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北海屠竜記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1)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第一回(2)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第一回(3)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第二回(1) 無意儆兇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第二回(2) 無意儆兇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第三回(1) 禦邪除兇 萬頃煙波飛血雨 臨危遇救 千重雷火擁金蓮
  第三回(2)  禦邪除兇 萬頃煙波飛血雨 臨危遇救 千重雷火擁金蓮
  第四回(1) 義重師門 捨身謀老怪 喜求靈藥 絶海屠妖竜
  第四回(2)  義重師門 捨身謀老怪 喜求靈藥 絶海屠妖竜
  第四回(3)  義重師門 捨身謀老怪 喜求靈藥 絶海屠妖竜
第一回(1)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離徽州北門二十餘裏,過了二十裏鋪,再往西折,沿着臨溪前行三數裏,便見前面緑雲如霧,柳浪含煙,一大片垂楊掩映着數十所人傢臺榭,地名景賢村。全村瀋姓最多。
  瀋祖明初曾為御史,為人剛正,不附權貴,因忤時相去職。飽嘗世味之餘,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險惡,禍福無常(明初官極難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稱旨,立有殺身夷族之憂)。自己年將半百,衹有獨子丕緒,年纔十三,人雖謹厚,天資並不聰明。
  讀書衹求明理,田業足能自給,何必要什官做?於是連兒子也不令進取。入學之後,有了一領青拎,便不使再習時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傢居耕讀。地當新安江的上遊。山則黃山白嶽,矗然入望;水則績臨二溪,一葦可航。傢業又頗富厚,七八頃水旱田園之外,城裏還有兩處製筆墨的大店鋪。所居又具園林花木之勝,庖廚精美,生活優裕,山光水色,煥紫索青,嘉木名葩,爭芬競豔,無不常年領略,盡情享受。至於遙山近水,選勝登臨,更是年時例舉。為了傢居安樂,並還時常告誡丕緒,子孫不必遠出爭求名利,衹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讀傢風已足。以後子孫從小讀書時,便應教以農耕和經管傢業之事。大來去應科考,取得衣冠,便即歸耕。既免受那宦途風險勞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氣息。
  丕緒因乃父風雅曠達,濡染成習,名心極淡,當時應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遺囑,不事進取。傢居自多樂事,衹是和乃父一樣,子息艱難。娶妻田氏,十多年並無生育,性又妒忌。丕緒忠厚懦弱,並不敢作納妾之想。
  田父濟農,人頗迂腐,又受過瀋傢好處。封建時代,重男輕女,婦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條。見女兒嫁了多年,子女全無,又不代夫納妾,認作大逆不道,惟恐無後。這年忽接乃女歸寧,再三嚴詞告誡,曉以利害。田氏雖妒,卻聽父母的話;又想起再拖下去,萬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傢業,豈不便宜外人?當時也頗感動,回傢便召媒婆物色人才。
  連看了幾個,俱覺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輕好看,恐丈夫寵愛變心,百計挑剔。似這樣茬苒經年,終未把妾買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時,乃父見她久未辦成,以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買了一女送去。為防女兒作梗,並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當日收房。那妾名叫鳳珠,小傢碧玉,頗有豐姿。田氏纔知弄巧成拙,無奈內迫親命,外忌人言,衹得勉強謝諾。丕緒中年納妾,情趣可知。田氏見他專愛新寵,自然妒火中燒,偏生從小就怕父母,不敢違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來,守伺婿傢,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鬧,看去簡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纔走的神氣,休說爭夕,連想和丈夫吵架都辦不到。丕緒見有嶽父母做主,非出自動,妒妻面前有話可答,樂得消受。雖還不敢公然恣意溫存,夜夜專房,但是心頭愛寵,誠中形外,有時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當夕時,悄聲數說責駡外,在恨得牙癢癢,無計可施。還算好,衹過了三個月,鳳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這纔回傢,行時暗中誡女說:“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須知你是結發原配,女婿為人又好,愛點新鮮,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對你仍和從前一樣,决無寵妾滅妻之事。側室兒女,名份上仍是你的,衹藉她肚皮過路,有什相幹,況且傢業全歸你管,有什不足之處?我去之後,你格外要對新姨好,使她好好生養;不要因你幾句氣話,使她孕中氣苦,傷動胎氣。丈夫面前,切不可說氣話。多年夫妻,他本無納妾之念,是你父母強他如此。你越體貼恭順,他越覺你好;爭吵氣話,白傷情感,全無用處。”說完出來,由丕緒親送回去,稱謝不置。田氏果覺出子息生育關係重大,衹當晚和丕緒吵鬧了一夜,對於側室並未發作。
  鳳珠還當正室賢淑,哪知就裏。衹是丈夫近來進房時少,幾乎十天八天才來同夜一次,說是日久情淡,偏又溫存備至。問是何故。答說日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無如相愛大深,恐到時情不自禁,衹好狠點心腸,不常到房裏來了。風珠因別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處。每當同夜之際,總說:“我非蕩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並無別念,你也深知。無奈一人寂寞,雖不敢想夜夜廝守,衹想時常見面,和以前那樣,隔一兩天,來我房中夜談一回,有何妨害?”此時丕緒愛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衹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傢,到愛妾房中聚上些時,苦中作樂,分外情熱。
  田氏看在眼裏,忿恨已極。快要熬到臨月,鳳珠年幼嬌癡,有口無心,頭生膽小,又正趕田母聞信,趕來照料,竟當着田氏母女說:“我並非不知胎教,老爺近數月不大肯進房來。連日常做怪夢,醒時嚇了一身冷汗,老是膽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對老爺說,請他另外搭張床在房裏,臨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聞言,便知乃女表面對她好,暗製丈夫,不許同房。風珠又柔順天真,動人愛憐。不等女兒開口,立命下人照辦,並把愛婿喚來告知。丕緒自是心喜。
  大傢盼兒心切,已經足月,又經醫診斷,說是日內必生,全家都在留意。産婦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當。誰知肚皮仍是嚮前凸起,並不下垂。一晃多過了兩三月,急得翁婿兩傢到處求神許願,終無靈應。田氏先疑怪胎,當延名醫診治,脈象卻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個月份上,這晚丕緒,正陪愛妾說笑,引她喜歡,突然陣痛發作。
  幸而富傢準備齊全,田母又有經驗,當日下午見鳳珠凸腹下垂,前胸內陷,料定日內臨盆,卻沒想到這麽快。等趕往房中一看,産婦竟是難産,已經疼暈過去。此時生産,全憑收生婆與老年婦女經驗,一遇到這類帶有危險癥候的難産,衹有求神拜佛,直無善策。
  一傢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側室得寵,已經氣極,又怪她假裝膽小撒嬌,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占了好幾個月,男女二人終日廝守房中說笑,恩愛非常。偏又來了一位衹顧女婿喜歡,不管女兒悶氣的親娘。平日嚮着那小賤人,百般將就,並還故意睡嚮自己房內,明為作伴,實則是怕自己爭丈夫。每日氣得心痛,偏生無法出口,於是把所有怨毒種嚮鳳珠身上。好容易熬到臨月,又是一個難産。半日之間,鳳珠死去活來,疼暈過去好幾次。胞漿已破,流了滿床血水,嬰兒頭早倒轉,已經露出頂上胎發。無奈嬰兒頭大初生,産門窄小,嵌在裏面,鑽不出來。照此形勢,時間一久,母子全傷。收生婆已說衹能顧一頭,不能全保,請問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頭,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藉此公報私仇,去了這眼中釘,還白得一個兒子。
  幸而丕緒平日雖怕老婆,當此愛妾生死關頭,一時情急,竟然據理力爭起來,說:
  “取子棄母,萬無此理。她入門不久,便有身孕,可見生育容易,不過頭胎艱難而已。
  休說嬰兒男女未分,就算是個兒子,命中該有終須有。我本無心納妾,原是嶽母恩憐,賢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並無失德,决不能為了保全嬰兒,草營人命。”一面正色堅執,大爭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從速下手,衹要大人無傷,必有重賞。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報應,衹想母子都保,無所主張。田氏見丈夫自發動起,說什麽也不離開産房,為護愛妾,竟改常度,嚮己力爭,面有忿色,越發恨極,乘着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氣得咬牙切齒,連男帶女,一齊咒駡。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連氣帶急,當時逆血上行,哭喊得一聲:“老爺,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鬧,還未聽見,收生婆一報信,纔知人死。田氏遂了心願,自不再鬧,而且轉怒為喜,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免得嬰兒悶死在內。丕緒忽然冷笑一聲,喝道:“哪個敢取?我寧斷子絶孫,也須還她一個整屍。這等傢室,不如無有。我日內便出傢了,要這送娘兒作什?”話未說完,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
  同時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恐她吵鬧,守在房裏。後見情勢越險,情急無計,纔往佛堂求告。聞報大驚趕來,進門知道人不救轉,女兒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趕往床前,細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許能有萬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領大差,不顧喚人,忙將大碗濃醋往火盆上潑去。一面忙喊:“取紙來熏。賢婿不要優急,照你嶽父相法,新姨福相,必無橫死之理。”丕緒終是忠厚,氣急悲憤之下,和田氏鬧了幾句,見嶽母如此關心,反而不好意思,滿面通紅,無話可答。淚眼註視心頭愛寵,正在傷心凝盼,忽見丫頭奔人報信,觀音庵聾師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見外老太太。
  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竟要出傢,雖然氣憤,也是惶急,坐在旁邊,正沒好氣。聞報方喝:“蠢東西,也不看看是什時候,你老爺為了心上人,快要當和尚去了,誰還有什心腸接待她們?”話未說完,田母已一迭連聲直說快請。丫頭剛一轉身,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號走進。田母喜道:“這就好了。”隨說,人已搶步接出。
  原來觀音魔老尼是個聾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衹因素來信佛好善,所居鄰近,見她年老耳聾,庵中清苦,時往拜佛布施。聾尼時常求助,並說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濟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實是清苦,頗為贊佩,不問多寡,有求必應;自己有什事,也常嚮她庵中許願虔求。日子一多,漸漸覺其每次求告,衹要聾尼在側,似有意似無意地偶然答上一兩句話,日後必有靈應,情知有異,信奉觀音也愈勤謹。便這次鳳珠懷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機。後來足月不産,兩三次前往訪問,均值老尼遠出未歸。上年傢人重病,便因她贈藥得痊。知她嚮不無故登門,此時前來,必非無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還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來。狀甚恭謹,迥與往日相見,耳聾懶散之狀不同。見面便指中年女尼說道:“這是我大師伯,在川邊倚天崖竜象庵居住,法諱上芬下陀。偶經門外,聞說主人側室有孕難産,恰帶有兩丸催生藥在此,不論産婦母子及已生未生,衹要在當日內,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來另有去處,從小也當男兒看待,不必纏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財産,便可因她保全了。還有你和令婿,俱是積善之傢,傢室理宜和美,這些緣孽,已求傢師伯代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贈令愛丹藥一粒。就在産婦回醒時,將符焚化,再請令愛服此丹藥,自有靈效。出傢人不願輕人血房,請自將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終微笑,一言未發。
  田母喜出望外,聞得房中哭聲嗚咽,知在危急,不願多說,匆匆禮謝,趕進房去。
  見産婦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無生理,恐受埋怨,已經溜走。忙喊:“賢婿躲開,包你能活,靈丹來了。”丕緒已經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聽得見。田母終恐時久耽誤,老年人氣弱,拉了兩下未拉起。
  所幸産婦死前發話,未一個字是開口音,口張未閉,忙把兩丸丹藥塞嚮口裏。初意産婦已死,不能下咽,忙喚人取水衝灌。忽聞異香自口發出,跟着口便閉攏,一個噴嚏,人便悠悠醒轉。田母喜極,急喊:“姑爺,快些躲開,新姨已醒,肚裏還有胎兒,莫被你壓壞。”
  同時鳳珠本是污血逆行,將氣閉住,雖然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悶脹無比,知覺並未全失。耳聽丈夫哭喊,與正室爭吵之聲,心如刀割,衹幹着急,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了一會,周身血脈全滯,快要走上死路。猛覺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氣,由喉間衝人腹內,晃眼布滿全身,關竅立通,遍體輕快舒適,痛苦全消。衹是腹中震動,産門似要分裂。
  當時神智清明,知將分娩。睜眼一看,丈夫淚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間,正在哀聲悲哭。
  忙也伸手,連推帶喊道:“老爺請走開,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緒原知嶽母拉他,以為人死不能復生,不信能夠活轉,悲慟之極,意欲盡情一痛,故作未聞,目光仍不時掃到愛妾臉上。嗣聽田母說得緊急着重,又放了兩丸藥在愛妾口內,猛想起常聽嶽母說起聾尼,絶望之餘,方生希冀。愛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轉變。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興之極,正待撫問溫存,吃田母、鳳珠一喊一推,立時明白過來。
  平日拘謹的人,不禁羞得滿面通紅,連忙爬起。一回身,正趕上田氏看出這場亂子太大,丈夫固執,愛妾情重,人如死去,縱不出傢,必不會與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萬分,後悔無及。人一醒轉,一想丈夫可惡情景,重又勾起妒火。雖因人剛回生,恐再氣死,話未出口,兩下裏這一對面,由不得惡狠狠瞪了一眼,嘆了口氣。丕緒此時心氣漸平,見田氏雙目哭腫,想起以前夫妻也頗和美,衹嫌她脾氣乖張了些,適纔話實在太重,也自內愧。剛把頭一低,想不起說什話好,田母早把那道靈符嚮燭上點了。符火光中,似見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田氏立似頭上有人擊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衹覺疲倦異常,隨即轉身坐下。田母見她面色轉和,不知靈符已經生效,隨把丹藥遞過道:
  “這是老師父給的靈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這藥,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過服了。這本是瞬息間事。
  田母忙完這頭,又忙那頭,因料定嬰兒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喚人去催時,忽聽産婦急喊:“外老太太快來,底下脹得厲害,肚子偏又一點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鑽出來吧?”田母以為産婦生時必有陣痛,嬰兒在裏面悶得時候太久,雖信靈丹神效,終是懸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無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謝,就便詢問兩句。問言還未及答,忽聽床上“哇”的一聲。這一來,連田氏一齊慌不迭趕了過去一看,嬰兒前半身子已經鑽出。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無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見得多了,忙伸手輕輕一扶,嬰兒便隨手而出。跟着綽起旁放的新剪刀,將臍帶剪斷,打上個結。壓住一看,是個女嬰,雖覺美中不足,總比沒有的好。匆匆略拭兒身漿沫,包好遞與田女,放嚮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聽産婦失驚道:“外老太太,請不要走,裏面還在動呢,難道還有一個?”田母聞言奇怪,剛伸手想摸肚皮,哪知這個生得更快,“哇”的一聲兒啼,又鑽出大半身來,忙伸手一扶,竟是一個滾壯男嬰。並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嬰周身紫黑,一點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顆大頭。忙又剪了臍帶壓住。一會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後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趕回,進門道喜,認為這等轉危為安,畢生未見。高興頭上,又纍了些日,田母也未說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來洗臉水,令丕緒夫妻一同往謝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與各親友傢報喜。及至堂屋一看,兩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亂,也無人見她們走出。準備過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謝。到日,田、瀋兩翁婿親往道謝。庵中原有住持,說聾尼原是寄居,自從上次走後,便未再來。衹得多布施了些銀子,重新翻蓋,時往虔誠禮拜不提。
  瀋丕緒也是平日為人忠厚,樂施好善之報,不特心頭愛寵死裏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興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後未再爭吵,並還從此改了脾氣,和風珠親如姊妹,互相敬愛禮讓,端的美滿已極。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輕女,鳳珠又衹生此雙胎之後,更不再孕,兒子越成了寶貝。加以乃子瀋瑤聰明伶俐,十分聽話:長女瀋琇聰明固是絶頂,但是頑皮強悍,生性奇特,淘氣已極,又生就一顆大頭,巨眼獅鼻,大耳闊口,頭上還長着好些磊塊,相貌十分醜怪。本來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雙大腳。一個大傢閨秀,偏是男子性情,從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縱矮。除讀書還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內應習之事,全都不喜。又愛管點閑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紀雖衹八九歲,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對於父母,也知孝順服從,衹一離開,仍是故態復萌,鬧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無可如何。生母鳳珠出身小傢,因自己勝命幾乎送她手內,丈夫幾乎因此出傢,對她恨極,時常背了丈夫、嫡室責駡。瀋琇雖知父親還疼自己,但恐父母爭執,甘心領責,從不告訴,衹專尋嚮乃母舉發的人報復出氣。鳳珠也是一個強脾氣,見她一任打駡多兇,從來咬牙忍受,倔強不哭,非等自己動了真氣,或是自知不合,纔肯出聲求告,否則决不開口,越發厭恨。
  瀋琇一晃十五歲,書讀得頗多。見父母三人鐘愛乃弟一人。父親、嫡母對她雖不十分珍愛,卻不打駡。爹爹也還有疼愛的時候,便說幾句,也是溫言勸解。生母偏愛兄弟不說,簡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計承順,按捺自己,不再頑皮生事,無奈怎麽也得不到生母的歡心。爹爹不許打駡子女,嫡母也常勸告,偏是生母一背了這兩人,非打即駡。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盜行詐,自己看了有氣,時加做戒,於是成仇,時常偷嚮生母告發,並加枝葉,又嫌生相太醜,以致全無母女之情。總想大來稍好,反而更甚。
  外婆最愛自己,偏難得來。越想越傷心,獨個兒背了傢人,去往後園一塊假山石後,痛哭起來。正在心酸淚流,息怨自艾,忽聽後門外乞討之聲。
  瀋琇性雖剛直,卻有父風,最喜濟貧。傢又富有,丕緒夫妻寬厚,子女用錢隨便。
  瀋琇一則貌醜,生具男相;二則田母永記神尼之言,每來一次,必囑丕緒夫妻三人善視此女,不要嚴管。因她生小頑劣,誰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衹不過大傢規矩,僅在後門口遇上窮人,施捨一些,不曾獨出罷了。這時一聽乞聲悲咽,立動俠腸。收淚趕出一看,乃是一個中年丐婦,好似貧病交迫,掙紮乞討,人已不支。隨行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幹,一目已眇,板着一張窄臉,面無血色,奇醜無比。見了瀋琇,忽捨乞婦,過來跪下叩頭,指丐婦道:“好小姐,她要死了。雖然不是我的親娘,也帶我兩三年。請你賞她一口棺材吧。”丐婦原想討點錢來,或是殘食,一聽這等說法,急駡道:“該死瞎丫頭,什話都對人說。你想我死,有什好處?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說時伸手要打,似想當人不應如此,重又裝作有氣無力,求告道:“小姐莫聽這丫頭亂說,她實是我親生,想是昨日聽了惡人的話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湯水不沾牙,求小姐發善心,賞點錢和吃的吧。”
  瀋琇明已看出丐婦神情兇惡,裝病騙人,不知怎的,會和眇女投緣,甚是憐惜,也不理那丐婦。見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隻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發不忍,脫口說道:“我答應你施一口棺木,你起來吧。”眇女叩了三個頭,稱謝起立。乞婦沒料眇女一請即允,忙搶口道:“我實是病得快死,我女兒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過你沒地方買去,折錢與我,自己去買,省得勞動小姐。”瀋琇喝道:“你少裝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買法?想騙我折錢去用,沒那麽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開口,我嚮來說話算數。”丐婦見她變臉,兇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譏,聽到未句,覺仍有望,纔息了怒,故意喘籲籲道:“小姐大多心了。”瀋琇也不理她,徑嚮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錢,我不曉得,也不放心交你,纍你受氣,但我信你的活。這花婆如死,可往前門尋一姓劉管傢,說我已答應,叫他買口棺木,帶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無法料理,豈不是好?
  他如不肯,我早晚必來後園,一喊我就出來,包你辦到。還有你太可憐,且等一會,我給你找點吃的,再帶點錢去。”眇女方說不要,瀋琇已經回身飛步跑去。回房取了點零碎銀子,另喚隨身小婢去往廚房取那吃的,重又趕往後園。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婦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腳步放輕,掩嚮門側偷看。
  丐婦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齒,低聲辱駡。眇女年紀那麽輕,神態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這幾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並不懷恨,反給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後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傢是受騙的嗎?你如不要,我便退還人傢。騙錢卻是不幹。我罪孽將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樣,不信你就試試。我爹娘必還尚在人間,是你定沒臉見我爹娘,纔不肯說真話,偏有人對我說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尋去了。”丐婦越聽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嗎?”隨說,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兩下。眇女也不躲閃,也不告饒哭泣,衹眇着一隻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無一毫表情。
  瀋琇見狀大怒,由門後搶出,大喝:“你敢在我門口打人?”縱身上前,就是一掌。
  瀋琇天生神力,如換別人,這一掌决吃不住。誰知丐婦甚是矯捷,身微一閃,便已避開。
  瀋琇還想追打時,眇女已搶嚮前面,跪在地上,雙手連搖,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盡是泥土,莫為攔你,污了你的衣服。”瀋琇嚮來任性,怒發時永攔不住,這時竟被眇女感動心軟,立即住手。那丐婦也目閃兇光,冷笑了一聲,獨自走開。瀋琇見丐婦行動矯健,哪有帶病神氣,越發忿恨,喚起眇女問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過,怎也不躲?你傢父母做何營生,因何落於此婦之手?可說出來,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這活罪如何?”眇女道:“難女也知恩主好心,無奈這是前孽,不到時候,不能明言。雖然她今晚必死,難女災卻未滿,到時自會尋我恩主去的。此時她心中恨極,也許想出恩主一點花樣。無如惡貫已盈,她那仇人到處尋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時前後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錢如取來,可賞給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後,無人幫我,仍要伸手嚮人。”
  說時,小婢已端了些菜飯走來。因知小姐脾氣古怪,又未說給花子吃,衹當自用,挑了兩樣好菜,連飯端來。瀋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問道:“我看此婦分明是裝病,如何會死?”眇女低聲悄說:“恩主快莫再問,防她聽見,和我作對。她也是被逼無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這幾年她快成饞癆了,難得恩主賞了這好飯菜。
  她負氣走開,不好意思回來,將死的人,恩主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容她做個飽鬼如何?”
  瀋琇雖是將信將疑,但因眇女說話誠切,直似句句真實,衹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極投緣,便允了她。恐飯不夠,還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說無須,自己吃不多少,丐婦飯量雖大,這麽多菜飯也必夠了。瀋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婦遇仇稍晚,先自發難,雖知無什大害,終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討飯之言,便將回房時隨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銀子,全數先交與她道:“你先藏起,再叫這狗婆娘來吃,省她看見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嚮懷裏,衹留了二錢重一塊拿在手上。又嚮瀋琇求道:“恩主可憐難女吧,她來吃時,千萬不要說她,也不可再嚮難女問話。衹作為見她打我,打抱不平,經我一求,消了怒氣,因此捨飯賜銀,最好。我知恩主也許聽不明白我說的話,無如此時實不能明言相告。
  少時如能再來,定當奉告一二。也許恩主還能親眼看見一點,衹不要對外人說便了。”
  瀋琇聞言,不由動了好奇之念,全都應了。
  眇女隨將飯菜匆匆撥些吃了。正要開口,忽聽丐婦遠遠喊道:“該萬死的瞎鬼丫頭,不管老娘了麽?再不回來,莫怪我狠。”跟着嘆息了一聲,甚是凄厲。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轉驚懼,急喊道:“鄔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嚮小姐說好,不怪你了。這裏有好魚肉,不是殘食,你快來吃吧。”瀋琇先見眇女說話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還有話想說,便命取壺茶來。小婢見了眇女雖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衹得含忿領命去訖。
  眇女聽出丐婦負氣,衹想自己討了銀錢回去。見小婢已經走遠,四顧無人,忙湊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鄔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規,罰她乞討七年。人甚兇惡,如來,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異人指點,說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時後必死,並且就在西墻外空地之上。適見園中假山,正可看到,衹藏處必須隱秘,千萬不可出聲,以防不測。我現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婦死後,必須尋去,否則此時便隨定恩主了。鄔二娘就來,請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後,我也許再見恩主一面,到時再說吧。”
  瀋琇剛剛點頭,忽見門外沿溪走來一個身材矮胖,長髯過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變,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矮胖老頭,生就一顆扁圓的頭,濃眉如漆,巨目內陷,大鼻扁闊,長耳垂肩。時已十月,還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黃夏布短衣,左脅下夾着一枝短篙,長衹尺許,背上斜挂着一個粗麻布的包袱,神態甚是從容,緩步往左側溪橋對岸柳蔭之中走去。便問:“你怕那老頭麽?”話未說完,眇女忙搖手低語道:
  “恩主請信我的話,不要多問吧,夜來自會明白的。”瀋琇見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
  又待了一會,纔見丐婦由墻側樹蔭中,如做賊一樣,輕悄悄掩了過來,面上本就帶着憂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爭論,說了幾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婦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畫了幾下,然後嚮眇女趕來。纔到身前,眇女一面將銀子遞過,一面手指丐婦,悄聲說道:“我們有一債主,已然尋了多年,便是適纔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頭,少停必要回來。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園裏去,等老頭走過,我們再走吧。”
  瀋琇對眇女信任,本是出於自然,性又義俠,見丐婦此時兇焰盡斂,滿臉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動了惻隱。一面點頭應允,一面問道:“該他多少錢?欠債還錢,有什麽害怕,莫非還逼死你們?”眇女不等說完,便忙插口道:“這債沒法還,請不要問了。”
  說時,丐婦將銀接過,已先閃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說,將所剩食物遞過。丐婦接了便吃。小婢因見小姐行事奇特,賭氣又往廚房取了點飯菜,連茶一齊端來。瀋琇因見丐婦吃得又快又香,覺着窮人可憐,又嫌眇女吃得太少,執意要叫眇女吃些,並命丐婦飽餐。眇女道:“難女大膽,求小姐始終恩憐,由那位姊姊看住我們,小姐先去園門站上一會,聽難女請再回。老頭如嚮小姐打聽我們行蹤,可告以二娘到來,討了飯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萬不可得罪此人,越發感恩不盡了。”瀋琇笑道:“這有什麽?替你們支走債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們當賊,待要回頭看住什?”眇女忙道:“這盤碗還無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瀋琇剛到園門,便見那矮胖老頭過橋走來,瀋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門內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頭果然走嚮門外問道:“藉問大小姐,適纔可見一女花婆由此經過麽?”
  瀋琇側顧老頭神色甚是和善,隨口答道:“這後園外常有人乞討,我也沒有留意。”老頭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還帶着兩截殘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
  瀋琇道:“我想起來了,這人還帶着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小女花子。先嚮我討吃的,口出不遜,被我趕走。衹給小花子吃了點飯,剩了不少。她又回來,經小花子說情,纔把剩的也給了她,一同往西頭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憐,那花婆卻不是好人,說話神氣,無不討厭。你打聽她,可是你傢人麽?”老頭先聽瀋琇說花子被其趕走,便不住四下查看。
  及聞去而復轉,並還討了飯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會落到賊花婆手裏,這幾年的活罪,真夠受的。小姐,那賊花婆不是好人,我尋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傢的小姐,適纔不合出口傷她。此婦為人兇毒,此時按說不會平安。就說她人窮志短,腹饑難忍,連她門中不吃回頭飯的慣例都不再顧,仍嚮你討了吃的而去,也必不會就此甘休。
  請你仔細想想,她如何走法?說些什話?或是放了什麽東西?務要明言,免得少時吃苦。”瀋琇聽出蹊蹺,想要盤問,但恐於眇女有礙,防漏馬腳,沒有出口,故作不經意之狀,答道:“一個花婆,捨點錢和飯食與她,一走了事,誰還留意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樣?”老頭冷笑道:“我是好意,你還是再細想想的好。”瀋琇沒好氣地答道:“人說上年紀的人嘴碎,果然。我衹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橋下停了一停,我便進門來采花,別的全不曉得。你各自走吧。”老頭倏地濃眉一皺,轉身便走,自言自語道:
  “我不信賊淫婦會改了脾氣,一時疏忽,竟會沒有認出此女。且看賊淫婦鬧的什麽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脫。”
  瀋琇衹作未聞,剛回嚮門內,小婢忽然跑來,說道:“那小花子實在可憐,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們的仇人還要走回來,也許有話盤問呢。”說時,瀋琇已由門隙中望見老頭去而復轉,便把背嚮門外,算計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齊,夠紮兩個花籃,决不吃飯。再如惹厭,我打你了。”小婢也頗靈慧,見老頭已嚮門外立定,似要開口,欲言又止之狀,便接口道:“老爺大大都早吃過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鍋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時,纔來請的。既不想吃,我幫小姐采吧。”瀋琇道:“今天遇到那個混賬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氣。後給她銀子和菜飯,拿了就走,一句話都沒有。一會又來一個老頭,嚮我打聽,倒像是個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問不完。一個花子,誰還管她來蹤去跡?他又說女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該趕她,許要鬧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還不會當花子呢。我周濟了她,反要害我?休說不會有此事,就算她是個真鬼真怪,我從小便有神尼芬陀師父保佑,外婆說我大來還要出傢做神仙,會怕她麽?何況明明是個窮人。”話未說完,小婢偷看老頭面色,好似吃了一驚,匆匆回頭,又往西方來路重新走去。瀋琇雖然生有自來,終是年幼天真。因從小便聽外婆說起神尼芬陀賜丹保産靈跡,聽神尼行時口氣,大來還要出傢修真之意,自己對那二位神尼也極嚮往,對神尼芬陀更為在念。儘管從未見過,僅聽外婆傳說,時刻都挂在口邊,成了習慣。原是一句無心之言,不料競因此免去一場大禍。
  老頭走了一會,忽聽眇女在喚小姐。小婢已經先去,方想:“此女怎麽恩主、小姐,時時改口相喚?”丐婦已和眇女走來,嚮瀋琇道:“實不相瞞,我乃黑煞門中棄徒。照你適纔言行,我此次回來,也不與你甘休。不料我狹路逢仇,你一富傢之女,竟敢放我進門,還照小瞎鬼的話去做,將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濟,再嚮你一個無知幼女計較,顯我量小。無如我乍來時不知你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話,今晚子時,你取一長竹竿,上綁雄雞一隻,插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時如有變故,無須驚慌,衹把長竿一甩,雞聲一叫,便可無事,决不傷你。可是不到亥時將近,竹竿卻不可立,以防不測。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櫻徒孫,幸你裝得極像,他比我門中法規更嚴,永不無故傷人。你夜來衹要不露出幫我,便可無事。”如在平日,瀋琇見丐婦如此傲慢,定必發怒。這時竟會福至心靈,覺出事有蹺蹊;又見眇女閃在丐婦身側,頻打手勢,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你這惡婦,我如何會來幫你?”反是丐婦見她不答,行至門外,照話又說了一遍。瀋琇衹是不睬。丐婦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話。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別處。丐婦無奈,衹得快快而去。走出不遠,忽然說道:“好心指點,如若不信,送了小命,悔無及了。”又和眇女爭論了一陣,方纔前行。
第一回(2)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瀋琇見丐婦既說老頭是她對頭,為何隨後跟去?好生不解。還有行時所說幫她的話,也甚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雞的佈置,並非為了自己解法而設,許她想仗以鬧鬼也說不定。剛要轉身,小婢忽然跑來說:“小姐你看,小花子在後墻地上畫些什麽?”瀋琇聞言,趕往假山後墻腳一看,地上畫有“惡人所說,請恩主務必照辦,否則雙方有害,事後必來稟告”等字,用竹枝劃土而成,字跡端正。一問經過,纔知適纔眇女自瀋琇走後,假說內急,往假山後去了一會,回來暗打手勢,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輕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婦說話和氣,與對瀋琇不同,眇女相貌醜怪,話頗動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厭惡去掉,依言往觀,字多不識。瀋琇始終信任眇女,命將字鏟去,不許告人。問明雞柵所在,見園丁走來,後門已關。知道丐婦入園,已被看見,因不敢勸阻,又恐生事失竊,躲在一旁暗中查看,為防丐婦閃人偷盜,故此把門關上。一想自己所為也實可笑,好在詳情未泄,便不理他,各自回來。
  瀋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雞柵外選中一隻大雄雞,假說要取活雞翎毛做一玩物,命小婢嚮廚房中要來,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園內,相隔假山衹有一重院落,園中望月本是常事。園丁、更夫都怕這位小姐不好說話,瀋琇又老早便命小婢傳話,說要賞月,不許下人往假山一帶走動,自然全都避開。竹竿繩幹早已備好藏起。
  到了三更人靜,先把小婢遣睡。為防萬一,還把祖傳的一口寶劍佩上。結束利落,獨自一人,帶了雄雞,去往後園。見月明如水,到處靜悄悄的。把雄雞綁好以後,因離子時還早,便把寶劍拔出,照着自己平日無師之學,連縱帶跳,亂舞了一陣,舞完,時光仍然未到,瀋琇素常膽大沉毅,對於當晚的事又是將信將疑,沒有放在心上。見假山左邊盡頭危崖獨高,前面更矗立着一根石筍。山勢雖極玲瓏秀拔,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頂建亭之處四邊奇石突出,多不牢固。瀋琇幼時最喜往假山上縱躍遊戲,有一次,竟將近邊砌的一塊大山石縱塌,連人一起縱落。總算生具異稟,機智靈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輕體健,一見不好,乘着將墜未墜之勢,雙足在石面上奮力一登,身子斜縱出去,縱嚮對面丈許遠近的一株梧桐樹上,人未受傷。墜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連帶登塌了好幾大塊,當時聲勢甚是嚇人。事後被乃母重責了一頓。由此睹氣,好幾年沒有往假山上去。瀋琇素來好勝倔強,言出必行,衹是應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終不願上去,故此衹在下面舞劍徘徊。
  這時獨個兒閑得無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剛到亭前,忽然瞥見亭後墻外疏林廣場,月光如畫,陰影交加,靜蕩蕩的,四外不見一個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極真切。暗忖:“丐婦說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語。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窺見之故,此舉决非專一為我釋嫌解法,必還於她有關。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勸我照她所說的行事?還有眇女一個小花子,竟似久別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對她憐愛。
  她更非常親熱,無故稱我恩主,言動神情又極神秘,不似一個無知女孩。”追憶前情,又好笑,又奇怪,衹想不出個道理來。隨把地址覓好,估計亥時將近,便把竹竿取上,對着外墻,立在亭外危崖石筍之後。覺着地勢甚好,有那石筍擋住,墻外的人决看不見。
  插好仍去亭內,準備候到子正,不問有無異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劍相待。
  剛往石頭上坐下,便聽後門輕輕敲了兩下,微聞喚了一聲“恩主”。知是眇女前來,心中大喜,連忙趕下。剛到門前,便聽眇女悄聲急喚道:“恩主先莫開門,我自會進來。
  但我知園中人多,衹請告我何處無人好了。”瀋琇忙道:“從這裏起,直到你日裏去的那一帶,都沒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詞賞月,俱趕到花房裏去了。”話未說完,一條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飛墮。瀋琇見她小小年紀,這麽高的園墻,竟能悄沒聲息飛越過來,越發驚奇。未及問活,眇女已先開口急問道:“恩主,長竿、雄雞立好了麽?”瀋琇見她神情惶遽,語聲發顫,好似有什危難剛剛脫出之狀,好生憐惜,便拉着她一隻又瘦又幹的小手安慰道:“你別怕,到了我傢,就無妨了。那惡婦說的話,我已照辦,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眇女吃了一驚,邊拉瀋琇往假山走去,邊問道:“恩主何時插竿?
  可見園墻外面樹林裏有什動靜麽?”瀋琇答說:“你來時我剛插好,入亭還未坐定呢。
  墻外空無一人,有什動靜?你手抖則甚?什事如此害怕?”眇女聞言,籲了一口氣道:
  “事情真巧。請勿見怪,此時不暇多說,好在衹有個把時辰便完。假山形勢甚好,定可隱藏旁觀。少時我不說話,恩主不要開口,不久必有奇事發生。惡婦今夜遇見仇人,雖然十九難幹活命,但我們已答應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給她一個信號,使有準備。
  雙方都非好人,誰遭報也是應該。惡婦人較陰毒,尤其該死。約已踐了,且看她數盡與否。衹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觀便了。”
  瀋琇聞言不解,本想盤問,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墻外細看了看,又見插竿之處,醜臉上方始轉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橫寶劍,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觀玩,便打手勢要過,匆匆趕去亭外,用劍尖環亭亂劃。劃完取出一物,纔有黃豆大小,嚮空彈去,立現一點緑色火星,飛嚮空中,一閃即滅。隨上亭來,低聲悄告道:
  “恩主福命真大,這就好了。”瀋琇對於眇女,由不得心生憐愛,不論什事,都覺合心,絲毫不捨拂逆。兩次想要問話,均被悄聲搖手止住。幸虧素性剛直,如換別人,見此詭秘行徑,定必激怒,非要盤詰出個底細不可,何況是個風塵中的小女花子。這時竟為眇女誠懇辭色所動,不特毫無忤意,反憐她人小力微,萬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幫她。
  正在盤算,眇女已掩嚮亭外山石後面,嚮墻外疏林中查看了兩次。忽然湊近,低語道:“我來時,還見對方有人在左近來往,心恐恩主不知雙方邪法厲害,甚是愁急;又聽竿已插好,越發擔心。恩主形跡未被對方看出,還可說是運氣好,插時湊巧,人已離開。天已子初,按說就不交手,這等不見不散的死約會,不論何方,此時總該有踐約的人到來,怎會一點影跡皆無?此事奇怪,莫要惡婦在途中先就遇阻,對頭早已隱伏林內,我們被他相了面去。我雖是他們門裏出身,昨今兩日又遇高人指點,事情畢竟兇險。惡婦因我年紀雖小,身邊帶有我娘給我的法物,對方又知我來歷,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們規條,决不肯隨便傷害,本意逼我同去應敵。我因日裏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應為她埋伏解圍,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來難以脫身,不得不強勸恩主答應。回去一想,鬼母門下雖然法嚴,不許用法力傷害無知常人。但是此法陰毒,如由恩主代掌,對方更想不到,雙方仇恨又深,萬一驟中暗算,忿極遷怒,豁出回山受責,連恩主一齊為仇,如何是好?其勢又不能嚮對頭告密。再者,我和恩主兩生主僕師徒,一嚮言出必踐。惡婦雖是兇毒刁狡,我隨她乞討受罪,由於滅消前孽,出於自願,否則照我母親傳授,先前隨時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時而論,我比恩主還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頗機智,怎會去年已然受害不過,準備逃走,臨時反自吐實,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製,平白多添苦孽?我們已經答應了她,能否使其脫身免死,看她運氣,但我們必須把答應的話做到。
  “衹恩主安危可慮,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無脫身機會。後來為堅她的信心,免使疑慮,又想不久與恩主異地重逢,便要改邪歸正,特地把所知道的兩件法物獻出。她因我平時一任凌逼,始終倔強,又不肯認她為母;再知我爹對她仇恨越深,留我轉是未來隱患,幾次想下毒手。俱因這兩件邪教法物,非我親傳親授,不能使用一件,並且一害我,立有反應。當時招來好些強敵,就奪了去,也是有害無益,眼釘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報復,引來仇敵,尋蹤為害。在恨得牙癢,無計可施。本來是她心病,不料日裏還對她譏嘲爭鬧,夜來反是吐口送她,又當需用之際。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臉上,她始終不知,以為今晚脫險之後,便可將這後害除去,一時高興,疏於防範,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觀戰,使恩主看回熱鬧。照理,他們兩派邪教拼鬥,未發時,越是平靜無事,再一不按時限,形勢越更兇險。也許今晚月色太好,對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歸,恐被撞上,誤傷犯規之故。現在兆頭大是不好,總算是惡婦一黨又還內行,或者無礙。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無量,未必會受什傷害,但是目前毫無法力,處此危境,終覺可慮。還是請恩主暫且下去,如見無妨,再請上來觀戰吧。”
  瀋琇一則憐愛眇女,出於夙因,關心太切;二則心高膽大,一嚮好奇,難得遇到這等奇事,不捨離開。低聲笑答道:“你都不怕,我還會怕嗎,我雖不會武,頗有蠻力,尋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敵手。這口寶劍,經我常磨,也還鋒利,原是傢傳,曾殺過不少人,正可為你壯膽闢邪。”話未說完,眇女低聲笑道:“劍乃人間凡鐵,適想來此行法掩蔽,苦無用具,恰巧現成,所以高興。如用此來對敵,休說闢邪,直是廢物,連膽也壯不了。請想,我一奇醜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來,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誼太深,怎會如此垂青,有求必應?實不相瞞,初相見時,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遺忘,我雖勉強認出,終是雲泥分隔,衹急在心裏,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對我恩意更勝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時這樣,想到便說了。還是聽我的好,免我多了牽挂,到時轉難應付。”瀋琇雖聽眇女的話,要她下去卻是執意不允。正商說間,眇女口說着話,目光一直註視林外,毫未鬆懈。忽然回手連搖,示意禁聲,另一隻手又朝外指。瀋琇起立,卻被阻住,面現驚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強,衹得仍舊坐下。好在亭當假山最高之處,衹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頭,便可望見疏林全景。瀋琇此時也在外望,並無發現。忽見眇女神色如此張皇,定睛往外一看,就這轉盼之間,林中已有怪事發生。
  原來就這應答轉盼之間,林當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緑陰陰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當中一個,正是日間往來溪橋,並嚮自己打聽丐婦,身穿黃葛短衣的長髯矮胖老頭。脅下夾的一枝短鐵篙,業已插嚮背上,微露出一點篙尖。另兩人身着黑衣: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滿臉浮腫,一雙細長怪眼,腫得擠成了一條縫,看去已極醜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鐵,身子細長,瘦骨嶙峋,一雙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緑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屍,哪裏像個生人。三人中,衹她嘴皮亂動,似在說話。方在驚奇,眇女似看出瀋琇想聽對方問答,蛇行繞嚮林外,藏嚮石後,暗中用手朝前劃了幾下,揚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內,先用另一手連打手勢,意似雙方就快交手鬥法,自己必須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瀋琇不可出聲參與,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瀋琇見狀,自更信服,雖然膽大,無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勢,又跪下苦求,衹得點頭應諾。眇女方轉喜容,又打手勢,表示對方說話全可聽到。二次比完手勢,將前抓的手朝瀋琇耳際微微一放,果然林外問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衹聽中坐胖子道:“賊婆刁狡異常,日裏我發現她門中害人形跡,立即追尋,竟會被她滑脫。其實賊婆多心,我雖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門規矩,當時暗算。就便狹路相逢,除她自願當時了斷,决不使對方一無準備,不告而誅。還有我看那黑煞陰手,去嚮方位,决不會離開我去的那一帶。現在左近衹隔墻這所人傢,門口又立有兩個女子,賊婆心毒手黑,也許乞討未遂,受人斥駡,下此毒手。我當時不合過於隱諱行藏,又恐賊婆在前,想尋到本人再說。過時分明已看見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閔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蹤,後聽傳言,竟被賊婆騙劫了去的話。等我想起,生疑趕回,人已不見。那兩女子,有一個醜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師祖前番下有嚴命,不許再收門人,休說誘劫,連自投的也所不許,違者都死,不敢違背,如在前幾年相遇,决放她不過。因此格外生疑,細心盤查,也沒問出個道理來。黃昏時再經探查,她那陰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覺,恐我嚮此追蹤,竟不惜自殘肢體,連人也顧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現形跡,出來打過場。定於此地赴約,拼個死活,實則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婦雖然淫兇無恥,但她受罰未滿,怎敢再犯她本門臨陣脫逃的大忌?
  此時未到,許是等什救星也說不定。好在剛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師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裏以內,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們和她定約時說,逃走已來不及。到時這地方正是那傢後墻,賊潑婦詭詐刁猾,莫與那兩女子勾結,出什花樣吧?”和尚插口道:“這個不會。我已訪出這傢姓瀋,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雙胎,臨期難産,幸有兩神尼賜他靈丹、神符,纔保全母子。大師兄說,聽她主僕問答,並還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師父,大來出傢之言。我先來此,也曾細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無一物。賊婆暗下陰手,必是恨她,如何還會暗助?師祖近年最恨與正教中人結怨,不要招惹人傢吧?”
  黑女冷笑道:“二師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這老尼嚇破膽了。以前那等好勝的人,會說出這等話來。我不犯人,人如犯我,無故助敵為難,莫非也退縮嗎?”
  和尚聞言,意似憤怒,一雙細長合縫的怪眼突射出兩道兇光,正要發話。中坐胖老頭攔勸道:“你們兩師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為閑話爭執。四師妹忒喜多口,這等老尼,便多敗在她的手下,也不為丟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來,來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時未回。這是拼存亡的事,誰也不肯平白送死。賊婦現雖失勢,終是強敵,休看我們人多勢盛,畢竟人到才能分曉。自己人鬥口,外人聽去,也是笑話,何苦來呢?”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師祖有命,真個欺到我頭上,誰還怕她不成?”黑女似想賠話,鬼臉上方露出一絲醜笑,忽然失驚,改口道:“對頭來了!人數還多。我用來取笑的埋伏,竟會阻她不住,就快衝過來了。”胖老頭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連法火也暫且收去,以免萬一約來能手,威嚇她不成,反吃看輕。”說罷,同時把手一揮,籠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見,衹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動。
  對方來勢也甚奇特,人還未到,先聽林外有一婦人嬌聲俏駡道:“我看是哪幾個老不死的雜種,敢在我幺十三娘傢門前欺人撒野?請人赴會,還擺了一路的狗腳印。聖人門前賣三字經,這些零碎點心,不經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擡出來,包賞臉吃你一個精光。”那語聲乍聽若遠若近,好似還遠,可是話完人到,一溜黑煙過處,一排現出口個婦女,丐婦也在其內。
  為首一人最是妖豔,穿着一身純白孝服,神情也極蕩逸飛揚,直似與人調笑,不帶一點對敵神氣,纔一現身,便指着胖老頭媚笑道:“我當是誰個想打我小寡婦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門,知道我恨人在我門前頭逗貓惹草,近年老頭子死後,我又懶得出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法近身,故意藉題目來勾引我呢。原來是你這老不死的胖鼕瓜呀,莫怪鄔二娘狂風暴雨趕來尋我了。不錯,你兩傢先前有過節,你恨她,原也應該。但我為人及我寄居在此總該曉得,事前或貓或狗差一個,嚮我打個招呼,總算我混了這些年,老頭子雖死,沒有當傢人,居然還有人看得起我幺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婦的門。我一喜歡,就與鄔二娘有點瓜葛,不會幫你,也决不會幫她。怎麽明知老娘在此多年,連紙煤都不來一根,便要在我寡婦門前撒野?不知也罷,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請來,能不出來賣點小頭臉嗎?我素日心直口快,講情理。知道你兩傢仇深,决不沒臉強要臉,給你們和解。憑我一句話,便從此丟開,莫說你就願意,人傢還不一定願意呢。不過事前你不知道我會被人請來,我也不知是你們這一群寶貝。已然遇上,那是沒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傢雖然因犯傢規,在外受活罪,正艱難的時候,也不致於就怕什人。這裏總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這老胖鼕瓜,換了別人,我老頭子死了好久,丟得我孤孤單單,正熬得難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傢去,擺布個夠,暫時解饞纔怪。既是你們這一群,別的話不說了,衹請你們莫在這裏勾我惡心,各自一南一北分頭滾開。等過了她師門所限難期,她自會去拜訪你們,再行了斷。這一來三全其美,也顯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強麽?”
  說時,對面三人除和尚面帶忿激外,胖老頭和那形似僵屍的黑女,各把目光註定來人,一言不發。黑女神情更是緊張。直到聽完,胖老頭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鄒二賤淫婦,還同有兩位朋友,一位是羅五姑,多年不見,我還認得,另一位呢?”十三娘笑答道:“胖鼕瓜,你在自活了多少年紀,連我老姊子劉傢婆都不認得?難怪大模大樣,不理人呢。憑我三人出場打招呼,事有事在,衹請雙方暫停數年,日後再算總賬,總該行吧?”胖老頭目光仍是始終註定四婦身上,一瞬不離,也不起立,仿佛戒備甚嚴的神氣。聞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見,你仍是那樣火暴脾氣。明人不做暗事,我們傢規甚嚴,素來不做錯事。我衹問你,容人說話不容?”十三娘仿佛事情輕鬆已極,仍是一臉媚笑,嬌聲答道:“噢,這是啥子話呢?別人不容說話,你胖鼕瓜有屁要放,還不聞聞味嗎?”
  胖老頭聞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說話,就好說了。鄒二婆娘這條騷狗,十五年前因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計利誘威逼,無所不至。我兄弟雖是做木行的本分商人,但他經我引進,蒙我師祖鬼母恩收,也是一個記名徒孫。他知本門傢規衹許一夫一妻,最忌幹犯淫戒,便加堅拒。因敵她不過,纔請師兄弟們幫場。她當時固然吃了點‘虧,可是事由她自己不要臉,想勾引人而起。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過,惱羞成怒,立意報復,也還可說;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過是我兄弟行夥和些商客,與她何仇何恨,吃她潛伏暗算?她用黑煞手將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全排七十三人齊遭慘死,葬身魚腹,屍首皆無。未了,又乘機趕到我兄弟傢中,先把由木排上劫取來的財物作證威嚇,說連人帶排,已全被她製住,如能遂她苟且之願,便可無事,否則,木毀人亡,一個也休想活命。可憐我兄弟因想保全財産和那七十三條人命,當時又不留神,被她製住,衹得答應。她等我兄弟被迫與她成好之後,忽然藉口說我兄弟應當休了弟媳娶她,同時自吐陰謀,說了許多稱心快意的刻薄話,跟着發動一網打盡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
  幸而弟婦機智,看出形勢不妙,不求取勝,專一自謀逃路。見丈夫已然受製,立乘她專顧淫欲之際,暗中換了替身,帶了周歲女兒,逃出求救。可惜膽小,又沒想到她已成好遂願,還會連所愛人也下那等毒手,未能引虎離山,將母狗調開。衹用本門化血分身,連斷二指,逃出兩重羅網。救兵又來遲了些,兩下裏一延誤,吃這母狗又將我兄弟全家害死,衹逃出了一妻一女。連夥友、丫頭,帶房子,一齊化成灰燼。至於她生平,手黑心毒,所行所為,不必我說,你也知道。請問我們尋她,該是不該?
  “如說這是幺十三娘地面,我們欠打招呼;母狗又因罪惡滔天,連她那素來放縱徒子徒孫,淫兇害人的師長,也都覺她該死,兩次要殺,均被同黨豬狗求免,末了仍罰她在風塵中按傢規乞討三年。現在艱難之中,我們不該此時下手。但你十三娘也代我們想想,母狗何等刁狡詭詐。當時害人快意,以為她師父必要護庇。及至應召回山,她師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將她處死。幾經多少狗男女苦求,並以巧詞激將,死罪雖免,仍打了一頓黑煞神鞭,養了好幾年,纔得痊愈。我們當時妄信她所布謠言,不知是在山中養傷。師祖又因我兄弟違了戒條,不肯管這閑事,惟許自行報復。始而遍尋不獲,後雖查出真相,無奈她刁狡好猾,善於隱藏逃避,費了多年心血,好容易纔得尋到,布了羅網。我鬼母門下就多有仇,一嚮明張旗鼓,决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樣不要臉,專一暗算,乘人於危。可是人沒尋到。她見蹤跡敗露,遠隔數千裏的仇人,竟在此狹路相逢,知道難討便宜,纔自行出面訂約。我們事前原想到你,一則,知你和她有點瓜葛,而她近年所為,你當得知,未必不恨,事前說了,你也許難於處置;二則,時日太促,也來不及分人招呼。原料她做了一件虧心事,未必敢去見你。還有你近年蹤跡隱秘,我們初來,急切間也實難尋到。心想事後遇上,提說一聲,代你處置仇人,還許高興呢。哪知你會為她所愚,出頭作梗。黃昏時正尋母狗,她忽自行出現。我們原限她三天到場,她要答應,我們也設法尋你了。她偏說要了斷,就在今晚子時,口氣甚狂。我們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便是另有詭計。這時纔知,她是先請妥了你三位靠山,纔故示大方,來定約會,以免使我見面,說出她的罪狀,真個狡猾已極。可是這樣,我們益發容她不得。”
  話未說完,丐婦早已滿臉怒容。話剛說完,立時破口大駡道:“你纔是老不死的豬狗呢。你們不倚仗人多,老娘怎會請人幫場,十三娘是我於姊,你們過門不入,目中無人,已經該死,還敢在她門前賣弄。可笑路上還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兒,十三娘稍微動了點手腳,便把你那同黨浸在茅厠裏吃屎。你們少時能和他一樣逃得狗命,有屎吃,還是十三娘看你傢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們呢。有本事,拿出來讓老娘們開開眼,盡說大話離間,有什麽用?”和尚在旁,怒喝了聲:“狗淫婦!”手剛要擡,吃胖老頭遞眼色止住。同時十三娘一面搖手示意,不令丐婦再說,俏聲駡道:“胖鼕瓜,不用朝人做眉眼。
  你那鬼話說完了沒有?”胖老頭好似聽出對方並未被說動,面色驟緊,厲聲喝道:“話倒還有兩句。我衹問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那恩人妹於幺十五妹,還有你那妹夫閡烈,雖然當年被你氣走,從前情分還有沒有?如若餘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這賊淫婦害得骨肉分離?如今雖得重圓,十五妹已被狗淫婦害成殘廢。又將他夫妻認作他年保命吉星,並還還將獨女眇女劫騙拐走,隨她乞討受活罪麽?”
  十三娘聞言,似稍心動,面色略變,側臉嬌聲笑問道:“二妹子,胖鼕瓜說的是真話麽?”丐婦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顫聲答道:“我實因從那年見你,結了姊妹之後,太佩服你了,老想學你,什事說了必做,永不更改,哪怕多有波折,也把想做的事做完再說。偏偏愛你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實在無法,纔使計策,使他夫妻反目。當時不合妒忌十五妹長得太好,暗中約人,把她容貌毀去,並還斷了一手。以為妹夫就日後明白過來,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得深了。誰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鬧鬼,我又不合將眇女帶走。
  不特夫妻感情更好,反聽十五妹之勸,仗着師長皆為極樂童子所殺,無人說他背師叛教,竟自公然聲言改邪歸正,與妖山四惡門下永絶交往,把我恨入骨髓。衹未尋我報仇,也未尋他心愛女兒,好生不解。而我卻因此受了活罪,師長既加重責,而眇女小小年紀,竟學了不少法術,人更比我還要陰刁。妙在是終日隨我行乞受苦,並無逃意,偏又日常對我譏嘲作梗,不怕打駡,行事使性。我既不敢放她,又不敢殺害。起初衹想拿她做押頭,不料轉成了附骨之疽,我背她去尋姊姊,回時還好好地在一起,臨起身前忽然不見。
  我猜她對我必無好意,不知又鬧什麽鬼。我自從跟姊姊學,做了事便不賴,說了就算,也不後悔。不錯,我傷了十五妹。姊姊來時,卻許了我,不能使仇人稱心。衹要姊姊幫我出這口氣,事完之後,殺剮任便,服罪就是。”
  十三娘手往丐婦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說時仍是滿臉笑容,音聲柔媚,好似親熱非常。丐婦卻似驟出不意,如逢蛇蝎,當時面容慘變,低頭不語,意甚沮喪。同來還有兩婦,俱在中年,始終閑立,未發一言。忽然往側閃開,離了丐婦,由左嚮右,走往另一旁去。對坐三人面上,方略轉了一點喜容,待要開口,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鼕瓜的話不假。可是好歹她總是我幹妹子,不能看她受氣丟人。她先做了見不得我的事,事急卻來尋我,偏沒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當年火爆脾氣改了好些,居然會容人開口說話,以致被你當場揭穿。我生平亦沒有虧欠過人情,也沒有說過不算的事,尤其對誰都無什真情分。但我十五妹夫妻,卻是我對他們不起,侄女眇女,我們三人更是珍愛,她卻這等相待。想起當初,也真不在姊妹一場,她還說是學我的樣呢。我雖夭生淫婦,見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於迷我太深,個個心甘情願,哪個臨死嘆過一口怨氣?不論上來男的多麽心硬,也沒一個不回心相愛的,幾時為了愛人傢,殺傷過一個人來?再要占了人傢丈夫,不論男的死活,這女的如同我的債主,她想什麽,我必辦到。男的一死,他這一傢老少生養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認為世上女子最是吃虧受氣,男人到處姦淫,叫做風流韻事,女人稍微放蕩,便是淫婦。為爭這口氣,不用人說,先以淫婦自居,還用它起了外號,立志嫖盡天下美男子。
  對方也是女流,她不能學我,如何再令她白丟丈夫呢,至今這類寡婦受我幫助的,少說也有一百多傢。幾時對人傢老婆下過這等毒手?你們大概也看得出來,此時就你們肯解仇怨,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過我嚮來話出必行,她急難相投,我已答應在先,適纔所說是另一件事,仍要請你胖鼕瓜先買我一個面子,暫時各自東西。日期也不甚多,衹在一月之內,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尋到,仍請你們來此一會,無事不可商量。你看如何?”
  胖老頭聞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這母狗忙中有錯,弄巧成拙,誤請出你這兇星。你又不似昔年那樣冒失,上來就動真章,不容分說。如今罪狀揭發,休說我們,便你也不容她活命。這類該萬死的母狗,誰殺她也是一樣。不過,我和她仇恨太深,必須親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門中規條,你也深知,見強就躲,從來沒有。無論是誰,我們已然上場,哪怕不是對手,明知必敗,也須盡力周旋,决無敗退之理。你一上來,我們便先打你招呼,我兩傢素無仇怨。你先不知母狗是你對頭,也還可說,現已對你言明,以後你對誰也說得出去,並還顯出義氣和你披麻教的威風。何苦受這淫賤母狗之愚,鬧得雙方失和,不歡而散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靜聽。可是胖老頭這面三人,神情較前更為緊張,各把一雙目光註定對面四個奇怪婦人身上。仿佛強敵當前,劍拔弩張,危機四伏,一觸即發之勢。
  瀋琇遙望雙方,除初出現時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煙,看去奇怪外,衹是對談不休,別無動作,神情又是一鬆一緊。再看亭外山石後面所立竹竿雄雞,仍是原樣未動。眇女似以全神貫註墻外,也不再回頭打手勢。時久無聊,因眇女那等求告,總算是目睹怪異,有了一點戒心。想喊眇女來問,恐驚妖人,便學眇女的樣,輕悄悄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後面。眇女警覺回顧,忙伸小手,連打手勢,請在石旁隱處伏坐,不令近那竹竿。瀋琇見她驚惶失措,方想用手勢慰問,忽見眇女朝外連指。就着石隙往前一看,胖老頭話已說完。衹聽十三娘媚聲媚氣他說道:“胖鼕瓜,你想差了。我自來言出必行,永無更改。
  何況我這二妹子,她那年答應我一件事,還沒有辦呢,哪能由你們這一群稱了心去?要不是她答應事完,教我那點床鋪上的門道,我還不會來呢。十五妹的事,我當真一點不曉得,這樣容易受人支使嗎?便你不說,我遲早也須問她要個交代,不過事情是該挨一挨二地來。你們急驚風遇到慢郎中,放乖些,聽老娘的話,那纔真是不會傷兩傢的和氣。
  她反正沒死,你胖鼕瓜忙些啥子?得人財禮,與人消氣。你看劉傢婆和天花娘兩位老姊,哪一個是白給她幫場的?就老娘肯丟人,吃這吐出去的口水,這二位面軟心慈的老姊,肯袖手一走嗎?”
  胖老頭子等三人似知事將决裂,面色雖極忿怒,尚自引忍持重,衹管暗中準備,還未發作。丐婦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已垂頭喪氣,任憑仇人辱駡,並未答理。仿佛自知危機已臨,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狀。及聽十三娘剛說到有事用她,立時精神重振,身挺頭昂,目藴兇光,怒視三人,神情甚是獰厲。等把話一聽完,益發趾高氣揚,不等對方答話,惡狠狠咬牙戟指,厲聲剛駡得:“該萬死的老豬狗,你離間我……”第二句話未說完,旁坐和尚見對方四妖婦,衹十三娘一人媚聲媚氣和胖老頭嬉皮笑臉,說之不已,連正眼都無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態甚是輕衊,早就怒極。衹因強敵當前,連受為首人的暗示,不令發難,勉強忍住,正生悶氣,無從發泄。一旦仇人又復兇橫潑辣,指手跳腳,破口辱駡,由不得怒火上攻。因為胖老頭法力高強,久經大敵,藉着雙方問答延宕,早把毒手準備停當,防禦周密,正好由一人先發動,然後以靜禦動,看準來棋下於,未再暗中攔阻。和尚原是鬼母門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衹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頭機智沉練,法力也要差些,出手卻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母狗賤淫婦,也敢人前猖狂!”揚手便是五根尺許長的針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婦好似各人相中了一個,表面從容,暗有成算。十三娘依舊媚笑,望着胖老頭,櫻口微動,欲言又止,並未伸手。
  瀋琇方想丐婦必傷,哪知針光飛出,丐婦不料對方出手這麽快,覺出幫手未有言動,百忙中方在驚惶欲避,同時手伸口內,待用邪法抵禦時,就這一眨眼工夫,針光忽在丐婦面前懸空停住,依舊作出嚮敵衝撞猛射之勢,無奈似被什東西隔斷,衝不過去。緊跟着,便聽名叫天花娘羅五姑的妖婦駡道:“賊禿驢,不要臉,和老娘們在一起,不打個招呼,就放冷箭嗎?幾根棺材釘,也要拿出現世,沒的給你師父丟人。再不收回去,獻點新鮮玩意出來,老娘要解裹腳帶捆你了。”瀋琇見這妖婦一臉橫肉,滿布麻子,生相奇醜,又粗又蠢,聲如狼嗥,甚是刺耳,下面卻裹就一雙三寸小腳,衣飾又極妖豔華美。
  先未言動,不曾留意到她。這時口中發話,好似有心賣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雙驢蹄般的小腳,故意做出俏生生,嬌怯不耐久立之狀,連腰身帶那寬厚幾及二尺的屁股,亂扭了好幾下。說到末句要解裹腳布捆和尚,更把穿着綉鞋,方圓大小僅有三寸的小腳,朝和尚擡了一擡,眉眼亂動,神情越發醜怪,令人見了忍不住要笑;眇女知道,今晚雙方全都不弱,情勢險惡,遜出來時預料。尤可怕的是雙方全是妖邪,如被發覺,必無生理。恐瀋琇笑出聲來,不住搖手乞告,又指令看。瀋琇經她指點,纔看出丐婦面前多了一片煙霧,將對方飛針阻住,不能穿過傷人,妖煙稀薄,又是淡緑色,針光純碧而亮,不定睛註視,决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伸手連指,五根飛針也隨同飛躍,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無論飛針縱橫擊刺,飛嚮何方,全被妖煙擋住。
  丐婦自更得意,跳足亂駡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還駡,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針前攻,一面註視敵人動靜,態甚莊重,下餘雙方各有兩人仍作旁觀,不言不動。丐婦咒駡正兇,忽然二次伸手人口。胖老頭一眼瞥見,嘴皮略動了動,也未聽出是否說話。右坐形似僵屍的黑女最是陰沉,自從敵人出現,手先和胖老頭一樣,縮嚮抽內,從此目註敵人,形如木偶。這時忽然冷笑,喝道:“騷母狗莫狂,先還你一點報應。”同時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砍了下去,動作極快。話未說完,便聽一聲慘叫。
  丐婦伸手人口,本因敵人厲害,想將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藉着暴跳辱駡,去分敵人心神,然後驟出不意,逞兇一擊。滿擬此法比平日慣用的本門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輕易不用以傷人。哪知對方早已看破,法力既比她高,出手更是穩練神速,早有反擊之策。她這裏張口才咬,敵人老早戒備相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盡遭慘報,鬼母門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發動。黑女手砍地面,丐婦這裏猛覺奇痛徹骨,臂上着了一下重手。跟着咔嚓一響,一條右臂竟然離肩數寸左右平空折斷,墜落在地。
  十三娘等三妖婦上來輕敵太甚,對方老謀深算,上來便做出怯場無奈之狀,又以準備嚴密,一切埋伏隱而不露,一時疏忽,不曾留心,在自分人監防,沒料對方出手如此神速陰辣。十二娘專對胖老頭,又是有名的風流寡婦,笑面夜叉,神態照例從容,下手越毒,越不發火,本領也真高。一見丐婦驟中暗算,痛暈慘嗥,人將暈倒,笑駡道:
  “二妹子,怎沒出息,丟了一點零碎東西,也要這等猴急樣兒?這裏又沒偷兒撿便宜,還怕丟東西麽?”口說着話,人也走過,揚手先朝丐婦一拍,跟着便想拾那斷臂,作法與她接上。哪知因想先給丐婦止痛,以為黑女已有人對付,沒先搶手,又慢了一步。就這一轉身,胖老頭一聲不響,手伸袖外一彈,叭的又是一響,那條斷臂立即粉裂,碎骨爛肉連同血點四下紛飛,宛如雨射。
  這一來,三妖婦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護住丐婦,暗中雖待發動毒手,表面上仍是不顯,衹回眸朝胖老頭媚笑了一笑,嬌聲俏駡道:“胖鼕瓜真乖,想不到老娘活了多半世,今天還走眼呢。既愛撿小便宜,都送與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呢。”隨說,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揮,那正往四下飛濺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窩蜂飛起,化為一蓬火雨,先朝胖老頭當頭罩去。同時,天花娘,劉傢婆覺出對方不是易與,自己這一面不合輕敵大甚,以致吃了大虧,就算結局能勝,丐婦一條右臂已被裂為肉泥,再也不能復原,人是丟定了。不由又氣又急,各自喝駡動手,場上立時熱鬧起來。
  四妖婦來時,本是一字排開,自胖老頭揭發丐婦罪狀,天、劉二妖婦便捨丐婦,立嚮左側。十三娘對敵時,最喜賣弄風騷,對於丐婦以前惡跡並非不知,因另具有一種深心,故意藉着胖老頭幾句話,嚮其示威,不是事完真想殺她。又知敵人近年得了師傳,法力愈高,口氣神情雖似膽法,不可不防。便藉說笑,點醒二妖婦,又往前走了兩步。
  天花娘會意,知她恐丐婦力弱,自己還要獨當胖老頭,不暇分身相護,便藉着與和尚動手,閃嚮丐婦身前,本意為她擋橫保護,不料會中黑女暗算,廢了丐婦一臂,不由大怒,手剛朝黑女一揚。和尚見她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前發飛釘光華暴長,威力驟盛,妖婦這類邪法,最重心神主馭,似此強敵當前,更忌神散,那阻擋飛針的妖煙立即衝動,幾被乘隙衝過,射嚮身上。心中一驚,不顧再傷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張,先噴出一口黑氣,將全身護住。同時右手就勢轉嚮和尚一揚,立有無數尺許長的箭形黑影嚮和尚飛去。
  劉傢婆因自己專對黑女,竟有此事發生,情急更甚,上來破口大駡,便下毒手。頭搖處,滿頭花白長發先自披散。同時由腰間麻布袋內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長的薄竹片,另有三柄七寸來長的小鋼叉。三洋東西,除飛叉明光錚亮,映月生輝,稍微異樣外,下餘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時動作卻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朝自己頭上釘去,連叉頭深深插嚮右額角內,衹露出半截五寸來長的叉桿在外。入骨二寸,並無點血流出。
  如非眼見,直與天然生成相似,這時胖老頭等三幢護身法火重又出現,光焰更亮,照得滿林碧陰陰的,到處通明。
  瀋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遠,看去逼真,乍見這類從來未有的怪事,自覺新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滿臉憂疑竟未覺察。那劉傢婆插完飛叉,左手揚處,七根竹片隨即飛起,凌空直立空中。緊跟着又把剪刀釘嚮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內,取出一柄小刀,先朝對坐黑女面上遙遙一晃,待要朝面前懸空直立的竹片上砍去。她這裏兩次伸手施為,動作雖極敏速,無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頭以靜製動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婦支解慘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主意,始終留意,全神貫註對方動作,並不急於收功。一見丐婦被自己行法斷去一臂,又吃胖老頭合用代形解體禁製將斷臂震成粉碎,對方縱然邪法甚高,也無法補救,斷定三妖婦那等狂傲,丟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殺手相嚮。便不照預定嚮丐婦再下毒手,也不起身對敵,衹把護身法火放起,並還加強威力,以防不測,恰在此時運用停當。
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