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虎爪山王
  作者:還珠樓主
  第 一 護鏢車 雄關逢大盜 探秘篋 客館遇高人
  第 二 金鐵交鳴 山中觀比武 溪山如畫 柳下侍垂綸
  第 三 戲兇徒 寒光噴水箭 探盜窟 蛇影舞鞭絲
  第 四 電掣雷轟 群頑授首 功成身退 一女旋歸
第 一 護鏢車 雄關逢大盜 探秘篋 客館遇高人
  這一年,正是暮秋天氣,關東街上忽然來了一輛鏢車。車衹一輛,貨也不多,鏢師連下手和跑趟子的竟有七八個之多。除車上坐着兩人外,餘均騎着快馬,一到便往東頭一座最大的通商客店馳去。店夥早就得信,備好上房,因為這鏢車乃北五省最有威望的武勝鏢局,總鏢頭楊武、副總鏢頭朱大成本領高強,威名遠震,交情又寬,自立鏢局以來從未失風。因為常時往來憧關路上,店夥全都認識,一見貨少人多,保鏢的竟是朱大成親自出馬,料知所帶必是紅貨,早紛紛搶上前去,請安招呼,幫同把那車上行李搬了進去。大成見店夥所備乃是一所獨院上房,一排五間,東邊馬棚,西邊還有兩間廂房,地勢寬曠,屋字高大,連馬帶人都可住在一起,院中還有兩株大槐樹,正是前幾次住過的好地方,心甚滿意,率領衆人進屋坐定。
  店夥沏上茶來,端來臉水,笑問:“朱爺用什酒菜?我好預備。”朱大成剛要答話,猛瞥見另一店夥由對屋持了掃帚走出,心中一動,忙問道:“此時不是上路時候,這屋客人剛走麽?”店夥賠笑道:“再休提起。這五間上房,原是小店專為帶有傢眷的過往官府和諸位達官爺住宿之用,不料七日前來了幾位客人,小的見他們氣派甚大,又同着兩位女客,正當客滿,衹空着這一個院子,他們又不計較店錢,便請了進來,因他們共是六人四馬,無什行李,衹內中兩人各帶着一個小包裹,以為是往華山燒香的客人,明天必要起身,哪知住了兩天,衹在屋內飲酒說笑,步門不出,好似有什約會,在此等人,因來時曾說,帶有女眷,不奉呼喚不許入內,先前未作理會。到第二天晚上,店東覺着奇怪,命打更的暗中查探,隔着門縫偷看,見裏面人影往來,天已深夜,還不曾睡。正想藉故進去,便熄了燈,什麽也未看出。第三天早上,內中一位年輕客人忽將我喚進,說他們要往靈寶訪友,回來去往華山進香,本定六人同行,因一同伴生病,故此留在店中調養。等他們回來,同去華山,店錢照給,衹不許驚吵病人,回來多賞酒錢,隨即走去。留下那人年約三十多歲,人甚秀氣,說是生病,每日衹坐在房裏,躺在炕上,從未請過醫生,面色不好,說話也有氣無力。問他什病,他衹搖頭,說是無藥當中醫,養養就好。我們因他不短店錢,櫃上存着銀子,也就不去管他。那客人姓瀋,每日衹喝一點酒和一大碗活鯉魚的清湯,別的什麽都不吃。今日午後,我進房送茶,見屋內忽然多了一人,正在談話,瀋客人好似生氣神情。跟着便命預備酒菜款待來客。因在後院,地勢僻靜,旁邊小門內住有內眷,又被客人包去,外人不會走進,如是熟客,事前必嚮我們詢問。來客對直走進,好似走熟了一樣,出問店中同事;並無一人看見,心方奇怪,跟着朱爺便派人來要上房。敝東因今日客多,雖有兩間,均不合用,一想院中客人衹有一位,卻占了五七間房,想叫我和他商量,暫藉一夜,以免得罪老客。我因人傢房已包定,店錢不少,衹有多給,行時又說不許驚吵,敝東衹圖做買賣,這話怎麽和人去說?事有湊巧,他竟找了我來,纔一進門,便問我道:‘我一人占了你一個院子,你們來了熟客,如無處住,不妨嚮我暫藉,好在我那幾位朝山朋友要過好幾天才來呢。’我聞言自是高興,剛跑出去告知敝東,嚮他道謝,他竟比我還急,立問:‘所換之房現在何處?要換無妨,但我怕吵,大小好否不拘,必須清靜,否則不換。’我領他去連看了兩處,都說不好。我們既然答應跑趟子達官爺,說有上房,到時沒有,如何交代?他又一點不通商量,最後逼得無法,姑且把他引往後偏院小屋以內,那原是夥計們鼕來值夜班和更夫打盹的地方,衹有一個小炕,又黑又髒,萬想不到他會中意,一到便說這地方好,當時搬了進去。尋他的那位客人已經早走,彼時店中人多雜亂,事後問人,誰也未見他走出,如非那客人生得文弱,真教人起疑心呢。”朱大成聞言,情知有異,便留了神,故意笑對店夥道:“你們也太多心,這幾位明是去朝華山的上等客官,有什可疑之處?”店夥諾諾而退,自去預備酒飯不提。
  店夥一走,朱大成便把隨行兩個副手喚至面前,低聲說道:“我們這趟鏢關係太大,尤其是去年總鏢頭不聽我勸,與人結仇,這場過節至今不曾叫開。我早料到僮關路上早晚必定生事,這次一上路我便疑心,果然走出不遠便接警報,雖仗着一路小心,防備周密,不曾出事,到底路還沒有走一半,越往前越不好走。這裏到閨鄉、靈寶一帶,又正是對頭巢穴、勢力之地。店夥說那男女客人,與前日所遇三男兩女,人數正對,衹多了一匹馬。這姓瀋的無故讓房,好像早知我們要來的神氣,事太可疑。今晚該班的兩位弟兄必須格外小心,飯後快先睡去,半夜裏起來好有精神。”內中一個外號雙翅虎姓韓名福的接口道:“這怕什麽!咱們弟兄不是什麽好吃的果子,這多年幾時失過風來?何況這次還有二弟你親身護送呢。”朱大成悄聲答道:“韓兄你也是老江湖,如何說出這樣話來?天下能人甚多,我們不過沒有碰上,平日對人周到謙和。手眼較寬罷了,真要遇上事,照樣紮手。自來盛名難繼,越有名望越大意不得。此時我有點眼跳,就許出事。
  諸位弟兄不要走開,索性開門見山,藉着承他讓房為由,前往道謝,一探用意。如是對頭、不必說了;如是事出無心,或是正人君子,藉此交一朋友,也是好的。”隨即喚來店夥,拿了名帖,前往面謝。
  走到後偏院,小屋門前立定,店夥持帖入內,自在外面留神察看。那小屋窗子已破,炕在窗前,由外望內,衹見炕上躺着一個身材瘦弱、文人打扮的中年人,本在閉目養神,店夥入內告知來意,說是武勝鏢局鏢師朱大成拜望道謝。那姓瀋的答道:“我與他素昧平生,並非為他讓房,何謝之有?再說我又有病氣弱。你回去對他說我不敢當。病好再行回拜。話說好一些,他們這些會武的人不能得罪。”店夥衹得退出。大成見那人語聲微弱,面有病容,聽口氣並未看見自己人在窗外,不等店夥開口,打一手勢,轉身便走,暗忖此人神情不像是個會傢,事情偏又那麽可疑。回房與衆商量、也識不透真假虛實,衹得囑咐衆人小心,飯後各自輪值安息。
  大成所保紅貨價值巨萬。盡是珠寶翠玉之類,裝在小牛皮箱內,打成一個包裹,與行李雜在一起,另外兩口大皮箱放些製錢,裝着金銀貴重之物,擡時分量沉重,故意做出格外當心神氣,可是這些行李包裹多不打開,與皮箱散放房內,外人衹當皮箱貴重,絶看不出哪一包是藏有紅貨。大成心中有事,不敢入睡,自在裏間靜坐養神,事前故意把兩衹偽裝的皮箱擡嚮自己房內,以便萬一有事,魚目混珠,真的紅貨仍聽其與行李包裹一起,散放外處,表面作不經意,實則後半夜值班的均是鏢局能手。另外中間屋內還有四人,均是精明強幹、久跑江湖的鏢局中人。
  夜已三更,並無動靜。外屋兩人,一個便是那韓福,另一個名叫趙子明,人最機警,正和韓福談論,說:“再過一兩更次如無變故,今晚便可平安度過,衹要一過闊鄉,出了竜虎口那條山溝,再往前去,到處都有接應,就好得多了。”韓福冷笑一聲,方欲答話,猛覺一陣風來,昏燈搖搖,當時人一迷糊,眼睜不開,仿佛要睡。等了一會,清醒過來一看,對面趙子明伏在桌上,剛剛擡起頭來,因是同睡同醒,以為不過一時神倦入眠,微一閉眼,並未入睡,趙子明雖覺得自己好似睡了一會。因韓福先醒來說,也未在意。忽聽得梆聲起了四更,方始驚異。韓福首覺三更剛過,怎會這快便打四更?一看室中包裹行囊,仍似原樣未動,又無什麽警兆,同時,外問堂屋已有兩人醒轉,互相低聲說話,决不似有什警兆神氣,昏燈之下,也未去包裹行李堆中細看,後來還是趙子明見桌上燈花結成一個如意形,有指頭大小,想起前事,一面剔燈,低聲笑道:“我嚮來熬夜不乏,不知方纔為何那樣疲倦,竟睡了一個更次。幸虧韓兄未睡,也無什事。否則,這樣值班,豈非笑話?”
  韓福聞言,猛然驚覺,知道自己也必睡了一更,心中驚疑,不顧答話,忙趕過去,就着燈光細一察看,所有行李包裹都在,衹短了那藏有紅貨的一個鋪蓋,當時嚇得通體汗流,剛喊得一句“不好”,大成本未睡熟,也趕了出來,得知經過,都是又急又氣,略微尋思,勉強把氣沉住,嚮衆說道:“這趟鏢如若失風,不特我與總鏢頭的多年英名付於一旦,也沒法賠還人傢。上天下地也須尋它回來,否則如何做人!對頭本領真高,就說韓、趙二兄一時疏忽,我在裏面並未睡着,怎會房門未開丟了東西,我連一點聲音也未聽見?我看方纔二兄睡得太怪,多半受人暗算失去知覺也未可知。貨物已失,留此無用,莫如大傢分頭搜尋,也許發現一點綫索。愁急無用,辦事要緊。不過對頭本領定必高強,遇上時不可隨便動手,先用我們旗花發一信號,以便應援,然後先禮後兵,與之理論。”說罷,留下一人看傢分頭出外。先就殘月斜照在院中察看,見前窗留有水濕痕跡,柳樹椏上放着一個鋪蓋捲,正是失去之物,依然包得好好。忙取下來一看,內中珍寶已全數失去,裏頭卻放着一柄黃楊木如意,雕刻甚精。大傢都是久跑江湖的人,竟想不出那木如意的來歷,情知有心為難,沒奈何衹得仍照前議,分頭追趕。
  剛剛縱出墻外,大成忽想起那姓瀋的病人可疑,便令衆人先行,重又回店,縱嚮後偏院,掩嚮小屋窗前往裏一看,哪有人影在內?越知所料不差。因見室中昏燈如豆,殘焰無光,炕頭上有一小箱,包裹中橫插着二尺來長一條,好似兵器之類,意欲人內察看,剛剛進去,走到炕前想去解那包裹,忽聽身後有人說道:“我當你是個好人,你這是什麽意思,欺我病中力弱麽?”大成已聽出姓瀋的口音,又急又愧,連忙閃開,殘燈之下,望見對方雖仍是滿臉病容,語聲微弱,但那一雙眼睛神光炯炯,精芒遠射,一望而知是個內傢能手,無奈情急心粗,沒有查出底細便私人人室,偷看人傢東西,不由愧悔交加,無言可答。呆了一呆,見對方目註自己,並無怒容。猛想起自己耳目何等靈警,此人由外進來,到了身後,怎會不曾警覺?並且下來時節,曾在房上回顧,並無人影,此人行動之快,從未見過。聽那口氣,也不是盜鏢的人,當此危急之際,莫要遇見異人,一不小心失之交臂,何不老着臉皮明言相告,看他如何,再作道理。想了一想,便深施一禮,帶愧說道:“明公休得見怪。實不相瞞,在下朱大成,學業不精,今晚在店中將鏢失去。
  在下死不足惜,無奈此事關係好些人的生命財産,敝鏢局多年謹慎小心,所博微名也要失去。對頭本領高強,來去無蹤。一時情急無計,想起明公孤身居此養病,今日讓房,事大湊巧,也許得知對頭來歷,意欲來此探看請教,不料明公深夜遠出,越發生疑,不合冒昧人門。今見明公,纔知是位正人奇士,敬祈恕其無知之罪,指點明路,感恩不盡。”
  姓瀋的微微一笑,便讓大成同坐炕上,說道:“你這人倒還實在,不似別的鏢師那等習氣。你那對頭甚是厲害,脾氣又極古怪,去的人如勝不過他,碰他高興時候,雖受點苦,還不妨事。一個不順他眼,或是話不投機,休想活命。我又有病,不能同行,並且還有約會,無法分身。以我之見,關中九友以外,衹有一位老前輩能夠製他,日前恰在離此地五十裏的鐵山梁訪友,聽說過年纔走。最妙的是這位老人傢年將過百,已有多年不曾往中原一帶出面,人都當他早死,出其不意,必能成功。你衹能把這位老人傢求了同去,立可取回原物,並為行旅除去一個大害,不是好麽?”大成聞言,喜出望外,連忙拜謝,請問名號與那位老前輩的來歷。姓瀋的道:“我名字暫時不便奉告。老人姓石,乃當年雁山六友之一,我本來等病好也要尋他求辦一事,無如上月無心中做了一件他不願意的事,以致無顔求助。你此去真是一舉兩便。你那對頭姓名,你到前途自然知道,此時卻說不得。老人傢如若問你,怎會知他蹤跡?可照我所說,實言奉告,不可說句假話,不問卻不要說。你人甚聰明,這位老前輩貌相清奇,一望而知。此去途中,無論遇何阻攔橫逆,不可計較。見時如若不肯相助,任何折辱也須忍受。你衹看他發怒駡你,越有指望,兩道壽眉往上一揚,就成功了。”大成一聽,那位老前輩,竟是當年威震江南,獨掌開山,驚走皇四子,連敗十七名鐵衛士,雁山六友中的第二位老輩劍俠石鐵華,已有三十餘年不曾出世。自己還是幼時聽父師傳說,人都當他已死,或是道成仙去,不料尚在人間。如能求得此老相助,不但將鏢奪回,並還可得點指教,越發心喜。
  此人既與相識,真年紀必在不小,分明也是一位前輩異人,忙又跪拜稱謝。姓瀋的笑道:
  “不須如此多禮,倒是你那同伴內有兩人,所追之處正是對頭去路,一個不巧,也許被他擒去。你也不必憂慮,衹照我所說,天明起身,趕往鐵山梁。照你腳程,到時,石老前輩正在那柳塘旁邊閑坐釣魚,或是指點幾個老友的曾玄後輩武藝,還未歸吃早飯,到時正是時候。他也許留你往衛傢吃飯,你也無須客套。他說一句你聽一句,包有好處,就這樣辦罷。”
  大成聽罷姓瀋的所說老俠,便是雁山六友中的石鐵華,不禁喜出望外,謝教之後,忽想起對頭的姓名還未得知,忙又請問。姓瀋的異人答道:“你那對頭,便是隱跡已久,昔年縱橫黃河兩岸,號稱中條三雄中的頭一個,虎爪山王馬天豹。此人自二、三兩雄死後,雖未洗手,但久已不出走動。他那孽子馬雄,幾次想要重理舊業,老的因為自己擁有大片財産和數百頃山田果林,養活舊日這班徒黨,足夠澆裹,年紀也有七八十歲,生平結仇雖多,從未失閃,緑林中人能有這樣福壽的實在太少,故不答應。誰知馬雄和乃父年輕時一樣,性情剛暴,有我無人,又是老馬老年所生獨子,從小嬌慣,越發膽大任性,雖未公然打搶,但不時帶了徒黨出外,遇上有油水的商客,照樣下手。仗着老馬為人義氣好交,不特舊日徒黨不曾散去,有人前往投他,照舊結納,所養能手甚多,從未失風,近年越發驕狂,公然做了舊日行當,衹瞞着老馬一人。其實老馬也是裝聾作啞,無可如何。不過他們小案子不做,每次行劫,至少也要離他所居的虎爪山五七百裏以外,嚮不在本鄉本土作案。不過這裏離虎爪山纔二三百裏,竟會尋你晦氣,以前必有過節。
  來人可曾留下什麽記號麽?”大成說起木如意,姓瀋的把眉頭一皺道:“怎麽此人也被小賊網羅了去?無怪適纔我見那人身法異樣,有點眼熟呢。既是這樣,不等天明,你就走罷。如到鐵山梁天還未亮,人卻不要進去,以免上來見不到石老俠,吃他避去,事就難了。不過如意子輕易不傷無名之輩,你那兩個同伴許不妨事了。”大成匆匆領教謝別,趕回房內,告知隨行諸人務要鎮靜,韓、趙二人如果回來,令其留守,不要張皇,自有道理。隨即結束起身,往鐵山梁趕去。
第 二 金鐵交鳴 山中觀比武 溪山如畫 柳下侍垂綸
  大成雖然練就夜眼,似此大霧,也難分辨途徑。那一帶地勢麯折,歧徑甚多,路本不熟,不覺岔嚮另一山溝中去。因為知道鐵山梁乃兩峰對峙,交互若門,那山溝形勢不像,以為方向不曾走錯,當是應由之路,也未在意,霧氣又重,全憑目力與山行經驗和所折樹枝分辨途徑。起初不曾留心,後來越走越遠,算計早該到達,怎未見那峽外高峰,地勢反倒平坦起來?覺到走錯,已將山溝走完。濃霧漸消,聽得四野雞聲此應彼和,東方也有了曙色,跟着日出天明,曉煙溟蒙,滿地霜華。遙望遠處田隴間,已有人影閃動。
  一團昏蒙蒙的日影剛從地平綫上涌起,到處靜蕩蕩的,前面盡是平地,所有山巒均在來路左側一帶,纔知把路走錯。當地荒涼,人傢相隔甚遠,天色已明,惟恐誤事,看清地勢便往回跑。因見山在左面,乃不走山溝來路,仗着一身武功,善於攀援,便往斜刺裏橫斷過去,相隔山峽衹三數裏,不知這一岔,走出老遠,以為鐵山梁就在那一排山嶺之中,口外大片鬆林,衹要沿山走去,找到那片鬆林,便是地頭。一口氣趕到山前,又走了七八裏,眼看日色漸高,心正愁急,忽見前面山凹中果有大片鬆林,情急之下,也未細想,照直往裏走進,偏巧鬆林盡頭也是一道山口,並還隱有人傢,料已尋到,忙往裏走。
  哪知山徑高下迂回,走了好幾裏,瞥見前面紅葉滿山,何止於株?適纔霧氣全消,天空雲淨,一輪朝日,由東方高空中斜射過來,照得那大片楓林紅霞灧灧,齊煥金光,秋色明麗,照眼生纈,方自贊美,猛又想起沿途未見山溪,更無垂柳,莫非路又走錯不成?心中一驚,人已走進楓林小徑,隱聞林中兵刃交觸,錚錚亂響,雜以少年男女笑語之聲。便把腳步放輕,試探着掩將過去一看。原來那是人傢後園,四外並無圍墻,衹有一道短花籬與楓林小徑相通,就着山勢建了幾處樓捨。樓前廣蒔花木,旁一小山,上下種滿各色菊花,秋英繁豔,燦若雲霞,五色繽紛,大都異種。山前疏林,木葉黃落,衹剩空枝,打掃清潔,地無纖塵。秋菊晚香與古木寒鴉互相陪襯,越顯得秋光冷豔,高潔無倫。疏林當中空出大片平地,發現有幾個少年男女正在林中比武,共是大小兩對。小的一對男女年紀更輕,不過十三四歲,一用雙刀,一用長槍。另一對男的,一用練子槊,一用鈎連拐,旁立一男一女正在觀戰。雙方兵刃均是純鋼打就,武功也極精純,分明得有高明傳授。先是分隊互鬥,打着打着,忽然改作以一敵三,錯綜變化,輪戰不休。衹見跳高縱矮,此拒彼迎,刀光架影,上下翻飛,兵刃相觸,猙地之聲密如貫珠,響成一片繁音。有時打到急處,衹見一片寒光分合聚散,在日光之下滾來滾去,耀眼欲花。
  大成本是行傢,看出這幾人雖是平常練習,卻和真打一樣,出手又狠又快,變化解數奇險異常,稍一疏忽,立有性命之憂,場中諸人竟若無其事,偶然還嚮旁立二人說笑幾句,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功夫,實是少見,正在暗中稱贊,旁立一個青衣少女忽然笑道:
  “你們三打一,老是欺負幺妹力弱麽?我不許你們打了!”這時,場中那個年約十三四的垂髫黃衣少女,正以雙刀獨戰三男,聞言意似不願,口喝:“二姊,你不要管!”話未說完,青衣少女飛身一縱,已落場中,旁立另一少年忽然轉身走去。大成立處,前面有一山石,四圍花樹繁密,地勢隱僻,也未在意。及見那青衣少女空手入場,身法輕快從未見過,剛一落地,三少年紛紛上前夾攻,黃衣少女也倒戈相嚮。方疑練有內傢勁功,不畏刀斧,就這未容轉念瞬息之間,衹見一條翩若驚鴻的倩影,在場中兔起鶻落,連閃了幾閃,三少年手中兵刃首被奪去。黃衣少女急喊:“二姊,我偏不讓你搶!”說時,左手刀早隨手一扔,日光下帶着一道寒光,奪的一聲,紮嚮左側大樹之上,顫巍巍深入木中約有尺許。大成方覺這兩女子武功更好,長女空手入白刃,武功已是精奇,平生僅見,少女刀法之好還在其次,這等手勁也頗驚人,心念纔動,少女倏地回身,右手一揚,一道寒光竟朝自己迎面飛來。
  大成也是久經大敵,少女手法雖準,脫手飛刀終非暗器之比,衹管又準又快,畢竟易於閃避,何況立處又有樹石遮擋,知道蹤跡被人發現,剛往側面空處一閃,口喝:
  “我非歹人!有事請教……”話未說完,猛聽得瑲的一聲,定睛一看,原來少女飛刀時,長女剛奪了最後一枝鈎連拐在手,瞥見少女脫手飛刀,立由斜刺裏一拐打來,瑲的一聲,正打嚮刀背之上,連拐帶刀,一起往側面斜飛出去,撞在右側小樹之上,把樹枝打折了一大片。耳聽長女埋怨之聲,正要上前說話,猛覺腰間已被人點了一下,當時身子麻木了半邊。心中大驚,知非丟人不行,急怒交加,百忙中瞥見長女朝自己這面把手一擺,使了一個眼色,跟着又覺背脅間被人用重手法按了一下,身子立時回覆原狀。回頭一看,哪有人影?不禁愧悔交集,暗忖適纔點穴那人,先前必當自己是個匪徒,意欲點倒拷問,嗣因長女示意,纔將點穴法解去,因覺不好意思,暫時避開。照此形勢,這些少年男女必有極大來歷,自己人是丟定,但又不能不與主人相見。沒奈何,衹得繞嚮前去,隔着花籬朝諸少年把手一拱,帶愧說道:“在下因往鐵山梁訪友,路過此地,發覺路徑不對,意欲尋人詢問,無心至此,見諸位英雄正在比武,區區不纔,雖無實學,也曾練過幾天,不由引起夙好。再者,諸位正興頭上,也未便驚擾,以致失禮,並無他意,望乞原諒。
  我衹請問,此地是否鐵山梁?山口內有一小溪,旁有兩株大柳樹,是否就在這裏?如何走法?”
  少女首先失驚,脫口說了“你問石”三字,吃長女回眸看了一眼,便未再往下說。
  大成見狀,料知對方必與所尋的人相識,心中大喜,因恐其推托掩飾,不等開口,立時乘機搶前說道:“在下所尋,正是雁山石老前輩。”衆少年男女全都面現驚奇容色,長女隨轉問道:“尊客貴姓?因何至此?”大成道:“在下朱大成,久慕雁山六老俠英名,偶因一時機緣,得知他老人傢在此訪友小住,特地專誠拜訪,不料人地生疏,昨夜四更由潼關趕來,遇上大霧,將路走迷,發現途徑不對,誤人寶山,敬乞指示,感謝不盡……”話未說完,微聞少女和使拐少年耳語,說:“這人運氣還好,昨夜如非這場霧,正好遇上那賊,休說鐵山梁,連這裏也來不成了。”心方一動,長女已接日說道:“你說那石老前輩,我們不認識,鐵山梁尚隔一個山頭。昨晚聽說你來路上有人火並,如由山口外繞去,此時難免遇上,最好由楓林東面崖缺口翻越過去。雖然艱險得多,一則路近,也少好些糾纏。下去往左一拐,便是你所說的柳樹山溪。不過上下攀援,稍微費事,山那面又是一片峭壁,山藤不能一直到地,相離四丈多高,必須縱落,請量力而行便了。”這時大成纔知異人命早起身,原來途中有事,知對方不肯明說詳情,聞言喜謝,轉問主人姓名。長女道:“我們練武專為防禦虎狼盜賊,世外之人隱名已久,未便奉告。
  我令小妹引路,請自尋人罷。”大成暗中留神那點穴少年,始終未見,連忙禮謝,少女已含笑嚮前引路。大成見山崖離楓林還有一裏多路,惟恐延誤,走得甚快。少女好似看出他心急趕路,也把腳步加緊,邊走邊笑說:“客人所尋那人,如是慕名求見,最好不必多此一行。如有什急事求教,見時最好死纏,否則無望。”大成還想探問幾句,人已同到崖下。少女好似知道大成想探她的口氣,微笑道:“這裏過去便是,你如再問,反而不好,連這幾句都不應說。你必受人指點而來,當能知道輕重。看你武功,上下山崖想也不難,請罷。”
  大成道謝回身,施展輕身功夫,一路攀援縱躍,往崖上走去。崖高衹數十丈,一會到頂,回顧少女已然不見,便照所說,援藤而下。本意離地四五丈,自信還能縱下,到後一看,不禁為難起來。原來崖下便是那條山溪,由上往下,溪岸本寬,等把上半山藤攀完,崖勢忽往前突出。如縱下去,必落溪中。溪面甚寬,又不能縱嚮對岸,心中着急,打算另尋道路。忽聽頭上有人低語道:“不要說話。你找的人正在那裏,快去!”正是少女口音,跟着,上面垂下一根三丈來長的絲索,知有原故,連忙拱手朝上致谢。微見人影一閃,竟未看清形象,好生驚佩。套索也全數下墜,忙打一活結,係在山石角上,雙手援索而下。離地丈許,再將身子嚮崖凹一悠,恰巧下面有一大棗樹,落在上面。正想這根絲索如何還人,猛覺手中一動,索已脫手往上飛起,晃眼不見,知被少女收回。
  連忙縱下一看,溪岸平坦,上流並無人傢,對岸一片山田,樹林中隱有房捨,看去頗遠。
  前途有一崖角把路阻住,剛繞過去,便見溪對岸柳蔭之下有人垂釣,似是一個老者,被柳樹擋住,看不見面貌。離身不遠有一獨木小橋,長約四五丈,橫在溪上,恐被覺察,特意把氣提住,輕悄悄地由橋上掩將過去。見那老者生得面如朱砂,滿頭自發,頷下三絡銀髯,手白如玉,指爪甚長。深秋天氣,衹穿一件黃葛布的單衫,白襪朱履,仍是前明裝束,貌相十分清古。手執一根長釣竿,垂嚮水中,眯縫着一雙細長老眼註定釣竿。
  枯樹樁上放着一個朱紅葫蘆,另外兩碟酒菜,倚樹臨溪而坐,意態悠然,望似畫圖中人,自己走近身前,似未覺察。
  大成不敢驚動,恭恭敬敬侍立在側,待了一會,見釣竿不住顫動,仿佛年老手戰,不能拿穩的神氣,先前衹顧留神老者詞色,不曾覺異,偶然看到,心想這等釣法,那魚怎會上鈎?因見當地秋光明麗,溪水碧緑,水中遊魚往來,歷歷可數,不由多看了兩眼,目光到處,忽然發現一條大鯉魚正走釣竿之下,老者手微一抖,便將魚鰓鈎住,卻不釣起,釣絲微微往下一沉,魚便逃去,似這樣釣了兩三條,都被放走,這纔看出鈎上無餌,魚不論大小,衹一近鈎丈許數尺以內,立被將鰓鈎住,這等功夫手法,休說未見過,連說也未聽過,心甚驚奇。老者忽然回顧,將竿一放,問道:“你想吃兩杯麽?”大成立即下拜,說道:“後輩朱大成,恭候太老前輩已有多時,望乞賜教。”老者驚扶道:
  “小夥子真沒出息!吃我一杯酒,何必行此大禮?”說時,因大成堅不肯起,老者好似年老力衰,身子一歪,似要跌倒。大成連忙起身去扶,等老者坐定,猛想起此老有名的神力飛俠,曾在華山,一掌將丈許大的崖石劈為兩半,怎會站立不穩?分明有意假裝,身已立起,不便再跪,衹得恭身賠笑道:“後輩久仰太老前輩威名英儀,已有多年,苦幹不知蹤跡,無法拜見。昨夜因所保的鏢被人盜去,自知本領不濟,學業未精,死而無怨。但是此鏢價值巨萬,關係好些人的身傢性命,失落不得,來人所留木如意,又不知它的根腳。心正焦急,幸遇一位異人,說起太老前輩在此訪友,連夜趕來,望乞開恩賜救,感恩不盡。”說罷,又跪拜下去。
  老者先望着他不發一言,聽到“木如意”三字,兩道壽眉微微往上一揚,也未發話,聽完,忽把面色一沉道:“你這人怎麽老愛矮下半截!我年老耳沉,也聽不出你說些什麽。如無甚事,吃兩杯酒,看我釣上兩條魚來送你下酒,如若有事,或是問人,也等我釣完了魚,你等在這裏,我去喚個人來,與你說話,要是心急,各自請罷。好好一個人,要裝矮子,卻見不慣!”大成曾受異人之戒,多大難題尚且準備忍受,何況並未使其難堪,立答:“大老前輩開恩,後輩遵命,恭候就是。”隨即起立,恭身侍立於旁。老者也未再與說話,仍把搭嚮水上的釣竿拾起,照舊垂釣,不再答理。一直候到過午,大成始終恭敬,並無倦容,老者的魚,也未釣上一尾。大成一面恭候,一面暗中察看老者釣魚之法,見那釣鈎形如一針,兩面倒刺甚淺,深垂水中,不論大小魚,挨着便跑不脫,衹是未出水面便即放掉,看了一陣,猛悟出“搭”“粘”二字口訣。
  老者似有覺察,回笑道:“老夫別無所能,衹釣魚是個專長,六十年來極少間斷。
  你怎不吃兩杯?”大成方答:“後輩怎敢放肆!”忽聽嬌呼:“老太公,魚呢?姊姊等它下鍋,令我來請老太公吃晌午。”回頭一看,正是前遇少女。看見自己,並未理睬,一到便挨嚮老者身旁,一手扶在老者肩上,一手撫弄銀髯,神情甚是親熱。老者笑道:
  “小孫孫,我昨晚不過一句閑話,你姊妹又要殺生了。你等一會,等我釣條大的與你。”
  少女乘着老者目註水中之際,忽然偏頭朝大成把眼一擠,笑問老者道:“老大公,這人哪裏來的?怎麽像個傻子?”說時,釣竿起處,一條兩斤來重的金色鯉魚已隨竿而起。
  少女連忙嚮前接住,喜道:“這條魚真肥,今天老太公又有下酒菜了。”老者笑道:
  “我本不願傷生,無如此溪與黃河相通,山水清冷,鯉魚到此找不到回路,日久必死。
  此魚又專搶上流,我垂釣多年,深知魚性,每日被我驚走逃回原路的已非少數。此魚我放他四次仍不肯退,終於送死,可知定數。小孫孫隨我走罷。”對於前言,似若未聞,竟未答覆。行時,回顧大成道:“小夥子不嫌剩酒殘餚,可吃一點,等我閑時,再命人來問你什事罷。”大成見老者立起以後,身比常人高出一個多頭,二目甚長,半睜半閉,隱藴精光,神態越發威嚴,忙答:“後輩在此恭候。”少女已用草將魚穿好,拉着老者的手往前面走去。少女問道:“老太公這人做什麽的?怎會尋來?有事求你麽?”老者好似未答,人已走遠。
  大成見釣竿仍留當地,並未帶走,看去甚細,非藤非竹,不知何物所製,正伸手去拿,猛想起異人之言,此老下面不知還有什麽難題,也許有心相試,便未去拿,一個人坐在溪旁樹樁之上。跑了一夜,又站了這半天,不眠不休,又未進什飲食,早就饑腸雷鳴,心想這酒菜還是原樣不動最好,有心尋覓人傢買點飲食,偏在深山之中,除老者所去那一所莊院外,別無人傢。既然約定在此等候,如何可以離開?始而躊躇不决,後因時辰漸久,惟恐老者走來,.越發不敢離開。深悔行時忘帶幹糧,如往別處求食,一旦錯過機會,豈不誤人誤已,永難立足?後來實忍不住,想起對崖山棗紅熟,相隔又近,對方所居莊院比較更遠,老者如回,不等近前便可望見,忙由橋上跑過,胡亂采了一些山棗,勉強點饑,匆匆趕回。滿擬老者飯後必回,或是令人來喚,哪知越等越心焦。一直候到傍晚,眼看夕陽西下,暮靄蒼茫,明月挂鬆,清光四照,前面林中莊院已見燈光,並不見一人影。知是晚飯時候,肚子又餓了起來。見那菜餚,一是鹿脯,一是半盤豆腐幹和半盤鹵煮花生。本不想吃,一則餓極,又想再留下去已不新鮮,老者原留給自己食用,不吃固好,便吃也是謹遵臺命,料無妨礙。
  又等了一陣,天已人夜,仍還未來,每樣取點一嘗,覺着味美異常,這一開始,便不客氣,全都吃光,意猶未足。正打算再采點棗子填補,一看夜色沉螟,忽然想起對方正以此來試自己的耐心。否則,就是這位老前輩偶然遺忘,他的小姑娘頗有暗助之意,怎會等了一日,不見人來?這位老前輩是何等人物,也斷無遺忘之理!當時醒悟,心中一喜,精神立振,反正當晚不見,明早終要見面,愁它做什?心念一動,二次往隔溪跑去,惟防萬一有事上路,索性采了一大堆,用衣服兜住,準備回到原地再吃。剛到柳下,猛瞥見枯樹樁上放着好些食物,除饃以外,還有不少鹵肉風雞之類,下面壓着一個紙條,上寫:“吃不完丟掉,不可令老太公看見。虎爪山我也要去,包你成功。”下未具名,字甚秀氣,知道又是少女所為,好生感謝。平日食量本好,又餓了一天,惟恐老者走來撞見,便把棗子放在旁邊,放量大嚼,吃完還剩兩饃,委實不能再加,丟了又覺可惜,便揣在身上。事情有了指望,越發安心靜候。到了半夜,山風越涼,冷得難受,起身急走了一陣,仍是覺冷。當地都是高人,惟恐貽笑大方,又不敢練習武功,衹得爬上樹去,又縱下來,活動筋骨,藉此禦寒。
  似這樣的過了些時,寒冷稍減,仰望天星,時已深夜。正在上跳下蹦,忽見一條白影由斜刺裏飛來,立定一看,正是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短裝,背插雙刀,頭輓雙髻,腰懸鏢囊,月光之下,越覺英姿颯爽,美秀如仙。一見面,便笑嘻嘻說道:“他們都走了,還有不少外人,今天我真高興。本來姊姊不讓我去,老太公忽說老賊縱多狂悖,他老人傢當年的信號想必還認得出,不應不教而誅,特意命我趕來通知,令你拿他漁竿往見老賊要鏢。肯了便罷,稍有不服,我們的人連同關中幾位師兄師姊也必到達,事决無妨。
  我因姊姊他們還要往別處去,天明前,小賊曾在我們山口外害人,手黑心狠,甚是可惡,如非姊姊攔阻,我早出手,實在恨他不過,正好藉此除害。適纔假裝不去,等姊姊他們走後,纔磨着老太公與你送信,就便一同前往。我知你兩夜未睡,又把老太公的丸藥要了一粒,不但提神去倦,還有許多好處。吃完上路,照你腳程,正好趕在姊姊她們前面不多一會。到時,你拿漁竿和老賊說話,不要管我。反正你不和他破臉,別人也要尋他晦氣。我這熱鬧是湊定了。”大成大喜拜謝,接過丹藥咽下,飲了一點溪水,便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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