遊玩不盡。衹見:
  處處香風馥鬱,傢傢錦帳飄搖。歌樓舞榭倚多嬌,品竹彈絲奇妙。更羨人山貨織,王孫公子連鑣。揮金買笑駐徵軺,比寒食元宵熱鬧,廣陵不讓五陵豪。
  那時正值暮春天氣,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緻。花中垣泊舟河下,同着裴肖星上崖散步。衹見酒館座人如蟻,茶坊飲客如雲,車東馬西,有幾隊人嚮前指引的,又有幾隊人在後追趕的。花中垣問裴肖星道:“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當的?”裴肖星道:“這班人叫做牽頭引綫,凡往來仕宦或公子王孫,要在此地娶妾討婢,畢間要用着他們,纔有熟腳。他們靠此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裏,所以終日在街坊招攬主顧,卻與媒婆一般。”花中垣點點頭兒,又信步而行。閑遊半日,回到舟中,傢僮稟道:“趁此順風,老爺可就開船了罷。”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還有些小事。”傢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畢,花中垣帶幾分酒興,嚮着裴肖星道:“老裴,你方纔說的牽頭,明日你可去找他來,我有話分付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應聲湊上去道:“老先生內裏無人奉侍,正該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則主持中饋,二則生個公子,蟬聯科第,天相吉人,極是美事。該,該,該。”一連說了七八個“該”字,說得花中垣滿臉堆笑,撫着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獻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臺旨傳諭他們,刻下着他們尋個上號的來說,管教春風得意馬蹄疾,紫燕雙雙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說動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時,訪問着一個總牽頭。他正有一個上號的在那裏,要覓主顧。裴肖星不勝歡喜,便邀他到船中,見了花中垣,備述那女子之標緻,真是人間罕有,世上無雙。說得花中垣魂飛魄蕩,況久曠之人,欲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懷裏,親之弄之,抽之疊之,有一刻難熬的光景。那忙分付傢僮取出元寶一對,彩緞十端,若看得中時,即便為聘定之禮。另外又封見面錢二兩,交與牽頭,着個傢僮,捧着禮盒,選隨他去。花中垣換了一套整齊衣服,同着裴肖星,又跟隨十來個傢僮,一行人簇擁前去。約行裏許,那牽頭同着他傢僮,早在路傍伺候,指着東首一個小小墻門,挂着斑竹簾,道聲:“這傢就是了。”那牽頭掀開簾子,先讓花中垣走進門去,其餘都隨在後邊。纔到中堂,一個老媽媽忙來迎接,深深萬福,道一聲:“客官,請坐了。”須臾,丫鬟拜出兩盞香茶,老媽媽慌忙接來,雙手遞與花中垣,又回身遞與裴肖星,獻茶既畢,老媽媽欠身道:“小女還在那裏梳妝,恐勞客官久待。請到裏面花樓下坐罷。”一行人走進裏面,坐定看時,又另是一番景緻:
  賞不盡庭栽花卉,未嘗識面笑迎人。觀不了縷列珍奇,但見名公詩滿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問婆子道:“請教媽媽高姓,可就是本地人麽?令愛還是親生的,是過繼的?尊庚幾歲了?”媽媽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貫江寧人氏,僑寓淮揚,不幸先夫去世,止遺此女,一點骨血,名喚命兒,今長成一十六歲了,不瞞客官說,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尋個主兒,與他婚配。一來完其終身大事,二來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來是親生的。你好造化,這位花老爺現任福建驛傳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為因中道斷弦,沒有內眷,故此到貴地尋娶一位夫人,適纔這位令親說,令愛才貌雙全,聘婷出衆,故此花老爺特來親訪,衹求令愛一見,在學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媽媽又欠身道:“多謝,多謝。”話猶未畢,丫鬟轉出屏風,報一聲道:“姑娘出來了。”花中垣擡頭觀看,果然是個絶色女子也,衹見他:
  顔如玉琢,體似雲輕,星眸翠黛畫分明,犀齒櫻桃紅襯。金蓮窄窄,[女弱]香塵怯小,臨風難禁舉,舞袖整烏雲。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銷魂。
  那媽媽引着女兒見了花中垣,便扯過椅來,也打橫坐在側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見此女子,倒像嚇壞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開,身也不動。裴肖星挨近前來,問道:“可看得中麽?”一連問了數聲,卻似問了泥人,睬也不睬。衆人皆掩口而笑。媽媽也掩口而笑,連這女子也忍不住笑將起來。誰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發魂了,呆呆酥攤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衹得扯那媽媽在外廂去說道:“這位花老爺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嚴管,服侍的不過粗蠢丫頭,使喚的無非蓬垢婦女,就出去又着個小舅子來看守,並不曾放鬆一步,容他窺覷什麽美貌女子。到如今沒人拘管,思想嘗個新兒,忽然見了令愛,譬如小學生離了學堂門,偶拾着個泥傀儡,眉飛目跳,恰像拾着一個稀奇寶貝,歡喜得衹要打滾。況令愛姿態果然有趣,無怪風魔了張解元也。他現帶百金聘物在此,媽媽若嫌少時,待學生再從旁幫襯,包你個稱心滿懷。但有一說,學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媽媽道:“這個何消說得,衹要求相公幫襯幫襯。”裴肖星道:“若幫襯成時,你老人傢還住在此間,還是也要隨令愛去的?”媽媽道:“老身放心不下,隨去便好。衹恐花老爺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單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權為薄聘,何如?”媽媽嘻嘻一笑道:“盲鰍思相老娘天鵝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纔娘我做了鰍也,怕不得呢。”
  兩個耍笑一回,走來看時,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裏。裴肖星衹得高聲叫喚道:“花老爺,可回到船中去,用過早膳,再來坐罷。”花中垣方纔如夢初覺,立起身來道:“真個好,真個好。老裴可就雇一乘轎子,擡娘娘到船裏去罷。”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這般性急,聘禮還沒有停當,如何就好擡去?”花中垣道:“聘禮帶在這裏,怎不快快停當?”裴肖星道:“媽媽嫌少,若真個要娶時,還要求增兩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這也說不得,快叫傢僮到船中去照數取來,今晚就要擡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雲,朝晨種樹,晚間乘涼,這是不消說的。但還有一件也要講過,他的媽媽必要隨去的,隨去之後,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麽?”裴肖星帶着笑道:“烈火幹柴,總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許他隨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這閑帳。”因此裴肖星也喜得頭輕腳重,急忙摧足了聘禮,分付管傢,雇了兩乘轎子,又雇幾名扛夫,幫着媽媽收拾傢夥行李畢,直亂到黃昏時候,方纔得到船中。
  媽媽先下了轎,扶着命兒,鋪了紅絨單,下個大禮。命兒便把身子一扭,推着媽媽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驚又急,慌忙親手扶住道:“我該拜接,如何敢煩你拜?”此皆因夫人當初尊大之極,威嚴之下,卑躬麯體,但知丈夫之該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規矩也。所以見媽媽喚行大禮,反認是妻綱倒置,直恁着忙起來。那命兒年紀雖小,他一雙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個癡呆漢子,先把開章第一義打個擂臺,後來好憑他簸弄。花中垣已墮入迷魂之陣中,那裏做得斬魔君,把慧劍來劃破機關?是夜,擁着命兒就寢,如餓鷹見肉,吃個盡飽。
  命兒原係梳籠過的,其味深嘗,全無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個雪裏漁翁,抖做一團。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寶,活寶,我快活死了。我雖曾娶過,像個傢常腐飯,日日擺在口邊,就不吃時,衹得勉強吃下幾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嘗,但恨我吃不下,那裏有吃得厭時?今宵,衹像持長齋的,初次開葷,免不得笑我太饞。”命兒聽了,忍不住笑道:“饞得有限,單討舌頭上便宜。”兩口說說笑笑,不覺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床,走到外艙。
  衹見裴肖星也打合老媽媽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裏打瞌睡。聽得花中垣步履之聲,衹得掙紮起來,舉手作賀道:“恭喜,恭喜。”說猶未畢,禁不住幾個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裏一樣取笑,卻也禁不住連連呵欠。所謂:
  泥馬笑泥牛,一樣難禁馳驟。苦風狂雨疾誰堪鬥。少不得腳軟身酥,弄做一團兒纔罷休。
  自此,兩對新郎在船中竭力取樂,倏忽數天,已抵杭州。崔命兒嚮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緻,今日到此,豈可不遊?”花中垣道:“不瞞你說,我少被夫人拘管,後被宦途羈縛,也尚未識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遊一回,庶不負良辰美景。”便分付傢僮,雇了轎子,打頭擡着命兒、媽媽,自己同裴肖星隨後,嚮西湖進發。遊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遊到湖心亭、放鶴亭、六轎花柳,處處賞玩。傍晚,又坐了轎,擡到昭慶寺遊耍。這昭慶寺原是:
  唐朝古跡,元代修傳。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藍耀目;山門外聚四方珍貨,油壁停驂。更有賽州中馳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團,春來遊客爭求玩,不惜銀錢。
  花中垣攜着崔命兒,隨喜過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觀看。命兒見鋪子上排着許多泥孩子,約有一尺長短,唇紅臉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養娃娃。心裏十分歡喜,內中揀取一個,忙喚傢人買來,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這是泥做的死東西,你何消如此珍愛?你若心裏喜得小孩子懷抱,快與我掙一個活的出來,這纔是無價之寶。”命兒笑道:“我看你老遲貨未必掙得出個活的,且把這假的來消閑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傢取笑一回。命兒還將泥孩子取名引哥,分付大小傢人婦女,不許也叫引哥,通要稱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喚個媒婆到船,托他去雇一名乳娘,專意懷抱那泥孩子。又着兩名丫鬟,早晚幫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請一位算命先生過來,與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買泥孩子的日時,當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細推詳,乃嚮裴肖星道:“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獨時上辛金透露,與子水合局。金水傷官,偏能剋土,土為本身,被其傷剋。周歲左右,妖悖星過度,須防跌蹉,有妨身命。況命坐華蓋,衹該捨身空門,富貴人傢,恐招他不住。”命兒聽了,大有不樂之意。打發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惱他則甚。”便分付開船。
  兼程而進,一到任所。命兒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為,手下人也有稱他是奶奶的,也有稱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濟,衹得把這些虛名來奉承,以求其歡喜,連自傢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長,奶奶短,見其喜則喜,見喜怒則憂,敬而畏之,無異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見他喜歡那泥孩子,花中垣隨他的意兒,也一般樣喜歡。進公衙不脫袍服,便急忙抱在懷裏,又兌換許多金寶,做個帽兒與引哥戴。置買許多錦緞,做個衣兒與引哥穿。有時命兒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會笑,乳娘們捧着泥臉兒嘻嘻的做笑,便搗鬼道:“小相公見了奶奶歡喜,在那裏笑。”命兒便叫聲:“肉,笑得好。”花中垣便從旁插口道:“我的親肉,果然笑得好。”有時命兒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會哭,乳娘們對着泥嘴巴,啞啞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這裏哭。”命兒便抱過去,道:“娘在這裏,我兒莫哭。” 又指着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貨,你惱着哭將起來麽?”花中垣便順他意兒道:“惱哭了我兒,爹爹委實該打。”有時遇着吃飯,乳娘搗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東西,命兒便喚人取來,擺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飽。有時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說小相公傷風,定說小相公傷熱,命兒便祈神問卜,花中垣便延醫診視,就是極苦之藥,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幾口。有時天上聞雷,或是傢中物件擲響,乳娘便道驚壞小相公了,須要取赤金煎湯與他吃纔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來煎湯,誰知乳娘要打首飾,捏出這端鬼話。更有絶怪事情,命兒喚小丫鬟撒溺在地,說是小相公小解,早間起來,把幹絹拭泥人之面,說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輕輕放在淨盆之內,說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畢,抱在北窗之下,喚丫鬟們更番打扇,說是小相公乘涼。至於吹笙搖鼓,鬼臉風箏,凡是小孩們戲弄之物,若命兒有令要買取時,不論隔省隔府,路遠路近,花中垣一定着人取買,羅列在泥人之前。命兒方纔歡喜。
  所以屬下官員並衙門人役,通曉得衙內小相公如此鐘愛,衹認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聽得將次周歲,這些官吏把來做個趨奉上司的題目,也有饋送金麒麟的,也有饋送金杯盞的,杯上俱刻着某人為公子壽,或刻着某官為世兄壽。本處鄉紳又合做個錦屏備辦羊酒作賀,不知費了許多金錢,卻原來趨奉一個泥人,豈不可笑!命兒本是癡狂女子,喬妝弄鬼,已屬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覺,曾讀過幾行書,功名顯達,胸中豈不瞭瞭,卻與愚婦人一般見識,認假為真,要做周歲就做周歲,要受慶賀就受慶賀,如絲穿傀儡,惟憑提綫者指揮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認泥人做活人耶?
  周歲之日,開設慶賀筵席,唱戲作樂,一連鬧了數天,弄得人人睏倦,個個精疲,捱到黃昏,丫鬟們倒身熟睡,並沒個去幫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盡高,但酒後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幾杯,口裏衹管嘮嘮叨叨,駡道:“賊潑賤們,想通摟着漢子去入[毛皮]了,不見一個影兒來幫助老娘,教老娘獨自抱着這泥塊兒,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兒也早與花中垣就睡,聽見乳娘這話不中聽,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們那有漢子?除非我同老爺睡在這裏,你分明把這惡言來奚落我!你這賊潑賤,好生沒理!”一頭駡,一頭穿衣襖,思量要去打這乳娘。那乳娘曉得命兒性子平昔兇劣,今不合出語冒犯,醉裏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臥房中躲避,懷內抱着泥孩,手中未取燈火,不提防戶檻之上,睡着一個貓兒,氣急心忙,又帶七分酒意,被他絆了前腳,滑倒一聲,跌下一交。跌得兩膝皮開,頭顱血迸,早已悶在地下。命兒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燈,便趕出來打他,不想他跌悶在地,金蓮窄小,一腳正踹在他身上,也撲的絆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聲“阿呀,不好了”,便哭將起來。
  花中垣睡夢之中,猛然驚覺,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時,衹見兩個女子跌做一堆。命兒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連忙扶起命兒,喚丫鬟起來,扶起乳娘。那曉得乳娘身子下壓得泥孩兒粉碎在那裏。有衹《黃鶯兒》為證,詞雲:
  堪嘆那泥孩,醉婆娘懷裏揣肥,軀倒壓將他害。頭兒弄歪,腳兒亂踹,粉姿玉質今安在。氣癡呆,親親活寶,一旦化塵埃。
  看官,你道這泥孩謂何便壓得這般粉碎?衹因那乳娘正在醉鄉,手足酥軟,跌下去,無力保護,一也;更加命兒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傷疼痛,暗中掙紮,不免掀翻[足桑]踐,三也。不過泥做的東西,怎經得三般傷毀,所以采應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個歲關煞水勃臨宮,須防跌蹉。如今想將起來,酒本屬水,女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傷身,豈非水剋土之兆耶?則泥人成敗,元有氣數可推,何況活人而不肯樂天知命,緻一腳失錯,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鑒也。
  再說崔命兒見泥孩粉碎,放聲大哭,捶胸跌腳,滿地打滾,活像個真死了兒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兒所愛亦愛之,也一樣放聲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塊,衹管叫道:“我的親肉嗄,兀的不痛殺你娘也。”哭聲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媽媽在外廂顛鸞倒鳳,媽媽放出老騷身分,摟住着裴肖星,雙腳朝天,呀呀浪起來,道:“冤傢快入死老娘罷!”浪得正銷魂時候,裴肖星忽聽得裏邊大哭之聲,不勝驚訝,乃嚮媽媽道:“更深夜靜,這是你女兒的聲音,不知為何在那裏啼哭?”媽媽道:“想是也在那裏幹事,故爾啼哭。管他則甚?”裴肖星笑道:“好鬍說,幹事衹有笑的理,那裏有哭的理?”媽媽道:“你總是蠢才,曉得恁麽?大凡幹事,遇着風流子弟,幹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嗚嗚啼哭之聲,此所謂樂極生悲也。或遇着疲兵敗將,望門流涕,幹得不爽快時,打熬不過,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覺啼哭起來。此所謂紅顔悲薄命也。這兩種啼哭,總在幹事上起見,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傢說罷。”又重新浪得一個不肯歇手。
  裴肖星側耳聽去,聞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媽媽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門而入。燈光之下,但見花中垣抱着命兒,乳娘抱着碎泥孩,攪做一團,在那裏啼哭。裴肖星細叩丫鬟,方知其故。媽媽此時也跑將進來,上前扶定命兒,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勸,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兒分付衙內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諭單出去,着該縣工房備一具上號小棺木進署,認真說小相公死了。府縣屬官俱來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滿面哀戚,照長子喪服之例,名帖俱寫個期服某人收淚拜,擇日入殮,用僧道二十餘衆,做七晝夜水陸道場。哭得崔命兒有絲沒氣,花中垣撫棺大慟。裴肖星無恥,也頭頂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當時有歌嘲笑雲:
  笑癡人,衹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來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勸的,衹管勸,哭的不住哭,你兩下裏的傷悲也,天,我的老媽兒受了苦。
  花中垣不捨得命兒日日啼哭,無恨可泄,把乳娘重責三十板,發回杭州。裴肖星從旁設勸道:“如今總則要着人押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則昭慶寺前照樣再買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趕回,以解夫人憂悶,何如?”花中垣作謝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煩啓行罷。”命兒在房壁後聽着,大嚷起來,道:“好不識羞,一個泥孩子招他不住,還想再去尋第二個來,討這樣煩惱,你當初便說道這樣死東西,珍愛他則甚?就是讖兆不佳了,後來你畢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兒擲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掙還我一個無價之寶,萬事幹休,若沒個本事掙還,我總則是無嗣之鬼,拼這殘生,撞死在你身上,斷不肯做現世報,被人說道,一個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賤東西,把這笑話傳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滿口應承道:“包你一年之內,掙還你一個活寶。你再不須提起前情,惱壞身子。”因此花中垣廣搜補陰種子之方,日裏服藥,夜間便去試驗藥力。五旬將近之人,精氣已衰,惟憑藥助火命,但要自取其樂,那管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兩腿酸木,腰肢屈麯,再坐不起,如同死鰍一般。又誤聽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鉛,同這海狗莖及起陽石等金石之藥,鈍火練成,叫做補天接命丹。花中垣服過兩丸,其陽挺起如鐵,痛不可忍。命兒見了,淫心蕩漾,便爬將上去,做個倒澆蠟燭,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虛之人,當不起狂藥攻擊,陽精一迸,盡是血水,流個不住。須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養一個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聞者因而嘆曰:“花中垣、崔命兒,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觀者苟非泥人,當回味三思,不應看作笑話,而亦宜猛省其為癡且愚也。
  中垣既死,傢人分散,宦橐把其屍柩即埋於昔日葬泥孩兒之側,氣數有盡,同歸黃壤矣。裴肖星攜着媽媽、命兒,重嚮煙花隊中賺覓衣飯,而裴肖星儼然為煙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場頭,慣吃鳥兒飯,不禁為之絶倒。”
  評曰:寫癡處,真正癡,寫愚處,真正愚。寫像泥人處,真似泥人。雖是笑話,卻是真話。因下一轉語雲:君今若悟言非假,笑裏機鋒亦度人。
第二笑 昧心友賺昧心朋
  留學先生講五倫,五倫居一是良朋。
  古人重義妻孥托,今日通傢骨肉稱。
  豈忍亂閨萌苟行,且窺麗色願交蒸。
  如斯惡薄真堪笑,誰信肝腸尚可憑。
  這首詩,詞意雖淺,感慨甚深。衹為如今人,開口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動不動把劉關張做個成案,拜香頭,稱哥長,張傢郎排行第一,李傢子排行第二,出則同坐,坐則同席,且道你我既做弟兄,一概客套,全用不着,到那弟兄傢去,竟直入內室,見了他父母,便叫伯伯姆姆,見了他妻女,便叫嫂嫂大姐。有等好心人,以此為相厚相親,就有一等沒好心人,藉此為由,窺人妻小,便起個不良之念。有等正經婦女,見了丈夫的朋友,面紅耳熱,滿臉害羞,巴不得三腳兩步,回避了去。就有一等欠正經的婦女,一見便叫聲叔叔請坐,說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偏要嚮人前賣弄波俏,在如今世情,以此為伶俐活動,而實是招風攬火之媒也。所以在下常說朋友雖最投契,內外之嫌斷該有別。寧可膠柱鼓瑟,閨閣之中,不容相見。說我是老古板,不通世俗的蠢漢,這個名兒當得起。若縱容婦女與男子們殷勤酬酢,瓜田李下,毫無避忌,分明是開門揖盜,被人說是活鳥兒。這個牌坊,卻不好領受得起。況婦人傢水性,貞潔的少,沒見識的多,被男子們甜言美語,挑動春心,或是挨肩擦背,勾引上鈎,縱然與自己丈夫極是恩愛,便要分一半念頭與他們親熱,巴不能背着丈夫眼睛,圖個共枕同衾,衹認是隔鑊頭飯兒好吃了。這雖說婦人心腸易變,然病根原是丈夫治傢不正,未曾把客至請坐,各有內外八個字,細味一番,衹抹做千年舊話,不合明宜,居今之世,惟有不分你我,大傢混帳,纔是四方囫圇,帶匾的妙人妙法,到處可以挨得腳進,合得局去。那曉得古人有言雲: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朋友未必個個忠誠,妻孥未必個個貞良,若一許其內外相通,開這條路,容人走熟了,憑着你做丈夫的十分伶俐,一日十二個時辰,簽上十二張封條,恐怕也封不定那送情的眉眼,最癢的東西。如今先且說個朋友調戲的故事,演做笑話的開章,非惟笑人之凡戲無益,而且笑人之閨門不肅,以致遂成話柄。
  那人叫做趙華,與一個朋友叫做欽泊,兩人原係髫齒之交,同裏同學出去會文,必定雙雙而去;出去考試,也必定雙雙而去。就往外赴席頑耍,亦必相約雙雙而去。你到我傢,有飯就同着妻子一桌吃飯,我到你傢,有酒便同着妻子一桌吃酒。總之相好到極處,衹多得一個頭兒,古人所謂刎頸之交是也。趙華年長一歲,欽傢娘子衹以“伯伯”相稱。欽泊到趙傢去,他的娘子相待,賽如親叔一般。約有二十年往來,情意愈加綢繆,內外略無顧忌。
  但欽泊做人最流亮,又最尖刻,講出的話,舌頭上討得些子便宜,也是快活的。偶然一日,用了幾杯酒,乘着酒興,步到趙傢,去尋趙華,同往郊外踏青。不想趙華傢裏清貧,應門並無三尺,所居一個小小園亭。亭外竹池圍繞,甚覺幽雅。娘子在傢,親操井臼,不必說起。即洗淨衣服,通是身任其勞。那日正坐在池邊青石上,低着頭兒,手執衣槌,把幾件舊衣服在那裏搗淨。卻不揣着欽泊忽地到面前,叫一聲:“大嫂,哥哥在傢麽?”趙華娘子若論見了丈夫不相知的朋友,自然站起身來對答,或是急忙回避了。衹因托在丈夫相知,朝朝暮暮相見,所以依然坐着搗衣,口裏但回言道:“午間便出去的,叔叔尋他做甚?”欽泊聽得回言不在傢,也不答話,便帶笑而去。尋到一相知僧寺中,趙華正同幾位朋友在那裏試新茶。趙華見欽泊走至,即開言道:“老弟來得湊巧,正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便傾一甌,遞與他。欽泊接在手中,一頭飲,一頭嚮着趙華,衹管嘻嘻的笑。趙華道:“老弟,你笑則甚?想必心上有什麽得意的事麽?”欽泊道:“沒有別樣得意,但適間到你傢,得意阿哥的嫂嫂尼眼冰冷的。”衆人都哄然笑起來,道:“老欽又來嚼寡蛆了。”惟有趙華聽這一句,真正: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一言入耳,滿身冷汗。
  半晌嘿嘿無語,把試新茶的閑情逸興,都撇在東洋大海去。乃急急與衆交作別,一口氣跑到傢中。娘子方在那裏,把淨過衣服收拾灑浪。趙華嚮前急問道:“娘子,娘子,我且問你,老欽方纔曾來麽?”娘子道:“方纔到傢來尋你,我回他不在傢,火速就去了。”趙華口裏沉吟道:“既是就去的,他怎麽說出這句話咦?蹊蹺,好蹊蹺。”娘子見他自言自語,便扯着趙華問道:“他說什麽來?你是這般光景。”趙華嘆口氣道:“他在衆耳衆目之地,說得意你屁眼冰冷的,這句話事有可疑,教我何面目做人?”娘子頓然變臉大駡道:“短命的,慣要這樣嚼舌根,他方纔見我坐在池邊青石上搗衣,便帶笑而去。我也不在話下。誰知他心上便生出這一句惡談來調戲你,緻你生無數疑惑。這是你第一個好朋友,總成你妻子這樣光輝,還該去謝他纔是,怎生悶悶不樂?”說得趙華又嘿然無語,心裏卻隱恨欽泊之無狀,也要想一報復之策。自此處處留心,依然與之相厚。
  適值那年宗師歲考,趙華照舊拉了欽泊雙雙而去。不期考過發案,趙華高列一等,欽泊卻因文理荒疏,考居五等。平日說人笑人,今番當場出醜。兀坐在寓,又羞又悶,趙華乃乘此機會,佯為勸解,道:“考試無常,多少高才飽學,中舉中進士的,當其未遇,常有這般折挫。老弟襟懷磊落,如何也學腐頭巾態,而遂為鬱鬱?我且和你往外邊去閑闖閑闖,消遣一回再處。”欽泊被趙華強勸出寓,先拉到一酒館中坐下。趙華喚酒傢,打下兩壺酒,排下幾碟菜,與欽泊坐飲。欽泊素性好飲,今因知己把盞相勸,不免盡歡大醉。趙華乘其酒興,又拉到一種子春方鋪中,打開銀包,買了許多春藥,又買了兩個角先生,袖回寓所,乃嚮欽泊道:“我和你把春藥各分其半,把角先生也各分其一,藏回傢去,做個取樂之具,也算出外土宜之敬,諒娘子們必然笑納。”欽泊因酒助了興,衹認是趙華美情,乃帶着戲謔道:“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做兄弟的怎好不受?”趙華又乘其受領,再去調弄他道:“角先生這件東西,經風便脆,必要和春藥收藏在腰間,得人暖氣,用之則溫柔可愛。男女俱覺有趣。我如今就要藏在汗巾裏了。”欽泊道:“小弟腰間係一個肚兜在此,把來藏在裏面,可使得麽?”趙華道:“肚兜尤妙。”便把春藥與角先生一齊替他納入。又分付須緊緊藏好,不可被人瞧見,惹做笑話。欽泊道:“多感分愛,我當牢記。”誰知早已墮入趙華計中。
  不一日,宗師發落,兩人同舟而歸。將次到傢,趙華嚮欽泊忽然皺眉捏鬼道:“我未出門時,傢中飯米已少,如今出外半月,不知怎生度口?前面有個敝親住在那裏,趁此便道,待我先上岸去,嚮他告貸些米糧,省得歸傢釜中如洗,不好意思。我的行李,煩老弟收拾在宅,少刻便央人來領。”欽泊信為真情,答言:“曉得。”趙華登岸,急忙走到欽泊傢裏去,報與他父母道:“令郎考試失利,回傢恐兩大人見責,暗地裏買一口利刃,緊緊藏在腰邊,刻刻要想自刎。小侄在舟中奪住了幾次,幸得保全。少刻回傢,老伯必須搜出,以防其不測之變。況老伯止生一子,豈忍其死於非命?小侄情誼關切,故特先來報知。”欽老兒聞言驚愕,又不勝感激趙華。趙華說罷,疾忙便去。
  急得其父倚門而望,望見欽泊走到,雙手扯住道:“我兒,你不要這般短見,腰間藏刀的,快快取出來罷。”欽泊一則羞考試失利,面多慚色;二則有這私????包,藏在身邊,惟恐出乖露醜,一發急得面紅語塞,捧住了腰,口裏但說:“沒有什麽,沒有什麽。”欽老兒見兒子十分着忙,益信趙華之言為實,乃大喊道:“媽媽,娘子,可一齊來搜他的腰裏。”欽泊被父母抱住了身,妻子扯開了手,伸在他腰裏去一摸,果然捏着一件硬東西,也大喊起來道:“果然有的刀柄,先捏着在這裏了。”欽泊此時更加局促,用力掙脫,怎當得父母妻子上下人等,扯手的扯手,解衣的解衣,層層扭開,衹見腰下露出一個肚兜,兜裏摸出兩件寶貝,通用紙兒包裹,乃是:
  揭被香金不換,滿床嬌鎖陽綫。無非助火通宵,戰着些津唾尤堪羨。更有一件硬東西,白晶晶,光黯黯,分明挖空蘆萄段好新鮮。霎時露醜無顔面。
  娘子解開包兒看時,反覺沒趣,忙嚮地下一丟,小丫鬟不懂什麽,拾起來戴在手中指上道:“不要搜了,大相公的肚腸急斷了一段出來了。”那娘子又好惱又好笑,其餘春藥,紅的紅,白的白,黃的黃,丫鬟們又認是糖鬆子丸兒,大傢搶幾粒來,不辨滋味,送下喉嚨去了。氣得那父母目睜口呆,乃大駡道:“不成材的畜生,原來在外邊這般狂蕩,那裏還有心思去讀書作文?考居下等,實為不□!”駡之不已,繼之以打。欽泊因贓證現據,惟有輓首順受,不敢置辨一句。趙華在外邊打聽,暗暗得意,隨口拈出四句道:
  昔日屁眼冷,今日腰間硬。
  言悖而出者,無悖而答敬。
  一連幾日,欽泊被父母鬧炒,不敢出門,還認趙華是好朋友,思量要請他來解勸父母。因在娘子面前說道:“趙傢哥哥,兩日如何不來看我?”娘子道:“前歸傢時節,他先來報,說你恁般恁般,所以爹爹媽媽着緊來搜,豈知弄這樁笑話出來。這是你第一個好朋友,如何說話沒個端的?指東話西,弄得一傢不和,你還要望他來做甚?”此時欽泊方悟趙華之取樂,步步入其圈套,而嚮者都不覺也。兩人自此遂成芥蒂,交好不終。可見極相知的朋友,斷不該把惡言相謔,涉及閨閫,然極相知的朋友,若不容閨閫中相見,何由有此惡言相謔。總之內外混雜,便緻有輕薄的人,做出這些輕薄的事,所以說小人之交似漆,君子之交如水,惟其如水之淡,淡不親不狎,所以可久也。
  如今再說一個因相親而相狎,因相狎而弄成一段極可笑事。總是好弟兄三字,誤人不淺。說在明末時有一個人,姓巫名杏,表字晨新,年方二十歲,與一個朋友姓墨名斡,表字震金,年止十九歲。兩人皆美貌年少,互相愛悅,大傢燒個捨身香,交兌後庭的營生。情意極其親密,遂結為弟兄,發願苦樂同受,不分爾我,生死之交,對神盟誓。巫晨新娶妻邢氏,墨震金朝夕相見,待之如嫂,可笑邢氏姿容生得甚麗,但姻緣簿不不曾註得恩愛二字,卻與巫晨新不十分相得。每見墨震金走到傢來,反有幾分親熱,嬌音婉吐,生出許多殷勤,道叔叔怎長,叔叔怎短,巫晨新為着自己相好弟兄,略不以為異。
  及至墨震金新娶妻房空氏,巫晨新初次一見,便為之心醉魂銷。且道那空氏怎生模樣?衹見:
  顔同傅粉何郎,態似浣紗西子。輕盈無骨,疑從仙島飄來。還恐臨風又吹去。光豔生姿,猶如夭桃初放,卻愁采蝶漫驚殘。多嬌多麗,雖圖畫任是無情亦動情。
  墨震金宴爾新婚,又娶着這樣美貌女子,人人羨他造化,料他也必十分歡喜。所謂露滴牡丹,開花恣蝴蝶采,暢奇哉,渾身通泰,政此時也。誰知墨震金卻把一天歡喜,翻化作一天愁悶。這是為何緣故?說那空氏貌則雖美,衹有一件極要緊的東西,尚未完備。且道什麽一件要緊東西?曾有舊人詩為證,詩云:
  此物不堪題,雙峰夾一溪。洞中泉滴滴,門外草凄凄。
  有水魚難養,無林鳥自棲。些兒方寸地,多少世人迷。
  若這件東西完備,恁他頭禿腿爛,眼瞎耳聾的婦人,少不得有人寫領謝貼子一般樣貼皮貼肉,摟之弄之,到得意濃時,一般樣叫肉叫心肝,別人做鬼臉,他奉為良傢之寶,毫不覺其醜且陋也。曾記得一笑話雲:
  一少年新娶,其妻貌甚醜陋。初朝相見,其夫註目而視,妻謂夫曰:“你衹管瞧我,多因嫌我貌醜麽?你卻不曉得醜婦是良傢之寶,所見何不明也?”說罷,其夫更仔細瞧覷,大叫得意得意,妻問夫曰:“你得意什麽?”夫雲:“我越看你越得意,你是良傢之寶。”
  這雖是笑語,卻原是確話。從來丈夫討妻子,苟有孔可鑽,未有不得意者,可奈空氏股間夾着一雄不雄,雌為雌的東西,兩峰開而中凸,如沒雞巴的小公公,根露蒂而無囊,似會縮陽的海和尚。原來是牡丹亭內石道姑的嫡派兒孫。墨震金被媒人哄騙成其姻事,娶過門時,衹思想今宵歡愛,須索要款款輕輕,誰知道破題兒第一夜,編做了雨打梨花深閉門。惱得墨震金把媒人咬牙切齒,立地要將空氏發還母傢。又見其一貌如花,體態妖嬈,心裏卻又割捨不下。且更作一癡念道:“或者待我鑿山通道,深入不毛,徼天之幸,斬關而入,亦未可知。”因此留在身伴,做個乾夫妻者。一兩月,墨震金把長槍大戟,晝夜衝突,而丸泥久封,直比金湯之固。師勞力竭,並無寸進。墨震金乃浩嘆曰:“英雄無用武之地,為之奈何?”因問計於竜陽君,衹得從□道用兵,由斜陽𠔌而入,急攻其後。空氏始而受創,大呼曰:“扼背受敵,顧請緩師。”繼而兩國交歡,墨震金亦大喜曰:“南風日競,爾既割鴻溝以事我,我敢不愛焉。”自此遂駐後於南,不復強國其北。空氏又善希膏沐,靚妝麗服,極其豔冶。所以墨震金悅之甚,寵之甚。非但不嫌其為石女,幾並忘其為石女矣。
  連那巫晨新,自初見動情之後,眠思夢想,一個魂靈兒恰像被空氏勾引了去。每日清早,便踅到墨傢坐下,嚮着空氏,眉來眼去,傳情送意。有時捉個空兒,踅到空氏身伴,挨挨擦擦,做出多般肉麻醜態,也不管墨震金在傢不在傢。總是呆呆坐在他內室中。見空低到廚下整菜,便相幫去燒火;見空氏在竈上烹茶,便相幫去汲水;見空氏在那裏梳妝打分,他便似熱石頭上螞蟻,踅到東,踅到西,不喚他調粉,偏獻勤兒去調粉,不喚他擎鏡,偏獻勤兒去擎鏡。空氏呼喚丫鬟,也偏要他獻勤兒答應。就是空氏到馬桶上去解手,他也去伸頭探頸,嗅着臭氣,通道是香的了。有時空氏睡尚未起,他便朝着床兒坐着,故意說出些瘋話來,惹引得丫鬟們通是嘻嘻哈哈,攪做一塊兒打諢。日日習以為常,不坐到黃昏人靜,他也不肯轉身。看他是這樣着魔,備極醜態,難道墨震金是木偶人,眼晴裏看不出,耳朵裏不聽見的?怎麽沒有一言半語,嗔怪着他,乃任其狂妄,毫不計較,豈是甘心做龜兒,一味裝聾作啞?衹為空氏是沒竅的人,外頭好看,裏頭實隨他千哄百誘,便放他着手到底,原是門外漢,料無一綫生路,可容其探穴取珠者,所以冷眼觀醉人,再不去提防道破。在巫晨新意中,衹認墨震金做人糊塗,肯把老婆撒漫,他與妻子邢氏本來失愛,如今一心迷戀着空氏,把邢氏愈加冷淡。
  那邢氏耳中也有人走漏空氏消息,不免在傢哭哭啼啼,巴不得嚮巫晨新索一紙休書,便去脫舊換新鮮,又抱琵琶過別船了。巫晨新見邢氏有改嫁念頭,乃乘其機會,陪着笑臉,嚮邢氏道:“我與你雖做夫妻,好緣未結,如同陌路。情義既乖,我又何苦賺你的青春年少?不若任你改嫁,另尋鴛侶。你意下如何?”邢氏道:“你若肯放彩鳳離籠,我便做鰲魚脫鈎。有何不可?”巫晨新道:“娘子,要去就去,但有一說。你是有夫婦女,我就寫紙休書,付你為照,衹恐做媒的畢意要慮着我,不肯大膽來作伐,就是討親的,也不肯大膽來迎娶。何若明白對我說,你的心上要嫁何等樣人,待我與你去說個决裂,親口許其無礙,這樁事便可成了。”邢氏聽說,便接口道:“既承你開諭,我怎好再藏頭露尾。若嫁得像墨傢叔叔一位人物,纔稱我的心懷。”巫晨新道:“墨傢兄弟新娶了空氏,郎纔女貌,甚是相得,他怎肯捨得黃金抱緑磚?幹討個跳槽吃醋。”邢氏嘆道:“我也曉得墨傢嬸嬸果然生得十分美貌,不但墨叔叔一人着迷科意,比不得我敗柳殘花,沒人親愛的。既不能遂我心懷,我捨這殘生,尋個自盡便了。”巫晨新道:“你怎說出這般急話,且耐着心兒,待我弄出一個機緣,包得稱你心意如何?”
  巫晨新恐說話長久,耽擱了墨傢去的工夫,不等邢氏再說甚麽,雙腳早已移動,慌忙出門,依然又到墨傢坐下。心裏卻把邢氏要改嫁墨震金一段事情,暗地躊躇。那日乘墨震金與之對飲酣暢,乃嚮彼道:“不纔內子,與我無緣,久斷綢繆,近者欲求改適,我已許之,及叩其願嫁何等樣人,他惟以老弟為情之所鐘。若得相隨,方遂其願。我想老弟閨中得此奇美,那肯再娶粗陋,愚婦人執見如此,豈不可笑?然愚兄因其所言,也作一想,欲圖兩全,老弟莫怪,我纔敢說。”墨震金道:“我和你名雖異姓,實同骨肉,有話便講,何嫌何疑?”巫晨新帶笑道:“我和你當初在神前罰誓,原說苦樂同受,不分爾我,依着這句話看來,我的妻子何妨就伴着你,你的妻子何妨就伴着我。總之不要像別傢的結義弟兄,依然要分爾我,存形跡避嫌疑纔妙。況不瞞你說,我自從見你娘子,不知何故,日日像迷魂落魄,挂住心頭。我的妻房自從見了你,也是刻刻思,時時想,挂住心頭。兩下裏害相思,何如兩下裏行方便?照依我和你少時交兌的故事,未審可使得否?”墨震金也素慕邢氏姿色,衹為礙着好弟兄三字情分,不忍下手,還是半點良心未死。及娶了一位石娘子,無如之奈,弄其後庭,所謂好殺人無幹淨,原非所願。成親半載,惟自傢有病自傢知,不便告訴於人。所以最相好如巫晨新,並不知他與空氏是幹夫妻,不肯破天荒效魚水之樂者。今日乘他要將妻子交兌,移南就北,有何不便宜處?便滿口應承道:“當初誓願不分爾我,這交兌一事,那有使不得的理?但你我雖極相知,極相信,保不得婦人裏邊較長論短,日後或生反悔,依舊要換將轉來,豈不被人笑話?巫晨新道:“從來說婦人之言切不可聽,我們一言而决,彼此立定主意,怕他們翻悔甚麽?”墨震金道:“別樣事情,可以把婦人之言置之不理。如今兌換妻子之事,原是有傷風化,為朋友所不齒者,倘婦人傢心上有所不遂,彼此聲張起來,那時覆水難收,不可不慮。”巫晨新道:“便是呢。兄弟可有什麽妙策,保得沒有反悔?就要我做哥哥的兩把刀兒,無不從命之理。”墨震金道:“除非立一交兌妻子文契,各執為證,照內眷們也書個允議花押,庶可保後來無變。”巫晨新聽了,不勝歡喜,拍手大笑道:“妙策,妙策,賽過諸葛。可煩老弟即便起稿,兄依命謄寫如何?”立時取出筆硯,巫晨新急忙磨墨,墨震金將要援筆揮寫,又說道:“待小弟先寫自己的,好與哥哥作樣。”乃寫出幾行雲:
  立兌棲房文契
  墨震金今有自己空村棲房,情願出兌與巫處管業,當得房價償銀十兩正,成交之後,聽恁改為正室,出自兩願,並逼,並無反悔等情。如先悔者,即以謀占理論。恐後無憑,立此絶兌棲房文契為照。
  寫完,即遞與巫晨新觀看。巫晨新道:“你念與我聽。”原來巫晨新是個不通文墨的浪子,雖有眼珠,卻認不多幾字。那墨震金自小聯明乖巧,筆墨裏邊到有幾分相熟,所以寫契中間,故意寫幾個別字,以妻房為棲房,以空氏為空村,又寫謀占二字為伏案,像個出賣房屋一般,明欺其不懂文理,且恐其交兌之後嫌那空氏是個石女,不免要生反悔,或緻告官涉氣,俱未可知。故此做個綿裏藏針之法,名為兌妻,而契同賣屋,就日後執此紙為據,到官府那邊去,誰個信為兌妻文契?此是墨震金一片機心,巧於簸弄人處。即先前推托婦人要生反悔,說出許多危疑之語,哄得巫晨新沒個擺布,然後畫這立契一策,逼其允諾,又自己先寫一別字文契,作障眼妙訣,卻為那石女一段隱情,惟恐入門生變,所以用盡機關,如行兵者,先設處營,以疑之後,棄糧草以餌之誘,其入陣,遂一鼓而擒之也。可笑巫晨新一心迷戀空氏,全不省覺,見墨震金慨然先立文契,念與他聽,分明接着一道恩詔,滿懷歡喜,也不看其字樣,也不詳其文理,雙手捧着這張契,再不肯放下,口裏但說:“十兩銀子,從何處去設法纔穩?”墨震金道:“寫你的兌契時,也填上十兩,大傢妝個虛幌子,原不消取出來的。”巫晨新道:“如此甚好。”墨震金道:“還有一說,銀子卻不消得,那居中朋友,這個卻少不得。若沒有居中的,便是私相授受,無足憑據。畢竟尋得個你我相托的人,煩他來作一證見,纔為確當。”又哄得巫晨新左思右想,想了一回,乃嚮墨震金道:“有了,有了,左近的秋根那廝,與我們也算是好弟兄,他生平惟貪鋪啜,待我買些酒肉,與之醉飽,不要與他說個明白,混帳教他做個兌房居間,他萬無不順從者。你道可好麽?”墨震金道:“極妙的了。但又有一說,秋根與你傢相近,今日可同到你傢去,請他來完成此事,神不知鬼不覺,方為穩便。”巫晨新道:“如此說時,便到我傢去罷。”
  兩人攜手出門,頃刻走到巫杏傢裏。一面備辦酒肉,一面去請秋根。那秋根聽見請去吃酒四字,恨腋下少生兩翼,如飛趨至。酒餚已先擺列,一到,扯他便飲。秋根謝道:“沒些事故,怎當厚擾?”巫晨新道:“今日偶與墨傢兄弟做一樁兌房交易,托在相知,特奉屈作中,玉成其事,勿罪簡褻為妙。”秋根道:“說那裏話,小弟當得效勞。”說罷,惟有伸着頸兒吃菜,低着頭兒呷酒,手不停杯,並沒有閑工夫與他們一句閑話。墨震金讓他快飲,私自與巫晨新再立其兌房文契,原是墨震金起稿,巫晨新不過依樣畫葫蘆,略不更改,其契與前契大不相同。契上寫道:
  立絶賣室,巫晨新有嚮年所得邢氏內房,今邢氏不願為室,巫亦情願轉售,央中秋根賣與墨處,當得房價銀十兩正,成交之日,即將邢氏內房交付。墨處收管出自本人心願,並非謀占相逼。三面議定,永無反悔,並原房邢氏亦無異言。立此絶賣文契為照。
  據此契看來,墨震金並不寫半個別字,而文理中間又藏着許多筋節,一個步步用心,一個卻步步粗鹵。巫晨新但知要緊空氏上手,其外毫無疑慮,又撞着秋根,攮着一包酒飯,爛醉如泥,不管他們山高水低,提起筆來,把兩紙文契胡亂盡書花押。巫晨新也押了字,袖到裏面,去與邢氏書押。那邢氏已遂心願,喜之不勝,端端正正寫了一個十字,心裏還不放下,又扯定丈夫,逼其在文契之尾,蘸濃了墨,打下一個手印。便收過文契,藏在袖中。又去請墨震金進來,嚮他道:“文契我已收着,不可再延時日,緻生他意。快些去喚一乘小轎,擡我到你傢去。隨即將空氏擡到這裏來,豈不兩便?”墨震金暗裏又使心機道:“我與巫哥衹因好弟兄,情分誓願,不分爾我,所以做下這樁事情,可保必無他意,婚姻大事,須要揀個日吉時良,不可草率。”巫晨新偏是性急,便取黃歷來觀看。墨震金道:“後日纔是上吉,到那日早間我先來迎娶,晚間哥哥來迎娶方妥。”巫晨新道:“又分個早晚,卻是何故?”墨震金道:“空氏尚有老娘住在百裏之外,明日打發人去,請他來代眼過門,免得日後老人傢說長話短。約計往還,必須過午方到。故此要遲至晚間,實是為哥,非有他也。”巫晨新道:“老弟深思遠慮,可謂周匝之極,敢不一一如命。”哪曉得墨震金一心慮着兌換石女,决有反悔,巧於用計,遲延一日,回到傢中,急忙收拾些衣飾器皿,又搜刮些資本,暗暗雇下一隻快船,泊在城外,做個偷渡陳倉之策。
  後日天明,便雇一乘小轎,到巫傢去擡了邢氏,約其徑往城外登舟。自己在那邊相候。去不多時,邢氏早已擡到,扶其上船,急忙挂帆,飄然遠遁。
  昔日扁舟載五湖,今朝巧計接新夫。
  鴛鴦戲逐煙波去,為雨為雲自勝巫。
  墨震金載着邢氏,兼程而行,直至五百裏外,投一顯宦之傢。因自小學得串戲本事,遂鬻身為優童,要藉其勢庇,以防巫晨新來追訪。說起墨震金用許多詭計,換得邢氏到手,第一夜即在舟中顛鸞倒鳳,好不快活。
  一個像餓虎擒羊,忙將舌舐;一個像健猿扒樹,頻把腰鬆。一個美津津叫聲可意娘,何緣得遇,一個喜孜孜應道好冤傢,渴想多時。一個直弄得香汗淋身,還不肯鳴金歇馬;一個也送得香眸半睡,猶赤緊臂玉勾郎。正是:舊天怎比新天好,沒竅爭如有竅通。
  不說墨震金和那邢氏百般淫樂,極其歡愛,再說巫晨新挨到那晚,親自隨着轎子,到墨傢去擡那空氏。衹見進了大門,靜悄悄寂無人影,直走到內室中,但見空氏淚汪汪坐着,止有一個小丫鬟相伴。乃問其主人安在,小丫鬟答言道:“清早去了。”又問邢氏可在麽,小丫鬟搖首道:“我不曉得。”巫晨新也不耐煩再問,扯着空氏,急忙擁其上轎,擡到傢中,將已抵暮。打發轎人出門,便盛設酒餚,滿臉堆笑,把許多甜言美語哄動空氏,用了幾杯酒,便擁他上床,替他脫衣就寢。空氏道:“你謂何平白地逼我到此?”巫晨新道:“這是你丈夫情願交兌,所以娶你到傢,願效於飛之樂。前日文契上面,你也書過允樣花押,怎麽今日反說我來相逼?”空氏道:“奴傢並不知情,也並未書押。都是那天殺的做這些搗鬼勾當,不但賺了奴傢,可知又賺了你。”巫晨新道:“閑話休講,待我快些發個利市,以完夙願。”便緊緊摟住空氏,先親了一個嘴,又伸手去退他下衣,把翹然如鐵的東西,嚮他股間亂塞。塞了一回,不得其門而入,乃用手一摸,又摸不着門路。回頭見燈尚未滅,急忙取火一看,衹見是一個雄不雄,雌不雌,沒竅的石冤傢。此時氣得巫晨新如醉如癡,呆呆坐到天明,趕到秋根傢裏去,與他計較。
  秋根道:“當初你們但說兌什麽房子,那曉得你們做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今日與我計較,除非喚過木匠來鑿個孔兒,何如?”衹因這句話,又氣得巫晨新亂跳亂嚷道:“放你娘的狗屁,是你書押作中,今日反說太平話兒。”秋根道:“你買酒買肉,哄我去作中的,我那曉得什麽石女金女!”兩個清早廝鬧,結扭一塊,要同到墨傢去,討個墨震金的下落。路上恰遇着本地知縣經過,巫晨新高聲叫喊,知縣分付帶到縣中面審。
  那時地方押着,候其升堂訊問。巫晨新把墨震金所寫文契呈上,口裏稟道:“秋根構通墨震金,設計騙小的妻子逃去。”知縣把文契細細觀看,乃是一紙賣房文契,便喚秋根到案前,問道:“契上寫着賣房,如何他說哄騙妻子,你當初作中,還是的係賣房,不是賣房?可實說上來。”秋根道:“爺爺嗄,立契之日,據巫晨新原說是賣房,並不說別樣事情的。”知縣又問道:“立契還是在巫傢寫的,還是在墨傢寫的?”秋根道:“在巫傢寫的。”知縣道:“可又來,既在你傢寫的,這賣房出於你的主見了。如何今日反圖賴,說哄騙妻子,明明是個藉因造事。”喝一聲打,不由分說,把巫晨新拖翻堂下,痛責二十板,枷號一個月,斷成幾句審語道:
  審得巫晨新與墨震金皆小人之尤也,少為臀友,繼作姦明,不思色即是空,着貪迷而徒抱望夫之石;始如近墨者黑,受巧騙而遷恨。園鳥之媒,亂閨傷化,莫此為甚。按律枷責,以示告弟兄者。秋根酒肉下賤,姑斥之。
  當時聞其事者,因編成四句俚詩,嘲笑他道:
  周郎妙計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
  美貌不知何處去,笑看自己做佳人。
  巫晨新被人嘲笑,惟有掩面而哭。秋根回去,乘巫晨新枷號縣前,悄悄尋一掠販水客,把空氏賣了百兩白金,哄他送回墨傢,一徑擡其下船,交付水客。秋根隨即逃走。可笑那水客悔氣,又領受之沒竅人矣。乃知天下無棄物也,呵呵。由此看來,自古說朋友妻不可欺,如何藉好弟兄為名,覷見人傢標緻妻子,便想姦淫謀占,誰信天報不爽,我淫人婦,乾有其名,人淫我妻,安享其趣。究竟一個弄得吃官司,無傢無室,一個弄做了優伶下賤,不敢歸鄉。貪歡戀色者,有何便宜處?如今世上多少好弟兄,多少直入內室不分爾我者,莫要太托了相知好意也,做出這般笑話。
  評曰:
  結兄弟原是人倫之變局,見妻子又是朋友之變局。至雲不分爾我,乃是烏龜之正局也。可供噴飯。
首頁>> >> 讽刺谴责>> 冯梦龙 Feng Menglong   中国 China   明代   (1574年16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