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竜
  第01章 飛刀與快劍
  第02章 海內存知己
  第03章 寶物動人心
  第04章 美色惑人意
  第05章 風雪夜追人
  第06章 醉鄉遇救星
  第07章 誤傷故人子
  第08章 往事不可追
  第09章 何處不相逢
  第10章 十八年舊怨
  第11章 天外來救星
  第12章 同是斷腸人
  第13章 無妄之災
  第14章 有口難言
  第15章 情深意重
  第16章 假仁假義
  第17章 原形畢露
  第18章 一日數驚
  第19章 百口莫辯
  第20章 人心難測
  第21章 以友為榮
  第22章 梅花又現
  第23章 誤入羅網
  第24章 逆徒授首
  第25章 劍無情人卻多情
  第26章 小店中的怪客
  第27章 小店又來怪客
  第28章 要人命的金錢
  第29章 長眼睛的鞭子
  第30章 漫漫的長夜
  第31章 小李飛刀
  第32章 知已仇敵
  第33章 驚人之語
  第34章 驚人的消息
  第35章 吃人的蝎子
  第36章 奇異的感情
  第37章 老人
  第38章 祖孫
  第39章 阿飛
  第40章 姦情
  第41章 狡兔
  第42章 惡毒
  第43章 生死之間
  第44章 兩世為人
  第45章 千鈞一發
  第46章 英雄與梟雄
  第47章 大歡喜女菩薩
  第48章 女巨人
  第49章 各有安排
  第50章 溫柔陷阱
  第51章 奇峰迭起
  第52章 陷阱
  第53章 騙局
  第54章 交換
  第55章 蕩婦
  第56章 出鞘劍
  第57章 火花
  第58章 英雄
  第59章 勇氣
  第60章 友情
  第61章 承諾
  第62章 絶招
  第63章 斷義
  第64章 禍水
  第65章 利用
  第66章 自取其辱
  第67章 武學顛峰
  第68章 神魔之間
  第69章 是真君子
  第70章 毒婦的心
  第71章 互鬥心機
  第72章 人性無善惡
  第73章 蒸籠和枷鎖
  第74章 最慷慨的人
  第75章 生死一綫間
  第76章 高明的手段
  第77章 興雲莊的秘密
  第78章 恐怖的决鬥
  第79章 義氣的朋友
  第80章 可怕的錯誤
  第81章 無心鑄大錯
  第82章 無言的慰藉
  第83章 偉大的愛
  第84章 忽然想通了
  第85章 錯的是誰呢
  第86章 血洗一身孽
  第87章 重生
  第88章 勝敗
  第89章 蛇足
第一章 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衆生為魚肉。
  萬裏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
  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裏雖然很溫暖很
  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厭
  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囗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囗的喝着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
  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
  着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
  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綫條看來是那麽柔和而優
  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綫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衹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
  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衹有他的眼睛卻
  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緑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
  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着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
  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面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嚮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
  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
  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這雪堆裏埋着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
  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
  了,衹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
  裏來,又孤獨地走嚮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絶不肯停
  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裏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
  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汗沒有說什麽,心裏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麽?你為何總是衹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鬆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
  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裏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
  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着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
  麽輕微,他也絶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絶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絶不回頭!他既沒有
  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衹穿件很單薄
  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
  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纔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綫,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
  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
  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嚮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
  何人都無法拒絶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
  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
  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
  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麽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
  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絶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絶不喝……
  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
  我喝一杯麽?”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着,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着道:
  “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麽?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麽
  天真,那麽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衹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着的那柄劍麽?”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麽?”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衹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
  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衹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變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着道:“依我看來,那也衹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
  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
  鬧。
  院子裏堆着十幾輛用草席蓋着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
  着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綫綉在上面的是
  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裏,不時有穿着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
  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裏的時候,客棧裏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着急,因為他
  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裏找了張角落裏的桌子,
  要了壺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
  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幹
  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衹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
  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裏,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裏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
  着什麽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衹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裏。”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衹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
  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麽?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
  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麽,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
  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
  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
  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
  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
  着:“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麽?”
  另一人笑道:“俺怎麽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
  耀武揚威,還說什麽:‘衹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
  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
  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衹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衹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捲
  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着鮮紅的披風,頭上戴着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
  樣高矮。
  大傢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衆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
  得眼睛發直了。
  衹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嚮在瞪着門外,因為方纔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
  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
  着門裏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捨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
  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囗氣,目光這纔轉到兩人身上。
  衹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醜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
  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占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
  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裏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
  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着,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
  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衹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
  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臺,然後,
  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裏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
  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衹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着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
  刷來刷去。
  諸葛雷衹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着,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
  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慄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
  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着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囗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
  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衹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囗外交的
  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麽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
  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着,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裏衝出,衝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
  血纔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
  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囗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
  想這麽樣帶走,衹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裏說着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倉’”地拔出了劍,別人
  衹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裏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
  飛了起來。
  衹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衹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
  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麽樣一做,
  別人也就衹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
  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衹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麽?”
  說到這裏,他長長吸了囗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
  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
  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
  更不知要睏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
  幾步,纔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麽?”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
  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髭大汗,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
  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
  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麽事的人,十人中倒有
  九人的腦袋已搬傢了。
  衹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麽話好說的,兩
  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
  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纔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囗中說出,每個字
  都變得象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着桌子爬了一
  圈。
  李尋歡到這時纔忍不住嘆了囗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
  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嚮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
  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傢情願送給咱們的,衹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
  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
  劍,傲然道:“衹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
  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
  他們在說什麽。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擡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
  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幹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
  得就象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麽孤獨,那麽倔強。
  他的眼裏永遠帶着種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隨時都在準備爭鬥,反叛,令人不敢去
  親近他。
  但最令人註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着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纔那句話是你說的
  麽?”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衹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
  實在從未見過這麽好笑的事。
  少年衹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麽。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
  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髭大汗暗中嘆了囗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
  有毛病。
  衹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衹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
  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衹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
  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櫃臺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
  是紋風不動。
  大傢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囗氣,一囗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
  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
  來他方纔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麽?”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麽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囗,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
  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裏‘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
  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
  的顫抖。
  衹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裏標出,他悶着的一囗氣也吐
  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的仍是那麽認真,認真得就象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麽?”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麯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着
  自己的頭髮,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
  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象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臺後那掌櫃的面前,
  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櫃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臺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衹是拚命
  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纔回頭嚮那虯髭大汗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髭大汗嘆了囗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嚮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
  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嚮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絶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
  纔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
  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尋歡,眼
  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裏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裏流了出來。
  他瞪着李尋歡,咽喉裏也在‘格格’地響,這時纔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
  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衹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
  瞪着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纔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
  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麽要
  殺他?
  但他衹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裏,竟似露出了一
  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衹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第二章 海內存知己
  馬車裏堆着好幾壇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
  快。
  李尋歡瞧着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
  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虯髯大漢已在車輪捆起
  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尋歡道:“你為什麽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衹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
  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纔又從罎子裏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着,
  很欣賞他的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嘆了囗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
  該殺,我非殺人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纔殺那白蛇的麽?”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麽你衹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衹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衹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後說不定會
  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衹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麽?”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麽?”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
  衹有殺了你,以後纔可以重新揚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
  之險惡,衹怕你難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
  最少先讓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後,忽又接道:“但我衹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
  惡毒,其實虎狼衹為了生存纔殺人,人卻可以不為什麽就殺人,而且據我所知,人殺死
  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註着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衹可惜他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麽大
  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麽孤獨,那麽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
  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麽溫柔,那麽親切,那
  麽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註着,他忽又問到:“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衹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麽?”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纔發覺他有時
  雖然天真坦白得象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着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
  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沉默得更久,然後纔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麽?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
  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時候,
  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在我就叫你阿飛。”少年道:“很好,現在你就叫我阿飛──
  其實你無論叫我什麽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的嫣紅色,但他
  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進脖子裏。
  阿飛吃驚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並沒有說
  什麽,衹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着,李尋歡笑道:“衹因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
  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
  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來?到哪裏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地凝註他半晌,展顔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勺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
  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麽事?”
  虯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麽人?”
  虯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傢頑童堆起個雪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着兩
  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着,阿飛卻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從來也
  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嚮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衹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
  鳥獸絶跡,令人寂寞、饑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着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他目光也在遠望着遠
  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
  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
  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
  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衹見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
  灰般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着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絶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醜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
  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裏?
  殺他的人,為什麽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虯髯大漢將他的屍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細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
  傷痕。
  李尋歡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麽?”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後,那包袱
  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註意力,
  他纔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
  了那衹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着,喃喃道:“那包袱裏究竟是什麽
  呢?為何有這麽多人對它發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着,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麽他將包袱奪
  走之後,為什麽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瞭解,有時甚至天真得象個孩子,但智慧之高,
  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準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衹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過這裏,
  所以要在這裏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沉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虯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麽。”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絶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
  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李尋歡嚮他贊許
  地一笑,然後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
  林中走了出來。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了個人,這人幹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象是一陣風
  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後,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地雪雖已結冰,但冰
  上又有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入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
  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衹在十
  三年前見過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纔發現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
  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
  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覺得很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齊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着話,樹林裏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
  不覺倒抽了囗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顔六色,花花
  緑緑,腳上穿的也是綉着老虎的童鞋,腰上還係着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像獰惡,
  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
  地直響。
  虯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嘎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
  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
  賠。”‘賠’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嚮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
  之鈴,響聲不絶。
  李尋歡衹是含笑瞧着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麻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
  ‘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傢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
  但四位卻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
  去尋尋歡,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
  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衹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裏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想不到他這新交的
  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衹不過僅將李尋歡多采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
  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地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現李尋歡面上雖還帶着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別人衹要一提
  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沉着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
  李神刀,冠絶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
  弄死,回去無法嚮我師傅交代,所以纔拉住我手的。”
  李尋歡微笑着道:“但各位衹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麽樣高明了,而一刀是
  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沉下臉,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復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猛幹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麽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復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麽?”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衹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重托給‘金獅鏢局’的,若有失閃,敝鏢局數十
  年的聲名就從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屍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的黑蛇怎麽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嘆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麽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接着又道:“衹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還,在下非但立刻
  就走,而且多少總有點心意,給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着手裏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裏,但我卻還
  未决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面上已變了顔色,虞二拐子卻搶着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後,還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沉着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後,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大小三百餘戰,
  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霎眼間已全都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
  十餘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並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絶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
  一戰,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嚕嗦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你還考慮什麽?”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麽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何那趙老二外,
  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着軟鞭,
  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麽?”
  李尋歡微笑道:“你衹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衹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衹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
  他一直躲在旁邊,沒有人註意他,所以也衹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沉思着,道:“嗯。”
  李尋歡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
  疑於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訊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絶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齊,衹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衹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好混的了,
  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面,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着他,道:“你現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係,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着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反正
  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麽分別?”
  阿飛沉默着,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着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
  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着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
  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衹不過你前程遠大,跟着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象已
  和倒黴,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象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絶
  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纔轉身望着他,道:“你在這裏等着,最好將這條蛇的
  屍體也埋起來,我……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然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衹不過是
  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着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纔看他們
  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
  李尋歡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虯髯大漢的面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着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兇險,
  少爺就絶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麽,頭垂得更低,等他擡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
  似乎又在咳嗽着。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齊吞沒。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麽又
  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面?可是你見着她之後,
  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象條獵犬
  那麽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
  甚至空氣裏,衹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絶不會錯過,二十年
  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象是個絶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麽急
  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裏,那時正是春
  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傢,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會停下車
  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緑水,春日裏的遊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歡笑着
  的紅男緑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嚮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
  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裏,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
  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
  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裏。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傢仍在。
  他這麽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
  腳在那酒傢裏。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裏仍不禁隱隱感覺
  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捨棄,衹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
  回憶,卻象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纔再
  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傢。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桿,配上碧緑
  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裏這裏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鬱,倚着朱紅的欄桿賞
  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桿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
  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裏!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
  絶不會有其他遊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裏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
  般竄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
  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
  十幾尺。
  但酒店裏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面,他心裏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
  回到這裏。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
  站在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馬在低嘶着,踢着腳,查猛卻衹是站在那裏,既不出聲,也不動,就象是個
  泥塑的,還未着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嘆了囗氣,道:“想不到!……”
  他衹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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