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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雲記
  清代小說。九捲三十五回。
  敘述楊少遊建功立業的一生,以及同鄭瓊貝、秦彩鳳、桂蟾月等八位佳人的愛情婚姻故事
  
  《九雲記》是中國小說還是朝鮮小說?
  兩派學者都說“鐵證如山”
  
  □本報記者 張潔宇
  
    二十多年前,在韓國嶺南大學中央圖書館的汶波文庫裏,一本9
  18萬字的漢文小說被首次發現,封面題為《九雲記》,署名“無名子
  添刪”。這部小說以漢文寫作,講述了一些清朝的中國人的故事,其
  情節、描寫深受《紅樓夢》的影響。這樣一部作品,無論從文化遺産
  整理的角度來講,還是從中韓文化交流的方面來說,都無疑具有重要
  的價值和意義。但是,這位未肯留名的“無名子”到底是誰?這究竟
  是一部由中國人撰寫的古代白話小說,還是由朝鮮人用漢文撰寫的朝
  鮮小說?這樣一筆寶貴的文學遺産,到底是應該把它寫進中國的清代
  小說史,還是將之納入韓國的文學史?……
  
    這就是中、韓兩國學者至今爭論未休的、成為國際文化研究中一
  個小小“熱點”的“《九雲記》之謎”。
  
     韓國學者意見不一,我國學者多認其為中國小說,法國學者
  陳慶浩以“內證”說明:“《九雲記》是朝鮮小說”
  
    《九雲記》被發現的二十年來,已有不少韓國學者進行了專門研
  究。以尹榮玉、陸宰用為代表的一派學者認為,《九雲記》是一部地
  道的韓國小說。它承襲了朝鮮著名漢文小說《九雲夢》(作者為朝鮮
  人金萬重),也受到《紅樓夢》、《鏡花緣》等中國古典小說的深刻
  影響,是一部在中韓文化交流研究方面具有重大意義的小說。而以丁
  奎福、崔溶澈二人為代表的另一派學者則認為,《九雲記》是一部中
  國小說。它實際上就是史有記載、但目前尚未找到的中國清代文人梅
  花所作的小說《九雲樓》的抄本。它的發現正可以說明,中韓兩國文
  化史上不僅有中國小說對朝鮮小說的影響的關係,同時也有朝鮮小說
  反過來影響中國小說的關係,這種相互和交流的關係意義深遠,甚至
  可以說填補了史料的空白。
  
    《九雲記》之所以可能成為一個“謎”,還要從“漢文化圈”說
  起。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漢字不僅僅是中國人用以寫作的工具,
  日本、朝鮮、越南、琉球等地都大量使用漢字,這些地區就形成了一
  個“漢文化圈”。日本是到13世紀以後纔使用本民族文字的,而越南、
  朝鮮則更晚,直至本世紀纔停止使用漢字。因此,這些國傢不僅保留
  了大量的漢文文獻,同時也流傳下來很多漢文小說、詩歌、詩話、戲
  劇等文學作品。有趣的是,朝鮮的漢文小說不像日本和越南小說那樣
  衹寫本地的人和事,絶大多數朝鮮漢文小說描寫的是中國境內發生的
  中國人的故事,並以此折射和反映朝鮮社會。正因此,作者不詳、
  史上沒有記載的《九雲記》到底歸屬哪方,成為了引發研究者爭論的
  一則難解之“謎”。
  
    在韓國學者研究了十餘年之後,199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
  究所劉世德教授首次將《九雲記》介紹給了中國學術界。他的論文
  《論〈九雲記〉》,以及他在《文藝報》、《人民日報》(海外版)
  等報紙上發表的報道文章引起了中國學者們的重視。劉世德的觀點與
  韓國丁、崔二位學者相同,即認為《九雲記》就是《九雲樓》,這是
  一部中國小說。支持這個結論的最重要的證據來自韓人金進洙的《碧
  蘆集》:此書記載了《九雲樓》作者的一段自序:“餘官西省也,於
  舟中得見《九雲夢》,即朝鮮人所撰也。事有可采,而朝鮮不嫻於稗
  官野史之書,故改撰雲。”劉世德解釋說,“西省”指的是今天的山
  西省或陝西省,由此可見《九雲樓》的作者是中國人。而且他所說的
  “朝鮮人不擅長於寫小說,所以要自己來寫”的話,更說明了他的中
  國人的身份。而《九雲記》和《九雲樓》衹不過是同一部書的不同書
  名而已。
  
    1994年,由劉世德校點的《九雲記》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中
  國的研究者和讀者終於可以讀到這部新發現的小說了。與此同時,劉
  世德關於《九雲記》是中國小說的觀點也被國內學者所接受。1996年
  出版的《清代小說史》(張俊著)收入了《九雲記》,1997年出版的
  《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也將之收了進去。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其他國內學者發表不同意見,看來,很多人已經認同了《九雲記》就
  是我國文化遺産的一個部分。能在域外發現中國的古代小說,實現研
  究材料上的突破,學者們無疑都會感到興奮和喜悅。
  
    但是,今年6月,在臺北召開的“韓國漢文小說學術研討會”上
  “殺出一個程咬金”,來自法國國傢科研中心的陳慶浩教授“撇開外
  部的資料,直接從文本入手”,由“內證”得出肯定的結論:“《九
  雲記》是朝鮮人的作品。”
  
    近日,陳教授在北京專門就此問題接受了本報記者采訪。
  
    陳慶浩:從文本入手、可以斷定,《九雲記》出自朝鮮人之手
  
    多年從事“漢文化整體研究”的陳慶浩教授最近正在進行域外漢
  文小說的研究。目前,他已主持收集出版了《越南漢文小說》,而
  《日本漢文小說》和《朝鮮漢文小說》的收集工作也正在進行中。在
  這項梳理漢文化歷史的大工程中,《九雲記》當然是其中的一部分,
  這也是令陳慶浩關註“《九雲記》之謎”的一個直接原因。由於研究
  的需要,陳慶浩接觸了大量域外漢文小說,他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
  劉世德也承認:“陳先生專門研究域外漢文小說,他看的很多,這其
  中有什麽規律,他是掌握的。而我不掌握。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
  結論可以具有說服力的地方。”
  
    基於閱讀和研究的經驗,陳慶浩首先從語言的角度發現了問題。
  他說:“寫作和思想一樣,是一種潛語言,難免受到作者的母語影響。
  對不是以漢語為母語或經常使用漢語的人,用白話文寫作是相當睏難
  的,寫出來的作品,留下母語影響的痕跡亦較多。因此,考察一部漢
  文作品是以漢語為母語還是別種語言為母語的人所寫,文字是最重要
  的依據。”在《九雲記》中,不規範的詞句幾乎是每一頁都可以遇到,
  比如“這麽一個好好的居”、“奉把禮物來了,擺兩道分上”之類。
  有趣的是,陳慶浩曾請他的韓國朋友們來讀這些句子,他們卻認為這
  些都是通順清楚的。陳慶浩說:“這是因為符合他們的語言習慣,他
  們習而不察的緣故。”從這一點不難看出,這種語言出自朝鮮人之手。
  
    在詞句和語法以外,陳慶浩當然還有進一步的論證。他說:“生
  活環境、風俗習慣和社會制度的不同,自然也會在作品中表現出來,
  這也是我們判斷的根據。”因此,他在稱謂、制度、地理、風俗及其
  他幾個方面都進行了詳盡的文本考察,指出了《九雲記》中有關方面
  的大量知識性錯誤。這些明顯的例證可以說明,小說的作者並不十分
  熟悉中國的社會生活和自然環境,陳慶浩說:“一個外國人寫中國,
  他肯定是要露馬腳的。”
  
    從文本內部找到了不勝枚舉的“馬腳”之後,陳慶浩對劉世德等
  學者的那條外部證據也作出瞭解釋。他說:“一個人說‘朝鮮人不善
  於寫稗官野史,我來寫’,這並不能說明他就一定是中國人。其實這
  樣一句話,自然中國人可以說出來,但一個自負的、認為自己很行、
  可以寫好小說的朝鮮人也是可以來說出來的。所以,這並不是最有說
  服力的證據。”外部資料的不明確,固然是陳慶浩直接從作品本身進
  行考察的一個原因,但事實上,即使有更明確的外部資料,他也還是
  認為“作品本身最為重要”。他說:“一個作品,就算有人證明它的
  作者是中國人,或者就算作者自己說他是中國人,但文本本身的特徵
  這樣明顯,那就要考慮考慮。沒有什麽比文本本身更重要。所以,我
  現在就是從小說內部證明給大傢看,《九雲記》不可能是中國人寫的
  小說。這簡直是鐵證如山。”
  
    劉世德:《九雲記》就是中國古佚小說《九雲樓》
  
    作為陳慶浩的好友,劉世德在接受記者的采訪以前已經讀到了陳
  的文章。他告訴記者,他與陳慶浩已經有多次關於《九雲記》作者問
  題的討論了。但直到今天,仍然是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
  
    “從作品本身並不能判定它是中國人寫的還是朝鮮人寫的”,劉
  世德肯定地說,“因為現在看到的是朝鮮人的抄本,那麽在抄的過程
  中是否有改動,現在看到的是否作品的原貌,這都是無法證明的。所
  以說,是中國作者還是朝鮮作者,這兩種可能性都存在。要最終判定
  作者的問題,必須另找證據。”
  
    最重要的一條外證已經證明:《九雲樓》是中國人所作。因此下
  面的問題是:《九雲樓》到底是不是《九雲記》?陳慶浩對此是持懷
  疑態度的,而劉世德則認為這一點確鑿無疑。
  
    在李樹廷的《金鰲新話跋》裏有這樣一句話:“《九雲夢》嚮為
  清人某評點成十捲,印行於世。”劉世德認為,這條材料可以證明
  《九雲樓》確實曾有十捲印行於世,而首捲全是畫像,這就和現在發
  現的九捲的《九雲記》完全吻合。劉世德因此說:“如果沒有外在的
  材料,陳慶浩先生從內證得出的看法是可以成立的。但是現在有外在
  的證據可以證明中國人受《九雲夢》的影響寫了《九雲記》,一共十
  本,與現在的情況完全符合。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考慮,原來衹從
  文本來考察得出的結論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百。陳先生現在不考慮這
  個因素,還是衹從本文來論證,我覺得是有欠缺的。”
  
    此外,劉世德還解釋說:“中國古代小說有一個傳統,一本書有
  好幾個名字,比如《紅樓夢》也叫《金陵十二釵》,很多書都是這樣。
  所以《九雲記》和《九雲樓》是一本書的兩個名字,這是不足為怪的。
  可以看到的是,在朝鮮小說《九雲夢》裏並沒有出現‘九雲樓’這個
  名字,但是在《九雲記》中,男主人公的傢裏有一座樓的名字就叫
  ‘九雲樓’,書中好幾回都寫到男主人公與妻妾們一起在這座樓上遊
  玩、作詩。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用樓的名字來作書名的有很多,《九
  雲記》又叫《九雲樓》,這是完全可能的。”
  
    對自己觀點的堅持,劉世德與陳慶浩的態度同樣不可動搖。他表
  示不同意陳慶浩關於“內證最重要”的觀點,而是認為“沒有外證時
  用內證是不錯的。但有了外證,而且與你得出的結論相反,那就要考
  慮把內證與外證結合起來,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爭論遠未結束。方法論上的分歧也許更重於“《九雲記》之謎”
  本身,這也許是一個影響今後學術研究的重要問題。
  
    劉世德的觀點已被不少國內學者所接受,這是事實。但同時記者
  也瞭解到有一些國內學者,他們雖未公開發表文章,但實際是支持
  “《九雲記》是朝鮮小說”的觀點的。例如記者在陳慶浩先生住處采
  訪時偶遇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獻研究所的鬍小偉先生就明確表示:
  “我同意陳慶浩先生的觀點,《九雲記》是朝鮮小說。”他認為陳慶
  浩在研究域外漢文小說過程中見到的此類小說很多,而我們國內的學
  者由於各種原因,見到的很少,因此陳慶浩的觀點更能令人信服。看
  來,“《九雲記》出自朝鮮人之手”的觀點在國內學術界也决不是
  “孤掌難鳴”。
  
    顯然,《九雲記》的問題無論在中國還是韓國,都還處於討論之
  中,雖然雙方都認為結論是明擺着的,而且“鐵證如山”,但目前仍
  無法得出最後的結論。在國內,早在1993年北京的“中國古代小說國
  際研討會”上,劉世德第一次發表關於《九雲記》的論文時,陳慶浩
  就已經提出異議,爭論已然開始。l995年,當劉世德的論文譯到韓國
  以後,持不同觀點的陸宰用撰文《〈九雲記〉研究現狀及其問題商榷》
  進行了辯論。時至今年6月,在臺北的“韓國漢文小說學術研討會”上,
  與陳慶浩持不同觀點的韓國學者崔溶澈又發表了論文《“九雲夢幻九
  雲樓”——韓中小說史上共受註目的<九雲記>成書過程》進行商榷。
  兩國國內及兩國之間的爭論依然熱烈,看來,一場爭論還遠遠沒有結
  束。
  
    但是,記者在采訪中感受到的是:在《九雲記》歸屬上的分歧實
  在更是一種方法論上的分歧。後者的意義實際已超越了問題本身。
  
    陳慶浩表示,他之所以提出《九雲記》的問題,就是要強調內證
  的方法。他說:“我想告訴大傢的是,假如能夠好好去想,好好去讀
  這些作品,即使作者沒有署名也沒有關係,作品本身能夠提供綫索,
  外國人寫的小說是完全可以看得出來的。問題是我們不要被發現新材
  料的興奮和喜悅所影響,從而作出不夠謹慎冷靜的判斷。學術研究是
  不應該受到這種好奇心的影響的。”
  
    據瞭解,《九雲記》並非第一部有爭議的小說。我國學者曾有過
  將著名的朝鮮漢文小說《謝氏南徵記》和《紅白花傳》誤認為中國古
  佚小說的錯誤,造成了“國際笑話”。至今,《紅白花傳》還收在中
  國社科院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中,沒有在大範圍內將錯誤
  糾正過來。據陳慶浩介紹,1997年出版的《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
  不僅誤收了《九雲記》,同時也誤收了另一部朝鮮小說《啖》。因
  此,陳慶浩強調,內證的方法不僅應被用來判定《九雲記》的歸屬,
  它同時也應被運用到對其他小說的判定中去。他提醒國內學者:“以
  後假如再碰到這種情況,要用這種方式去思考,用這種方法去檢驗。
  不要再發生同樣的錯誤了。”
  
    方法的不同當然不說明研究結果的對錯。陳慶浩的說法無疑發人
  深省,劉世德的觀點也引人深思。他一再強調“當內證不能說明問題
  的時候,就應該從外面找證據。內證、外證相結合,才能找到最合理
  的解釋。”這種方法看起來並不與陳慶浩截然對立,但顯然有着側重
  點上的不同。
  
    “《九雲記》之謎”的爭論尚未落下帷幕,方法論的分歧也還有
  待於進一步的探討。無論如何,掌握一種正確的、好的方法就是掌握
  了通往真理的方向。對正確方法的探索無疑將影響到今後的學術研究
  進程,而且,這也許將變成一個與研究本身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的課
  題。
第一回 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
  自古英雄豪傑功名勳業之人,富貴兼備,福祿雙全。有如唐朝之郭汾陽,朝相暮將,為國傢之柱石。又若列國時陶朱公,積金纍貨,埒公侯之殷富。重以子孫繞膝,榮華無侔者,史册載錄,稗說傳稱,指不勝屈。
  難得如今《新增九雲記》,萃一時之豪貴,傳萬世之奇異。
  這般好話兒,寧可因事涉煩瑣,跡近荒唐,使之泯滅,故於燈前月夕,長夏餘鼕,濡筆戲墨,匯為一編。奇奇幻幻,有常有變,總要歸之於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試看首尾,便知梗概。
  再說道書所云天上,有一位萬劫不壞之金仙,聖號稱做王母,居於瑤池。池在東天之西偏,亦曰西池。王母亦名西母。
  天上各有境界:東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來佛祖及諸菩薩、阿羅漢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衆神將治焉;昊天上帝之宮闕,則在中央,而統轄南天;南天雖有南極老人與南鬥星官,要皆在上帝統轄之內。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
  南有長養萬物之意。玄帝統雷霆神將,以肅殺為主,故居於北。
  佛宗寂滅無生,故以西方為極樂。道傢以一氣長生為主,是以占於東方,取氣始生之義。
  王母所居,珠宮貝闕,在瑤池之畔。瑤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間一座大殿,名碧桃殿;東曰青鸞,西曰石鱗。三殿皆因物命名的。
  這碧桃樹,在西池之南,非同小可,高八千尋有咫。俗說:蟠桃子着地三千歲,出土三千歲,開花又三千歲,結子又至三千載。成熟總為一萬二千年。正對中間大殿,玲瓏盤鬱,不但下界所無,即佛傢的婆羅,廣漢之丹桂,與夫三島的珠林瓊樹,亦迥乎不同。這是何故?衹為他有瑤池的瑤水浸潤,其枝葉花葩皆帶玉的精華,在仙樹為獨冠。所結蟠桃,吃一枚,壽與天齊;若是三枚,能超萬劫。
  每歲三月初三日,是王母聖誕,正要開宴蟠桃會,前去祝壽,止請素日相契的佛菩薩、道祖、天尊與上帝,及諸大仙真。
  其餘一切仙官仙吏,海島洞府歇仙,鬥牛宮二十八宿,總不得與。是以歲星東方朔,每至竊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於從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請,為萬劫以來第一盛會了。
  這日,佛祖、仙真、星官,次第鹹集,惟上帝後至。遙見鸞駕雍容,禦的是緑瓊輦,張的是紫雲蓋,星幢前導,羽葆後傭。那先至的衆仙,皆恭恭敬敬,俯伏遠迎。上帝先與如來諸佛祖、三清道祖,東西嚮,皆諸大菩薩。東間,上帝南嚮;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是天尊;右坐穆位,青華帝君第一,以下皆為諸大真人。西間,南嚮獨坐,是南海大王;北嚮兩座,左為鬥姥天尊,右為九天玄女;東嚮首座,鬼母天尊;西嚮首座,天孫織女。餘為太美左夫人、九華安妃、昭靈夫人、觀香夫人、月殿嫦娥、南嶽衛夫人、魏元君、許飛瓊、殷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靈華、周瓊英、鮑道姑、吳彩鸞、百花仙女。都腳駕風火輪,前前後後,到了西池行禮。
  各獻祝壽的土儀禮物,侍從一一收了。王母坐在中間陪席。
  那個蟠桃,每人各獻一顆。上帝、三清道祖各獻兩顆,惟釋迦如來是三個。佐以交梨、火棗、雪藕、冰桃。說不盡天疱盛饌,王府仙醪。又有仙樂和鳴,雲停風靜。
  如來手舉蟠桃,而說偈道:桃有千年子,人無百歲春。
  可憐虛實筏,若個渡迷津?
  然後剖食。迦葉在側流涎,阿難睨而笑之。如來即以一桃與迦葉,一桃與阿難。道祖老君亦以一枚與金、銀二童子分食。
  時南極老人跨來的青鶴,俯首伏地,若乞憐狀。南極笑道:“你這兩個畜生,也想要吃這樣好東西。”因以瓜各掐一片與之。
  大士見善財童子在傍註視,亦授以一枚。善財道:“菩薩,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時,菩薩拋下一個箍兒,將我兩手合住,再不得開。如何有來接桃子工夫?”大士嚮着衆女仙道:“這個孩子,雖是牛種,到也聰明。衹是他學好的心卻還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雙手。”衆女仙皆各稱善。大士將手一指,善財兩手分開,接去桃子吃畢,仍舊合攏了。這個多話,不必細贅。
  不多時歌舞已畢,嫦娥嚮衆仙道:“今日王母聖誕,難得天氣晴和。這茲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比別的極盛。適纔衆仙女歌舞,是桃宴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這般妙事,難道如此良辰,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吩咐手下衆仙童,來的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使得麽?”衆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既蒙仙姑的諭,自當應命。但歌難悅耳,舞不娛目。兼恐衆童兒鹵莽成性,倘有失儀,王母見罪,如何禁當得起?”王母莞爾道:“仍爾遊戲,這有何妨?”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招喚侍從傳命。
  登時衹見衆大仙童圍着丹鳳、青鸞兩個童兒,腳踏祥雲,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了旨,將身一轉,變出丹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
  那些隨來之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
  隨後,麒麟童兒帶着仙童們,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了法旨,都變出本像。無非虎豹、犀象、獐狼、麋鹿、猿猱之類。
  那邊是衆鳥圍着鳳鸞,歌喉宛轉。這邊是麒麟帶着百獸,舞態盤旋。在瓊陛玉砌之上,各獻其藝。連那瑤草琪花,到也分外披拂有緻。
  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待從,托他百花瓊漿,各勸一杯。
  又問侍女董雙成謝長珠:“還剩下蟠桃多少?”董仙女就知要與嫦娥、百鳥、百獸仙,答道:“往年結得少,倒剩三十枚。今年結得多,反剩得十九顆。”王母道:“這丫頭慳吝。可取九顆來,餘十枚留與你們分吃罷。”董仙女因撿九枚,送到王母前。王母隨遞與嫦娥、百鳥、百獸仙各一顆。剩下的六枚,便分賞衆鳥衆獸,以酬其勞。嫦娥、百鳥、百獸仙欠身拜領頒賜,衆鳥衆獸們歡天喜地的分了吃下了。
  鬥戰勝在傍大言道:“誰謂仙傢無情?以我看來,比凡人還勝些。請看王母剩下蟠桃,若說分與百鳥、百獸兩仙,合當到與嫦娥一顆。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顆?”如來道:“悟空,你已成佛,何猶似舊日粗鹵?”老君道:“前次蟠桃會,他一人偷食許多。今止一個,豈能遂意。怪不得他要爭了。”鬥戰勝佛笑道:“我這個成佛,猶之乎盜賊做了官,今已撞着了對頭呢。”合座大傢一笑。王母與上帝,亦為微笑。
  王母復命董仙女,再賜鬥戰勝佛一顆。鬥戰勝佛不勝大喜,登時嚼下了。老君道:“鬥戰佛,今也劫人而緣化。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高駕了。”說的大傢都大笑。按下不表。
  且說西日嚮晚,花影屢移。如來先起身,合掌嚮王母謝宴。
  諸菩薩、衆仙真君,各隨如來謝畢。先送佛祖、道祖、上帝起行,然後次第稽首,盡的驂素鸞,駕彩雲,冉冉而各歸其所。
  這是一編之頭一辭,別的有全局奇變的事,有如竜門一脈,千支萬派,引前開後,撰成一部。
  卻說天地肇判之後,自鰲頭立極,三纔奠位,黃帝疆理於南北。帝堯命禹平水上,分天下為十二州。至秦,並吞為三十六郡。後平百粵,增置其四,再為四十郡。伊後漢、唐以來,分合多異,沿革有殊。替至五季,僭亂極甚。至於宋朝,削平僭煩,撫有四京、二十三路。其中江西省,即古荊州地,亦是楚國,東北界南京,東抵浙江,西南界湖廣。
  天下五嶽之外,又有天台山。這一山非同小可,山高三千九百九十丈七尺,上方三十裏,十分峻極的很,非可比擬於他山。昔文人孫綽,作茲《天台山賦》,有雲:窮山海之環富,盡人神之壯麗。世罕能登著者。
  漢明帝時,佛骨自西域始入中國,佛教滋滿中華。至於六朝,陳後主、隨煬帝之世,名山峻嶽,嶄避幽貝之地,梵樓宏高,傑峰秀巒,雲籠霧藏之處,庵宇縹渺。
  及到盛唐貞觀、開元之間,聖僧神緇,往往多有講道育經,修身說教,祈禳天災,以濟衆生,設法製咒,以除鬼神。道成的,也有屍解成佛,出類的,也有肉身騰空。這難道一概論,由是民生敬奉,有若一佛出世,二佛出天。
  這時,天台山蓮花峰上,有一聖僧,道號六觀,名智禪。
  徒弟六百餘人,悟道者七十人。每衆會講道之時,蓮花亂墜,天神降臨,神通廣大,鹹稱謂六觀大師。
  這日,王母娘娘聖誕,盛開蟠桃宴。上帝、如來、諸天尊俱赴宴筵,南海大王一同往參。大師心內想道:“鬥姥天尊往日枉屈,講了大乘道場。南海王每化為白衣老人,三回五次,參會法筵。我既不能躬往謝禮,倒好送以一個徒弟,等等路次,賀了盛會,以敬我一心,有所不已。”就問衆沙彌道:“今日鬥姥天尊、南海竜王赴他蟠桃勝會,盡日而散。今送徒弟中謹慎的一人,往南天門外,蓬萊歧路。一來賀敬王母壽誕勝會,二則說了我不剋造禮,惟性真師弟一番下山,走一遭回來罷。”性真應聲道:“弟子謹承依教。”原來性真是六觀傳鉢高弟,年今二十歲,聰明乖覺。經文釋教,無有不精。通貫奧旨,修戒成道,心誠識慧,聞一知十。
  古今 黎中,百個難得他一個。又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脂,神凝秋水,眉分春山,一表超衆。
  是日承師父之,退歸禪房,登時浴了身,抓了瓜,用過早齋,淨了手。頭上戴着嵌寶毗盧帽,身上穿着雲孫織成無縫八寶錦練袈裟,項上挂着一百八顆攢結長穗一串法珠,手提鬥水降魔照妖禪杖,足着厚底白編多耳麻鞋。打扮得齊齊整整,飄然下山。風彩瑩清,道氣超卓,真真似天仙降凡,活佛生世。
  隨到山門外十裏多路,一個石橋上,俯看了春水溶溶,山花幽幽。乍住禪杖,一壁廂心內自言道:“前歲之重九節,師父講說金剛法席的日,鬥姥天尊來參,天尊駕雲而還。我陪師你送至那橋上,今為半歲光陰,纔又到石橋了。”因看了一回,復悵然前去,嚮蓬萊歧路去了。
  且說九疑之北,洞庭之南,湘江環了三面,中有一座大山。
  這是五嶽中南嶽衡山。這山儼然中處,那七十二峰,擁護拱揖,勝躍嶄萶,雲朧霧藏,就是元氣所鍾,森羅卓竦。贏秦之時,有一女仙,修煉悟道,受上帝之職,鎮守此南嶽,號南嶽衛夫人。後復賜元君之任,觀號紫清。
  當日,元君亦赴王母聖誕。侍女八人,趁着晚上,隨迎接衛元君於南天門外,各駕着彩雲,過了天台山。一仙娥道:“這天台山蓮花峰,是六觀大師之居。迭嶂瑞靄,斷壑清流,可供一時的娛。今天日猶早,夫人星幢未回。我們暫且遲回於此地,探嘖幽景,弄得春妍,倒是難得的。”諸娥一時答應道:“正合我們的意。一番疏暢疏暢,有何不可。”當下各自按下云頭,輕移蓮步,玩玩幽景,沿流暫住,青苔白石,毫無半點塵纍。但見𠔌鳥和鳴,溪遼風。衆仙娥不勝有趣,逶迤至於石橋上。一娥道:“這麽一個好好的居,多勝了我們之衡嶽,比不得了。”一娥道:“可不是呢!真真是生佛之居”相與喝采,說說笑笑,忘歸逍遙了。按下不表。
  再說性真,白蓮花峰山門外,一路賞玩,到了南天門外,蓬萊岔路。候了一盞茶時,便見綉幢翠蓋,飄飄揚揚的來。仙童五六輩,護着一位白首仙官而來,正是鬥姥天尊。
  性真躬身立於路側,見鶴駕到前,上前稽首,請了安,徐道:“小的奉了六觀師父之命,賀了天尊大老,會過盛筵,駕過近地,忒地頂禮,以伸敬恭之忱。”王尊停驂,謝了安,道:“多承大師之盛意。又勞動賢師之玉趾,遠遠等着了多時。”性真行禮罷,復道:“小的隨留了此,奉候南海大王,一般請安,不敢遠陪了。天尊大老,就此告辭呢。”鬥姥天尊道:“就是這麽着。天也不早,南海王寶輦在後,想不遠的。賢師請留罷,多多上了老師兄請安。”便嚮袖裏取出一粒金丹、兩枚仙果,贈與道:“賢師遠路勞乏,衹怕也餓了。可將此吃些兒罷。”性真雙手恭接了,道:“大老惠賜,不敢不受。衹恐不得剋當。”天尊道:“賢師說那裏話。路次衹表芹意,賢師領受纔是了。”性真拜謝,就藏了袖中。天尊再三稱勞,便隨一輯而遐舉。
  但聞遠遠的有鼓樂的音,久的不聞。性真衹為伫立,等了一回。又見許多僕從,擁來着一乘寶轎至了。性真嚮前就問:“何位仙官來了?”引路的答道:“可不是南海大王麽?”性真迎了進來,道:“小的性真,以六觀師父之命,請安於大王了。”南海王常常慣的就蓮花峰,參聽六觀大師之說法,如何不認得性真,驚喜答應道:“好教賢師候的工夫久了。”下車隨問道:“師父如今可還康健麽?”性真答道:“師父康健呢。”南海王又道:“蓮花峰裏諸徒菩薩,可能好麽?”性真道:“賴王爺之福蔭,都好了。”南海王道:“賢師幾時來此了?”性真道:“老師父為請王爺之安,又請了鬥姥天尊,並賀今天西池盛會。貧道剛纔的來了,鬥姥爺寶輪聿至,纔敘申勤而別的。無多,王爺玉駕際到呢。”南海王喜的不勝道:“難得賢師遠勞,天也尚早些,請賢師一同去了陋居,供了一壺熱茶,回去好的正經呢。”性真道:“恐師父企的多了。”南海王那裏肯放,又道:“曾者寡躬三回五次四擾禪宇。大師難望下山的。賢師剛來半程,豈惜了一步賁屈麽?”性真一來被南海王堅意不放,二者曾未睹水府瓊宮貝闕,因順勢謝道:“今蒙王爺如是錯愛,敢不承命。”南海王大喜,先即上車。性真駕雲隨後。不消一刻,到了水宮,竜王落下車來,宮娥侍從一時簇擁着上殿。性真輕移步捷,走入宮門,不敢上前。竜王隨命侍禦引上殿來。但見珠宮貝樓,金碧輝煌,耀人眼目,錦筵綉毯,翠訞晶屏,迥非人間所有。正中設着一大金爐,不知焚着怎麽香。傍有一盤佛手,金色燦爛,異香撲鼻。登時侍禦奉將引枕、靠背挪好了,讓性真坐定。
  性真避席躬身道:“小的是一個緇徒,那裏與王爺對席?”南海王道:“賓東主西,禮固然也。賢師無為過讓。坐下好多說說話兒。”性真方纔跪下,告了坐,側席坐了。
  坐定,又捧上香茶。衹見十數侍女,俱各豐姿秀曼,羽衣蹁躚,傍邊侍立。茶罷,又擺上杯盤,羅列桌上,真是水府之珍品,都不認名,但覺香美異常。此刻性真也覺肚中乏了,吃過果菜的類。
  竜王親自酌酒以勸,性真謙讓道:“酒者,伐性之狂藥,佛傢之大戒。貧道不敢承賜了。”竜王笑道:“釋氏五戒,酒為是最。寡躬豈為不知而勸乎?賢師,此與人間之狂藥有異也。
  是沉香琥珀用百花釀成,不用麯孽溶化的。衹暢人之氣,定人之神。賢師用過,乃知道呢。”性真再辭唐突,吃了半杯,頓覺香留口脗,神清氣爽。
  飲訖,侍禦撤去傢夥,性真告退。竜王隨命侍禦們,奉把禮物來了,擺兩道分上。竜王道:“這個是水府之産。東邊,敢為大師老師父獻上薄儀。又這西邊,為賢師哂留,以存芹意呢。”性真看他東一道,是珊瑚如意一把,蝦須簾子二副,真珠項挂一串;西一道,竜須編成蒲葵扇一把,珊瑚拇指大的五尺七寸禪杖一部。
  性真起身,頂禮拜謝道:“師父送的厚禮,王爺特的盛誼,小的不敢擅辭,總是山傢無用的。且佛傢規模,寂滅為本。這般華麗,衹為喪志。貧道斷乎不敢拜領,惟王爺麯恕罷。”竜王道:“這不過是薄表寸枕。老師父薄儀,敬當另日修呈,惟賢師復見卻。”性真堅意固辭,竜王知不可強,復道:“就此姑留,以成賢師之高操了。”性真再三稱謝,因為起身拜別。
  竜王答輯,親自下階,達出水府而別。
  這裏,性真別了南海王,依前復了舊路。行不多時,已至山門外。便到石橋之下,猛然擡頭一看,這時八仙娥尚在橋上,相與說說笑話,性真驚訝,就整一整袈裟,嚮前叉手道:“是蓮花峰六觀大師徒弟性真,奉師父之命,請安於鬥姥天尊、南海大王。今日蟠桃勝會勞動勞動,方纔的回去復命。不料諸位菩薩玉趾臨此石橋之上,橋路多狹,惟願菩薩特垂慈悲,藉此歸路罷。”八仙娥連忙答禮道:“妾等是南嶽衡山衛元君娘娘侍女。今朝娘娘赴西池王母宴席,猶未回鑾。妾等就等了半天,偶爾憩此橋上。師父願找怎麽他路了罷。”性真道:“一道溪水,迥隔南北。難道貧道從何飛越過的好些兒?”八仙娥笑道:“昔達摩天尊,駕了蘆葉,也涉大海。今又師父隨着南海王,闢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可不是這麽溪水,深不滿丈餘,難道非橋不涉過麽?”性真一笑道:“仙傢素無買路錢。諸仙娥必欲索買道錢,貧道有數顆明珠,願獻諸位菩薩,買這一路,有何不可?”說罷,手把一朵芍藥花,笑擲石橋上,這一花回回了一番,登時化為八枚明珠,鋪地轉環,祥光燦爛。
  八仙娥不勝詫異,各拾了一顆,回顧了性真,嘻嘻的一笑,一身騰空,駕着祥雲而去。性真擡頭望望,但聞一陣環 咚玎,香風撲面,良久不息。性真不由之心蕩神搖,悵然伫立。一頓飯時,剛纔勉強定神,纔過了石橋,歸到方丈,拜見了大師。
  正值大師講罷,存神趺坐了。性真嚮前,回明了天尊申勤致意的話,隨到南海王之水府,竜王緻禮物,謙讓他不受的情意,一一告訴了一遍。大師衹為默默不答一句話。性真不敢即聲,侍立傍邊良久。大師便復朝着別處,閉目無話。
  性真衹自回至禪房,除了毗盧帽,脫了袈裟,倚置了禪杖,坐了蒲團之上。一壁廂詫異,大師默然無語;一邊又想念八仙娥之豔容嬌態,森然在目,神魂恍惚。
  忽然肚裏想起來,道:“到底是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力學孔、孟之書,躬逢堯、舜之世,事業隆於當世,功名垂於竹帛。上孝父母之養,下育室傢之樂。榮親耀宗,封妻蔭子,侍妾數百,一呼百諾。這為古今豪傑,得志榮華。爭奈怎麽佛教,主了玄冥寂滅,棄卻傢國,拋離骨肉,縱能悟了上乘之法,傳了祖師之統,得此參祥悟道之路徑,明心見性之工夫,可不是辜負五倫,自絶於天?畢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何捨此正經道理,難道不是捨近取遠,致人疑感麽?”這般講來,心猿意馬,一時亂跳,以致更深,自不免呆呆的發了怔,睡不着來。倒又霎時合眼,八仙娥羅立於前,嬌笑香語,若在跬步。
  於是性真忽復驚語,心內自言道:“釋教萬殊,衹在一心。我從師父,十年講道。豈可一朝壞了。豔羨富貴,誤我心機!”便起身引了炕桌,起旃檀,整襟危坐。隨取鬥姥天尊賜的一粒金丹,溶成了湯水,一口吃下了。一時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存化良久,復歸正果,依然妥志,纔剛一夜安寢。
  次日,天才黎明,性真起來,盥洗畢,進了方丈。大師業已大會六百餘個徒弟,設了法場。性真赧然不句起早赴會。大師一言不加,衹與諸徒談玄說幽。性真不敢坐下,衹為側立傍邊。
  日已旬午,講筵纔畢。大師方纔的稭然變色,就性真跪在筵下道:“汝雖菲薄佛、道,豔羨富貴,不知釋、儒、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也。釋、道的明心見性,即是儒教之剋已復禮。釋教的坐靜參禪,便是儒教之正心誠意。釋道的定慧,就是儒教之慎獨也。塵心一動,萬事都休。到底是差毫謬千,此之謂也。你沒埋怨,任你所之。”性真一聽師父之言,有似青天中分明打下一個霹靂,衹得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一般,叩頭流血道:“這個是弟子自作的不是。雖跳到黃河,洗不清呢。幸虧剎那裏覺悟,還了得正果。師父當着衆徒們,給了弟子留點臉了罷。也是弟子一時走錯了路也,後悔不來了。弟子蒙師父不棄,收靈門墻,凡幾年些兒好,師父念十稔的恩愛,恕一時的過失,容了弟子頭一番過誤了罷。今也弄出事來,害的弟子好苦呵。”大師道:“這個罪業了不得,容的倒是容的,在鉢盂之中,道不可成的,你自有你的去處。夜來我看了天機,不敢輕泄。你其勉之。”性真衹自那眼淚就像雨點兒一般滾了下來,連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
  大師嚮空細細兒的作數句咒語來。忽見一個道士,從空中下來,立在大師面前。衆人看時,但見他頭戴星冠,身披鶴憋,兩道劍眉濃似墨,一雙鶻眼明於電。
  大師復謂性真道:“前生果報,來生緣情,自在天定,他日就有更會的時了。”又顧道士低低說道幾句話來,道士領命。
  性真無奈,衹為拜了四拜,別了師父,又九拜辭了佛座,復與衆徒兒徒弟灑淚各各別了,便隨了道士,悠悠蕩蕩的,不知那裏去了。
  你道這道士是誰?天上原有了送生真人,專掌人世投胎來生的。是日領了性真前去。
  如何投生?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鹹寧縣性真投胎 衆鄰捨潘瞽說命
  卻說湖廣省武昌府鹹寧縣,有一位孝廉姓楊,雙名繼祖,字仁舉,是東漢安帝時尚書楊震之後。
  震嘗為刺史,之郡前,震所舉王密為令,夜懷金遺之。震曰:“故認知君,君不知故人。”密曰:“暮夜無知。”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卻而不受。嘗不開産業,語人曰:“使後世稱為清白吏子孫,遺之不亦厚乎?”一世語之曰“關西孔子楊伯起。”伯起,震之宇也。世居弘農,是關西地也。
  漢、唐以來,楊氏子孫鮮赫,指不勝屈。
  及至有明嘉靖時,後孫有知諫院諱彥,為殿中侍禦,曾劾張璁、桂萼非禮事君,以美上意,固寵爵位,在帝前志璁萼。
  皇帝大怒,因坐毀謗朝議,黜為潮州別駕。世宗皇帝反復,愛公鯁直,恐值道死,命中使裏藥料,護持以住。由是楊彥之直聲振天下,稱曰:“真御史。”傢本武昌,不肯仕官,謝歸,隱居教授。後天子屢闢不起,時人鹹謂名祖的肖孫。
  那繼祖,這是彥之子也。剋承傢訓,早舉孝廉,隱居好學,通達博識。母陶氏早歿,單事嚴父,性至孝。彥年老多病,繼祖常衣不解帶,夜必焚香告天,願以年代。父得以康健,年九十二,無病而亡。卜葬廬出之陽,就廬於墓側,過了三年,然後回傢。
  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義,不欺暗室。與市人交易,賈售以倍,輒不爭多寡而與之,人亦鮮為之欺。曾出路上,拾遺金一錠,遍訪失主不得,後知武昌人,已死於途,就窮索其子而還鄉,鄉黨之人,鹹稱為“真孝廉”。獨是年已四十,無子嗣,因此一切淡泊。一日,謂夫人庾氏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我將老,尚無一嗣續。如亦奈何?”庾氏道:“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靈,必不至無後。衹恐妾身年紀多了,血氣漸耗,有妨生育之道。從前三回五次勸相公取個偏房,相公執意不從。如今再遲些兒了不得的。”仁舉道:“這是夫人之好處。但我看見一夫一婦,生育也繁盛的極多。也有十院名姝的,竟或無一個子者,又多了,若必有了偏房生之,是貧人無力娶妾的,都該絶後了麽?況且娶來的,不知那德性如何,倒是以小欺大,難道你我不要受他的氣?就又不能生育,又將何以處之的?”夫人道:“相公這般思前想後,也是難事呢。妾聞府東裏許,有那九天玄女娘娘廟。廟內有送生娘娘,說是極靈顯。我夫妻兩人,可於每月朔日,燒香拜求子嗣。這可使得了麽?”仁舉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則不便去些。夫人自去罷。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觀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說求子嗣,但敬禮上帝,也是該的。再在傢廟神主之前,朝夕禮拜,求祖宗在天之靈,降錫嗣胤。就從明天為始。”於是仁舉夫婦二人,每於朔前,虔誠齋戒三朝,分頭去燒香求子。
  不覺的光陰荏苒,已及二載。有於癸已歲四、五月之間,庾夫人忽覺飯食厭酸,兀兀欲吐,身體懶因,像個有孕的光景。
  仁舉便請了醫生看視,脈理平常,模棱不决,但說道:“脈訣有雲,受胎五個月,脈上方能顯出呢。”楊傢舊有一僕傢的,喚做老蓮,就端上茶來,便應聲道:“若到了五個月,我也看得出明白,不消煩動先生了。”仁舉道“蠢東西,毋得鬍說。”醫生自覺沒趣,茶畢起身,說道:“送安胎藥來罷了。”仁舉送了賞銀二兩,先生稱謝去了。
  不料夫人懷至足了十個月,到得年底,絶無動靜,庾夫人甚是憂疑不定,仁舉寬慰道:“天地間,恰過十個月,不有解胞胎的,也是多的。且靜以待之。”夫人道:“逾月而生,恐是怪物的了。”仁舉道:“不妨。帝堯聖人,是十四月生的。難道也是怪物?”老蓮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月上養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頭,該罰他一世沒漢子。”老蓮笑嘻嘻的道:“我今若有漢子,就要生出明珠來了。古人也不說得好,明珠産於老蚌了麽?”仁舉笑道:“夫人平素教他識字,又與他講說典故,記在肚裏。如今竟會謅文了。”大傢說笑,閑話休題。
  看看到了甲午五月天中節,是歲又有二月的閏朔,足足懷胎十六個月了。
  初五日甲午天中節,天尚未明。庾夫人身上懶疲,倚在枕幾。忽見一婦人,珠冠玉佩,宛若廟內送生的娘娘,抱一個孩兒,送他道:“馨香的兒,福祿無窮,惟夫人善護之。”夫人雙手接來。倏忽之頃,陡然覺來,方知是夢。隨述與仁舉道:“這夢兆明明是男兒呢。”仁舉喜的不勝,以手加額,亟煎催生藥,送夫人吃下。
  就到午牌時,庾夫人腹中有些不大安。俄頃的間,異香滿室,隱隱然半空中有笙簫、鸞鶴之聲,已誕下盆中。
  仁舉已先着人去喚了老成的收生婆等候。此時穩婆奉盆,抱起安頓了,兒無啼哭。仁舉問道:“莫非孩子已死的麽?”穩婆接口道:“噯喲啊,有福的公子,是不肯啼的。”仁舉始的詫異夫人夢兆,雙手扶起盆來,映着那紙窗照午日看時:遍身如玉琢珠成的,方口大耳,一個好男子。就將預備下的被子裹好,安頓在炕牀上睡好。又服侍庾夫人上了炕,坐在被內。這纔老蓮們打掃潔淨,舀了水,洗手畢,然後賞發他穩婆自去了。
  卻說那鄰里多的,見楊孝廉有五彩雲霞,片片飛來,擁覆屋上。又見虛微冥霧之間,一派仙樂聲音,從風飄揚。衆皆駭異,都道:“楊孝廉生的孩子,明明是大有福氣的。”三三兩兩傳播。於是衆鄰里鬥出公分,牽羊擔酒,齊來孝廉傢道賀。
  孝廉道:“寡福之人何敢當高鄰厚貺呢?”為首的個老人傢,笑嘻嘻道:“孝廉公之令郎,是位神仙降世。老天因你傢積德,特地送下來的。前天彩雲中,仙樂嘹亮,孰不聽見?我老漢活了八十多歲,從未曾見這般奇事。將來必然做了公侯將相,是不消說的。我們鄰里,榮榮耀耀,可不是喜的了不得麽?”孝廉復着實的謙讓了幾句,衆鄰便一茶而退了。
  過了一夜,恰是生兒的三朝。仁舉與夫人說道:“古禮,生兒三日,作湯餅會,邀請親簇的。今兒鄰里中先來稱賀,我心不安,要備酒筵,款請他們,答其美意。再請親旌來看看命名,何如?”庾夫人道:“是必該做的。”隨遣僕買了雞、鵝、豬、羊、果品等的。又一頭髮帖,先請了鄰里。
  到當日午時,諸鄰的交好人傢,自己約齊,前來赴席。各送添盆禮物,然後獻茶,進酒食,供兩套,自不必說。
  仁舉嚮衆鄰捨道:“孩兒今天是三朝,已浴盆正席,當為錫名。今也在下,年已嚮衰,始得孩子。今錫佳號以少遊,字天衢。諸高位的意,果是好的麽?”衆鄰老齊聲稱贊道:“好的名兒,自少而遊於藝,展步而登乎天衢,正合極貴像的令郎。”仁舉又謙辭一回了。
  內中有一瞽者,姓潘的,是遠鄰,因他常常誇口說道:“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一無虛偽。”都呼他“潘無訛”。平日所斷吉兇、雨晴、貧富、豐稔,頗多應驗,又無忌諱的。潘瞽就自起一號道是“潘強嘴”。當席衆人公揖罷,次序坐定。潘強嘴先開口說道:“瞎子平日遠近相命的打起一個別號,稱是『無訛』的。今日要看看這位郎兒的八字,一正是無訛,正正的說了罷。”衆鄰捨接口道:“正要看聽你強嘴說得是也、說得不是也。若算不着的,大傢公罰了一大碗冷酒罷。”仁舉道:“衹是不誠,何敢相煩。”便把生兒之生辰正時說出了。無訛先一聽來,便笑嘻嘻的說道:“好好的,好的。五月五日之生,古之戰國時田文,又宋朝鬍文定公,莫不是極貴之命。”衆鄰捨齊道:“果然無訛說得無訛,這是人人所共知了。”無訛復口中暗念,指頭輪推,沉吟了半晌,忽立起來,大聲嚷道:“這個八字,容易算不出的。當日關老爺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時達生,做了千古之大忠大賢、大豪傑。今令郎是甲午年、甲午月、甲午日、甲午時誕生,分明是做得關老爺之事業,到有大勝了關老爺的。關爺之命,一派是火逢會上土。五行之氣,要不句相濟些。土氣主重,火氣主烈。火鍛煉而太盛,土重厚而濁,遇空則發。故關爺之事業,大是流芳百世。火烈士壓,故最欠了壽限,不能遐長。而今令郎之八字,算是火烈,而事業同關爺。甲為長捲之方,而金甲午之金,金空則鳴,故一生而多功多業,名於一世,傳於萬代。金體又堅又強,無毀無變,鏘鏘有聲,故福祿兼全,壽命復長,遠愈之乎關老爺之八字幾層了。大是奇了,待我回傢細細的推詳來罷。”衆中有嘲笑他的,笑說道:“無訛先生算不出命,原請坐下,立客難打發呢。”潘強嘴焦燥,復再四輪推進,摸着嘴,揮着鼻,左顧了咳嗽一聲,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個尋常一品宰相的命,瞎了看算了多少人命的,那樣格局,容易算不過了。今這個八字:十歲內,已成了大器。十五六歲時,名滿天下,榮宗耀親。功業配鄧禹,福祿似汾陽,財過陶朱,壽躋頤期,封妻蔭子,公侯將相皆出其門下。這等貴顯,難道一席盡說了罷。”衆人一齊贊揚。
  無訛復道:“又有說不得、解不得的。功成業遂之後,有白日勝天的格也。非升仙,便是成佛。曷不稀異麽?”仁舉道:“這等說起來,莫不是寒門過福了麽?”說話間,酒席擺上來,大傢暢飲盡醉了。臨起,無訛又嚮孝廉道:“可惜哉!瞎子年紀多了,到令郎大顯時候,不知能看得見不得見了呢?”一人道:“你是無訛,為何連自己的壽數也不知麽?”一人道:“潘先生嘴強了,很所以過去一半的年紀知道,未來的一半年紀就不知道。”說的大傢都大笑而別。
  過了幾天,即是初七朝,衆親戚來會,是孝廉之嬸母與同曾祖的哥哥、弟弟,並三個侄兒;再有庾夫人之弟與弟婦,並小姨夫、甥兒。一共十來人,俱送喜蛋一盒來了,庾夫人因有叔婆是長親,勉力起迎。各相見畢,又抱遊兒與衆親觀看。人人撫弄一番,不笑不啼,絶無聲息,都疑是個啞巴。
  仁舉瞧科,便嚮衆親戚道:“前日潘強嘴在酒席上,說有可駭的話,如此這般。這是傳不得的,又信不得的。我如今要為衆親戚說啞巴,解解人的疑惑了。”衆親戚齊應道:“總是潘老瞎的,便是無訛。自然是應驗的日子。”是晚宴罷各散,不在話下。
  且說庾夫人産的衹七日,即強起身迎接親戚,氣脈不完,感了風寒,便頭疼發熱起來。飲食不進,醫藥無效,日重一日。
  仁舉不勝憂悶,一面煩人雇覓奶娘,一面發帖請醫,俱說娩後氣虛傷寒,邪熱搏結,瘀血凝滯,汗下難施,衹用兩鮮調和的劑,看是何如。
  時楊公子還有三四天缺乳了,並不啼哭。老媽們看的焦悶,把來米飲喂些,也咽下去。原來鹹寧是個縣分,那裏尋得請好醫、好奶子,孝廉衹自叫苦。
  庾夫人呻吟不已,便對孝廉說道:“我聞往日大姨夫謝少傅說,興國州有一安太醫,年老業明,到有起死回生之術,不徒青囊明理,又有神法,善養孩兒之方雲。相公就是備禮發帖,一為邀請,一來看看問劑藥,二則導兒聲息。豈不兩全的麽?”仁舉許諾,即遣侄兒楊少璉賫幣嚮興國州請安太醫去。
  且說這安太醫,名學古,號一洲。這是聖嘆撰《水滸傳》,梁山泊主、及時雨宋江患了背瘡,浪裏白條張順邀緻神醫安道全療得瘡腫,仍以入夥梁山泊。後來招安,奉使乘舟往朝鮮國。
  舟過暹羅國,為國王李俊所劫,復落草於暹羅田。這學古便是道全之後。安道全素居揚子江邊建康府。其子懼禍及傢,仍潛逃到武昌興國州隱居,世傳的以青囊術名於一世。公門巨族,無不延請。到底是醫道神明,人又謹慎,重義輕利,投劑一帖,但得差蘇,人都呼他安一帖先生。
  當日,楊少璉到門進帖。學古見了楊孝廉請帖,忙下堂迎接。少璉敘禮茶畢,學古道:“兄長特地枉屈,有何見教?”少璉躬身答道:“在下是鹹寧楊孝廉侄子,楊少璉的便是。嬸嬸産下孩兒後七日,感冒風寒,呻吟在牀。鹹寧乃是小都會,醫道沒稱。尋常平劑,都不中用,也難責效。重以孩兒缺乳呱呱。在下承叔父之命,敢冒唐突,遠來請教。懇望先生,特垂慈念,一舉玉趾,賁然枉屈,以濟兩個殘命。即個,仍進禮幣。”學古欠身道:“久仰,久仰。鹹寧真孝廉楊老先生,孰不景仰。學生僻居固隔,不能躬造門屏,以熏德望,中心懷恨。今也聞命,曷不效力。但恐學術空疏,不敢剋當。一概不受禮物。”即起,收拾行李,提了藥囊,背上包裹,一同登道。
  不消兩日,到鹹寧。少璉先到室堂,拜見孝廉請安。繼問嬸嬸誣忠無損,然後俱言安大夫之偕來。孝廉大喜,倒屐出門,候了大夫到門,迎揖延至書房,敘禮寒喧。
  獻茶,飲畢,安學古先開言道:“閣候是産後添癥。大凡産後生患,易治而難劑。為日且多,宜先診候便是呢。”孝廉道:“拙荊今也四十上年紀,始胞孕下,就是老娩,血虛發疾。請先生仔細瞧着。”學古道:“業已聞命,底個自然。”於是少璉北入內堂,說了大夫過來。老蓮答應了,連忙奉庾夫人蓋好被窩,放下帳子,丫鬟們趕着收拾房裏的東西。一時少璉同着安大夫進來,孝廉復隨後入來了。老媽們一同打起簾子。
  少璉道:“老蓮,你先把夫人證勢,嚮安大夫說說仔細罷。”安大夫道:“且慢說了。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再訴告我罷。”老蓮答了幾個“是”,便嚮帳中扶出夫人一隻手,擱在迎手上。
  安大夫移近,回着頭,伸了三個指頭,輕輕的診了好一會兒。又換那衹左手來,一嚮的診了。又一面便頻頻顧眄了牀上之孩兒。看診訖,便道:“也無他證。衹是汗迸身重,眼暈氣喘呢。”老蓮答應道:“是,是。”大夫又道:“發口語遲似乎訥澀,心常懼怕,可不是如鬼祟在傍麽?”老蓮接口道:“曷不如是。閉目常若壓鬼的,又發聲了不得呢”大夫道:“是,是。”又不起身,便伸手摩挲了孩兒之頭頂一回了,看看道:“好公子。”衹見少遊瞧着了大夫,嘻嘻的笑,又口中啞啞的,卻像要說些語兒光景。孝廉大為詫異。夫人病雖昏瞀,心卻明白,開眼一看,便暗暗點點頭,衹自歡喜,但妨大夫在傍,不能開說。
  安大夫復再去雙手抱來時,少遊到也不認生,又不啼哭,惟笑嘻嘻不已。孝廉道:“這孩兒生下今至重七,打盆臥席,總不一聲啼,定是一個啞巴。今見先生,便啞啞喃喃,到像有話兒。又嘻嘻笑將起來,好不靈異麽”大夫復輕輕穩穩的還置臥褥上,暗暗口內有像說呢話兒幾句。少遊就大聲發一口啼,聲音洪亮,有似乎三四歲兒的嚎啕。大夫道:“令公子一定是十六個月生下的,大貴大顯,福祿無疆了。”便起身出到外間。
  少璉引至書房坐下,大夫說道:“大凡産後傷風滯汗,雖隨元氣懶陷,幸喜脈有元神,沉而復靜,衹勢入血室,氣不流精,凝而擁痰。宜以條芩為君,五靈脂、玄鬍索、鱉甲、醋煮、陳皮、當歸、芍藥這七味為佐史,可以平好了。”隨取筆寫了方子,遞與孝廉。
  孝廉道:“這果很是的。但痰凝為祟,條芩使得麽?”安大夫笑道:“相公有所不知。熱血和痰,非醋鱉甲、細條芩不足宣和真陽,各歸本經。內經說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是也。先用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孝廉點頭道:“原來是這麽着,這就是了。”孝廉一面叫人遣他抓藥,一面進大夫酒果。飯湯用過,撒了傢夥,孝廉道:“敢請先生,那知小孩子之十六個月的産下呢?襁褓重七,鬍無啼哭聲息,分明認是啞巴,俄纔的嘻嘻笑,喃喃復又出聲,大大的啼,便是何理?”大夫道:“這非難解。原來至貴之人,必充滿十個月而不足完軀。或一期,或十三四個月。而最上,十六個月的為大吉,不笑不啼,過再七先笑,復喃喃者,孩子倒記念了前生之事,總不能成言出語的。這俱出於文書中。而今胤玉,大是格外的貴了。所以符合了斯呢。”孝廉復謙讓不已。
  且說庾夫人,吃了兩劑藥來,氣息漸次平和,食飯乍進。
  安大夫道:“血道歸經,胃氣就蘇。今也沒大他要緊,復為疏散疏散,便好了。再改了方子,更吃兩劑。”過了數天,夫人果然復了常。孩子又善聲息,又笑又啼,又奶又睡。孝廉大喜,謝喜了安大夫,益加敬信,多奉厚幣。
  大夫固讓不受,道:“下生恭先生大德高風,多多承望餘蔭久矣。今幸得拜牀下,微忱勝似珍寶一般,隨後常常請候門屏。況又公子麟鳳姿表,久久奉承,豈敢俗套呢。容日後再來請安”仍起拜辭。孝廉知不可強,衹自感謝不盡。
  安大夫提了藥囊,背起包裹,飄然出門,回興國州去了。
  是後未知有何事,且看下回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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