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力 Force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狂風暴雨中力的奮鬥
  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第三回 風雨之後
  第四回 暴威下的抗力
  第五回 號哭之聲 慘不忍聞
  第六回 夜半飛刀
  第七回 蒙面人
  第八回 穿越森林
  第九回 桃源莊
  第一十回 獨鬥群狼
  第十一回 忍辱
  第一二回 暗林中的警告
  第一三回 最難測是女人心
  第一四回 兩心如一
  第一五回 墜歡難拾枉斷腸
  第一六回 半夜裏的飛刀
  第一七回 飛騎救人
  第一八回 森林中的千裏駒
  第一九回 所期不至 傷如之何
  第二十回 留得芳顔與誰看
  第二一回 人無棄力地無棄利
  第二二回 南山秘境
  第二三回 死𠔌中的笑聲
  第二四回 暗林中的猩人
  第二五回 大俠七星子的真面目
  第二六回 山洪
  第二七回 猩人死後的猛威
  第二八回 甕中之鱉
  第二九回 如此良宵何來佳麗
  第三十回 蒼鬆馳道遠 明月異香浮
  第三一回 危樓囚弱鳳 惡水躍竜駒
  第三四回 深情誰與訴 苦緒托微波
  第三五回 火箭飛刀
  第三六回 “力”的偉大
  第三七回 夾墻中的刺客
  第三八回 靈猿建奇功
  第三九回 破鏡難圓 惟留餘愛
  第四十回 絶代容光原禍水 願同努力報深情
第一回 狂風暴雨中力的奮鬥
  二三月裏的天氣,本是春光明媚,鶯飛草長,百花盛開,為一年中風景最美麗的時候。黃牛坂在秦嶺山脈深處,是由陝西到四川的一條驛路。四圍山嶺雜沓,氣候溫和,土地又肥,四時均有佳景。尤其是這春天,更顯得水碧山青,風和日麗,佳木蔥寵,生意欣欣。當那道旁官柳柔絲千條搖曳春風之中,與左近閑花野草互竟鮮妍之際,忽然變起天來。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雲,大衹如席,停滯遙天空際,似在往外舒展。
  秦嶺多雲,當日低空浮雲更多,一團團,一片片,飄蕩空中,隨風移動,映着陽光,白如銀雪,襯得碧緑的天空分外顯出澄鮮。時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車來馬去,正是熱鬧的時候。當地乃高原當中一條石脊,當中凸起,兩頭均是斜坡,長達三四裏,雖不甚陡,上行卻甚費事,尤其是由西往東的一面,車輛稍微載重,行到坡前,多須卸下貨物,另由土人挑送過板,空車渡過。有時車夫恃強任性,以為馬健車良,所載客貨不多,又是兩三套的大馬車,想把過坂的力錢省下,客人再吝嗇一點,包價之外,不肯多出這筆力錢,由那粗野任性的車夫揮動長鞭,打着所駕的馬,低頭揚蹄,奮力去搶上坡,到了坡頂,再勒緊馬繮,揚鞭順勢而下,坡寬道直,一路吆喝,迎風疾馳,走九溜坡,其行若飛,倒也爽快絶倫。可是上坡時節,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馬力不濟,前後馬力稍失平均,一個支持不住,倒退下來,不是馬仰人翻,便是滾嚮道旁山溝之中,人貨全傷,端的危險非常。
  這時,正有一輛雙套大車由西嚮東急馳而來。仗着人強馬壯,載重不多,接車苦力又全被前車雇去,走出老遠,不耐等候。車夫雷八恰是一個出名搶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覺着車中衹有兩個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氣又好,怎麽也能過去。一到起點,便把馬勒住,蓄好勢子,由慢而快往坡頂馳去。到了中途,就勢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聲舞起一個大鞭花。駕車兩馬均是良駒,久經主人訓練,這條路已跑過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見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動,一聲驕嘶,同奮前蹄,低頭往前一躥,就勢後蹄蹬地,前蹄往懷中亂踏,一路奔迅,往上搶去。迎面春風吹來,馬鬃根根披拂,襯着兩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絶好春山行旅的畫圖。
  眼看路程已搶過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貫註在兩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長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着春風,呼呼亂響,也沒有註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過一段,忽然瞥見那馬鬃毛被風吹起老高,覺着風力太大,心中一動。百忙中擡頭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見青天白雲已不知去嚮。半空也被陰雲布滿,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邊,低得快與地面相接。跟着,便見暗影中金蛇連閃,雷聲隆隆,連響不絶。耳聽對面坡頂有人呼喝之聲,未及看真,一股狂風帶着滿天雲霧沙塵,已如狂濤怒奔,由坡頂漫過,迎面壓到。那被風力捲起來的塵沙,化為無數大小漩渦,在雲氣暗霧之中,隨同風力吹動,飈輪電馭,急轉而來。車馬衝風而上本就艱難,再遇到這樣猛急的狂風,壓力暴增,一步也衝不上去。晃眼之間,連人帶車已全埋入雲氣之中,急得兩馬同聲悲嘶,車上二客也跟着驚呼急叫不已。
  這時,大地上已被亂雲布滿。那猛烈無比的狂風挾着排山倒海之勢而來,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搖晃不停,不時發出極凄厲的尖嘯,與轟轟發發之聲相應,震得人耳鳴心悸。隨風而來的沙土打在臉上,和石子一般。時聞樹折木斷,山石崩塌,遠近相應。狂風吹斷的樹枝,宛如一條條的鬼影,帶着極尖銳刺耳的嘯聲,不時由身旁電馳飛過。最長大的竟達一丈以上,衹一撞上,全車人馬莫想保全。這輛大車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難移;如往後退,勢非馬仰人翻,全成齏粉不可。休說車中客人,連那久慣行旅、精強力壯、幹練膽勇的車夫雷八,也嚇得心魂皆顫。最厲害是,風力太猛,逼得人氣透不轉,休說駕車前進,連想跳下車來去拉前頭馬繮,緩緩倒退,都被風力逼住,轉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頭兩馬稍微一驚,便難活命。萬般無奈,衹得連抖馬繮,揮鞭亂打,仍想死裏逃生,搶往坡上。無如風力越來越猛,前頭一馬已被逼得馬頭快要低嚮地上,四蹄已無法提起;後馬也是四蹄登地,與狂風搏鬥。微聞車輪在地上磨擦之聲,始終不能前進一步。
  正急得無計可施,當空暗雲中,忽然電光一閃,緊跟着驚天動地一聲大震,暴雨立似亂箭一般隨同狂風當頭打到。兩馬本已力盡精疲,吃不住勁,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聲驚嘶,前頭那馬四蹄一鬆,後馬自更禁受不住,順坡倒退下來。這一滑退,後面駕沿的馬,前半身立時離地而起,懸嚮空中,衹剩後腿着地,全車嚮後倒仰。因被風雨逼住,後面地勢又低,一任車夫背着風雨,奮力下壓,毫無用處。全車人馬本非翻倒不可,總算駕車兩馬均極馴良,當此千鈞一發之間,始終不曾受驚旁竄。尤其前頭那馬,知道主人危急,儘管車子嚮後倒退,依舊迎着風力嚮前奮鬥,四蹄緊踏地上,絲毫不曾鬆懈。經此一來,勢子纔得略緩。
  車夫也冒着奇險,強掙着跳下車來。本想搶嚮前面,將車沿按平,無如風力太猛,車退太快,一把未將車沿攀住,車已帶着兩馬由身旁隨着狂風倒滑而過。心中一驚,剛順手撈着前面馬繮,空中電閃奇亮,又是震天價一聲迅雷,一股狂風,帶着暴雨,迎面撲到。那馬實在支持不住,腳底一鬆,人也隨同大車倒退下去。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過之處,火星四射。車夫還想拼命輓救,抓着馬繮,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勢子緩住,衹能緩緩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誰知風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湯雞一樣,狂風再由身後吹來,如何立腳得住。車退之勢又快,勒得雙手奇痛欲裂,一個收不住腳,隨同車馬倒滑下去。休說站穩再拉,身子也快離地而起。正自腳不沾塵,順勢往下飛馳,心膽皆寒,猛瞥見那馬往側一歪,車子立時斜轉。剛想我命休矣,忽聽風中有人大喝,一條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閃過;跟着,手中一鬆,勢子便緩了許多。
  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舊短衣的壯漢,由坡頂上飛馳而來,搶嚮前面,雙手扳着車前左邊木轅,往右一帶,往下一按,那輛大車立時落平,後馬前蹄也就落地。壯漢跟着一手拉着轅前皮套,面嚮下坡,用力往後拉緊。經此一來,車馬雖仍往下滑退,勢子卻減緩了許多,後馬落地,前馬也減輕了負擔,自然又好一點,車馬重又成了直綫,往下滑退。
  車夫見那少年,由狂風暴雨中,飛馳而來,一到便將車馬拉住,轉危為安,似這樣強拉着往下滑去,看去並不十分吃力,身手矯健,動作靈巧,力氣更是大得驚人,方自驚奇暗幸。忽聽少年喝道:“你還不坐上車去,將轅壓住,管住那馬,萬一索套一斷,如何是好?”車夫想要答話,張不開口,忙照所說,由右邊搶過,往前一撲,就勢縱上車沿。兩馬久慣長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強行拉住以後,因見主人在前,依舊朝前猛掙,緩那退勢。及見主人突由身旁搶過,已有一些誤會。車夫跑得又慌,手中長鞭吃風一吹,無意之中,正掃嚮前馬眼上。那馬當時受驚,前腿往上一擡。大車滑退正急,車夫慌裏慌張往上一縱,驟然間加了百十斤重量,仿佛順着坡道滑行的圓球,本就收不住勢,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後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馬受驚,再改進為退,連車帶馬立似弩箭脫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見兩馬神駿多力,想令車夫上車駕馭,仍用前法,以進為退,一面增加前轅重量,以免仰翻危險。不料馬夫心慌,縱得太猛,前馬受驚倒退。這一來,平空加出一兩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強拖出去老遠,不禁大驚。
  幸而膽大機警,見勢不佳,儘管危急萬分,心神絲毫不亂。知道再和先前一樣一面往回強拉,雙足登地,就勢緩緩往下滑行,憑自己的力量已難控製。猛觸靈機,急中生智,索性捨了車前皮套,雙手緊按車轅,不再用力強拉,衹將車轅抓緊,使成直綫,不令偏側。索性隨同下滑,等把一口氣緩過,再將全身之力運在兩膀之上,突然雙足踏地,往後一拉。車夫看出前馬亂了步法,大車滑退更急,知道不妙,連忙奮力一拌繮繩,接連兩鞭朝前打去,前馬方始就範,重又奮力前掙。雙方恰是同時發動,滑行之勢,方始稍緩。就這晃眼之間,已倒退了二十來丈。馬前少年和木頭人一樣,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衝退了好幾丈,勢子方始稍緩,車中人已嚇得驚魂皆顫。
  風雨來勢,又比先前更猛。人馬合力,一路掙紮奮鬥,直到把這近二裏長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衝出去好幾丈。眼看車快停住,不料一株斷樹,帶着大片枝葉,由狂風暴雨中凌空飛舞而來,正由馬前掃過。少年手急眼快,雖得避開,馬已力盡精疲,再被樹幹掃中頭頸,身子一歪,往側一縱,就此橫跌在地。少年拉緊後馬頭間皮套和左轅木梁,一見馬往右倒,惟恐車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車在狂風中掙紮了這一段,車上榫頭已全鬆動,哪禁得住一人一馬左右對分,全力相並,喀嚓一聲,當時折斷,連車帶人全數跌嚮地上,行李灑了一地,車輪滾出老遠。總算車已停住,車毀人卻不曾受什大傷。
  車夫對於少年自是感激,剛一爬起,便想開口稱謝。剛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搶上前去,將車中兩人扶起。風雨太大,無法開口,見那兩人,衹有一個略受微傷,心方暗幸。內中一個,身穿華服,年紀較輕的,一見行李狼藉滿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挾着泥沙猛衝下來。停車之處,兩旁雖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間更雜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兩尺粗細,來勢迅急,一個躲避不及,便被衝倒。內中一口皮箱,已被衝出七八丈,被山石擋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處暗霧迷漾,水氣蒸騰,稍遠一點景物,便看不見影跡。空中電光連閃,迅雷霹靂一個接一個,打得地動天搖,震耳欲聾。連人帶馬,全似剛由水裏冒出,周身濕透,如立噴泉之下,滿身水光閃閃,往下飛瀉,不禁急得亂跳,手指少年,兩次張口,均被風雨逼住,無法出聲。車夫見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舊補疤的短衣,方纔風吹雨打,一路掙紮,上身已全破碎,露出兩條虯筋蟠結的雙臂,扶起二人以後,便去搶拾東西,代為包紮,覺着這樣身具神力、熱心好義的漢子從未見過,二次又要開口請問。少年已背着狂風,大聲說道:“這位大哥,還不快將你那馬拉起,坡這面沒有什麽人傢,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會再走罷。”車夫聽他聲如洪鐘,那麽大的雷風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語聲,越發驚奇。回顧二客,正在跳腳舞手,張口亂喊,吃狂風逼住,一句也聽不出。
  車夫雷八,人甚豪爽。因這兩個客人,仗着官親,此次護送大官傢眷行李,所雇車轎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氣揚,氣焰逼人。本來午前便該過坡,大隊人馬車轎已先隨同官差親兵起身,因見自己車快馬好,載得又輕,落後三數十裏,不消多時,便可趕上。
  昨夜落店,叫了兩個破鞋(土娼別名),鬧了一夜,早起還自留戀,以為車快,終可趕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藉口與途中接待的官府酬應,賞玩沿途風景,吟詩作賦,與大官唱和,故意打發同行車轎先行,他卻後走。二人本帶有一名隨身健僕,因和土娼纏綿,起來得晚,恐進不上前站,並防被人議論,特意把行李分了兩件,命其騎馬先走,自帶幾件隨身行李由後起身。先是捨不得走,一上路,偏是連聲催快,恨不能一下飛到前站。
  方纔趕到黃牛坂,自己最愛駕車兩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馬喂飽,再行過岡。
  內中一個姓朱的執意不聽,非要過岡不可。心想:“民不與官鬥,好在這條路已然跑熟,馬力也能胜任,既然不聽勸說,何苦到後受人惡氣。”衹得勉強應諾。因恨二客倚勢欺人,人又小氣刻薄,先不知要變天,另想下坡時節弄點手法,嚇他一跳,故意把話說在頭裏:“這兩匹馬從早跑起,一路急趕,飲食不進。黃牛坂路甚險陡,上下皆難,萬一中途馬力不濟,出了亂子,或受虛驚,不能怪我。我雖窮人,一樣是條命,同車共載,吉兇禍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過岡,衹好答應,多加小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那是無法。”另一個姓金的是藩臺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講情理,一聽黃牛坂,忽然想起附近財主秦迪,前在省城經人引見,十分投機,正好就便結納,前往看望。又因車行迅速,間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車轎剛過去不到半個時辰。聽說秦傢離大道纔兩三裏路,前往擾他一頓酒食,豈不比荒村茅店要強得多?弄巧還可藉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兩下拉攏,於中取利。念頭一轉,雷八警告竟如未聞。見馬跑得正歡,昨日又聽衆人均說,雷八人強馬壯,車行如飛,往來川陝道上,多麽難走的路,都是揚鞭而過,車都不下。路上也曾經過幾處難行之路,見他一鞭在手,控縱自如,果然與衆不同,均當所說是假,怒催起身,不以為意。不料差一點送了性命。
  脫險以後,眼看無事,忽然馬倒車翻,隨身行李皮箱,全墮泥水之中,狼藉滿地,人也成了落湯雞。因見少年是個窮漢,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車拆散,衣物污損好些,正要發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將那馬扶起一看,衹前腿磕傷,頸間擦去一片皮毛,傷雖不輕,當不致死,越發高興,從容將破車解下,牽着兩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將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隨後跟來。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聞驚呼之聲。回頭一看,原來兩個車客一路狂呼,揮手追來。內中一個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後山洪衝倒,跌了一跤,連滾帶爬掙紮起身,幾立不住。少年見二人那等狼狽,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這兩個蠻子,剛得活命,又疼他的東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閑氣。我雷八實在是精疲力盡,周身酸痛,又冷又餓。再要冒着風雨取那皮箱,去時背風還好一些,再頂狂風暴雨回來,己無此勇氣。索性煩勞大哥代撿回來,少時一總酬報,這兩個南蠻子專一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由我對付,免得大哥慪那閑氣。”少年笑答:“都是人類,遇上事情,理應彼此扶助,如何談什酬報。
  我代你取來就是。”說罷,冒雨走去。見那皮箱,已全破碎,東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幾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橫着一雙舊紅綉花鞋,還有一疊上面滿布濃圈的字紙,似是詩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無法收拾。又見詩題,是恭頌憲臺大人金屋藏嬌之喜,不願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腳,綉鞋已然舊得褪了顔色,裏層腳後跟色更晦暗,越發嫌髒,不願沾手,便把餘物一齊放嚮破箱之內,連箱抱起,走了回來。
  那崖乃兩丈來深的崖凹,是個極好避風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剛剛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發抖。一見少年取來皮箱,內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連忙搶上前去,一陣亂翻,忽然跳腳大嚷道:“我裏面還有要緊東西,哪裏去了?”少年見他情急,笑說:“我沿途尋去,並未見有遺失之物,衹有一疊字紙,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爛,另外還有一雙舊女鞋……”話未說完,叭的一聲,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為人高,閃避得快,沒有打中臉上。雷八見狀,大是不平,濃眉一竪,搶上前去,大喝:“事須講理,且慢動手。人傢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點沒有把性命送掉,為何無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紀較長,稍知事故,又膽小多疑,見少年生得十分雄壯,雖是窮人,出了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點賞號,求榮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強悍,對方是個粗人,雷八滿面憤容,已然偏襢對方。這類野人,說翻就翻,就許激出變故。當此風狂雨暴。路斷行人之際,衹一翻臉成仇,立時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話好說,我們是何身份,如何與他們這樣無知下等人動武?你們兩個也不許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賞。如若無理,我們衹要一張名帖,便將你們送往官府押起,說你們倚仗蠻力,欺辱官親;再重一點,便說你們勾結偷盜。你們傾傢蕩産,還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聞言,氣往上撞,剛把雙目一瞪,待要發作;回顧少年,卻是極好涵養,剛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險,便遭打駡,竟和沒事人一般,挺立當地,神色不動,聽對方發話恫嚇,也無畏俱之容,心想:“這兩個狗官親自稱藩臺舅老爺,一路行來,府縣派人接待,送禮的頗多,勢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馬傷車毀,不知要賣多少苦力才能復原。”已然想開,即使闖禍,也不相幹,莫要連累好人。又見少年,毫不計較,誤認怕官,念頭一轉,欲發又止,忍氣答道:“方纔我原說馬力已疲,你們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風雨,也可躲過,哪有這場禍事。如非這位大哥捨命相救,連車帶人,一個休想整的回去。我們窮人,好幾年的血汗,纔掙下這一輛馬車,算是隨身傢當。如今車破馬傷,沒嚮你們埋怨一句。你們不過幾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後,一洗一曬,衹破了一口箱於,餘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報,反倒打人,莫非你們做官的就這樣沒有天良,不通情理!”
  話未說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這無知蠢牛,哪知這兩件東西的重要。那詩稿是我費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準備到了省城,用花箋寫好,去嚮我那至親藩臺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臺夫人兄弟,幫着姊姊,不願意他納妾。還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傢送我的表記。本來車已下坡,可以無事,吃這蠢牛蠻力一扳,將車折毀。
  別的東西全數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輕重,最要緊的兩件東西不代我取回,卻把這幾件弄髒了的衣物搶了回來,便賣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處。該死蠢牛,還不快去,給我尋來,到了前站,衹消兩寸寬一張紙帖,便送你們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剛直之性,正要開口,少年伸手一攔,雷八覺得那手比鋼鐵還堅,擋在前面,休想再進一步,以為少年也要發作,正合心意。暗忖:“這類狗官親,倚仗裙帶威風,比真的大官還要厲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們的虧。這兩個尤為可惡,莫如打他一頓,趁此大風雷雨。路斷行人之際,衹要這位好漢豁得出去,我們先出一口惡氣,打完丟下破車,一同騎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尋思,少年已嚮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見少年長眉大眼,一張紅臉,天然帶着一股英雄氣概,威風凜凜,迎面走來,誤認對方業已激怒,知道這班苦人專拿力氣換錢,白出許多死力,分文未見,反受辱駡,又聽說要送官,少年氣盛,必已激發野性。見同伴還在指手畫腳,辱駡不已,恐吃眼前虧;又見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臉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爺,如何這等糊塗,不知輕重!他們出此大力,我們哪有不給賞號之理?要取回東西,好好說話,衹多給錢,他們自會為你尋來,着急說氣話做什?”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兇多吉少,直喊:“莫聽他的,錢由我給,他說的是氣話。”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專靠銀錢便能把人買動的。我本意救人,井沒想到酬謝。何況車碎馬傷,你們丟了好些東西,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們要我取回那兩樣東西,事雖容易,衹是嫌髒。那一雙破舊女鞋,實在不願拿它。既捨不得,我把你帶往那裏,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並迎接傢眷,新近聽說納了一妾,意欲討好,托人做了幾首賀詩,想去討好,以免對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戀一個土娼,拿了一雙舊鞋,認作定情表記,正待到了省城,嚮人傳觀,當着一件香豔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數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亂駡。及聽同伴二次連聲警告,忽然想起:“此時風狂雨暴,四無人蹤,對方一個粗人,車夫又與對方一黨,萬一翻臉,立吃大苦。”同時,瞥見少年壯漢已緩步走近身來,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驚,慌不迭改口說道:“衹肯把這兩樣要緊東西代我尋回,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决無話說。”少年竟連理也未理,自顧自把話說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懷好意,忙說:“錢我照給,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錢我不要,你那兩樣寶貝,我卻無法伸手,我帶你去就是。”說罷,輕舒右臂,衹一把,便將人挾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見狀驚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來,到了前站,决不送官,此時就給賞錢。”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傢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也攔他不了,且聽命罷。”姓朱的一聽,口氣不對,急得亂抖,仍把好話說個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頭外望,衹等少年一有動作,立即下手。誰知少年並未發作,將姓金的挾到樹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膽,見他始終面帶笑容,纔放了心,就着泥水裏面,冒雨把那詩槁破鞋輕輕拾起一看,並未殘破,到了人傢,還可烘幹,揭取重抄,越發高興,覺着少年人還不差,衹是怕他粗野,連忙改口,說是回去重賞。少年也不理他,依舊挾了回來。去時順風,雖受風吹雨打,冷得亂抖,還能勉強承當,回走卻是頂風,那手指大的雨點冰雹一般迎面打到,涼氣攻心,又冷又痛,幾次快要閉過氣去。想要張口,請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張,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衝來,幾乎悶死。少年卻是行所無事,和挾小狗一樣,冒着風雨,亂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個牙齒上下亂戰,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幾乎暈死。總算少年不曾為難。雷八看了奇怪,也未發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銀包解開,取出一小錠,遞與少年,以作賞錢。少年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這一帶終年氣候溫和,像今天的雷風暴雨從來所無,因覺奇怪,偶往黃牛坂頂上,看過坂車馬有無遇險。發現你們為風雨所阻,進退兩難,趕來幫忙,本心不是為錢。此時風雨未住,這位大哥的車被我拉壞,還要幫他修理,無暇多言。我們平日憑着自己精力自種自吃,幫人的忙是應該,不算回事,銀子請你收下,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就走。雷八見他既不貪財,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這樣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話說。”少年轉身答道:“我去取了傢夥就來。”說罷,冒着風雨,縱身一躍,越過道旁小溪,如飛馳去,轉眼穿入煙樹之中。
  姓朱的忙說:“此時又冷又餓,忘了和他要些吃的,這卻怎好。”雷八聞言,忽然想起,破車馬料籮內還有大塊鍋魁,忙即趕往一看,那車衹車輪滑脫一個,車轅前梁扳脫了榫,仗着以前親手建造,木料堅實,別的均未毀損。馬料籮懸在車下,車一散倒,恰將正面來的風雨擋住,糧料不曾濕透。鍋魁上面,又搭着一件舊破棉衣,居然點水不沾,棉衣也衹車縫中漏下來的雨水把前胸濕了一片,餘下全是幹的,不禁大喜,忙把鬥笠取下,蓋在籮上,一齊帶入崖洞,先喂兩馬,再吃鍋魁。朱、金二人這時又冷又餓,箱中衣服已全濕透,無法更換,見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發勾動饑火,有心分潤,先還嫌髒,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塊鍋魁,約有兩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撫摸兩馬,正想方纔那漢子真好,忽聽身後說道:“你那鍋魁多少錢一斤,哪裏買的?”雷八此時披着一件破棉襖,肚內有食,又接飲了一些雨水,把方纔饑寒疲倦、勞苦酸痛全都退盡,覺着身上溫暖,精力回覆,舒服異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覷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此時周身冷得亂抖,通身濕透,活似兩個落湯雞擠在一起,滿臉饑寒之色,兩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銀錢勢力打不動的鐵漢和辦不到的事,正在高興得意。一聽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這驢日的最是可惡,你想吃我鍋魁,卻是做夢。”又想平日面軟,莫等開口,無法拒絶,想到這裏,故意“哇”
  了一下,氣道:“好好鍋魁,怎會沾上馬糞?”隨說,把手一揚,將殘餘的小半塊朝泥水中擲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鍋魁,隨手丟掉,你們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勻給我們,還可加倍給錢。”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許多,有心分你一點。因為昨日路上我將它放在車內,打算留備路上當點心,你們嫌髒,不許我放,我沒法子,衹好放在馬料籮內,心想你們官親老爺一定嫌髒,沒有敢問。上面又沾有一點馬糞,隨手拋掉。
  早知如此,換回一點本錢多好。”姓朱的人較姦猾,看出雷八有心戲侮,再說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齒,準備到了地頭再行報復不提。
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那風雨雖然小了一些,並未停止。雨中山洪順流而下,聲勢甚是猛惡。來路低凹之處,已成了一片澤國。水光浩蕩,煙霧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車拉回,笑說:
  “這雨不知何時纔住。山洪已發,道路必斷,就車不破,也無法起身。黃昏前如尋不到人傢,我已吃飽,還有這件破棉襖可以擋寒。你們官親老爺身子嬌嫩,禁不住凍餓,一冷準生大病。雨後春寒,無衣無食,夜來冷得更兇,如何過法?”二人本就凍餓難當,聞言,由脊梁骨起直冒涼氣,望着雷八,精神抖擻,頂着鬥笠,在雨中跑進跑出,收拾破車,意氣軒昂,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後來實忍不住凍餓,見雷八頭上直冒熱氣,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襖租來禦寒,又恐碰他釘子。互相抖顫着,低聲密計,商量了兩次,最後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過,再冷下去,恐受陰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緊。
  姓朱的自覺平日一味陰柔,笑裏藏刀,人緣較好,不似姓金的,一張狗臉,出口傷人。剛把話想好,忽見一個戴鬥笠的大漢飛馳而來,抱着一大堆東西近前,嘩啦啦灑了一地,跟着,摘去鬥笠,把肩頭一個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纔少年,帶了好些幹饃,還有一塊燒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幾根鐵釘,以及引火之物。見面,先把酒肉幹饃遞與雷八說:“實不相瞞,方纔我也覺冷,已在人傢吃了好些東西,喝了兩大碗酒。雖然這些東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來不是容易,你們卻用得着。
  我知你們又冷又餓,請先自用,我來生火,把這些衣服烤幹,免得受寒。現在山洪暴發,至少要耽擱好幾天,此車修好,也難上路,還是先顧人要緊。”隨說,早把火點燃,一會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在地,說道:“大哥,你這樣人,我沒話說,容我磕一個頭,我纔舒服。”少年連忙回禮拉起。彼此手拉手,對面而立,都想不起說什話好,那鐵一樣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亂迸,雷八一雙大眼,更含着一點淚珠。朱。金二人見有酒食,為數又多,驚喜欲狂,滿擬來人必先送上,先還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對方開口;誰知少年全數交與雷八,跟着,把火點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執手親熱起來,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這大漢口氣不壞,此火分明為我而設,不過方纔不該駡他,土人心實怕官,想要討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與雷八,這狗纔最是兇橫可惡,真又和方纔一樣,將它糟掉,此時性命要緊,不是顧架子的時候,何況前後路斷,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攏,方便得多。”忙湊過去,先拿起一個幹饃放嚮口內,覺着香味撲鼻,甘美非常,涎臉笑道:“多虧你們幫我大忙,你雖不要酬謝,我們不能白吃人傢東西。”雷八聞言,氣又上撞,怒喝:“你不知這位大哥不是銀子買得動的麽?
  再說廢話,人傢送與我的,不給你們吃了。”姓朱的也是饑寒交迫,想吃一點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說話,恐又鬧翻,忙道:“三舅爺,我們領情就是,多說做什,我也叨擾一點如何?”少年見雷八其勢洶洶,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來預備三四個人吃的東西,隨便請用如何?”
  人當艱難困苦橫逆之際,衹管平日席豐履厚,耀武揚威,到此境地,卻似鬥敗公雞,氣焰盡斂,直覺身在泥塗地獄之中,雞犬皆仙,誰都不如,並且平日人越強橫,也越膽小怕死,當此搖尾乞憐、受對方盛氣凌辱之際,衹有一人稍微寄與同情,或對他說上幾句好話,縱令幾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數遺忘,甚或反恩為仇,以德報怨,都不一定;但在當場,卻是受寵若驚,平日最卑賤看不起的人,也當着祖宗一樣看待。
  二人聞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感激,連忙沒口稱謝,一個再扯起一塊幹饃,一個便想拿那酒瓶,誰知雷八,有心慪氣,早已防到有這一着,一手搶過,嘴對嘴,咕嗜嚕喝了好幾大口,放在地上,笑道:“這酒甚好,多謝大哥,誰愛喝誰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時便覺雷八滿口黃牙,一身汗氣蒜味,刺鼻難聞,為想和他離遠一些,特意後坐,以致前輕後重,上坡時節差一點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非少年趕來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幹淨,再吃雷八對嘴一喝,末了一口酒,聽見瓶中酒響,又嗆了一聲,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點籠,想起惡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氣,手足冰涼,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風流公案,非得陰寒不可,此時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顧污穢,仔細盤算利害,實在無法再愛幹淨。姓金的首先取過酒瓶,用濕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隱聞冷笑之聲,擡頭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張臉,斜視自己冷笑,知道開出口來,必無好話,忙就瓶口嘗了一點,覺着香例異常。姓朱的已隨手搶過,低聲埋怨道:“這是什麽時候,言動小心些好。”說罷,飲了兩口,覺着酒味絶美,也就不再顧及別的,對飲了幾口,正覺裏外都有暖意。猛瞥見雷八和少年並立崖口,低聲密語,猛想起這兩人力大無窮,方纔不該得罪了他,如有惡念,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且喜珍貴之物不在車上,隨身衹有幾十兩銀子,兩件水泥污穢的棉衣,也許不致謀財害命;又想窮人眼孔能有多大,幾時見過這多銀子,事仍可慮。心正打鼓,註意對方動作,滿口說着感恩圖報的話,自己認錯,不該瞎眼,看錯了人。
  忽聽雷八,喊了一聲“二位官親老爺”,方覺不妙,心中一驚,慌不迭答了一聲“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說道:“這位大哥救了我們不算,在雨水地裏跑來跑去,費心出力,周濟我們,一不圖錢,二不圖米,莫非連烤衣服都要勞動人傢不成?”朱、金二人聞言,纔想起箱中棉夾衣尚多,方纔冷得亂抖,因見水泥污濕,平日仗人服侍已慣,緻忘取穿。過去一看,內有兩件夾衣,竟衹衣角稍微沾濕,還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幹的,衹為平時養尊處優,百事均須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見衣箱破碎,滿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時的凍,心中後悔,已自無及。忙想取換,無奈全身水濕,貼在身上,解脫費事。姓金的性暴,想喚雷八代解紐扣,雷八答以衹會趕車,我們所着短衣,雖有紐扣,為了做事穿脫方便,多用一根布帶攔腰束住,這類細巧貴重的衣服,我們這類下等蠢牛粗人,沒福氣穿,也不會服侍人。姓金的氣得沒法,暗中咬牙,見紐扣經水漲胖,解不下來。衣服本來濕透,洞小火旺,綁在身上,直冒熱氣,越發難受,一時性起,用手亂撕,絲綢經水,更是堅韌,又沒什麽力氣,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懶蟲,行動須人,體力甚弱,越發無計可施,總算方纔料錯,雷八辭色雖然強傲可恨,似無傷人之意,少年雖然生得雄壯,神態口氣,卻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寬。
  二人對撕對扯了一陣,一件也未脫下,神情十分狼狽。後來,少年見二人纍得氣喘籲籲,走過笑道:“你二位衹不嫌我粗手粗腳,毀損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見少年始終滿臉笑容,雖具一臉英銳之氣,人卻和藹可親,絲毫未記方纔打駡之仇,再想到當日,不是此人,不論凍餓,均難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討好,欲取姑與,貪得重賞,委實也真虧他。先恐受辱,不敢開口,一聽自願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這樣再好沒有,可恨那些奴才,一聽說走,全都搶先,一見這等大雨,也不趕回探看,我們無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沒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較多,因下坡時將背朝後,前胸不曾濕透,本來紐扣易解,衹未做慣,一見有人服侍,手都不擡。少年暗笑,這等人和廢物一樣,也真可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回憶兄長平日之教,依舊聲色不動。正代二人解脫,忽聽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這幹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褲子的水,還未脫哩。”
  雷八見二人把人傢幫助,認為理所當然,連褲子都不肯脫,幹衣依然攤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捨不得動一下手,樣樣要人服侍,心裏看了有氣。又知這兩個狗官親到了前途,難免尋事。以前路上,連受惡氣,心中氣憤,不敢發作,及至遇雨之後,見對方那等膽小卑鄙情景,心想:“驢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沒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縮頭烏龜。仿佛一個紙老虎,經過一場風雨,休說假的虎形,連骨架也全拆散。這類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叫官,來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勢,何等厲害嚇人,今日現出原形,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怕他做什?”於是厭恨之外,加上許多輕鄙。聞言,正想發作,少年已回頭笑呼:“雷八哥,你幫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連褲子都要人脫,也許方纔受凍的原故。”
  雷八對於少年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雖覺他脾氣好得太過,本心卻不肯違背,再一想起方纔所勸之言,衹得強忍氣憤。過去一看,原來姓金的內裏束着一根粉紅色的綢褲腰帶,不知怎的打成死結,吃水一泡,越發難解,雷八人又粗心,連撕帶扯,好容易把它解開,褲帶也撕碎成了好幾條,纔將夾褲幫助脫下。裏面還穿有一條綢褲,褲腿全部往外漲起一團,和豬尿泡一樣。雷八見他褲帶已解,雙手仍提着褲腰,站在當地不動,獰笑道:“褲腰帶死扣你解不開,莫非貼身單褲也要人脫?”姓金的見他辭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脫。”勉強將褲腰掖好,低身下去,剛把褲腳一解,便流了一灘黃水。
  雷八先見兩條褲腳管和燈籠一樣嚮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濕透,也不會流在褲子裏面,存到如今。”後見放了兩灘黃水,心更奇怪,猛聞到一股屎鱢之氣,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褲子脫下,褲襠裏面好些屎糞。原來姓金的方纔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時少年初見,用意難測,如在內裏拉屎,恐不見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風暴雨,加上饑腸雷鳴,衹顧先搶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內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擠在一堆,已勉強忍了不少時候,等到吃了兩個幹饃,喝了幾口冷酒,肚子又痛起來、見洞外風雨未停,本來還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誰知姓朱的膽小,老覺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聲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覺少年雄壯威風,見和雷八交頭接耳,本就心中疑慮,聞言越發害怕,在未看明對方心意以前,如何還敢開口,作這類討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風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連怕帶急,心裏一慌,結果屎未拉成,褲帶卻成了死結。後來實忍不住,正想冒險開口,恰巧雷八偶然對他斜視,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驚疑之際,心中一慌,一口氣沒提住,噗的一聲,尿糞齊下,鬧得一褲兜都是。
  身上雖然舒暢了好些,為了平日風流,到處勾引良傢婦女,二三月的天氣,已換上重綢褲褂,屎流出後,身上雖鬆快了許多,滿褲兜的存貨,卻無法出籠。本意少年好說話,也許一手包辦,代他全數脫下,拼着許他一點好處,偷愉告知,將屎褲子丟掉;一見雷八代解,本就膽怯,好容易把褲帶解開,忽想起屎還好辦,至多褲子不要,這一褲兜的鱢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褲腰發愁,吃雷八怒目橫眉一說,先解褲時,雷八沒有耐心,又受兩下誤會,心更害怕,不敢多言,衹得勉強自解,頭一條褲腳還好,衹漏了一灘鱢尿,解到左腿,褲腳管中還存有兩段臭屎,吃尿一泡,軟膩膩的,已快溶散,偷覷雷八,滿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時一不留神,那屎由內滾落,抓了一手,雪白襪子裏面也全裝滿糞汁,地上更是糞穢狼藉,鱢尿流溢,臭穢之氣撲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這驢日的,這大年歲還要流屎,共總這點地方,又是人,又是馬,你偏這等討厭,不給我收拾幹淨,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脫下濕衣以後,覺着身上又是一種冷法,凍得難支,無奈幹衣服共衹兩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淨,如何上身?外面雨水雖大,衝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沒有那般勇氣。及至狼藉滿地,雷八厲聲喝駡,其勢洶洶,瞥見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閃閃,鋒利非常,心想,這類粗人,性如虎狼,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此時天近黃昏,路斷行人,殺人謀財,易如反掌,不禁驚魂皆戰,以為真要殺他,嚇得撲地跪倒,急喊:“雷大爺不要生氣,我弄幹淨就是。”
  話未說完,雷八見那鱢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糞,經火一燒,更是奇臭,怒火頭上,順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撥。不料用力稍猛,隨手帶起一根燃火的樹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個下手,也沒看清面前那堆尿糞,離火又近,剛一跪倒,瞥見雷八惡狠狠持斧揮來,越當是要殺他,不由心膽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聲:“爺爺饒命!”慌不迭往旁一閃。不躲還好,這一躲剛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掃過,自然禁受不住,驚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壓在那帶火樹枝之上,火雖壓滅,肩膀卻被燒焦一塊,奇痛攻心,疼得滿地打滾,殺豬一般哀嗥起來。
  那灘尿糞被他猛然一跪,濺得滿地都是,再加手腳亂舞,接連兩滾,那滿裝糞汁的襪子,立時甩脫了一隻,朝左側飛去。姓朱的剛由少年相助把衣脫盡,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說好話,亂許願心,一見同伴流了滿地尿糞,雷八已在怒駡,一個其勢洶洶,一個跪地求饒,狼狽非常,畢竟旁觀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兇,正朝少年說好話,求其往勸,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誤傷,滿地打滾,那一隻裝有尿糞的襪子,突然離腳而起,迎面打來。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將手中濕衣拿起一擋,恰巧躲過。姓朱的剛把皮袍披上,覺着周身溫暖,沒想到由此一來,一下打中臉上,“噯呀”一聲,滿頭糞水交流,為防跌倒,衹顧扶那身後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爺是好人。”
  底下話未出口,糞水已隨口流入,猛覺奇臭難聞,猛想起此是臭糞,情急驚慌之下,又咽了一點下去,當時反胃,“哇”的一聲吐了一地,嗆得急淚四流,眼睜不開,舉手一擦,忘了頭上還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這一擦,連衣袖帶臉全抹成了黃色,猛然警覺,越發惡心,急切間又想不起個主意,一路連跳帶嘔,連隔夜食帶苦水,全都噴吐出來,腥穢之氣,越發難聞。
  雷八本是滿腔怒火,見二人如此狼狽,反倒笑得肚痛,跑嚮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來。姓朱的滿頭尿糞,越抹越糟,也越惡心,口鼻並用,連噴帶嗆,幾乎閉過氣去,好容易屏着氣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將瓶中餘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滿瓶雨水,匆匆跑進,接口說道:“你把頭低下,我給你衝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將皮袍淋濕,沒有換的。洗完用舊衣把袍袖擦淨,再想法子。”姓朱的見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災樂禍,隨時出力相助,不顧稱謝,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還有屎呢,衝完再漱嘴吧。”姓朱的聞言,又一惡心,噴了一口臭水,纔由少年從頭淋下,先把頭臉和手衝洗幹淨,遞過舊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間,忽聽一聲驚叫,原來姓金的帶着滿身糞穢,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還恐被殺害,急喊“爺爺饒命”,雷八已把他放嚮雨中,怒喝:“殺你污手!還不把那衹襪子脫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膽早寒,加上一身屎糞,覺着狂風暴雨和瀑布一樣,打嚮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幾乎閉過氣去,連驚帶急,又跌了一跤,實在忍受不住,連滾帶爬,跑進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麽都答應,饒我命吧。”雷八見他在二尺來深的雨地裏滾了一轉,周身糞穢已全衝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經此一來,連人帶火傷,一齊凍木,蹲在火旁發抖。
  少年方說:“你此時不能烤火,免得寒氣攻心。”姓金的聞言警覺,往後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嚮那灘糞水上面。見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憤急,表面卻不敢得罪,勉強掙紮起立,正想起傷心。少年已將二人濕衣取過,用樹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髒,臭味難聞,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煙袋,就火點燃,朝外觀看天色,口中念道:“本來車快修好,被驢日的一鬧,滿地是屎,今夜連個坐處都沒有,真是晦氣。”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衹是雨還未止。我們村中又沒有轎子,這兩位就把衣服烤幹,也難上路。何況還有好些東西沒法帶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覺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驚,正在盤算,如何代雷八解勸,免往前途吃苦,忽聽雷八笑道:“有人來了,還有三乘轎子。這大的水,怎麽來的?轎子下面還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樣,真會想主意。”少年聞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嚮雷八低語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聽我勸。此時不是我們擡頭時候,為了一時之氣,何苦吃人的虧?這三乘轎子,許是接這兩個厭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時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閑氣。”說罷,搖手示意,不令開口,隨嚮朱、金二人道:“我今日總算多少幫你們一點小忙,我也不要報答,衹是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請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謝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們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雖然性暴,也難怪他,壯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報之理?衹是這裏無法過夜,柴也快要燒完,我二人不比你們強壯,就這樣,已不免要生一場大病。今夜如無宿處,性命難保,還望壯士成全到底,想個方法安身纔好。”少年知道轎子來路,此時此地,决不會是為別人而來,忙接口道:
  “衹你二人日後不與雷八哥為難,等衣服烤幹,把鬥笠與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莊投宿,包你舒服。”二人聞言大喜,同聲答道:“桃源莊主秦迪便是我們至交,這樣再好沒有。”少年聞言,心又一驚,笑道:“我還不知你們兩傢有交情呢,這太好了。”
  姓金的立時搖頭晃腦,說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臺大人,這位朱老爺也是藩臺表弟,秦莊主衹知我們遇難,無論如何也必親來迎接。你今日功勞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臺姊夫說上一句好話,馬上提拔你做一個官。你不要酬勞,可見會燒冷竈,真有眼力。實對你說,秦莊主知道我是藩臺姊夫的小舅子,巴結還來不及呢。”
  少年暗笑,這奴才所吹的話,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並不把你放在眼裏。一聽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轎子擡得有人麽?”話未說完,便聽洞外有人踏水之聲,探頭一看,前行兩壯漢,都把褲腳勒到大腿縫裏,手持雨傘,高打燈籠而來。還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馬車,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爺他們出事了吧?”隨又喊道:“崖下還有火光,那不是趕車的雷八麽?”雷八認出內中一個正是二人所用健僕張升,還未開口,姓金的聽出張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腳踏着滿地臭水,趕了出來,急呼:“我和表舅老爺都在這裏。”同來另一壯漢忙即朝後趕去。張升見主人如此狼狽,連忙趕進、搶前請安,剛說得一句“二位舅老爺萬安”,姓金的已迎頭一個大嘴巴打去,怒駡:“王八蛋,狗日的,你們都死往哪裏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爺在此受罪,差一點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嚴辦你不可。”
  張升原因主人貪與土娼纏綿,又恐乃姊知道見怪,推說須往地方官道謝,並代藩臺訪查一事,留在後面;又恐追趕不上,別人說他閑話,張升是心腹傢人,命他騎馬追去,暗告隨車護送的傢人親兵,途中延宕,並代監防,不料過岡不遠,便遇雷風暴雨。張升人甚機警,早就問出桃源莊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尋到,有好待承,忙嚮擡送行李的土人打聽,果然就在道旁不遠,立命車夫趕去,一面命土人搶前送信,仗着空車過岡。彼時天好,官眷所坐車轎均有油布篷罩,衹隨行護送的差官親兵通體透濕,餘者還好。秦迪最喜結交官府,聞報立即冒雨迎出,把來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進去。跟着,便聽山洪暴發,進退兩難,方纔如不見機,再往前行,人馬均有洪流衝去之險。張升自覺應變機警,回頭得早,立此奇功,懷着滿腹高興而來,衹為沿途水大耽擱,秦迪巴結官親,間知二人在後,既要親來,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轎子,轎底再綁着現搭成的木排,臨時現製,雨下又大,自然耽擱不少時候。誰知晚來一步,纍得二官親多吃了好些苦頭,見了張升,不問情由,連打帶駡,張升一肚子的委麯,說不出來。
  姓金的先前宛如鬥敗公雞,遍體傷痕,一身污穢,垂頭喪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此時卻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句一個送官究辦,把方纔所受罪孽全發泄到張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擡腿又是一腳踢去。不料怒火頭上,忘了腳上沒穿鞋襪,洞中升火,雖然溫暖,地土卻是涼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異常,腳已凍木,用力太猛,張升又是一個筋骨健強閃躲靈巧的壯漢,這一下,人未踢中,卻踢在一塊硬木柴上,自己卻受了傷,當時覺着奇痛鑽心,連腳指都快斷裂,“噯呀”一聲,往後便倒,腳底一滑,身子往後一仰,又跌一個仰面朝天。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強掙着爬起,口中大駡:“狗王八蛋,該死東西,到了省城,我不稟告藩臺姊夫大人把你交給長安縣,打八百板子屁股,枷號三個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養的。”姓朱的比較沉穩,又因同是官親,表舅爺終不如正牌舅爺的裙帶關係密切重要,對於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為主,心中卻是妒恨非常,見他剛有自己人來,還沒問明來意,便亂發官威,連打帶駡,知道張升精明強幹,善於巴結主人,此行連太太對他也頗賞識,平日早在暗中勾結,有意討好,正自大聲急呼:“老弟,這等大風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頓好了藩臺表嫂太太,來接我們,有功不賞,反打人傢做什?”話未說完,人已倒地。張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諾諾連聲,心中卻是氣憤,正打不起主意,聞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來不會來晚,因雨太大,秦莊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釘好木排再來。
  太太說,舅老爺不該落後這遠,問了好幾遍,我說,舅老爺在棧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糞裏面,又痛又髒,見張升不來扶他,正坐地上大駡,連呼“痛死我了”,一聽張升說乃姊問他幾遍,心中一驚,又聽提到棧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顧疼痛,搶上前去。張升當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閃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臺姊姊說什麽話,你是怎麽回稟的,提昨夜棧房做什?”張升知他心病,故意拿喬,詭笑道:
  “小的沒說什麽。秦莊主來了,舅老爺還不把衣服穿上?”
  說時,外面人語喧嘩,雜着水響。這時,雨還未止,雖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卻大,水離洞口不過寸許,再漲一點,便要侵入洞內。那三乘轎於又裝在木排之上,順流而來,一齊衝嚮洞前,人還不曾進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涌而入,地火當時被水淹沒。姓金的也被張升提醒,覺着周身冰涼,低頭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嚮水裏,吃水一衝,連烤衣服的木架,也被衝倒,多半落嚮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語了兩句,早已閃身外出,不知去嚮。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見人,秦迪又是新交,連急帶愧,正急得亂跳,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張升手急眼快,心思靈警,雖想捉弄主人,報復方纔打駡,但一想到,自己還要仗他威勢對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狽,同失體面,做得大過,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順手搶起,匆匆披嚮姓金的身上,跟着,搶往洞口,就在雨水裏面,朝着第一乘轎子打了一千,大聲說道:“傢主人過岡時節,翻車遇雨,周身皆濕,此時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穢,不便接待,莊主盛意,萬分感謝。現命小的擋駕,請莊主先回,將空轎留下,傢主人稍微收拾,便即專誠拜訪,嚮莊主道謝。”隨又搶往轎前,低聲說道:“傢主人雨中遭難,請莊主即速回莊,藉幾身幹淨衣服,放在廳旁小屋之內,等傢主人到達,換好衣冠,再行請見纔好。”
  秦迪小時,雖然學了一點武功,近來酒色淘虛,成了一個空架子,從小養尊處優,不曾吃過苦頭。當日原因巴結官親,執意親身來迎,一到黃牛坂,不料水勢這大,已自氣餒,因張升先前苦勸不聽,中途折回,又覺不好意思,硬着頭皮趕來。到了洞口,一見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來,轎夫雖在水中掙紮前行,依舊搖搖欲倒,幾乎立足不穩。
  洪流繞崖而過,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許高的浪花,澎湃奔騰,勢甚險惡驚人。探頭一看,崖洞地勢稍高,吃轎一衝,水已漫入,滿洞皆水,大片濁水,正由洞內倒捲出來,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內有山洪嚮外狂涌,中間還隔着三尺來寬的水面,實在無法過去。
  目光到處,瞥見洞中遍地狼藉,破車衣物散了一地,旁邊崖凹中,還擠着兩匹大馬,朱、金二人,一個赤身露體,一個衹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聳肩縮背,神情委頓,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張,張升正把棉袍與他披上,心想不下轎去,不顯誠敬,這等水泥污穢如何舉步,忽聽張升跑嚮轎前擋駕,正合心意,暗忖:“對方如此狼狽,就此相見,也太難堪。”點頭笑道:“既然如此,請代回覆貴上,說我恭敬不如從命,衹好趕回莊去,與二位舅老爺準備整潔衣履,更衣之後,再請人席了。”張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謝。
  這時,雷八見少年,已在張升入門時走去,行時暗囑,諸事留意,忍氣為高,正不知所說何意。秦迪已先嚮衆說道:“此是本省藩臺大人的舅老爺,你們擡轎時務要小心。
  如今前後路斷,車夫連車馬也全帶走。我回莊去,再命人來接應。走得慢點無妨,越穩越好,不必心忙。回去這一段,迎着風雨,逆水而行,我還要多帶兩個人走,途中如無失閃,到莊有賞。”說罷,自帶數人踏水擁轎而去。張升隨命轎夫暫停,一面忙着把半濕的幹衣請金、朱二人穿上,轉對雷八道:“你也幫幫忙,站在那裏做什。”雷八因張升久在外面跟官,人雖刁滑,頗通情理,不似別的惡奴親兵狐假虎威。張升又因這條路不太平,雖然帶着多人上路,小心總好,不願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氣,均是張升解勸,留有一點好感,笑對他道:“張二爺,不是不肯幫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慣。”
  張升已然聞到臭味,低頭一看,果然滿地糞穢,主人身上更多,笑問:“這是怎麽弄的?”雷八方要開口,姓金的惟恐張升懷恨,不敢發作,一聽雷八開口,想起舊仇,不禁遷怒,剛把鼠目一瞪,怒喝:“還不是你這奴才!”雷八聞言大怒,正要回答,隨來村中壯漢已有二人搶進。姓朱的忙把他勸住,悄告張升:“這些衣服全部污穢不堪,如何帶走?”張升笑答:“這衣服如此髒法,也不能穿,莫如把幹淨一點的留下,下餘賞給來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爺到了衙門,還愁沒衣服穿麽?”姓朱的連說:“甚好,這類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氣,還是賞人,免得妨礙官運。”姓金的因那衣服由裏到外,全是新製項下,先還不捨,一聽妨害官運,想起上面多是尿糞,方始終止。因恨雷八不過,故意喝道:“賞誰都可,衹是不可賞他。”雷八冷笑道:“上面盡是狗屎,誰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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