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乡土风情>>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元宵
  我是一氣之下讀完瀋從文這篇《元霄》的,好久沒讀到這麽好的小說,很過隱,看完時已是凌晨,卻無半點睡意.
  
    一開始以為瀋從文會象所有的文人一樣先介紹元宵佳節的來歷,然後是介紹他家乡的舞竜燈耍竜燈是怎樣的民鄉民俗充滿傳統的熱鬧,再然後就是介紹元宵小吃什麽的比他鄉更具特色.
  
    好作傢的思緒都是不由凡人的思想牽引。淺看這篇文章似乎跟元霄並沒有特別的衝突,也就是說跟元霄沒什麽很要緊的牽涉,我順至有把這篇文章的名字改為《周末》或改成其它什麽節日的念頭,深悟纔知這篇文章寫得真是妙不可言,這些故事真真確確發生在元宵這一天,也衹有元宵這一天,瀋從文筆下的雷士先生纔會放棄每天四小時的寫作時間,也衹有元宵這個節日那個寫小傳的雷士先生纔不是什麽作傢,而衹是一個孤單寂寞的中年男子.文章取名《元宵》再貼切不過。
  
    "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來捕捉這個世界的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這是雷士先生曾經所寫,雷士先生衹是個寫小傳的人,看這篇文章時我不免把雷士先生定義為大作傢瀋從文,他的文字絶對要影響幾代人.包括我。
  
    元宵的這一天雷士先生原想去看望一個朋友,可突然想起了這一天是元宵,他要去看的朋友有主婦有孩子,不免起身又坐下把帽子擲到房角書架上,放棄看友.一個孤單男子不想去打擾朋友三口之傢的幸福寧靜,他也害怕觸景傷悲,讀到這兒我想起了晉朝大書法傢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雪夜仿友戴安道,等到了戴傢門口不敲門卻又轉身打道回符,人問其故,他回答說:乘興而來,盡興而返,我又何必見安道呢?衹是雷士先生這一刻起身又坐下還沒走出傢門的仿友卻沒有王徽之那般灑脫.
  
    一個作傢的孤單是一觸碰就脆弱,更是易燃且易碎的,元宵這一天雷士先生心無所是從,他空虛寂寞,他想找草啊枝的來寄托,瀋從文把節日裏的一個寫小傳的中年人的寂寞,思想,言行,抒寫得淋漓盡致,微妙微肖,讓我忍俊不禁。
  
    舞文弄墨之人是最寂寞的,也是最懼怕寂寞的,也衹有舞文弄墨之人最能利用寂寞並把寂寞二字演譯為憂傷的美麗.演譯為癡癡傻傻讓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舉動,他癡傻的望着墻上那一堆如牛屎的蜂窩出神,把那小小的蜂窩泥孔想象成通往許多地方的小門,想象蜂子在做什麽,思想着什麽,順至想知道蜂子的更多,平常沒留意的粉剌竟也成了元宵這天不大不小的煩惱.
  
    "一個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為將近荒唐,一個思想細緻的人他可以深入生活,然而一個倦於思想的人,他是衹有幻滅的悲慟咬他那顆心"無凝瀋從文是位深入思想文筆極其細微的作傢,我讀懂了他的這篇文字,我想。
  
    "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來捕捉這個世界的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當瀋從文再次重複這一句時,我也不由繼續雷士先生的寂寞之行。
  
    元宵這一天他想到了不被引人註目的蜂窩,想到了臉上的粉剌,並無聊的用腳拍打地板,由此他想到了腳下的皮鞋,從皮鞋想到了買鞋,想到買皮鞋時的那個女人的苗條身體,想着那情不自禁的一路跟着苗條身體到舞場門口,想着自己要是能跳舞他就穿着這新買的皮鞋陪苗條身體舞一夜。
  
    他順至把他的錢夾也從口袋裏拿出,並數着裏面的鈔票,沒事的整理歸類,然後由錢想到錢可以讓女人墜落,乞丐因得錢歡喜而死,人有了錢可以在人前增加若幹勇氣,想到了他善於用錢的那些事情,如今他是錢在手上卻不能把這個錢照他所想的去做,從前想的這樣那樣是可以得到的幸福,這時仍然不夠了.當一個人明白錢不能幫助他獲得他所要的東西時也是一種寂寞吧.由此我想,這個世界上跟錢有關的寂寞也是分若幹種類的.
  
    "當智力驟然失去心情就會與年齡不相稱起來,難免把固定的秩序破壞,變成世俗所說的***人了"人可寂寞不可***,我想。
  
    他把腳拍打地板發出蓬蓬的聲音,他又想起他的買鞋,他又想起了那個苗條身體,想着人的生存總是為女子之外,卻又想不出為女子以外的什麽,這時他的寂寞已從無聊到了無所排遣,他順至想不明白人究竟為什麽生存。。。當他的心快要變得麻木時發現日影在墻上移動纔突然醒悟他必須出門,或許衹有出去纔可不比在傢裏更為寂寞得恐慌。
  
    他是個寫書的人他當然首先想到的是去書鋪,在書鋪他看到很多青年在買他寫的書,那場面讓他很是感動,想着那些年輕人用爸媽給的一點零用錢買他的書時他真的很想自己是個有錢人,這樣他就可以印上一萬册書免費送給他們。
  
    他在自己的書這麽暢銷時還能把自己視為一個來買書的人,真是可貴,在書鋪夥計的大力推薦和熱情服務下他買了幾本自已寫的書,他很善良想他人所想,為他人所想,不失一個作傢的愛心和謙卑,後來他把二本書送給二個為買書而跟書鋪夥計爭吵的青年,一個身為名作傢的雷士先生此刻沒有半點作傢的那種清高與張揚讓人十分敬佩。這時我想起不久前朗誦房間發生的一件事,一女寫手因麥序上的室主下面要讀她的文章竟然不願多等幾分鐘沒收了麥上一正準備朗誦的女孩的麥,我很氣憤,後,點擊房間公示於衆的博客網址走進她的博客,並給她發了張字條:出沒朗誦房間的朋友不是文人就是墨客哪一個都不能小瞧,怠慢,你還是先學做人然後再學寫文章吧。這位女寫手從此再不敢在朗誦房間招搖了。
  
    雷士先生走出書鋪,走上大街,心中的寂寞漸漸加濃,正想返傢,他突然看到前面黃包車上有一美女嚮他略示風情,他來不及思想就跳上人力車,車夫問他去哪,他手指前方,車夫會意,這時的雷士先生讓我想到了***才子唐伯虎,自古才子多***,不知瀋從文筆下的雷士先生可否有唐伯虎那樣的花癡技倆弄出一幕幕鬧劇後以意中人終成眷屬?
  
  
    雷士先生心不由自主讓車夫載着一路追趕象是街頭色狼,直到女人在花店下車他也緊跟下車,這時的雷士先生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行為實在荒唐,不過他很快就為自己找了個理由:進去買一束花也沒什麽要緊,進去看看也不算是壞事。
  
    總算好事多麽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折,被他追趕的女人竟是曾經與他同船共渡的女子,因為船艙失火他還救過她和她母親的性命。千年修得同船渡,又是英雄救美,我想他與她應該是有緣人吧。一年不見雷士先生成了名作傢而這女子也成了光明劇院的臺柱子,驚喜之餘雷士先生應這位名叫秋君女子邀請,提着秋君陪他買給送秋君母親的禮物,坐在去看望秋君的母親的車上,我想,他心裏一定在想,秋君的母親或許就是他未來的丈母娘吧。就這樣他與她心照不宣,車中當秋君無意告訴他她已是有夫之人時,他人仿佛驟然下沉如跌深淵,半天才泛過神來,當她告訴他他剛纔的神情象他小說中的中年男人時,他的脆弱已是不能自持了,他跳下車有些踉蹌連書也忘在車上。
  
    秋君不解,無奈看他被人群淹沒在大世界。他喝着茶想着剛纔下車時的匆忙有失禮貌,又忘記問秋君住址不免有些懊腦。其實他下車是對的,他不該去破壞這個女人的幸福,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夢,可他茫然甚至為再見不到她而傷感落淚,他甚至想返回下車的地方等她到夜等她到天明,等這個女子出現突然叫他上車。
  
    還是回傢吧說不定傢中另有驚喜在等着你呢。回到傢中傢中並沒有什麽事情在等着他,他就想着這一天的巧遇——賣書的小夥子,二個為買書而爭吵的青年,想到這個讓他二見傾心的秋君,他想把這一天的事情寫一部小說,想為秋君寫首詩,最後他真的給秋群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沒到秋君面前,他人先讀着信就落淚不止。詩是朦朧的美,傷心不需要正當的理由,這就是一個作傢的心態吧。
  
    "雷士先生象在獄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覺得幸福憂患皆屬於世界所有人類,人與人在愛憎與其它上面原都是那麽貼緊黏固成整個,但自己仍然衹是獨自一人渺不相涉"是的他擋不住女子對他的透惑,還是去了有秋君的光明劇院,戲子是多情的就象才子天生的***,戲子秋君愛她丈夫也喜歡眼前的雷士先生,她不顧她母親的多次提醒,她是有夫之人,還依然撩撥雷士先生那一顆中年男人的寂寞,讓這個中年男人對女人的青春身體想入非非。
  
    又是坐在車中,跟昨天是不一樣的,昨天他有些意亂,有些茫然,有些失落,為情所睏.今天他卻是真真實實的捏着秋君的纖纖素手為情所迷.車上,他已想好後天去杭州,跟秋君一起去杭州,那個時候秋君就是他懷中的小鳥依人,可他卻說:他是去杭州換換思想。也許他不會去的吧?  
  
    《元霄》敘述到此,我想該為自己寫點什麽.今天是元宵,今年的元宵因加進了瀋從文的《元霄》比往年的元宵多了一分節日的概念,算是祝福自己元宵節快樂吧,要知道我已是多年沒怎麽過元宵這個節日的。感謝瀋從文的《元霄》讓我渡過一個豐盈的元宵.
一、傢中
  一個為雷士先生寫小傳的人,曾這樣寫過: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捕捉這世界一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
   因為是元宵,這個人,本來應當在桌邊過四小時的創作生活,便突於今天破壞了。先是想出門到某一個地方去看一個朋友,到臨出門時又忽然記起今天是一種佳節,在這傢有主婦與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於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擲到房角書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裏有東西在涌,也說不分明是什麽東西。說是“有”,不如說是“無”。他感到的是空虛。心情不能嚮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葦,便仿佛得了救,他於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這一天的好辦法。凡是辦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實行之前,先就知道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到後就衹有癡坐在那裏,面對窗格數對窗墻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數目了。
   那覆在墻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個,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許多地方之小北門,雖有此道,卻用物堵塞,禁止出入,為取吉兆那樣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這泥球內有無生物,假使是有,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麽事,思想些什麽。他願意知道它們多一點,但做不到。他其實,何常不願意也多知道自己一點呢?但自己空虛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將這空虛離開身邊,如何把生活變成如一般人那樣,既不缺少興味,也不缺少快樂,他可永遠不清楚了。
   仿佛煩惱來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儼然做着工作的樣子,一面想,這是往日的辦法。有了這辦法,生活在本身上雖找不出意義,但另外,間一翻翻文件盒裏的成績,似乎是這樣仍然可以單獨活下去了。且當想到一切過去的偉大前輩,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又不禁興奮起來。想到在生活上苦戰的英雄瘡痍滿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則又不禁臉上發燒。在另一時,自己的行為,不就已經給人說過這是“英雄”這是“戰士”了麽?過去的,另一時代的戰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遠,那不可知。然而所謂享樂者徒衆,他將用什麽方法在什麽情形下消磨着這每一天呢?明燈華筵周旋於女人之間,回來則頭痛心煩;或留心自己臉上一點粉刺,便每日照醫生所囑咐做事;或為一件衣和縫工吵嘴,不能自休……這裏就無處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實源泉,鄙視、憎忿、無端的傾心與有意的作偽,隨時隨處可遇。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謂煩惱,然而所煩惱者,當為另外一事,不比這時的他是十分顯明的。這時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於展開。
   一個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為將近於荒唐,一個思想細緻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個倦於思想的人,他是衹有幻滅的悲慟咬他那顆心的。
   他低頭坐下,望了望腳上的皮鞋,鞋為新置,還放光,鞋底邊的綫尚不曾為泥弄髒。因為鞋,想起買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邊,見到的一個女人苗條身體,看女人仿佛近於暗娼者流,就有意無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隨後發現了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頭返傢。鞋子使他生的聯想不過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歡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間,穿上這樣一雙體面皮鞋,到各舞場去找那天鞋店前見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種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學,懶去花費那一番功夫。
   過一會,皮鞋與跳舞的夢過去了,他就把皮包從衣袋中掏出,檢察所剩的錢有多少。檢察結果知道了鈔票五元的是拾張,一元的是九張。還有一張一百元的匯豐銀行券為昨天一個書鋪送來的,還不曾拆兌成零數。他把皮夾捏在手上,想了想,若把這點點錢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別人同自己即刻變成密友,也可以使一個好女人墮落,一個乞丐因得此歡喜而死,就搖了一搖頭,拍的把皮夾丟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夾,仿佛見到這皮夾自己在動,且仿佛那鈔票就象一杯酒,在那裏勸駕,請他找機會好好用它一用,一面還似乎在那裏分解,說“這也可以說是,可完全不是惡意。”他承認這真不是惡意的。
   一個曾經與金錢失過戀的人,對於錢的皈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錢,於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幹勇氣的。沒有錢時他就想到他非常善於用錢的事情,買這樣那樣,或送誰藉誰,都以為衹要有錢時這樣一做,當可以得到一種快慰,如在神前還願。如今是錢在手上了,他卻不能把這個錢照他所想的去做。從前想到這樣那樣是可以得到幸福的,這時仍然不夠了。在沒有錢時節,他以為,若果有了錢,就可以把無聊這兩個字在字典上勾去,如今他明白錢不是能幫助他獲到他所要的東西了。一個老年人,身邊兒女繞膝,在傢做善人,用錢打發在門外叫喊的無告者,錢的確能給這老翁好處的。一個賭徒,在新年中輸了錢,正感無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筆小款,他同樣也能感到錢的好處。窮人自然以錢為命,錢與幸福也不能分開,無從分開。可是,他拿這一點錢有什麽用處?
   買書,書架上的新書已不能再加一本,床下未看過的書也滿了。縫衣則他不等穿新衣會客。送人則不知應送給誰,至於凡是窮的就送,他又以為這樣善事應當讓那些闊人去做,可不是他的事。鬍花,仿佛衹有這個辦法了,但是把煩惱當成一種病,這病可不是把錢鬍花就可以醫好的!
   他不願意吃酒看戲,又不歡喜到賭場去,又不能更荒唐獨自跑妓院去玩,這錢要花也難。
   今天十五,他記得很清楚。因為是十五,就象平常那樣去各處走走也不行了。在這種日子,朋友中有傢的,縱或比平常還更熱誠的款待你,做客的也不會得到好處。朋友若獨身,則多數不會在傢,總出門到熟人處喝酒打牌去了。
   一個身在外國的人,對於佳節的來臨,自然很寂寞。一個身在本國的人,也還是感到寂寞,那緣故又不是窮,當然是另外一種情形了。他明白自己,卻不敢去思索這個問題的。
   他衹煩惱,並不細細追究為什麽這樣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煩惱病根存在。“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捕捉這世界一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在這幾句傳略中,就潛伏了這人病的因子,不承認那怎麽行。不承認也罷,就說是看不起所目睹過的一切女人,因而擱延下來了,話不妨這樣說。然而總應當有那樣可以傾心的女子,生到這世界上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傢中!在某一時這精細的頭腦,也應當想到這一件事來吧。應當想到過什麽樣女子是可愛的女子,什麽樣女子是可以作妻室的女子,無目的的夢也總在較年青的心中做過吧。
   在這時,雖不是在那裏應付一件戀愛,或應付一件債務,然而就正因為不敢去對這債務加以註意或清理,意識的潛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變成悒鬱無聊,覺到生活近於一種苦事了。
   應當去做的事,因為中世故的毒太深,以為這是一種笑話,已變成極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慮綿密在事業上可以成功,在生活上卻轉成了落伍的人。所以這時的他,就衹是仍然在桌邊,連心情的放蕩也不曾有。他沒有比喻,沒有夢,沒有得失,因此所有的就是空虛了。
   一個人,生來若應當用行為去擁護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這人是無大苦的。若思想是應當裁製行為,則有思想的人能幫助人的行為,當嚮前時就嚮前,他也不會大苦。知道了思想與行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衹徒然對於一切遠離,然而仍然永遠是負疚的心情,他是這種人之一個。不幸的地獄便是為這一類人而設的。雖然這事也衹是局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實在永遠不會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也同旁人一樣,生活的改變是他所需要的。因為一切習慣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氣也漸近於淤塞。他又想到若幹變更自己生活的方法,衹除了結婚一件事不想。其實,則沒有比這個對於救濟這時的他更為有效了。但他不對這個事多想,就因為有所謂“儼然笑話”的嘲諷先對自己的心情加以攻擊,到後他索興什麽都不想了。
   他無聊無賴,把腳拍打着地板,地板發出蓬蓬的聲音,他於是又想起了買鞋,跟到女人背後走,走到了大東見到那女子與那舞場職員說話,就返了身。腳下的鞋子給他的聯想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為,若果是有這樣一個女人願意同他結婚,他無論如何要愛這女子一世,就是這女子再壞,同別人好欺騙他,衹要這欺騙不為他知道,也無關係。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點,完全一點,也不是很難的事。難的倒是他並不將這想望與事實連在一起,故無從稍有結果。日常生活中,社會上不乏與他同樣身分的女子,極方便中同在一處,到這時他想到的卻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總是為女子以外的,雖然他說不出為女子以外的什麽,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會承認自己有理由做成一個顛子模樣來為女人難過,這是經過太多回數試驗過的事了。另一時,走在路上,象被一些擦身而過的女人,帶去了一點他身上什麽。總之他的事,衹有自己明白。有時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這無所排遣的時候了。到了這種時候纔覺得一切的智力驟然失去,心情忽然與年齡不相稱起來,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壞,變成世俗所說放蕩人了。
   人究竟為什麽而生存?想也想不通的。每到這種時候頭腦中便仿佛生了若幹刺,無從拔去。他隱隱約約看到這刺的鋒芒,他隱隱約約仍然不斷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流了血。這時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總比悶到甕中死去好多了。
   到見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了,也可以用力來反抗了。
   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睜眼望到自己僵僵的與世界離遠,他不能伸出手來打誰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臉給誰去看。他這時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壞人。他衹看別人在他身前騎馬過去,看到那馬蹄下灰塵飛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淚流到虛榮與狡詐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親人前裝模作樣,撒嬌撒癡。他看到別人的富麗辭藻,與壯觀的抄襲,使他目眩心驚。他看到口若懸河的辯士,站在高臺上說謊,得到無量的掌聲喝彩。他看到日影在墻上移動。
   日影在墻上移動,他看到這一點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門了。按了電鈴,聽差來了。這是一個瘦得可憐的人,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運河,起伏有序。他望到這聽差的瘦身材不作聲。進門了的聽差,見主人無話說,知道是要出門了,就把帽子從書架上取下來,用袖口抹抹灰。到後又見到地板上的皮夾了,就彎腰將那皮夾拾起。
   “為什麽我要你買那個藥你又不買?”
   聽差不答,衹笑。
   他又說,“是不是把錢又……”
   聽差仍然笑。
   他把皮夾打開,取出一張五元鈔票塞到聽差手中,“這次記住買!我擔心你是肺玻”“前幾天張先生不是為我檢查過了?他說不妨事,肺比許多人還健康的。我倒想,……”聽差說要什麽他不聽了。他把呢帽接過手,走出房門了。
二、書鋪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來平時就極其熱鬧的大街,今天是更見熱鬧了。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時間,走到一個書鋪了,就走進去看看。書鋪中全是買書的年青男女。望到這些年青的天真爛漫的臉,他衹發愁。走到自己幾種書的陳列處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裏選書。大約是新年,這些年青人從傢中得了一點錢,就相信了教師的話,來買他的書讀了。望到這些人從袋中把錢取出,送給書店夥計時,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錢,真應當印一萬本書送給這類人看。望到這些人得了書還等不到拿回去,就在書店翻看,且有些嫌書價太貴,不能買,就站在那書架邊看,不忍放手,他就想走過去說,可以送這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個在翻他小說集的年青人的臉,心中有一種慚愧,覺得這些人真是好人。
   若果這些人,知道身邊這沉悶蕭條的人,就是這一堆集子的作者,將用什麽眼光看待這個人?他想到這件事,就走到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們在翻些什麽書。書鋪中夥計也不認識他,所以正在那裏介紹他的一本長篇小說給兩個學生聽,還把書送給他一本,意思勸他買一本。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書,封面也是自己畫的,且看看這書鋪夥計的圓臉圓眼睛,和氣得可愛,就點點頭,要夥計把書包了。那兩個學生見到他買了這書,纔似乎下了决心,也選出兩本要夥計算賬。他對這兩個年青人笑着,想說什麽不說,又走到別一處去了。
   到另一處誰知那個圓臉夥計又走來,拿了他的另一本書,說這書很好,很有銷路,應當買一本。他又買了一本。圓臉夥計真是會做生意的人,以為來買書的真信了他的宣傳,對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將所有十多種集子各取一册來放在他面前,且一一為指點這一集內容是怎麽樣,那一集內容是怎麽樣,看那樣子似乎這人全把這些書背得成誦,且與作者非常熟習,對於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衹對這夥計笑,不說要也不說不要。為了信任起見,這夥計又由他自己的心裏找出一些對作者高明的處所加以稱贊的話,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後就又答應了每種包一本,一總算賬。
   他問那夥計,有多少錢一個月。
   夥計笑,仿佛忸怩害羞,問了兩次纔說衹有飯吃,到半年後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讀過幾年書?”
   “小學畢了業。”
   ”也能看小說不能?”
   “能。小說看得可不少了。”
   “歡喜誰的?”
   “歡喜的很多,這個人的也很歡喜,我昨天還纔讀那本遊記。”
   “你也有空看小說!”
   “是夜間無事我同他們那幾個人,(他就用手指遠處的較大的夥計)全是看小說。我還見到過魯迅先生!是一個鬍子,象個官,他不穿洋服!”說着這樣話的夥計,自己是很高興的。
   大約在平時是不容易有機會同人說這些話,所以這時就更顯得活潑了些。
   那夥計一面寫發單,一面還說哪幾個作傢是穿洋服的,哪幾個又穿長衫,料不到這小小腦子記得那麽多事情。看年紀還不過十六歲,就知道中國這時許多人物,將來真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不過他想起這人在半年後纔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惘然了。那麽對於買書人殷勤,那麽對書的銷數盡職,就吃老闆一點飯,中國的情形使他有點難過了。
   他看到這夥計用那小手極其熟練的把書包上,又把發單到櫃臺上去繳錢,心裏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寫發單時,這小孩還關照一聲,說若是作傢來買,還衹要七折,作傢買自己出版書則對折,那是頂合算的。他並沒有說他如今就是買自己的書。他衹望到這年青人圓臉發愁。夥計把書同應找還的錢送給他時,還另外送了一張上面載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預約廣告。
   他以為是這夥計還希望他買一預約券,就說:“我是不是還可以先買一預約?”
   “慢一點再買好,這書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說這話時輕輕的,說過後且望了一望左右。這夥計是因為作了將近十塊錢生意,特意關心起主顧來了。
   本來這書還未脫稿,這時聽到這夥計說慢一點買預約,他就想這書將來若寫成,當寫着特為給這小朋友的一句話了。他覺得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來還更偉大一點的,自己站到這潔白靈魂的面前,要多說一點話也說不來。他想應當使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謝,但他不說話,終於走了。
   他縱能幫助這個人,也不知如何幫助,且好象還不配幫助。至於這夥計,卻全無他望,這是很明白的。這個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書櫃邊為他盡過無數日子的力了。他既無驕傲也無憤懣,日子過下來了。這個人若是也有所謂生活的夢,大約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後,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當與這年青夥計同樣年齡時,他身在鄉下做一小飯館的學徒時,那時所做的夢,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塊錢。再過十年也許這夥計也將因為一種奇怪的機遇,成為另一種人吧,或者聰明一點做了委員,直爽一點就被人捉去殺了。想到這裏,覺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於徒勞,就不再在那書鋪耽擱,把書夾在脅下走了。誰知正在此時那賣書處起了爭吵了,另一夥計與兩個年青學生越嚷越兇,所有買書的都圍攏去了。問原因纔明白是因為這人買了書兩本,到包好,算完賬,卻用不曾帶多錢的理由退一本書,換一本書,然而夥計則因為發票寫好不能更改,故勸這人拿錢來取書。本來兩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卻吵了嘴,他走過去看。就見到那兩個人正是先前在翻閱他著的《血與水》的人,就問這兩個人要換什麽書,可以到櫃上去同他們交涉,不要同夥計吵。
   “我們要他換××,這夥計嫌我們麻煩了他,不肯換。”
   “决不是。他們先又說要《血與水》兩本!”夥計說給他聽。
   一個管事的過來了,正要說話,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後去,告給了管事的他是誰,就要這管事的喊夥計將他所有陳列在書架上的集子各撿一册包好,等買書那人出門時,就給這兩個年青人,說是作者送他們的,他把話說完,簽了一個名在賬房櫃臺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書鋪外邊停留,因為恐怕那年青人出來時認得到他,他過意不去。一邊走一邊好笑,以為今天做的事是頂痛快的事。他猜想這兩個年青人必定還吃驚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這書。他又想這事若為那圓臉圓眼小夥計知道,不知這天真爛漫的人將來對另一主顧又將如何去說今天的事了。
首頁>> >> 乡土风情>>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