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神魔志怪>> 刘璋 Liu Zhang   中国 China   清代   (?1723年)
斩鬼传
  又名《说唐平鬼传》、《第九才子书》
  清康熙二十七(1688)年以前作者手抄本。四卷十回。
  题“阳直樵云山人编次”。樵云山人,本名刘璋,字于堂,号介符,别号烟霞散人、樵云山人,清山西太原人。康熙间举人,官深泽县令。所著小说还有《鸳鸯影》、《凤凰池》、《巧联珠》等。
  叙述钟馗斩鬼的故事。本书汇集整理了历代关于钟馗的民间传说,并对中国其后的讽刺小说,产生深远影响。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酆都府舍鬼谈人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酆都府舍鬼谈人
  世事浇漓奈若何,千般变态出心窝。止知阴府皆魂魄,不想人间鬼魅多。闲题笔,漫蹉跎,焉能个个不生魔?若能改尽妖邪状,常把青锋石上磨。
  这首词单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赋五行,何尝有甚分别处?及至受生之后,习于流俗囿于气质,遂至所禀各异。好逞才的,流于轻薄,好老实的。流于迂腐,更有那悭吝的,半文不舍,捣大的,满口胡诌。奇形怪状,鬼气妖氛种种各别,人既有些鬼形,遂人人都起些鬼号。把一个光天化日,竟半似阴曹地府。你道可叹不可叹?在下如今想了个销魔的方法,与列位燥一燥,醒一醒眼。
  话说唐朝终南山有一秀才,姓锺名馗,字正南。生的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甚是丑恶怕人。谁知他外貌虽是不足,内才却甚有余,笔动时,篇篇锦绣,墨走处字字珠玑。且是生来正直,不惧邪祟。其时正是唐德宗登基,年当大比。这钟馗别了亲友,前去应试,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到了长安,果然好一个建都之地。怎见得:
  华山朝拱,渭水环流,宫殿巍巍,高耸云霄之外,楼台迭迭,排连山水之间。做官的,锦袍朱履,果然显赫惊人。读书的,缓带轻裘,真个威仪出众。挨肩擦背,大都名利之徒。费力劳心,半是商农之辈。黄口小儿,争来平地打筋斗;白发老者,闲坐阳坡胡捣喇。
  这钟馗观之不尽,玩之有余,到了店门口。那店二,吃了惊,说道:“我这里来来往往,不知见了多少人。怎么这位相公,生得这等丑恶?”钟馗笑道:“你看俺貌虽恶,心却善也。快安排一间洁净房儿,待俺将息,以便进场。”这店二将钟馗安下,收拾晚饭,钟馗吃了。祇见长班赵鼎元禀道:“明天买卷,该银贰两。”钟馗道:“怎么就该这些?”赵长班道:“每年旧例:卷子要壹两二钱,写卷面要壹钱,投卷要五钱,结元要贰钱,共该贰两之数。”钟馗于是打开行李,称的贰两雪花白银,付与赵鼎元。赵鼎元接了银子,道:“明日投文,后日准备进场,相公不可有误。”钟馗点首应喏。一宿晚景提过。
  次日起来,礼部里了投文书,走到十字街上,祇见一伙人围着一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谈相。这钟馗挨入人众,看那先生怎生模样?眸如朗月,口若悬河。眸如朗月,观眉处忠奸立辨;口若悬河,谈论时神鬼皆惊。戴一顶折角头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双跟足朱履,仿佛浑如张果老。皂壳扇指东画西,黄练丝绦拖前束后。曩在两河观将相,今来此地辨英雄。
  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玄孙袁有传是也。因时当大比,故来此处谈相。钟馗等的众人相毕,先生稍暇,方走进前说道:“俺也要烦先生一相。”那先生抬头一看,祇见钟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无超群出众之才。这人来的十分古怪!”于是定睛细看,看了一会,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钟馗道:“俺姓锺名馗,特来领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更有两额朝拱兰台,自有大贵之相。祇是印堂间现了墨气,旬日内必有大祸,望足下谨慎纔是。”钟馗道:“君子问凶不问吉,大丈夫在世,祇要行的端正,至于生死祸福,听天而已,何足畏哉。”于是举手谢了袁先生,佯长去了。
  到次日进场,鱼贯而入。原来唐朝取士与汉朝不同。汉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诗赋。钟馗接到题目,却是《瀛洲待宴》应制五首,《鹦鹉》一篇。钟馗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点。钟馗又自从头看了一遍,自觉得意。于是交卷出场。你道当日主闱的是谁?原来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韩愈;副主考是学士陆贽。两人同心合力,要与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阅来阅去,不是庸腐可厌,就是放荡不羁,更有那平仄不识,韵脚不谙的,还有那信口胡诌,一字不通的。间有一贰可视,亦不过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肿口歪,不禁攒眉叹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好?”忽然阅到钟馗之卷,喜的双手拍案,连声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后一人而已。清新俊逸,体裁大雅,盛唐风度,于斯再见矣。”二人阅了又阅,赞了又赞,取为贡士之首,专候德宗皇帝金殿传胪,以为圣朝得人之庆。到了那日五鼓设朝时候,果然是皇家气象,十分整齐,但见:
  九间金殿,金殿上排列着朗钺明瓜。两道朝房,朝房内端坐着青章紫绶。御乐齐鸣,卷帘处,香烟缭绕,隐隐见凤目龙姿。金鞭三响,排班时,纱帽缤纷,个个皆鹓班鹄立。站殿将军,圆睁着两只怪眼,把门白象,齐漏着一对粗牙。正是:
  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钟馗等俯伏金阶,不敢仰视。祇听的鸿胪寺正卿高声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钟馗。引见官将钟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扬龙目,开凤眼,将钟馗一看,心中甚是不悦,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书判。这丑态如何做得状元?”韩愈见龙颜不悦,俯伏奏道:“臣等职司文衡,止知阅卷,不得阅人。此人诗赋句句琳琅,篇篇锦绣,陛下不可因人而弃其才。且人才之优劣,全不在貌。晏婴身矮,而能相齐;周昌口吃,而能辅汉。若以貌,我朝张易之、张昌宗,非其明鉴耶。孔圣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愿陛下熟思之!”德宗道:“卿言虽是,但我太宗皇帝时,十八学士登瀛州,至今传为美谈。若以此人为状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识人才?”话犹未了,祇见班部中闪出宰相卢杞,头相简,玉带蟒袍,俯伏奏道:“陛下之言诚是。状元必须内外兼全,三百名中,岂少其人?何不另选一名,而烦圣心之踌躇耶。”钟馗闻言大怒,跳起来道:“人言卢杞奸邪,今日看果然。”于是舞笏便打。
  此时闹动了金銮殿,混乱了朝仪。德宗皇帝龙颜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将钟馗拿下。钟馗气的暴跳如雷,竟将站殿将军浑瑊腰间宝剑拔出,自刎而死。德宗惊的目瞪口呆,众官唬的面如土色。祇见陆贽怒气填胸,向前奏道:“宰相不能怜才而反害才。他说钟馗丑恶,做不的状元,他今现称蓝面鬼,岂可做宰相?奸邪误国,罪不容诛,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时,如嚼橄榄,方纔回过味来,说道:“寡人一时不明,卿言是也。”遂将卢杞发配岭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钟馗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仍以状元官职殡葬,众官方纔喜悦,皆呼万岁,德宗退朝,不在话下。却说钟馗受了封号,空中谢恩毕,提着宝刀,插着笏板,悠悠荡荡,向东南而走。走够多时,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好生险恶。但见:
  阴风惨惨,黑雾漫漫。阴风中仿佛闻嚎哭之声,黑雾内依稀见魑魅之像。披枷带锁,尽道何日脱阴山?锯解就庄,不知甚时离苦海?目连母斜倚狱口盼孩儿,贾充妻呆坐奈何等汉子。牛头马面簇拥曹瞒纔过去,丧门吊客勾牵王莽又重来。正是:
  人间不见奸邪辈,地府垒堆受罪人。
  钟馗正在观看之际,祇见一个判官领着两个鬼卒飞来,高声问道:“汝是何方魂魄?来俺这酆都城何干?速速讲明,好放你过去。”钟馗看那判官时,却与自己一般模样,也戴着一顶软翅纱帽,也穿着一件肉红圆领,也束着一条犀角大带,也踏着一双歪头皂靴,也长着一部落腮胡须,也睁着两只灯盏圆眼。左手拿着善恶簿、右手拿着生死笔,祇是不曾带着宝剑。钟馗暗自思想道:“奇哉!奇哉!难道此人也像俺负屈而死的么?”遂向判官道:“俺姓锺名馗,本中唐朝状元。祇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论文字;又被卢杞逢君,要将俺革退,俺气愤而死。唐天子怜俺苦死,封俺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酆都最多,今既到此,烦你通报阎君,指点与俺,以便驱除,庶不负唐天子封俺之意。”判官听说此言,遂拱立道旁,说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远迎。”适纔方且冲撞,望乞恕罪!尊神欲见阎君,待小判急急通报便了。于是别了钟馗,飞跑至森罗殿上,禀道:“小判把守酆都城,忽有一人自称唐朝状元,姓锺名馗,唐王嫌他貌丑,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为驱魔大神,他今特来斩鬼,要见大王。”阎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请!”那判官于是迎请钟馗,进了大门,祇见两边排列的都是些狰狞恶鬼。到了殿上,又见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写着:
  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休大胆,烊铜熟铁,抹抹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
  阎君下座相迎,钟馗倒身下拜,阎君双手扶起,让钟馗坐定,问道:“尊神至此有何见教?”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斩妖邪。俺想妖邪此处必多,伏祈指出一二。”阎君说:“俺阴司妖邪固多,然都是些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饿死鬼。鬼魅虽多,经理神灵却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还有秦广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太山王、平康王、转轮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并无一个游魂敢于做祟。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钟馗听了大笑,道:“阳世间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约制,岂容此辈存站耶?”阎君道:“尊神止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祇在方寸间。方寸正,鬼可为神。方寸不正,人即为鬼。君不见古来忠臣孝子,何尝不以鬼为神乎。若夫曹瞒等辈,阳险莫测,岂得谓之为人耶?”钟馗闻之,豁然大悟,道:“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
  阎君愀然道:“此等鬼最难处治。欲行之以王法,彼无犯罪之名,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习染成性的罪孽。”叫判官将此等鬼簿拿来,与大神过目。判官递上,钟馗展开一看,祇见上面记的都是些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尸鬼、含碜鬼、倒塌鬼、涎脸鬼、滴料鬼、发贱鬼、急急鬼、耍碗鬼、低达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斯鬼、不通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突鬼、丢谎鬼、乜斜鬼、撩桥鬼、色中饿鬼,临了个是楞睁大王。钟馗看毕,惊讶道:“不料世间有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处?”阎君道:“无有定处,大抵繁华地方的所在,捣大挖渣等鬼多些。地方鄙俗所在,龌龊,仔细这两种鬼多。其余散处四方,总无定踪。尊神当随便驱除可也。其驱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诛者诛,得抚者抚,总要量其情之轻重,酌其罪之大小,祇在尊神酌量而施行。”钟馗道:“虽然如此,但阴间鬼魅,有十殿阎君经理,又有左右曹协办,阳间协助,阳间鬼魅,单委小神一人,诚恐独力难支,将如之何?”阎君道:“孤家这里有两个英雄,一个唤做咸渊,一个唤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随便驱使,再发三百名阴兵,着他二人统领,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钟馗道:“如此最好,多谢美意。”阎君于是速传咸、富二人上殿听旨,二人俯伏殿前。钟馗举目观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样:
  头戴儒巾,论脑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说尘垢少杀三升。满腹文章,怎奈饥时难煮。填胸浩气,祇好苦处长吁。白眼亲友,反说酸子骨离。难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正是:
  失意猫儿难学虎,败翎鹦鹉不如鸡。钟馗看了咸渊,再看富曲时,却又不同。怎见得:
  举止刚强,形容古怪。狼腰虎体,两臂有力千斤。海阔天空,一心私无半点,身能扛鼎,怎奈无鼎可扛。气可冲天,其如有天难冲。烂弓折箭,怎好向人前卖弄。三略六韬,祇落得纸上谈兵。正是:
  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难逃推毂人。
  阎君对钟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钟馗道:“文谋武略,料来不差,得此二人足矣。但小神无骥可乘,亦觉亵体。”阎君踌躇一会,道:“这也不难,俺阴山中有一白泽,他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祇因奸邪,后又害了伍子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白泽。数百年来,自怨自艾,颇有改邪归正之心。此物堪与尊神骑坐,成功之日,亦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将白泽牵来。阎君吩咐道:“伯嚭,你既为人兽,颇有心,可与驱魔大神骑坐,建功立业,忏悔生前罪恶。”祇见那白泽摇头摆尾,有欣然欲往之状。钟馗于是起身,称谢阎君。谢毕,飞身上了白泽,提着宝剑,插着芴板。咸、富二人亦骑上骏马,率三百阴兵,浩浩荡荡往阳世而来。
  过了枉死城,祇见奈何桥上站着一个小鬼,拦住钟馗去路,大喝道:“何处魔神,敢从俺奈何桥经过?”钟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为神,阎罗王助俺兵将,你是何人,敢大胆拦路?”那小儿听说,道:“原来是位尊神。敢问尊神往那里去?”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斩妖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情愿相随。”钟馗道:“汝有何能,要来随俺。”小鬼道:“禀上尊神,俺这鬼形是适纔变的,俺的原身是田间鼹鼠,曾与鹪鹩赌赛,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饮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过一枝,俺所饮不过满腹,俺自饮此水之后,身边生了两翅,化为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诛妖邪,俺情愿做个向导。”钟馗听了大喜道:“俺正少一个向导。你试现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现了原身,往前飞去,果然好一个碗大的蝙蝠。钟馗甚喜,跟定蝙蝠,踊跃而去。这纔是:
  魑魅攒眉,鹤泪风声皆是将,
  魍魉破胆,山川草木总成兵。
  不知此去到阳间如何斩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词曰:
  谩说子云才,无见帮扶志已灰,弹铗田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
  冷眼怕睁开,满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谈谈捣大欺人为甚来。
  右调《南乡子》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间。其时正是三春时候,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红柳绿,碧水清山。远远看见绿柳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飞向前去了。钟馗道:“俺们不免到那寺里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齐声应诺。渐渐走近前来,祇见寺门上悬着一面匾额,上写着“稀奇寺”三个大字,里面怎生修盖?但见: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云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的整整齐齐。头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大天王,托着塔,拿着伞,怀抱琵琶,拿着剑,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右一带地藏尊者,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佛,莲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拱手瞻依。更有那弥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立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馗道:“俺路过到此,因见上剎庄严,故来瞻仰。”知客遂引着钟馗拜了佛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殿,谒了弥勒大佛。随喜了一会,纔请入方丈。待茶以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恭备斋馔。祇因新来了一个火头,懒惰异常,斋馔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决。”钟馗道:“咱家从不吃素,你祇替俺买些肉来,打些酒来便了。”知客一见如此说,祇得忙去买了几块熟肉,打了几瓶酒,送到方丈。这钟馗挽着袍袖,用剑将肉割的粉碎,撩起长须,露出一张大嘴,如狼吞虎咽的一般,一面吃肉一面饮酒。咸、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时间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钟馗歇了歇,方问咸、富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不曾细问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贪走路,此时闲暇,二神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这咸渊叹口气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苦零仃,终日祇是吟诗作赋。本不想此时与彼时不同,吟下盈千累万,却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下满案盈箱,却立不得产业,当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计全无。看看的穷到底,待要投亲戚,那亲戚不能怜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无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遨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俺迂疏,糟腐的嫌我狂荡。后来游至都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大比,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拿他儿子做状元,贺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明。朝廷就把贺老先生罢职,将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画饼,命薄如纸,活他何益?因此气愤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辅。俺今辅佐主公,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号啕痛哭。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与俺无异。俺今日全拜你为行军司马,待功成之后,奏知上帝,那时再讨封爵如何?”咸渊含泪拜谢。祇见那富曲早已在那里落下泪来,钟馗道:“据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是艰难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泪,说道:“俺本是将门之子,自幼爱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怎奈时乖运蹇,屡举不第。后来投了哥舒翰。那年吐蕃作乱,哥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后军。安禄山失了机,陷入贼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哥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稗不用力之过。遂将俺斩了。这段奇冤,无处申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愤也。”钟馗道:“可怜,可怜!俺拜咸富为行军司马,今拜你为开路先锋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谢毕坐下。两神又问钟馗始末,钟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神不胜叹息。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来,正欲整动阴兵向前面走,祇见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红帖子往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拿来俺看。”那小沙弥递将过来,钟馗一看,上写着是“年家眷侍教生独我尊顿首拜”。钟馗道:“此人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传帖人拜得的么。”小沙弥道:“老爷不信,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不信,问他端的,便知其详。”钟馗于是闪在一旁等候。祇见果有一人进来。钟馗看时怎模样,但见: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几生头顶心边;一双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内任彼峥嵘。满心快意,俨然四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顶虱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虼蚤皮,正算的设其衣裳。两个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马,那里肯慢走缓行。正是:猫儿得意欢如虎,蟋蟀装腔胜似龙。
  原来此人一生好捣大,今日来此,原是要捣骗大和尚,不料正好撞着钟馗。钟馗看他举动,又看他装束,勃然大怒,提起剑来劈面就砍,说道:“我把你这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竟敢大胆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且说俺如何不通,怎么欺人?若说的是便罢,稍有不是处,和你决不干休。”钟馗道:“且不要说你的衣冠僭佞,举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岂不是不通文达理、谦恭自处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憨。若说起俺的根由,祇怕有俺坐处,并没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洞诵经。后来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其尊无二,掌天立地大将军,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自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渎、五岳龙王等众,益发不敢正眼视俺。俺如今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祇因他是个和尚,不好写眷第,且又下个教字,这还是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钟馗听了他许多荒唐言语,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领,心中踌躇一会,祇得说他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祇是无兵无将,俺若杀了你,显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俺交锋。”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俺再来拿你不迟。”说毕,竟脚不踏地,从半空中去了。
  钟馗对咸、富二神道:“看他这去法,祇怕他果有甚么神通也未可知。”咸渊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富曲道:“有何可疑处?”咸渊道:“他拜弥勒古佛,弥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动容周旋,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说他是掌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论,《缙绅》上,并无此等官爵,《幽怪录》上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谓尊之极矣,就该有仪卫侍从,获法诸神,怎么止一匹瘦马、两个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难凭处。”钟馗道:“司马所见甚是。俺如今待要寻的他去,将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不斩,又恐他将来作祸,如之奈何?”咸渊道:“这也易处。俺如今扮作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的实,诛他未迟。”钟馗道:“有理,有理。”咸渊于是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条黄丝绦子,换了两只猪嘴鞋儿,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虎撑,别了钟馗,信步而去。走数里远近,祇见前面一溪流水,数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栏,着实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坐,不羡儿家彩漆床。
  这咸渊正走得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轻风飘逸绿水潆洄的光景。忽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上桥来,将咸渊相了两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黄之术么?”咸渊道:“公公问俺怎么?”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号仙根,就是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祇有一女。不知怎么近日祇见发寒潮热,自言自语,倒像着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诊,何如?”这咸渊正要问他消息,遂满口应吮,随着通风一步一步走入村来。但见:
  几间茅屋,一带土墙。扇车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白犬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铜炉摆设。枣牌
  谷穗,权存作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林中,几群鸟鸦闹斜阳。还有那村姬面黑偏
  搽粉,老妇头蓬爱戴花。
  那通风将咸渊引到他女儿房中,咸渊也不暇看他女儿容貌,祇顾低着头假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有些邪气,药也无益。现今你这里有个掌天立地大将军,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遣遣妖气,何烦俺医人调理?”通风道:“俺这里并无甚么掌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了?”咸渊道:“俺亲眼见过,怎错记了。”通风道:“见他模样怎生?怎生打扮,说来俺听。”咸渊遂将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是此捣大鬼。”咸渊道:“怎么是捣大鬼?”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说的那个齐人的后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来到俺这里。初来时,凭着他那捣大的伎俩,致使人人尊重,个个仰扳,后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如今都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吓斥过往的客人,或骗些财物或诓图些酒食。是你们正气,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尝是甚么大将军!”咸渊道:“他既是这等样,他戴的紫金冠,穿的白花袍,一定有个话说了。”通风道:“他那穿戴,说来一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关战吕布的故事,向戏班赁了些衣服。及至赛完,要还戏班,中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认,祇得社内赔了。他瞒过敝村,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纔向俺当铺里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讨。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马、两小童又是何处骗来的?他祇在捣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饿死了。”
  咸渊听了这一席话,已明白了那捣大鬼的底细,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吧,这捣大鬼往稀奇寺拜弥勒古佛时,寺中正有一位锺老爷是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锺老爷的辅佐。锺老爷见他轻狂,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去。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俩,便求你授俺个破他的法子。”通风道:“破他的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捣大怪了,决不肯善罢,定要纠合些伙伴来与钟馗老爷作敌。等你交锋之际,老汉去站在高处,高声报与他妾死之信,就问他索讨那件衣服,将他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刻薄,实欲为敝村除此一害。”咸渊听了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虎撑,别了通风,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早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钟馗道:“为何这等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么。”咸渊笑着说道:“待小将细禀。”于是将怎么遇着通风,怎么看病,怎么说起捣大鬼,怎么匿起紫金冠,怎么借衣服,细细说了一遍。钟馗与富曲都忍笑不住。
  正在笑说之际,那捣大鬼引着一伙鬼兵,踊跃而来,在寺前叫骂。钟馗闻之大怒,出了寺门,排开阵势。左有咸渊,右有富曲,并立旗门之下。钟馗伏剑喝道:“那来者莫非捣大鬼乎?”捣大鬼闻言吃了一惊,暗暗的道:“他怎么也知俺的大号。”祇因勉强答道:“此不过是孤家一混名,何劳汝称。汝有甚本事,敢与孤家大战三百合。”钟馗并不回答,摧开白泽,舞着宝剑,飞也似杀将过来。那捣大鬼使一口遮天晕日刀接住。两个一来一往,战够五十回合,不分胜负。
  捣大鬼正在酣战之际,忽听高声大叫,道:“捣大鬼,你借的俺当铺里白花袍一件,这几日还不还俺,却穿着在此厮杀,快些脱下来吧。”捣大鬼闻言,知是通风老人,佯装不理,与钟馗又战,这通风又叫道:“捣大鬼,这衣服事小,有一个凶信报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饿死了。等你去骗个棺木装他。”那捣大鬼见把他履历一一都被通风念出,便不觉的骨软筋麻,口呆目瞪,早有富曲一骑马刺斜里飞来,捣大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众鬼兵一哄而散。通风见拿了捣大鬼,欣然而去。钟馗得胜回寺。富曲缚过捣大鬼来,钟馗道:“你今被俺拿住,又有何说?”捣大鬼道:“不过是俺娘娘驾崩了,老爷心上闷郁,被你拿住。”钟馗道:“俺体上帝好生之心,不忍杀你。”于是将他眼睛用剑剜去,竟生吃了。命松了绑,推出寺门,饶他去罢。那捣大鬼得了命,祇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来他还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做挖渣鬼,一个唤做寒碜鬼,自幼与他情投意合,声气相符。当日挖渣鬼同寒碜鬼正在一块不老石上坐着,闲谈些捉风捕影的话,忽见捣大鬼摸揣将来,惊问道:“兄长为何如此光景?”捣大鬼听着是他二人声音,说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终日家捣大,今日捣披了。遇着甚么钟馗,将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亏你老哥有些本事,还不曾被他杀掉。二位贤弟何不与兄报仇。”随又长叹了一声,说道:“俺面上少了两只眼睛,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说到伤心之处,三人共哭,流下四行泪来。挖渣鬼道:“俺三人结义以来,无论天地鬼神,宰相官员,也都要看照俺几分。甚么钟馗,敢这样欺心胆大。兄长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骚羊胡吃柳叶,俺就不信这羊会上树。”寒碜鬼道:“二哥说的是,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们如今就点起兵来,围住稀奇寺,杀他个寸草不留,纔教他知俺兄弟们手段。”这捣大鬼听见他二人出力,又壮起胆来,真个调些鬼兵,杀将稀奇寺来。怎见他三人兵势:
  三声纸炮震地,一股碜气冲天。裹足旗、围裙旗,迎风飘荡,剃头刀、割脚刀,耀日光辉。挖渣鬼
  头戴着紫绒冠,尽他得意。寒碜鬼脚踏着罗圈镫,自觉威风。中军帐没眼睛,还要掖着兵书。正
  是:稀奇寺前排战场,弥勒堂中有结果。
  且说钟馗正与咸、富二神笑说捣大鬼故事,祇见小和尚两脚如飞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祸事、祸事。”钟馗道:“有何祸事?”小和尚道:“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说是甚么挖渣鬼和寒碜鬼,领着许多兵来,将寺围的铁桶相似,怎么是好?”钟馗怒道:“俺到饶他,他反来寻俺。”手提宝剑,便要出去。咸渊向前止住,道:“主公不必动怒。俺想此鬼虽然剜去眼睛,究竟廉耻未丧。待小神前去劝谕一番,教他改过自新,也是消魔一法。”钟馗道:“也罢,你试走一遭,待他不改时,俺再斩他。”咸渊于是上马出寺,高叫:“捣大鬼上前答话。”
  祇见一人飞马上前,头戴绒巾冠,身穿短服,手中拿着一杆白锡枪,来与咸渊见阵。你道是谁?乃挖渣鬼也。向咸渊道:“俺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甚将俺兄长眼睛剜了?俺今日与你见个你死我活。”举枪就刺。咸渊架住道:“俺且与你讲正话。大凡人生在世,全以忠信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你们这伙人,通无仁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挖渣的挖渣,寒碜的寒碜,在你们以为得意,在人者来看实厌弃。稍有廉耻者,即当羞死,尚敢扬眉瞪眼,白昼欺人耶。”祇见挖渣鬼全无羞愧,反哈哈大笑,道:“汝欲学孔明骂王朗耶?古人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你教俺老实守分,谁来揪采。像俺这等抢渣起来,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们虽养高自重,见了俺吃的,祇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见了俺穿的,祇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见了俺使的,祇怕想的你心上生疮。俺们如何体统?你就敢来大胆欺心。”这一席话说的咸渊牙痒难当,祇得败下阵来。钟馗道:“为何司马一去便回?”“不知怎么,他那里说话,我这里就牙痒起来,实是难当。”富曲道:“谅此辈非言词可下,还是相战一番,方见高低。”钟馗道:“先锋之言是也,就劳一往。”这富曲结束整齐,提刀上马,领兵而去。
  且说挖渣鬼得意回阵,愈觉威风,向寒碜鬼夸张。寒碜鬼道:“待他来时,俺也替大哥出出力。”正在矜夸之际,鬼兵来报,道:“外面有一将来了。”这寒碜鬼听了,戴了一顶灯盏高盔,穿了付扎花铠甲,拿了一把割脚短刀,冲出阵来。富曲问道:“来者莫非是挖渣鬼?”寒碜鬼道:“你真有眼无珠,就不看俺穿的甚么东西,拿的甚么对象。且不论俺的武艺高强,人才出众,这顶盔是通身贴金的,这副甲是南京清水扎花的,这双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这口刀是折铁点钢细磨的,这匹马是五十两细丝银子买的,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碜老爷对敌。”话犹未了,祇见富曲跌下马来。众阴兵急救回寺。钟馗道:“先锋为何落马?”富曲道:“奇怪的紧,他正在浪夸之际,不知怎的将俺的筋裂的生疼,就不觉跌下马来。”钟馗道:“你们不济,还是俺亲自出去。”于是提了宝剑,跨上白泽,到了阵前,高声索战。
  且说捣大鬼道:“二位贤弟俱有功劳,俺不免出去,再和那钟馗杀一阵如何?”二鬼齐声道:“兄长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战?”捣大鬼道:“不妨、不妨。这叫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拦不住,祇得放他出去。钟馗见是捣大鬼出来,说道:“你已是被俺剜了眼睛,怎么还要来瞎捣。”捣大鬼道:“孤家祇因娘娘驾崩了,一时心绪不宁,被你拿住。今调了两个御弟,率领大将千员,雄兵百万,尚何惧你?你若早早回去,是你的造化,若说半个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将你拿住,发在阎君那里,教你满世不得人身。方纔说着,钟馗不觉一阵恶心,几乎吐了,祇得扶病而回。咸、富二人踌躇道:“我们牙痒的牙痒,裂筋的裂筋,恶心的恶心,倘他杀进寺来,如何抵敌?”正踌躇间,祇见一个胖大和尚走进寺来,怎生模样?但见:
  一个光头,两只肥足。一个光头,出娘胎并未束发。两只肥足,自长大从不穿鞋。吃饭时,张
  开大口,真个像个红门。哂笑处,瞇缝细眼,端的赛两勾新月。肚腹朝天,膨膨胀胀,足可以撑船
  荡桨。布袋拖地,圪圪瘩瘩,都是些烧饼干粮。正是:任你富贵贤愚辈,尽在呵呵一笑中。
  这和尚笑嘻嘻走进门来,向众神道:“你们为何这等狼狈?”钟馗道:“禅师有所不知,如今寺前来了三个鬼,与俺对敌,弄得俺三人一个牙痒,一个筋疼,一个恶心,无法胜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随俺来,看俺制他。”于是同出寺门,和尚对他兵卒道:“叫你家头目们出来见我。”那鬼兵连忙逃进营去,禀道:“钟馗又调了一个胖大和尚来了,要与三位大王见话。”这三个鬼道:“是甚么胖和尚敢来见俺,俺们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处野僧,敢来与俺们见话。”这和尚并不理他,祇当不曾听见一般。他们见如此模样,拿抢就刺,用刀便砍。
  祇见这和尚笑了一笑,张开大口,囫囵一声,竟将三个鬼咽下肚去了。钟馗惊讶道:“禅师何以有此神通。”和尚道:“你们不知,此等人与他讲不得道理,论不得高低,祇以大肚皮装了就是,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钟馗道:“便是这等说,装在肚里,未免渣碜难当。”和尚道:“贫僧自有处治。”不多时候,祇见这和尚出了一个大恭,三个鬼化作一堆臭屎屙了。屙毕,化阵清风而去。钟馗道:“奇哉,奇哉,怎么一瞬就不见了,莫非佛祖来助俺么?”咸渊道:“是了,是了,后殿弥勒古佛,正是这模样。”于是一齐到后殿,拜谢去了。有两句话道的好:
  三个邪魔,生前作尽千般态,
  一堆臭屎,死后不值半文钱。
  不知后来又有何鬼,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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