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獨手丐
  作者:還珠樓主
  一、鬆蔭下臥着一個斷臂的乞丐
  二、電光中瞥見一條黑影飛過
  三、風雪中的貧兒
  四、竜亭異丐
  五、深林遇敵
  六、五陰手
  七、繁塔怪客
  八、巧得千裏馬
  九、薑小俠智伏群賊
  十、鐵牢中的小英雄
  十一、鐵蜈蚣雙環
  十二、凌空飛墮黃衣人
  十三、女俠竜靈玉與鐵蜈蚣
  十四、渭南雙俠初創紅毛雕
  十五、刺 客
  十六、小俠女初學鈎連槍
  十七、鬆林中的黑影
  十八、良友重逢
  十九、幽𠔌異人
  二十、平空飛下拿雲手
  二十一、奇俠小癩痢與小啞巴
  二十二、鐵蜈蚣怒發七禽掌
  二十三、衆英俠大破郎公廟
  二十四、豪傑重返青雲
  二十五、鎖心輪巧破五毒梭
  二十六、會三雄 月夜走荒山 開石鉢 禪林殲巨寇
  二十七、楊枝裂石 俠丐創兇僧
  二十八、蕭聲天際落 人在水中行
  二十九、大雪滿空山 地凍天冰 良朋何處
  三十、驚喜交集
  三十一、風雪空山 忽來良友
  三十二、圍爐煮酒 共結情鴛
  三十三、慶芳辰 歡宴白蓮磴 急父仇 初試碧雷針
  三十四、小雙俠再遇王鹿子
  三十五、傳劍訣 再見王鹿子
  三十六、武功真諦
  三十七、古洞飛身 凌空殲巨寇
  三十八、孤篷夜話 截浪駛輕舫
  三十九、臨大敵 獨揮雙鐵槳
  四十、江心大戰
  四十一、人魚的神威
  四十二、截江開鐵鎖 浪花如雪火竜飛
  四十三、小雙俠初會童天保
  四十四、黑店疑雲
  四十五、一個兇險的隱名老人
  四十六、月夜渡江 欣逢異士 鯨波剪寇 快述奇情
  四十七、珍重短長亭 良友殷勤 分飛勞燕
  四十八、涉長途 小俠追異士 投旅店 黑夜矢同儔
  四十九、頰有紫葡萄的異人
  五十、入荊門 欣逢奇女子 謁三老 小住壽星坪
  五十一、練水性 初學雙剪手
  五十二、嶽陽摟上的遇合
  五十三、獨手丐大鬧洞庭湖
  五十四、雙俠倒反湖心洲
  五十五、麗景幻繁霞 錦仗畫船 迎來禍水 深宵飛白刃 華堂紅燭 變起蕭墻
  五十六、桑盆子大鬥地趟刀
  五十七、巧除雙害 小俠立功 變起非常 群賊大亂
  五十八、破君山 群兇授首 糾史實 總結全書
一、鬆蔭下臥着一個斷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稱中嶽,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約三十裏,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秀。而山陰溝陽一帶,直達竜潭、盧岩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棲。而少林寺又為武傢名區,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傑之上望風歸附,以故異聞奇事衆口爭傳。實則寺僧久慣山居,山勢險峻,習於勞苦,單是體力便比常人健強得多,加上世傳武功,自然看去個個精神,人人強壯。如論真正武功造詣,不特限於天資和體力強弱,便所傳授的師長也有情感愛憎之分。那些因蒙師長垂青、認為衣鉢傳人的,固是獨受恩知,秀出群倫;而資質愚魯、性又桀騖的,不為師長所喜,在在寺中苦練多年,不特終日做些粗事,難窺本門心法,為了寺規太嚴,甚者還有重責被逐之險。這些人雖然未得少林真傳,但自唐宋以來,寺僧註重武事已成宗風,代有名人,習武已成常課,平日耳濡目染,競相仿習;而寺中風氣,本領不到傢的又决不許下山,除非偶然乘機逃走,即使犯規被逐,平日也曾經過考驗,多少得有一點根底。否則重則處死,輕則禁閉廟後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滿釋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終身禁閉均在意中。此舉原因少林寺名頭高大,為防放出敗類或是廢物,在外面打着原來旗號招風惹事,有損本廟名望之故。無如全廟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俠、緑林盜賊藉着出傢偷學武藝,衹管廟規嚴厲,對於新投到的門徒限製甚嚴。初入門的三數年中衹留廟中做那砍柴挑水諸般吃力不討好的苦役,休說習武,連影子都看不見。後殿許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說不能走進,內裏師長和先進同門多半具有一身絶技,武功高強,如冒奇險前往窺探,稍一行動便被警覺,不死必受重傷,端的厲害非常,非滿年限,經師長同門暗中考察,試驗過數次,休想學得一點門徑。
  可是人類均有情感,而這些來人大都用盡心機,抱着臥薪嚐膽之念而來,人又格外機警深沉,外表裝得十分老實自然,絲毫不露來意和真實姓名來歷,衹說自來信佛好武,苦無名師傳授,不遠千裏慕名來投,無論多麽嚴苛規條全都遵守。對於一班先進同門以及全廟僧衆個個恭敬,言動謙和,做事尤為勤敏。哪怕是燒火的也敬如師長,平日話都不說一句,專在暗中去用心機。等到三年苦役做過,能夠學到一點基本功夫,全廟僧衆凡能常見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於機緣巧合,偶蒙師長看重,不滿年限便加傳授的更不必說。來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終隱而不露,衹作不會,從頭學起,這等誠厚聰明、用功勤奮的徒弟誰不喜愛器重?等到武功練成,方始略露口風,逐漸表明來意,不是受有強敵危害,身傢安危所關,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請命下山,前往報復。彼時師長雖然明白錯用心機,無如師徒情義已深,再見來人詞色悲壯,想起用心之苦與多年服役之勞,衹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衆,按照廟規定期送行。擇一月黑風高之夜,設下數十重埋伏,令其由內而外打將出去。本意多想留難,誰知來人多年苦心,早與全廟僧衆分別結納,有了極深情誼,又得了師門真傳,雖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來人性躁氣浮,所學未到火候,連所交的僧衆也恐其出去丟臉,將其打傷退回重學而外,十個倒有八個通行無阻。有那秉賦特佳、天資穎悟、盡得師門法乳的,竟無須乎僧衆循情,憑着真實本領打了出去。下山時照例奉有嚴命,在外不許提起少林寺三字。但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見,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進,所習傢數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報復,當時轟動,往往由此循環報復,仍要牽涉到少林寺的本身,連師長也被引了出來,幾乎不可開交。因為投寺學藝的人本來底子就好,加上師長憐愛,自己用功,均有驚人本領,結果終是少林寺一面占了上風,所以多少年來前往學藝的不知多少。限於祖規成例,即便明知對方有為而來,也不能加以拒絶,衹得在初來三數年中使其吃足苦頭,知難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輕易傳授。少林寺中諸長老又曾對外聲言:本廟禪門乃是清修之地,世傳武功專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謹嚴,除為國傢人民出力禦暴,從不嚮外惹事樹敵。何況佛門最忌嗔貪,衹是本門弟子,不奉師命不許離山。這些外來專為習武的人雖因舊規難於堅拒,一出廟門便與本廟無關,以後遇事便他本身師長也决不加過問,善惡禍福聽其自作自受等語。經此一來,雖然好了許多,學武的人依然來之不已。為了寺僧連經幾次大風浪,對於來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無所得而去。
  這年又一少年來投,名叫瀋鴻,本是湘陰民傢。因受上豪欺凌,母親早死,老父良懦,田業被其侵占。胞妹年輕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強搶為妾,並將老父陰謀暗殺。
  始而悲憤欲死,想與仇人拼命。一則寡不敵衆,又因老父臨終時遺命悲號說:“我瀋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傢,無端遭此傢敗人亡之禍。我兒以後必須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為我申冤報仇。此時仇人財勢兩盛,無論官私兩面均無異以卵敵石。最好對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隱而不露,能夠暫忍奇恥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與仇人匿冤相交,相機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為鄉黨鄰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嶽州。當地還有水田和一小園,原是昔年你舅父開荒所得,仗着終年勤苦力作,又開了一傢木行。我一個讀書人,稍微懂得一點江湖門徑全是聽他所說,否則日前被敵人黑手暗算也决不會知道。如今你妹雖被搶去霸占,趁着仇人新婚頭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陰謀不曾發覺,你再裝着膽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無事。再要照我所說移居嶽州,更不致引起仇視。”話未說完,人已氣絶。瀋鴻位血悲號,盤算了一夜,安排好了喪葬,直往土豪傢中,說是要見妹子一面,別無他意。土豪看他無用,狗子為美色所迷,竟然允諾。兄妹二人談起父死,抱頭痛哭了一陣,同往上墳。土豪也跟了去,以為陰謀未被發覺,還裝好人說:“以前爭執多是下人誤會,所奪田産均願奉還。”瀋鴻推說:“別處田業頗多,本地一點薄産願作捨妹陪嫁。你對捨妹雖以妻禮相待,藉口雙桃,無如先父固執成見,並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輕笑。如今木已成舟,捨妹斷無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實無顔立足。等到田産交割清楚,便須移居外縣,衹望善待捨妹便了。”狗子雖然兇狡,因瀋鴻說時十分誠懇,又是言明纔走,交割田産尤為細心,懷有仇怨不會如此,一時色利昏心,專往好處去想,誤以為真,竟令安然走去。
  瀋鴻到了嶽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點了死穴(湖湘間木排上人當年多善一種極厲害的點穴,稱為下手),先衹打算尋到舅父任安,請一名排師,學會點穴法,遇機報仇,暗殺仇人父子。任安認為這類點穴法無論多高,不會武功仍是無用。對方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本人又是行傢,一個不巧,弄巧成拙,連想同歸於盡也辦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經人指點,說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學武,議定便即起身。瀋鴻心志雖極堅毅,無如時機不巧,少林寺中幾位高僧有的坐關,有的雲遊未歸。住持人為了近二十年連出事變,生了戒心,性又固執,一任瀋鴻血淚哭求,仍令和尋常新來的人一樣服那三年苦役。瀋鴻雖是小康之傢,從未受過這樣勞苦,為了血海深仇,仗着體力尚好,依舊咬牙忍受下去。衹是復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賊年邁,寺中歲月深長,不知何年纔將武功練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來。似這樣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頭。當地距離水源大遠,廟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飲用,新來的人更是例行公事。瀋鴻從未弄慣,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報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這日又挑兩大桶水,由相隔好幾裏的水潭勉強往上走來。時正天熱,昨晚又受了一點感冒。走到半山氣力不濟,獨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撫兩肩紅腫之處,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說這種紈絝子弟也配學武,每以為恥。當日應挑的水纔衹一擔已挑不動,習武報仇之事簡直無望,不禁勾動傷心,痛哭起來。為了山路崎嶇,瀋鴻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較易走,但要遠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見輕笑,坐處在崖後鬆林之中,地甚僻靜,忽聽身後有人喘籲籲喝道:“這是哪個該死的廢物,人傢既看不上你,還不滾回去另打主意,來此鬼哭神號,吵我老人傢瞌睡,真不要臉!”回頭一看,身後不遠鬆蔭下倒臥一個斷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無食,在彼悶睡,剛剛驚醒,顫巍巍手指自己喝駡。說話雖是有氣無力,形態卻甚兇惡氣盛。仔細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長,兩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齊腕斷去,衹剩半截瘦硬如鐵的禿臂。說話也有氣無力,料其饑餓已久。瀋鴻生來好善,又當憂患之中,聞言並不見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過去,俯身笑問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纔偶然想起心事,一時難過,把你吵醒,很對不住。可惜這裏無什吃食可買。天氣炎熱,我新由前山挑來的清泉可要喝上一點,稍微提神,我再給你一點錢,自去買些吃的充饑如何?”花子聞言,把兩衹怪眼一翻,喘籲籲氣道:“你這娃娃好沒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熱,好容易在此睡上一會,被你吵醒,無心之過也還罷了,我連路都走不動,如何買吃的去?你看雲影天光,鬆風陣陣,何等清涼,我心裏又沒什事牽挂,這好所在怎捨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錢又現成,不會去買點酒肉,陪我老人傢吃上一頓,省得多受廟中禿驢們閑氣,豈不也好,說這現成話作什?”
  瀋鴻從小惜老憐貧,性情慷慨。這次棄傢習武,又經任安指教,說出門在外,第一要忍氣隨和,虛心耐苦,對人不問貧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禮讓為先,纔不致上當吃虧,受人欺害。再一想到親仇未報,當此臥薪嚐膽之秋,橫逆之來理應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來的同門常在一起,多聞江湖上人行徑事跡,日子一多,看出無論是誰都比他強。第一樣體格健壯先不如人,漸把書生氣息去了一個幹淨,對人謙和已慣。
  這時候雖覺花子老氣橫秋,說話無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褲,為了不慣縫補洗滌,每日所做均是苦力,兩肩早已磨破,到處都是裂口,昨夜學人縫補又未縫好,東挂一片,西凸一條,皺痕纍纍,破碎之處尚多,方纔挑水又撕裂了一片,連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黃灰色,這神氣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難怪對方看輕,認為同類,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談吐不俗,書生積習,以為對方起初讀過書,越生好感,便笑說道:“並非我說現成話,一則離人傢太遠,我還要挑水回廟,也無暇買去。錢卻現成,你吃完再來,我也挑水回轉,陪你同吃幾杯不是好麽?”花子笑道:“你衹真心請客就好辦,那不是賣酒的來了麽?”
  說時,瀋鴻已聞得鬆林後面丁了當當之聲沿着山腳響來。這類響聲平時曾經聽過,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氣力又弱,恨不能早點把那三十擔水挑完,有時隔山望見一個挑擔的手持銅碗邊敲邊走,出沒林煙沓霜之中,聽人說是山中賣白酒的擔子,也未在意。聞聲剛一想起這是個賣酒的,身受感冒,飲上幾杯也許除去風寒瘀氣。正在思忖,忽聽一聲長嘯,宛如駕鳳,起自身側,回顧正是花子所發,方覺此人先前說話有氣無力,此時嘯聲響振林樾,震得人兩耳嗡嗡,怎有這長中氣?再往林後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順坡後一片柳蔭一路敲着手中銅碗沿溪前行,已快過去,嘯聲一起,忽然轉身順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來。再看花子已把雙目閉上,緊靠鬆根不住喘氣,仿佛方纔一嘯力已用盡,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賣酒人是個頭戴寬邊涼帽的壯漢,前面是一大木盤,上堆涼粉和各種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幹和豆芽、鹵蛋等酒菜。後面挑着一個大圓籠,內是一個酒壇,旁邊還挂着兩個酒葫蘆。停擔以後便朝花子問道:“你又遇見好主顧了麽?”
  說時不住朝瀋鴻身上打量,微現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會,連問兩聲,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為這娃請不起客麽?”隨對瀋鴻道:“你這娃為何說話不算,方纔把我吵醒,各自躲開也罷,偏裝大方,說要請客,把我酒癮勾動。我常年飯吃不吃沒關係,全靠每月幾頓酒度命,又沒有錢,衹好到處裝死,遇見空子騙點酒喝。不提酒字沒事,衹一有人請客便發饞癆,肚皮裏的酒蟲先就造反。你如說了不算,比要我命還難過,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瀋鴻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個又病又餓的人,一聲長嘯震得四山齊起回應,半晌方息。想起來時任安所說,風塵中異人甚多,須要留心物色之言,衹管留意察看,暗中尋思,不禁出神,忘了開口,聞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氣,哪有說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轉笑容,喘籲籲說道:“該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囑咐,不論何處,衹聽我那嘯聲,必是遇見空子,有人會賬,酒癮也發到了極點。否則,這樣嫩娃十九難惹,吃他一頓好酒,當時痛快,以後必要糾纏不清,不知多少麻煩。不是饞得太難受,我纔不屑於理他呢。
  說好一見面先給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說別的,還問作什,呆在那裏等雷麽?”王二聞言,望着瀋鴻,一面用碗打酒,意似遲疑,口中低語:“我知你說得不錯,無如你量太大,這位是廟中挑水師傅,身邊帶有那多錢麽?”話未說完,花子已顫着一隻鐵也似的獨手將碗搶過,一口氣把那將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飲而盡,滿臉猴急之容,連呼:“好酒,快來兩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氣道:“我上當不是一次,雖然酒錢早晚取到,無一次不惹麻煩,就算這位師傅帶藝投師,是個有錢人,到底和你無什交情,你這頓酒要吃多少?人傢肯給你包圓麽?”瀋鴻見花子連搶兩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與先前判若兩人,心想,此人也許真有酒癆,否則這類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兩大碗,前後強弱相差至於如此?因任安贈有不少金銀,雖多存在廟內,身上也帶有好些散碎銀子,這賣酒的自不知道,見我和此人穿得一樣破舊,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難怪他不放心。見花子口中索酒,斜視自己,睜合之間隱隱有光,越發生疑,忙笑說道:“王掌櫃不必擔心,我既請客,自然管夠。”花子立現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搶過,狂飲而盡,回顧笑道:
  “你這娃倒有一點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問銀包夠我吃一兩頓,還不喊他來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錢數再吃,省得狗眼看人,當你廟中窮和尚的小徒弟請不起客。”
  瀋鴻見他好些怪處,單那酒量也是驚人,早生好奇之念,連方纔疲倦心事全都忘卻,素來大方,便把腰問所係錢袋解下,還未打開,花子已劈手搶過,掂了一掂,笑道:
  “這裏面少說有四五兩,再吃好多頓也用不完。可惜這好綉工,為了誤信廟中和尚虛聲,糟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說着,隨將銀袋揣入懷內,笑對瀋鴻道:“這下子他該放心,我也膽壯,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餘,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隨即起立,去往後挑,手伸壇內沾了一點嘗道:“這酒更好,居然還可勻出半碗給你。”隨用碗舀了半碗遞與瀋鴻道:“前面盤中還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時背嚮瀋鴻,瀋鴻先未留意,等把酒接過一看,酒色微微發青,與前見不同,衹當此酒與葫蘆所倒不同,雖覺花子用手沾過,有點嫌髒,因聞酒香撲鼻,中雜花香,平日也頗喜酒,衹量不大,廟中清苦,酒直不曾見過,當此憂患艱難之際講什幹淨,含笑應諾,又取了一塊牛肉就酒。多日不嘗肉味,覺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邊吃邊飲。約有一盞茶時,將半碗酒徐徐飲完,人已半醉,覺着心身舒暢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後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壇已見底,纔把前面的牛肉、雞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衹剩一堆涼粉和半斤多重一塊牛肉,用擔上荷葉把肉包好,遞與瀋鴻道:“廟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隨他受這活罪作什?把這塊牛肉帶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來此地,同你吃一頓好酒,幫你挑水,以免挑不夠數受禿驢們的惡氣。”瀋鴻人已半醉,隨手接過,也未細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無人,直像幾月沒有喝酒的樣子。未了又用獨手抓起酒壇,嘴對嘴把壇底餘酒飲光,笑道:“我已經叫王三把這擔水送到廟旁山石之後,省你挑它不動。你回時把它挑進廟內,對和尚說,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補,索性養息幾天,等人好了,願意受罪就待下去;他們如不要你,或是看出無什指望,各自回傢。到了開封如無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給你指條明路,本領且比禿驢他們強得多呢。照你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願。此時夕陽西下,日光正照鬆林,我最怕熱,要找地方睡覺去了。”說時,回顧水挑不見,王三剛由前面趕回,纔知先前衹顧看花子大吃大喝,並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為挑走。瀋鴻初次在外,廟中過節規矩多半茫然,平日衹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別的全都不知。又當酒後,更易忽略,剛點頭笑諾,花子已給了王三一兩碎銀子,獨自先行,頭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搖晃着一條獨臂,踏着斜陽穿林而去。
  瀋鴻忽想起忘問姓名,所說指點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詢問,人已走遠,連王三也不知去嚮。以為明日必要再來,嚮其詢問也是一樣。飲酒之後,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廟,忽見陽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來時久,廟中清規甚嚴,吃得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無法挑滿,索性在此乘涼,少時回告病假罷。念頭一轉,便倚着松樹半坐半臥,想等酒醒之後再走。不料連日疲倦過度,天氣又熱,吃了大半碗白酒,被涼風一吹,就此昏沉睡去。夢中聞得有人呼斥之聲,睜眼一看,不禁大驚,原來廟中掌管雜役的和尚見瀋鴻午前出來挑水,久出不歸,命人查看,在廟旁山石後發現所挑水桶,人卻不知去嚮。廟中清規甚嚴,近年為了帶藝從師的人甚多,良莠不齊,常在廟中惹事,限於舊規不便拒其入門,便用釜底抽薪之法,藉着三年勞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難而退,平日待遇十分嚴厲,除非真個病倒,絲毫不許偷懶。管領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見瀋鴻是個文人,江湖上規矩絲毫不懂,又無一點本領,強要習武,本就輕視;而一班先來的同門又多江湖上人,瀋鴻不善拉攏,加以心痛父仇,終日尋思,沉默寡言,苦力又從未做過,惟恐衆人笑他文弱,挑水時節老是單獨行動,不與衆人合群,誰都看他不起,引為笑談。內有一人名叫唐秋,是個小偷出身,人又陰刁,專喜捉弄同門,欺軟怕硬。瀋鴻曾在無意之中口頭上犯了他的忌諱,心中懷恨,老想給他苦吃。無如瀋鴻為人規矩,除卻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輩練那無師之學,便把隨帶書本取出觀看,與人無爭,受人欺侮譏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無可如何。
  這日發現瀋鴻失蹤,便出尋找,見他醉臥林內,也不喚醒,先嚮志梵進讒說:“瀋鴻紈袴子弟,帶有銀兩甚多,嫌廟中飲食清苦,藉着挑水常往鎮上買酒肉吃,時發怨言。
  此時不歸,也許買了酒肉藏在樹林之內愉嘴。”志梵聞言大怒,命人一尋,果在林中找到,身旁還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葉一說,氣得志梵拿了傢法戒尺,命人喚醒瀋鴻,帶回山門之外,親出喝駡,責以不守清規,偷懶開葷。如還想回廟內,便須在廟中黑房之內罰跪三日,並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擔泉水纔許容留;否則當夜逐出廟外,瀋鴻原因昨夜感冒,無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獨手丐強勸,一時好奇,乘興飲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無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難分。想起此來從師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強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處去尋異人為師,親仇何日得報?聞言又驚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堅執不允,反加辱駡,絲毫沒有通融。
  瀋鴻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惡氣,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難挑滿,事完以後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樣。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兩次幾乎暈倒。原有的已難胜任,如何再加?別的罪都好受,這水再加十擔萬辦不到,對方口氣又如此堅絶,越想越傷心。正在強忍悲忿,哭求寬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獨手丐好些奇處,行時曾說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為我指引明路。並還說起歸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語有深意。
  這和尚全不由人分說,任怎求告均無用處。這班同門師兄弟不但不求情勸說,反在一旁肆意譏嘲,火上添油。自己來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聞,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見到,同處的人不是粗野蠻橫,便是陰沉刻薄,十九氣味不能相投,稍微有點年輩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後殿,連面都見不到,是否名下無虛也難定準。仇人父子和所養武師打手的本領均曾見過,未見面的和尚深淺不知。如照連日所見的人,實無出奇過人之處。聞說老方丈威名遠震,本領甚高。為了習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號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輕易傳授,即便苦熬數年,如無機緣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無望。事已萬難輓回,衹好先照獨手丐所說,等到明朝如不見人,再尋賣酒王三打聽他的住處,將人尋到,求其指點,如願自然是好,否則江湖上異人甚多,衹要留心物色,到處訪問,終能打聽出來,豈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強得多?念頭一轉,慨然說道:“老師父既不容我分辯,我也無法,衹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廟中多住一兩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厲聲喝道:“照你傢世,來我廟中閑居避暑,衹不在內開葷,本可當你施主看待。既是來此從師,便應守我清規,不容絲毫違背,似你這樣又懶又饞,葷。
  酒兩犯,片刻也難容留,你還想回廟去麽?”隨命人入內將瀋鴻行李取放門外說:“你已不能回廟,趁着熱天,夜間涼快,月光又好,本廟出去的人衹不離開本山五十裏外,你便多麽膿包也不會有外人欺你。念你是個讀書人,聽人慫恿,自討苦吃,雖然犯我清規,你從未吃過這等苦楚,也實難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鎮上投宿便了。”瀋鴻氣道:“我雖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這個不勞費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夠了。”說罷嚮衆把手一拱,拿了原來扁擔,挑着行囊衣物獨自上路。
  瀋鴻自來山中,除卻每日挑水所行之路,從未往前山去過。衹聽人說離廟二十裏有兩處小村,還有上月挑水時遇見一個樵夫,名叫何昌,兩下談得甚為投機,後又遇見過幾次,說是住在水源不遠,有一窩鋪,打柴之外兼帶採藥。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纔去,人甚誠實義氣。挑水時曾幫過自己的忙,送他銀錢堅不肯收,是個好人,曾約閑時往訪。每日挑水纍得力竭神疲,尚未去過,意欲乘着月夜前往尋他,就便打聽獨手丐與王三的住處。如不知道,當地離鬆林纔六七裏,明日回到鬆林守候獨手丐也較近便。邊想邊走,耳聽身後衆人紛紛嘲笑,多說:“這樣膿包也要出來現世習武,豈非笑話!”
  瀋鴻衹裝不聽見,加急前行。走了一陣,纍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挂天半,繁陰在地,清光如晝。空山獨行,顧影凄涼,不覺勾動心事,將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陣涼風,等汗幹後再行起身,忽覺口渴異常,餓得難受,想起昨夜生病,早來未進食物,後遇獨手丐,吃了幾塊牛肉,大半碗酒,醒來便被和尚趕出,未用晚齋。近數月來日服苦役,飯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飲食,此時病愈,日間又是空肚,自然饑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發現,情急驚慌,遺失鬆林之內,不曾帶來。坐了一陣,實在饑渴難耐,夜靜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傢村鎮相隔均遠,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窩鋪雖聽說在西南角上,但未去過,是否能夠尋到、有無現成飲食尚自難料,此外更無可投之處,衹得強忍饑渴,挑擔上路,朝前急趕。一口氣趕了不少的路,算計應該到達。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與何昌所說地勢不符。又不知走有多遠,是否走錯,餓得心慌,萬分難耐。遙望前面,相隔二三裏外有片樹林,左面高山綿亙,來路已迷,越看越不對,竟不知如何會到此問。思量無計,勇氣一壯,又挑擔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無什經歷,樹林看去並不甚遠,實則還有五六裏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計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離少林寺已二十來裏。
  初意林中許有人傢,到後一看,乃是一片墳地,心正失望,覺着餓還能忍,為了牛肉太鹹,又走一大段路,天氣炎熱,口幹舌燥,渴更難受。心正失望,忽聽村旁矮樹上寨餌亂響,心疑上面有蛇,跟着便聽折枝之聲,嗒的一響墜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個山桃,已經跌碎。再看上面樹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連采吃了好幾個,雖不甚甜,汁水頗多,饑渴立解,精神大增。隨手挑大的采了十來個帶上。仰望月正夭中,離明尚遠,半山之上已有了雲霧,山風吹動,空中浮雲也越來越多。當頭明月時被雲遮,天色漸漸陰沉起來。所行之處,除那大片墳樹外,道旁鬆杉甚多,樹身高大,枝葉繁茂,天再一陰,越顯晦暗。仰望密雲布滿天空,月光衹在雲隙中微微隱現,雲多烏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陰森。既恐天降陣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徑,又想起和尚行時之言,萬一山狼隱伏,暴起傷人。正在犯愁,猛覺身後所挑衣箱被什東西絆了一下,心中膽怯,忙往前跑出好幾步,再行回頭,並無他異,料是黑暗之中被樹幹挂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幾步,忽又聽身後當的一響。原來初入山時為想習武,買了一口寶劍,到了寺中無人傳授,尚未用過。行時唐秋相助結束行李,將其挂在箱上,想是沒有結好,墜了下來。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寶劍防身壯膽,怎會忘了取用?隨即取握手內。箱中本藏有二百多兩銀子,為了前後輕重不勻,路上連試幾次,覺着箱子在後,前輕後重比較好走,一直不曾換過。等把劍握手內,忽覺後面分量輕了許多,想起行時箱鎖忽壞,衹用一索綁在外面,莫又鬆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燈光閃動,同時空中雷聲隆隆,知快要下陣雨,且喜有了人傢,不願再看,忙朝燈光趕去,果是一個村鎮,並有一人提燈而行,心中一喜,剛喊得一聲“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閃,驚天動地一聲大震。
二、電光中瞥見一條黑影飛過
  跟着空中電光連閃,雷聲大作,便有狂風暴雨打將下來。一看燈光來路,乃是一個年老山民提着一盞燈往道旁土窯門外走去。忙即追上,剛喊:“老丈,可有地方容我暫避風雨?”話未出口,手指大的雨點已隨狂風迎面打到。當時周身水濕,逼得口張不開,耳聽老頭急呼“决些進來!”手臂已被抓住,同往門內走進。就着燈光一看,乃是一座天然崖洞,中經人工開建出好幾間洞室,地勢頗寬,黑沉沉的。忙把挑擔放下,正要開口,老頭已先笑道:“我們這裏傍黑即睡,因近日天熱,我多吃了一點生冷,半夜跑肚,前往解手,不料被你尋來,總算湊巧;否則,這裏前不靠村,後不靠店,决想不到崖下還有人傢,一個把路走錯,到了低凹之處,遇見雨後山洪,就不送命也夠受的。這裏雖非正路,卻是人山採藥人必由之路。老漢在此設有幾間店房,專供他們寄宿、存放藥材之用。現正旺月,今夜客人不多,貨卻存了不少,還有兩間空着。此時夜深,兒女傢人均已入睡,待我把你引往房內,脫下濕衣,我喚他們起來燒水,可還要煮點吃的麽?”
  瀋鴻忙道:“我山行迷路,十分饑渴,半夜驚擾,心甚不安,明日行時再行補報,多給店錢罷。”老頭聽到未句面色微沉,更不再說,提燈領了瀋鴻穿往隔壁房內。雖是土崖挖成,內裏洞室也頗幹淨涼爽。靠壁一炕,旁有木桌,老頭把燈留下,說了句“就是這裏,我喊人去”,轉身就走。
  一會,忽聽入口門外有人叩壁和低語之聲,待了一陣不見人來,身上已然濕透,仗着夏天衣服易換,便把衣包打開,且喜外有油布,衣服未濕。換上幹衣,回顧箱子綁得好好,原樣未動,饑疲交加,無心細看。這等山村土店用人不多,此時必在燒水,深更半夜,到處漆黑,人都睡熟,恐被吵醒,不便呼喊。一見炕上鋪有草席,還有一個木枕,忙即臥倒,耐心等候。不料饑腸雷鳴,口更幹渴,實在難忍。剛一下炕,打算呼喚主人,先討一點水喝,忽見暗影中閃進一個壯漢,端了一瓦盆熱水和一把缺嘴瓦壺放在桌上,轉身要走。瀋鴻燈光之下見那壯漢十分雄健,赤着上身,兩臂虯筋蟠結,頗有力氣,板着一張臉,似乎有氣,以為深夜投宿驚其好夢,心中不快,忙賠笑道:“這位大哥慢走,我還有事奉煩。”壯漢轉問何事。瀋鴻這半年多學武未成,每日常受閑氣,已成習慣,不以為奇,反覺深夜荒山,又遇狂風暴雨,如非有此一傢土店,何處安身,忙又賠笑說道:“我因夜間迷路,無處投宿,行至此間又渴又饑,加上天降大雨,十分為難,幸蒙那位老丈收留,十分感謝,深夜驚擾,還望不要見怪。”壯漢見瀋鴻詞色謙和,面色漸轉,答說:“我們父子雖然在此開店多年,因非正路,除卻每年必到的老客,嚮例沒有外人登門,對於錢財多少也從不放在心上。既已容你進門,有事衹管說話,無須客套。”
  瀋鴻一面取碗倒水急飲,聞言答道:“腹饑思食,深夜不便,無論何物,冷熱均可。”
  壯漢笑答:“今夜真個奇怪,客人任走何路均不應到此,便是遊山的人,不應孤身文人自挑行李,又是這等餓法。”瀋鴻便說:“由少林寺出來天色已晚,想尋本山一個朋友,把路走錯。”壯漢轉問:“這一帶並無人傢,除卻幾座大廟,衹有兩個採藥人的窩鋪,客人外路口音,怎會有人相識?”瀋鴻想起何昌也自稱是採藥人,忙問壯漢是否相識。
  壯漢一聽何昌之友,忽然滿面喜容,笑說:“如此說來尊客不是外人,等我先把酒食取來,吃完再說,也許還有事呢!”說罷匆匆走去。
  待不一會,端進大盤冷牛肉和鍋盔冷饃,還有一大瓦壺新燙熱酒。瀋鴻知道山民生活甚苦,深夜之間竟會有此現成酒肉,好生奇怪。壯漢已二次走去,酒味甚好,牛肉也極鮮美,久不吃葷,又當餓極之際,吃得十分香甜。正想獨手丐行時曾說,日後和尚不肯傳授武藝,可去開封和老河口一帶尋他。飲酒之前又說常往鬆林乘涼。明日看這店傢如若可靠,便將行李寄頓,空身回往鬆林,等候他和王三。如不見人,再過兩日便照所說尋訪。忽見壯漢又端了半衹肥雞走進,似剛煮熟不久,又被人吃去了一半。跟着壯漢將雞放在桌上,把另帶來的碗筷取出,笑說:“我也餓了,牛肉原是日裏老客犒勞,剩有半鍋,這雞還是你來之後剛殺不久,等我喝上兩碗再和你說。”隨將酒倒滿,問知瀋鴻酒量有限,便自顧自大吃大喝了一陣。然後把嘴一抹,笑道:“客人貴姓?怎會與我何昌三哥相識?有一位形似叫花、斷了一隻手的老前輩你可認得?”瀋鴻聞言驚喜交集,一問斷手人的形貌,正是前遇獨手丐,忙答:“何昌一見投機,相識已久。這位獨手異人今日纔得遇到。自己本在少林寺習武,也為陪這位老前輩飲了半碗酒纔被逐出,準備明日去往鬆林等候。大哥既然知道,如蒙指引,前往求見,感謝不盡。大哥貴姓?與這兩位相識可久?”狀漢笑答:“我名魏強,那位獨手異人嚮來對人不說姓名,共衹見到他兩面。何三哥是我傢老客,去年我父子受人欺凌,蒙他仗義相助,這纔成了至交。本來不知瀋兄來歷,也是月初我往尋他,聽他說起你為人、志氣甚好。近年少林寺已輕易不肯傳授外人武功,惟恐白受辛苦,徒勞無益,知道獨手老前輩最喜你這樣人,想代引進,無奈這位老人傢性情古怪,不知允否,不便嚮你先說,遲延至今。前數日由此出山,過時又對我說,已代求了數次,老前輩未置可否。我知三哥為人義氣,說到必做,他一個人獨往獨來,從不與人結伴,如不是你,還有何人?可惜你進門時兩句無心之言把我爹爹得罪。我如早知是你,早就出來奉陪,也不致吃人的虧了。此時事尚難料,雖然這廝已走,許還能夠追上,我已看出好些可疑之處。你仔細回想,離廟以後途中可有什事發生?有無遇見一個穿黑衣的矮子和你為難?”
  瀋鴻剛答“沒有”,魏強笑答:“無此便宜的事,你是一個讀書人,雖由少林寺出來,並無本領。看這廝行徑明是黑道上的朋友,深夜荒山尾隨在後,方纔匆匆進門,推說過路避雨,吃了一半,雨勢雖小,還未停點,不等天亮匆匆溜走,其中定有玄虛。偏巧我不在旁,我爹被他所騙,不曾喚我,人走纔得知道。先前我料他是想偷你,進門之後聽我兩人問答,以為是自己人,不敢下手,中途溜去,想等明日埋伏途中再行下手,便由他去,衹和我爹說了兩句,把他吃剩的雞取來和你同飲。現在一想好些不對。第一,你由少林寺到此,老長一段山路,孤身一人,决非他的敵手,隨時均可謀財害命,無須尾隨人店,也許見你雖無本領,終是少林寺出來的人,離廟太近,還有顧忌,不敢在近處下手,一直尾隨到了附近,正趕天變,黑地裏把你貴重財物偷去。偏巧天下大雨,無處躲避,望見燈光,來此投宿,不料你已先到,纔用黑話和爹爹談說。我爹為人忠厚,又吃恭維,被他說動,又嫌你不會說話,剛一見面便拿銀錢打動,心中有氣,將我喚起,丟下你不管,先去款待這廝。為了來人說是避一仇傢追逐,餓了一天,還特意殺了一隻肥雞。這廝也真狡猾,仗着一張狗嘴,花言巧語騙了許多飲食,藉口仇人也許藏在附近避雨,欲往一探,分文不費,說了一套好聽話就此溜走。可笑我爹還說他探完對頭少時還要回來投宿,命我引來與你同睡,豈非笑話?你再仔細想想,路上有什動靜沒有?”
  瀋鴻忽想起寶劍無故落地,由此身後箱子便輕了許多,聞言生疑,過去一看,箱子原樣未動,用手一端,卻比前要輕得多,正覺奇怪,魏強怒道:“果然這廝得手而去,方纔明是來此避雨,還騙了我們一頓酒食,太已目中無人。如不迫上給他一個厲害,情理難容!”
  瀋鴻細一查看,果然後面箱角有一三寸破洞,箱板和刀切了一般,內裏金銀二百餘兩已被人偷去。想起身上幾兩碎銀已為獨手丐吃酒用完,行時氣憤,衹換了一身褲褂,錢財全在箱內,今被偷去,分文皆無。前路尚遠,如何應用?心正愁急,擡頭一看,魏強已然趕出,方喚“魏兄”,忽聽門外有人喝道:“你父子傢住在此,如何與人結怨樹敵!此賊又有一點來路,不可妄動。此事我料有人出場,這廝平白丟人,徒勞無功,還是便宜。”瀋鴻一聽口音甚熟,心方一動,兩條人影已相繼走進,昏燈光裏朝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當頭一個正是以前挑水時所交樵夫何昌,拉着魏強一同走進,互相見面,好生欣喜。一問來意,何昌答說:“方纔我由山外回來,遇着陣雨,尋一山崖躲了一陣,想起魏老弟相隔甚近,雨也漸住,一時腹饑,冒着微雨趕來投宿。因防下面有水,由崖頂繞來,行至附近,恰值天上閃電,先瞥見前面有一黑影,其行如飛,馳往離此不遠樹林之中。跟着便見魏老弟門前露出燈光,有一黑衣人走出,跑得甚快,去路也是樹林一面。我知魏老前輩在此隱居,也許還有舊日朋友來訪,既然送出,當非外人,衹對前一黑影生疑,趕來詢問。剛一進門,正遇魏老弟說起失銀之事,所說後走黑衣人的形相頗似你們廟中同伴。此人本是長江飛賊,現投少林寺,一半習武,一半避禍,化名唐秋,真名吳章,外號墨蝴蝶,又叫夜遊神,輕功甚好,再練有一手好暗器,魏老弟仗義拔刀原是應該,無如傢居在此,少林寺清規雖嚴,但這班專為習藝的徒弟當其惡跡未著以前難免護短。此賊又極陰險狡詐,黨羽甚多,何苦與他結仇!日間瀋老弟已蒙獨手老前輩垂青,並還因他被逐,斷無不知之理。先見黑影大是奇怪。我想此賊害人不成必害自己,且由他去。盤川我這裏有,瀋老弟衹管上路,途中必見分曉。”
  瀋鴻方在答話感謝,忽聽門外又有叩壁之聲。魏強忙要起身,吃何昌一把攔住,搶先追出,隔了一會不見人回。待了一會何昌含笑走進,見面說道:“賢弟不必擔憂,像你這樣好人必能逢兇化吉,因禍得福。方纔那賊乃你廟中同門飛賊墨蝴蝶吳章,因被對頭擒住,打了一頓,心中懷恨,投往少林寺學藝,欲報前仇,因其為人狡詐,善獻殷勤,事情本有指望,不料昨夜他害你被逐之後,回廟不久遇見一人來訪老和尚,正是他的對頭。如在往日,廟中僧徒已各回房歇息。這廝為了害你,想起得意,正坐在前院乘涼,嚮同伴笑駡,緻被來人聽出口音,走來窺探,看出是他,問知化名唐秋,在此學藝。對方原是一位成名英雄,與老和尚相識,路過來訪,無心相遇,衹對他笑了一笑,意欲等其武藝學成再作計較,並不當面言明,誰知這廝做賊心虛,惟恐泄漏,學武不能如願,還要吃虧。當你走時他原存心偷盜,假裝幫助捆紮行李,暗下手腳,將箱子破了一洞,想等人走中途,僧徒入睡,再行趕去偷盜箱中金銀。因被對頭髮現,覺着明早起來必有一場大辱,學武已是無望,連夜逃出廟來。雖知不曾得過傳藝的徒弟衹不另外生事,去留任便,廟中决不追究;一則投師以前便因惡名在外,恐事無望,未安好心,一肩行李而外並無長物,當夜又恐對頭警覺,追來為難,好在夏天,匆匆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廟外存放的兵器、夜行衣靠偷偷出廟,連夜趕來。先不知你把路走迷,幾乎惜過。也是此賊該當受報,行至中途登高四望,見山路上並無人影,以為當時月光甚好,你一文人,路走不快,路程時刻早已算好。又知你終日未進飲食,挑着一擔行李,中途必要停歇,萬元追趕不上之理,怎會不見人影?回顧少林寺那面也無動靜,正疑趕過了頭,也許人在來路不遠山峽之中,打算回身尋去。
  忽見前面林內有人挑擔走過,姑且追上一看,正是賣酒的王三。此賊口饞,時常背人嚮他偷買酒肉,本來相熟,問他半夜三更怎會還在外面?王三答說日問那花子騙了老弟幾兩銀子,吃了許多酒肉,還不過癮,又令回傢去取,就着今夜月明痛飲一陣。一時不察,貪做生意,回傢連飯也未吃,又挑了一壇好酒,連同一些牛肉麥餅與他送去。花子力勸同吃,酒錢照算,一同吃完,方始分手。隨說起老弟是個書呆子,方纔曾由林旁往左面沿崖走去,如非尋人,路必走錯等語。此賊立時跟蹤追來,果然發現,兩次想要下手,均因月光大明,恐被看破。照着廟規,門人有過被逐,在未離山口以前,除非對方有意逗留,决不許入侵害。不敢當夜就謀財害命,打算再跟一段,如真不能暗偷,再行強奪,搶了銀兩連夜逃出山去。恰值老弟走往一片樹林之內,立即趕上。乘着月黑天陰,巧用手法把箱內金銀全數偷去。恰巧天正雷雨,無處可避,欺你是一文人,即使看破也無奈他何,跑來投宿,進門便看出主人不是庸流,忙用黑話奉承,並說後有仇敵追趕,雨中饑渴,來此暫避,井求食宿。魏老前輩聽他說得可憐,提起以前幾個老友又都相識,便留了下來,魏賢弟卻看他不慣。此賊到底心虛,對於老弟雖無顧忌,卻怕好謀泄露,主人必嚮雙方盤間,泄露真情,本就懸心,魏老前輩剛一轉身,便來房外偷聽,聽出魏賢弟已生疑心,和你又談投了機,便覺害怕,匆匆吃完冒雨溜走。我方纔聽人叩壁,便料决非此賊去而復轉,許與前見黑影有關,忙趕出去,果然所料不差。現在有好些話均難明言,少時衹管安睡,包你珠還合浦,失而復得,還有好處。不過,你尋那人已於今夜起身,再回鬆林等他决遇不上。明早可自起身,照他所說沿路尋去,也許能有遇合。天已不早,我們睡罷。”瀋鴻聽出話裏有因,兩次設詞探詢,何昌均不肯說,魏強開口也被攔住,心想,何昌語氣真誠,人又熱心,所說明日珠還之言想必有望,否則口氣不會如此拿穩。難得主人也是如此盛意,衹得謝了。何昌隨令魏強入內侍父,自和瀋鴻並臥炕上,又談了一陣,均是江湖上的行徑,問他明日之事卻是一字不提。瀋鴻心想:江湖上人言行詭異,何。魏二人必是此中人物,故此不肯先說,也就不便多問,安心睡去。
  瀋鴻連日疲乏,病後初愈,睡得又晚,越發香甜,等到醒來,魏強正在一旁代為收拾行李。一問時候,天已傍午,何昌不見。魏強隨取二十兩散銀交過,說是何昌所贈,令瀋鴻下午上路,天氣大熱,趕路不必太急,事在人為,前途雖然睏難,堅忍地幹去終可達到目的,無須愁慮。知他疲勞過度,廟中未明即起勞作,睡眠不足,正好藉此靜養半日,事情多半有望,不必忙此一時,對於失銀之事一字不提。瀋鴻自然不便詢問,細詳所說的話好些不解,問魏強,衹將前言照說一遍,其他一問三不知,待客卻比昨夜還要情厚,午飯時做了不少的菜,乃父卻未出面。兩次請見,均說我爹跑肚未愈,將來見面一樣,無須客氣,衹得罷了。瀋鴻急於趕往開封尋找異人,魏強把手一搖,去往門外解手,回來悄聲說道:“瀋兄,你這人真好,酸秀纔像你這樣的人頭次見到。你的心事已聽何兄說過,別的我不知道,衹知有人看得起你,無論走往何方終能遇上,遲早如願。
  這熱的天,何必太忙!”瀋鴻暗忖,何昌昨夜曾說異人獨手丐業已離山,鬆林相見又有開封尋他之言,與何昌所說口氣相同,昨夜還叫我一早起身,魏強卻說何昌行時留話,改令下午起身,往開封城內走去,也許異人早來曾與相見,有什變故,恐我趕過了頭彼此相左,本意對方這等口氣,早日趕到開封,在當地等候終較穩妥,偏未說出一定地方,如何尋法?自己前途茫茫,毫無主意。那獨手丐好些奇怪,何昌對他十分恭敬,必是異人無疑,莫如照他所說行事也好,便留了下來。
  因開封城內不曾去過,心料昔年汴京帝王之都,地方必不在小,便問魏強去過也未。
  魏強笑答,“瀋兄不必多慮,你可由孝義縣原路走去,出山無論騾馬雇上一匹,最好單人上路,不要與人結伴。這二十兩銀子如要買馬,恐路費不夠用,我代你藉上一匹好了。”瀋鴻問那馬如何還與人傢,魏強隨由裏面取來二指寬一片。上有火印的竹牌,交與瀋鴻,笑說:“你出山之後,到了三官驛路北鎮店之中,將此火牌交與一個姓邱的,嚮他藉馬必能辦到。到了開封城內相國寺旁,自有人來收去。”瀋鴻再三稱謝。魏強笑說:“你我自己弟兄,這算什麽?何足挂齒!本來小弟錢也方便,因知瀋兄不久便有錢用,所以衹代何兄送了二十兩,不客氣了。”
  瀋鴻纔知那二十兩銀子也是主人所贈,好生不安,正要開口,忽聽隔壁有一女子在喚“二哥”。魏強笑說:“捨妹怪我多口,我們誰也不許再提前事了。等太陽偏西,吃點西瓜,請上路吧。”瀋鴻越想越奇怪,因魏強不許再說,改談了一陣閑話,天已未申之交。魏強出去,取來一隻井水浸過的西瓜,一同吃完,便催上路,並說送往山口再行分別,瀋鴻知他豪爽,不便推辭,於是一同上路,連繞了好幾個彎,翻過兩處崖坡,約行二十餘裏,纔到出山正路,魏強辭別回去。瀋鴻急於尋師,又見天色不早,恐錯宿頭,在山外小鎮上雇了一匹騾子,連人連行李趕往三官驛。尋到姓邱的,一說來意果然應諾,請瀋鴻明早起身時隨意挑選,衹把竹牌要過,領往上房安歇。
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