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米兰·昆德拉 Milan Kundera   捷克 Czech     (1929年4月1日)
為了告別的聚會
  《為了告別的聚會》又譯為《告別圓舞麯》曾榮獲意大利最佳外國文學奬,是米蘭·昆德拉重要的小說代表作,於1969-1970年間在波希米亞完成。該作品構思巧妙,極富黑色幽默風格,是公認的當代文學傑作,在全世界34個國傢和地區出版。小說衹寫了五天裏發生的事,但涉及了很多的人物,每個人物的生活又展開得非常豐滿。它表現了人們對生命死去的漠然,對改變生命的的渴望和抗爭。為了得到新的東西,他們都拼命想逃避一些東西,又拼命想抓住一些實際的東西。他們面臨一個選擇,卻好像又別無選擇,最終衹能選擇監視、欺騙和謀害。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樣,是一部引發人對人生的思考的作品。
  《為了告別的聚會》-基本資料
  
  作者:(捷)米蘭·昆德拉
  
  譯者:安麗娜
  
  ISBN:9787506300223
  
  頁數:220
  
  定價:5.90
  
  出版社:作傢出版社
  
  裝幀:平裝
  
  出版年:1993
  《為了告別的聚會》-作者介紹
  
  米蘭·昆德拉,捷剋小說傢,生於捷剋布爾諾市。父親為鋼琴傢、音樂藝術學院的教授。生長於一個小國在他看來實在是一種優勢,因為身處小國,“要麽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麽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童年時代,他便學過作麯,受過良好的音樂熏陶和教育。少年時代,開始廣泛閱讀世界文藝名著。青年時代,寫過詩和劇本,畫過畫,搞過音樂並從事過電影教學。總之,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曾在藝術領域裏四處摸索,試圖找到我的方向。”50年代初,他作為詩人登上文壇,出版過《人,一座廣阔的花園》(1953)、《獨白》(1957)以及《最後一個五月》等詩集。但詩歌創作顯然不是他的長遠追求。最後,當他在30歲左右寫出第一個短篇小說後,他確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從此走上了小說創作之路。1967年,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玩笑》在捷剋出版,獲得巨大成功,連出三版,印數驚人,每次都在幾天內售馨。作者在捷剋當代文壇上的重要地位從此確定。但好景不長。1968年,蘇聯入侵捷剋後,《玩笑》被列為禁書。昆德拉失去了在電影學院的職務。他的文學創作難以進行。在此情形下,他攜妻子於1975年離開捷剋,來到法國。移居法國後,他很快便成為法國讀者最喜愛的外國作傢之一。他的絶大多數作品,如《笑忘錄》(1978)、《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1984)、《不朽》(1990)等等都是首先在法國走紅,然後纔引起世界文壇的矚目。他曾多次獲得國際文學奬,並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奬的候選人。除小說外,昆德拉還出版過三本論述小說藝術的文集,其中《小說的藝術》(1936)以及《被叛賣的遺囑》(1993)在世界各地流傳甚廣。昆德拉善於以反諷手法,用幽默的語調描繪人類境況。他的作品表面輕鬆,實質沉重;表面隨意,實質精緻;表面通俗,實質深邃而又機智,充滿了人生智慧。正因如此,在世界許多國傢,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昆德拉熱”。昆德拉原先一直用捷剋語進行創作。但近年來,他開始嘗試用法語寫作,已出版了《緩慢》(1995)和《身份》(1997)兩部小說。他的作品表面輕鬆,實質沉重;表面隨意,實質精緻;表面通俗,實質深邃而又機智,充滿了人生智慧。正因如此,在世界許多國傢,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昆德拉熱”。
  《為了告別的聚會》-內容介紹
  
  小說以蘇聯入侵布拉格為政治背景,通過小號手、美國商人、療養院護士和獲釋囚徒等8 個人物反復麯折的愛情故事,在哲學層面深刻探討了諸多人生繁雜矛盾的睏境和難題。
  
  故事很簡單。
  
  從一個姑娘懷孕後對已婚情人的糾纏開始,寫這個姑娘謹慎地試圖通過胎兒來達成對於情人愛情的渴望;寫男子試圖說服姑娘打胎來擺脫這次愛情的危機;寫姑娘的情人一心要發現姑娘的不忠並且來競爭對於姑娘的愛情;寫男子的妻子一心要揭穿男子的不忠行為以滿足自己惡意的嫉妒快感。通過穿插和人物關係的交織,還寫了另一個即將離開自己祖國的男子和他的準情人。故事持續的時間是五天,五天就改變了一切,這是一個“為了告別的聚會”,因為聚會之後還是告別的交錯。故事的場景就在一個由溫泉的小鎮上,人物在那裏來往仿佛是一個不用改編就可上演的戲劇。
  
  故事仿佛就是為了譏諷人類的機心和努力。所有的盤算都會突然落空、所有的設想都大相徑庭、所有的感覺都南轅北轍。
  
  男子為了說服姑娘打胎而費盡心機,然而,姑娘的同意打胎卻完全不是出於男子的設計;姑娘一心以為腹中的胎兒就仿佛是愛情的象徵和聖物,因此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然而她的愛情卻不僅背棄了讓她懷孕的男子,也背棄了年輕的情人,和一個老年男子開始了;男子的妻子被嫉妒占據全身心,卻在即將發現不忠的前夕,突然感覺到了嫉妒的愚蠢,並且發現了愛情嫉妒之外的可能性,其他男子可愛的可能性;姑娘在開啓了愛情之門之後,為了愛情决定墮胎,然而卻死於一次意外(死亡本來就總不為我們掌握);男子在姑娘的死亡帶來的突然超脫之後,感覺到了自己妻子的可貴,可是她的妻子的心靈卻已經開始遁離;即將離開自己祖國的男子在滿心歡喜的告別時卻突然發現了捨不得離開的原因,並且他正是害死姑娘的無意的兇手———所有這些都出乎人們的意料,出乎讀者的意料,卻是那麽可能的發生。或者說,生活中真實的發生未必不如這種可能。
  《為了告別的聚會》-書評
  
  我不知道這本小說在昆德拉作品中的序列,我感覺它是昆德拉的一種嘗試,昆德拉在裏面反復探討着各種各樣的概念,比如“媚俗”、比如“嫉妒”、比如“高尚”、比如“秩序”、比如“世界的曇花一現的本質”。這些概念附着在小說的情節中隨時展開,儘管還衹是蜻蜓點水一般的,然而卻已經展示了各自嚮前發展的無限可能性。儘管它們致使“社會世界”(SocialWorld)的一種創造,然而這種創造卻正如同小說中的主人公一般有着鮮活的生命。它們生動站立、它們躍躍欲試、它們引而待發、它們生機勃勃——而這實在是因為人們,不僅是書中的主人公,每時每刻都在受着這些概念的操縱,因着它們活動。人們,我們,不認識它們,我們以為是按着我們自己的心願在活動,事實上,我們衹是這些概念的提綫木偶而已。提綫木偶無知無覺,無喜無憂,而我們卻還會自以為是的知覺喜憂。
  
  或許,昆德拉是旨在揭示這樣的悲劇性存在?
  
          一一《江南時報》(2002年10月29日)
  
  作者的語言描寫生動而豐富,敘述中夾着議論和心理分析。讀小說中描寫的情景好像看電影一樣,讀者始終被調動起思緒從而産生更多的的感觸。有些話語包含着他的雋永和智慧,衹能心領神會。他甚至把哲學、政治批判融入愛情故事,很多議論精闢、深刻。從他的作品裏找到了自己無從理清的問題,得到了精神的宣泄。
          一一solargo(北京)
  
  昆德拉總是用他的睿智和才華為我們構建一個分不清虛幻還是現實的世界。不論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還是《為了告別的聚會》等等,在閱讀的過程中,總會一次次發現自身與文中人物驚人的共同點,並對於作者對人物心理準確的把握感到驚異。作為一個女性,我完全覺得昆德拉徹底把握了女性的心理特點,一切企圖被隱藏的想法都赤裸裸被揭露出來。
  
          一一在等待的一粒米(南京)
第一天
  1
   秋天來了,在宜人的山𠔌裏樹葉變成了黃色、紅色和褐色。小小的礦泉療養鎮 看上去象是被裹在火焰裏了。女人們在療養地的林蔭道上散步,她們不時停下來, 俯在水花四濺的噴泉邊上。這是些沒有孩子的女人,她們來到這兒,希望能獲得生 育力。
   這些病人中,也有少數男人,因為除了婦科的奇跡外,礦泉療養地的治療對於 各種精神病癥看來也是有益的。儘管如此,女人仍然要比男人多出九倍——對於象 茹澤娜這樣一個年輕的護士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惱怒的比例,意味着整天都得照料 那些沒有生育力的婦女們。
   茹澤娜出生在這個療養鎮,她的父母仍然住在這兒,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從這 個盡是婦女的巢穴中逃出去。
   星期一下午,快要輪到她下班的時候,還剩下要給最後幾個肥胖的女病人裹上 被子,並要微笑着讓她們在床上躺下來。
   “給他打個電話,怎麽樣?”茹澤娜的同事一齊鼓動她,一個大約三十五歲, 長得很胖,另一個稍微年輕和消瘦些。
   “唔,那倒是。”茹澤娜回答。
   “沒什麽可擔心的。”年長點的護士再一次鼓勁她,並朝茹澤娜背後的室 瞅了一眼,那兒有職工們的存衣櫃,小桌和電話。
   “你該往他傢裏打電話。”瘦點的護士刻薄地說,她們三人一齊笑起來。
   笑聲平息後,茹澤娜說:“我知道他那個排練場的號碼,我往那兒給他打。”
   2
   這是一場令人心悸的談話。當他一聽出她的聲音時,他就十分驚慌。
   他一直害怕女人,但當他這樣告訴她們時,她們卻從不相信,寧願認為,他的 表白是一種騎士風度的幽默。
   “你好嗎?”他問。
   “不太好。”
   “怎麽啦?”
   “我需要和你談談。”她很憂傷地說。
   這正是他預感到的那種悲哀的聲調,多年來。他一直對這類事情感到恐懼。
   “好吧,”他低聲音說。
   她又說了一遍,“我真的必須和你談談。”
   “出了什麽事?”
   “我有了。”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停了一下,他虛弱地說:“你說的什麽意思?”
   “我已經有六個星期了。”
   他試圖控製自己,“那種事有時是會有的,不過是來遲了一點,”
   “不,這次是真的。”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無論如何,這不是我的原因,肯定不是!”
   她頓時火了,“你把我當作什麽人了?!天哪!”
   他怕她,怕使她發怒,“別責怪我,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傷害你,為什麽我要傷 害你呢?我衹是想說,這也許不是我的原因,因為我沒有那樣做,你用不着擔心, 這在生理上是完全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她冷冷 地說,“原諒我打擾了你。”
   “噢,不!”他趕忙說,生怕她會挂上電話,“你給我打電話是很對的!我自 然樂意幫助你。當然,這件事是可以安排的。”
   “你說‘安排’是什麽意思?”
   他頓時語塞,不敢說出它的真正含義,“哦,你知道的,安排!”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决不會做那樣的事,除非先把 我殺掉。”
   恐懼又攫住了他,但他立即設法反駁:“如果你不想聽我的意見,幹嗎打電話 給我?你是想同我商量一下這事呢?還是你已經下了决心?”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麽,好吧,我來見你。”
   “什麽時候?”
   “我會告訴你。”
   “好吧。”
   “現在,你要保重自己。”
   “你也保重。”
   他挂上電話,回到舞臺上,他的樂隊正等着他回來重新排練。“先生們,今天 就到這裏。”他說。
   3
   她放下話筒,臉氣得通紅,剋利馬對這事的反應刺痛了她,實際上,她很久以 來就感到忿恨了。
   他們早在兩個月前就認識了,當時這位著名的小號手和他的樂隊正在礦泉療養 地演出。音樂會後,人們特地為這些音樂傢們舉行了一場舞會,她也應邀參加了, 在舞臺上所有的女人中,小號手對她最表好感,並同她一起度過了一夜。
   那以後她再沒有得到他的一點消息。她給他寄去兩張明信片,親熱地嚮他問候, 但他都沒有理睬。一次,她去首都參觀時,往他的排練場打電話,一個男人接了, 問了她的姓名,說他就去找剋利馬,幾分鐘後,他回來了,告訴她排練已經結束, 小號手也走了。
   她懷疑他是想躲避她,隨着她逐漸察覺自己已經懷孕,她對他的忿恨也日漸增 長。
   “他說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你能反駁他嗎?生理上不可能!當這個孩子生 出來時,我倒想知道他會說什麽!”
   她的兩個朋友激動地點點頭。同那位著名的音樂傢度過了一個難以言傳的夜晚 之後,第二天早晨,她把這事全部告訴了她的同事,這件事隨即在水汽迷蒙的治療 室裏傳開來,打那以後,這個小號手就成了全體護士們的共同財富。他的肖像彼張 貼在集體宿舍的墻上,每當他的名字出現時,她們都要暗暗抿着嘴笑,仿佛他是一 個知交。當這些護士們得知茹澤娜懷孕時,她們的內心都充滿一種奇妙的快意,因 為現在她們同他之間已有了一種有形的、持久的紐帶,這種保證物己深深植入了茹 澤挪的肚子裏。
   年長的護士拍拍茹澤娜的背,“喏,現在,親愛的,鎮靜點。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很快地翻動一期帶有插圖的雜志,“瞧,這兒!”在折好的一頁上是一個年輕迷 人、皮膚淺黑的女人照片,她站在舞臺上,手裏拿着一個麥剋風。
   茹澤娜凝視着這張照片,試圖從這張長方形的光滑的紙上看出她的命運。“想 不到她是這樣年輕。”她悻悻地說。
   “得了吧!”她的中年女友笑了,“這張照片是十年前照的!你知道,他倆歲 數一樣大,她是不能和你相比的!”
   4
   在電話裏同茹澤娜交談時,剋利馬漸漸意識到她的話裏有着多年來他一直害怕 的那種厄運的聲音。這倒不是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那個倒媚的夜晚,他果真使茹澤 娜懷了孕(相反,他肯定她的指控是假的),而是在他認識茹澤娜之前許多年,他 就一直在等待着這種消息。
   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個迷戀他的金發碧眼姑娘就曾經假裝懷孕,想迫使他同 他結婚。那是一個可怕的日子,最後他得了胃部痙孿癥,整個人都萎了。打那以後, 他明白了懷孕是一種隨時隨地都可以奏效的打擊,是一種任何避雷針都無法躲避的 雷電。電話裏某種悲哀的聲調預兆着風暴的來臨(可不,當年那個壞消息也是首先 在電話裏打擊了他),自年輕時那場經歷以來,雖然他在同女人們發生關係時並不 缺乏熱情,但隨之而來的總是憂慮之感,每次發生了這樣的關係後,他總是恐懼地 等待着不幸的後果。從理智的角度看,他想到由於他那近乎病態的小心,他便差堪 ,災難的可能性幾乎是千分之一。但是,這種千分之一的偶然仍舊使他嚇得夠 嗆。
   一次,他發現有個可供自由支配的晚上,便給一個已有兩個月未見面的姑娘打 電話。當她一聽出他的聲音,她就叫起來:”親愛的,是你!我一直在盼望你來電 活!我非常需要和你談談!”她是那樣迫切,喘不過氣來。那種熟悉的、令人焦慮 的陣痛又充塞了他的胸腔,他甚至從內心深處感到他的厄運已定。
   不過,他還是迫切想弄清原委,於是衝口而出,“你幹嗎用這樣悲慘的聲調說 話?”“我母親昨天去世了。”她回答說。
   他寬慰地嘆了一口氣,但他知道,這種可怕的時刻遲早還是會來臨的。
   5
   “那好,快說!發生了什麽事?”鼓手一個勁地詢問終於使剋利馬清醒過來, 他看着樂師們着急的面孔,於是把這事告訴了他們。這些小夥子們放下樂器,聚攏 在他們的頭兒周圍。
   十八歲的吉他手首先提出的建議較為激進,那種女人必須讓她放乖一點,“叫 她見鬼去吧,那不是你的孩子,你根本不要理睬,無論如何,衹要驗一次血就足以 馬上證明那是誰的孩子。”
   剋利馬反對說,驗血往往什麽也證明不了,到最後那個女人的指控仍然站得住 腳。
   吉他手反駁道,實際上並非真要驗什麽血,對待那種姑娘,衹要態度強硬,她 就會識相,不再羅裏羅嗦。一旦她知道被控的男人不是一個懦夫,她會自己花錢把 那玩意兒弄掉的。“總之,如果她一意孤行,生下孩子,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發誓 同她睡過覺,那時,讓他們去猜測到底誰是真正的父親吧!”
   但是剋利馬說:”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們,可到那時我早已急得要命了,遇 到這種事,我就是世界上最膽小的人,我得盡快做到心中有底。”大傢都同意地點 點頭。吉他手的辦法在原則上是合理的,但並不適合於每一個人。它顯然不適於那 種神經衰弱的男人,也不適於那種被女人死死纏住的名人。因此,大傢都覺得還是 不直接對抗好,說服這姑娘去墮胎最為明智。但應當用什麽理由呢?他們提出了三 個基本方案:
   第一個是利用姑娘的同情心。按照這個方案,剋利馬要把她看作是最親密的朋 友,嚮她暢開心扉,傾訴衷腸,告訴她他的妻子患有重病,如果她知道另一個女人 同她丈夫有了孩子,她的身心準會崩潰。無論從道德上還是心理上,剋利馬都不能 承受這樣的災難,他要懇求這護士憐憫他。
   但是,有人對這點提出一條根本的反對意見:把這一策略完全建立在那個姑娘 可能會有的軟心腸上面,這是愚蠢的,因為它未經檢驗,毫無把握。如果她恰巧沒 有同情心,她將會以此作為武器,反過來對付他。由於讓另一個女人知道了她極力 想給自己的孩子找個父親,這種屈辱會使她更加冷酷地繼續幹下去。
   第二個方案是有意抓住這姑娘的正常心理:剋利馬應當嚮她解釋,他不能肯定 這孩子確實是他的,這種懷疑將常駐心中,畢竟他與這個護士在一起衹度過一個夜 晚,對她實際上一無所知,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可能還有其他男朋友,誠然,他不會 指責她的行為是蓄意欺騙,但是她肯定不能保證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即使她 堅持這樣說,剋利馬又怎麽能相信無疑呢?生一個孩子,他的父親老是疑惑是不是 自己的,這難道是明智的嗎?難道能期望剋利馬為了一個甚至不能確定是自己的孩 子而拋棄他的妻子嗎?茹澤娜肯定不會願意養育一個註定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吧?
   這種辦法也有一個根本的缺陷,大提琴手(樂隊裏年齡最大的人)指出,指望 一個姑娘的正常心理甚至比指望她的同情心還要愚蠢。合乎邏輯的說服在這裏肯定 達不到日的,而姑娘的心必定會因她的情人不信任而受到傷害。這衹會增強她那哭 哭啼啼的執拗,激發她做出更加厚顔無恥的决定。
   第三個可行的計策是:剋利馬可以嚮懷孕的姑娘保證,他過去愛她,現在仍然 愛她。他非但不能責備她存心欺騙,而且還要給予她大量信任和溫存。他將答應一 切,包括馬上同他妻子離婚,嚮她暗示出一個美好的共同未來。為了這個未來,他 將要求她終止懷孕。他將解釋說這不是他們生孩子的最佳時機,過早做父母將使他 們失去婚姻幸福的最初幾個美好年頭。
   這個方案缺乏前兩條所具有的一個性質:邏輯性。假若剋利馬這樣迷戀那個護 士,他為什麽在過去兩個月裏完全不理她?但是,大提琴手堅持說,邏輯和愛情是 兩回事,當然,剋利馬要作出一些說得過去的解釋。最後,大傢都同意第三種方案 可能是最佳方案,因為它利用了整個風流韻事中唯一合理的一種因素——姑娘的愛 情。
   6
   大傢在劇院外面分手,吉他手一直陪着剋利馬回傢,他是唯一反對采用這項方 案的人。在他看來,這方案與樂隊的頭兒——他心中的英雄和偶像的身份太不相符。
   “‘去找女人吧,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他引了一句尼采的話,他對這位 哲學家的其它言論毫無所知。
   “我的夥伴,”剋利馬嘆道,”不幸的是,手中有鞭子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女 人。”
   吉他手於是提出由他開車去療養地,把那個護士騙到公路上,然後用車將她碾 死。“沒有人能證明這不是一次交通事故。”他說。
   吉他手是樂隊裏最年輕的成員,他熱愛剋利馬,剋利馬為他的話所感動,對他 說:“你真可愛。”
   吉他手越發熱情地闡述他的計劃,他的臉頰發紅了。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是行不通的。”剋利馬插了一句。
   “幹嗎要猶豫?她不過是條!”
   “不行。你這人很不錯,謝謝你。但是,這是行不通的。”剋利馬說,於是告 辭離去。
   7
   當剋利馬獨自一人時,他默想着那個年輕人的計劃和他拒絶的理由。倒不是因 為他比吉他手更道德,而是因為他更膽怯。他懼怕被控是一個兇千,就象他懼怕被 控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想象一輛汽車從茹澤娜身上碾過的情錄。她躺在路上,血 肉模糊。他感到一陣極度的輕鬆,但他意識到靠這種美妙的幻想來安慰自己是無濟 於事的,無論如何,他面臨着一個更迫切的問題:明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將近六點鐘,商店正準備打烊。他衝進最近的一傢花店,買了一大束玫瑰花。 他想到明天準是一個痛苦的日子,他必須裝做同妻子心心相印,必須殷勤地呆在她 身邊,陪着她笑,使她高興,而實際上他卻得老想着遠處一個陌生女人隆起的肚子。 他將談笑風生,但是,他的心卻會溜嚮遠方,禁錮在另一個女人體內的黑暗深處。
   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忍受在傢中和妻子共度生日,他决定不再把與茹澤娜的會面 拖延下去。
   當然,這趟旅行不會是令人興奮的,一想到遙遠的療養地,就好象有一種枯燥 乏味的沙漠氣息撲來。除了一個美國人,他在那兒不認識任何人。這個美國人給人 留下一個蝸居鄉間的富裕地主的印象。在那次倒楣的音樂會後,這個美國人在他的 寓所為樂隊接風,盛宴款待他們。把所有漂亮的護士介紹給他們,因此,他對剋利 馬和茹澤娜之間的關係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噢,要是這個美國人還在那兒就好了, 他曾如此熱忱地款待過他!剋利馬抱着這個幻想,仿佛他的得救就全靠它了。處在 象他所面臨的這種睏境中,沒有比另一個男人的深切理解更令人鎮靜的了。
   他回到排練廳,讓看門人給茹澤娜挂通長途電話。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她的聲 音。他告訴她將在明天去她那兒,他絲毫沒有談及她先前提到的那事。他跟她談話 的口氣,就象他們是兩個完全無憂無慮的情人。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順便問問,那個美國富翁還在那兒嗎?”
   “是的,他還在這兒。”茹澤娜說。
   他感到一陣寬慰,用更愉快的口氣說他多麽盼望見到她。“告訴我,你現在穿 的什麽衣服?”他問。
   “幹嘛?”
   這是他在電話裏最喜歡玩的花招,多年來他一直很成功地運用了它。“我想知 道你的穿着打扮,好讓你的形象浮現在我心裏。”
   “我穿了一件紅色的衣服。”
   “我敢說紅色對你很合適。”
   “我也這樣想。”
   “那麽,裏面穿的是什麽呢?”
   她笑了。她們聽到這個總會笑起來。
   “你穿的是什麽短襯褲?”
   “也是紅的。”
   “我真想早點看見穿着這身衣服的你。”
   他挂上電話。看來他已找到一種合適的語氣跟她談話。但這衹是一剎那,他很 快就意識到,他不能從心中抹掉茹澤娜這個問題,要企圖保持和妻子衹談瑣事,將 可能使他感到非常緊張。他路過影劇院時,在售票窗口停下來,買了兩張美國西部 的電影票。
   8
   剋利馬夫人容貌美麗,然而虛弱多病。她那糟糕的健康狀況迫使她放棄了歌唱 生涯,正是這種經歷使她投入了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懷抱。
   經歷了疾病的折磨,這個年輕美麗、習慣於被人崇拜的女人,突然發現自己處 在一個毫無樂趣,隔絶沉悶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她已經失去了的那個光輝的舞臺世 界有着天壤之別。
   剋利馬同情她,看着她那悲傷的面容,他的心都碎了。他試圖從自己那個迷醉 的世界中走出來(穿過那些想象中的天壤距離),懷着同情心和她接近。凱米蕾不 久就發現她的悲傷具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打動人的力量。她默默地開始利用這一偶然 發現的優勢(也許是無意識的,但卻很頻繁),說到底,衹有看到他在註視着她那 痛苦的面容時,她纔會有理由相信他的心不在其他女人身上。
   這個美麗的婦人十分害怕其他女人,總是感到她們無處不在。她從未漏掉一個 女人,當剋利馬在門口問候她時,她知道怎樣從他的聲調中,甚至從他衣服的氣味 中察覺出她們。近來她在他書桌上發現一份撕壞的報紙,上面他用筆草草記下一個 日期。自然,這可能包括各種約會,比如一次樂隊排練,或同代理人的一次會晤。 但是整整一個月,她除了在想那一天同剋利馬幽會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外,其它什 麽都想不進去。整整一個月她都未曾睡過一次好覺。
   倘若她對不可靠的女人世界如此恐懼,她難道不能在男人的世界中得到安慰嗎?
   這幾乎不可能。嫉妒往往會使女人把狹窄的聚光投到一個男人身上,而所有其 他男人都消失在漆黑一團的背景中,剋利馬夫人陶醉在這種痛苦的聚光中,她對世 上所有男人都視而不見,衹除了一個人:她的丈夫。
   她聽見鑰匙在門上轉動的聲音,接着她丈夫出現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束玫瑰花。
   她起初感到一陣快活,但是立刻就産生了懷疑:他幹嗎現在就帶花束來,明天 不纔是她的生日嗎?發生了什麽事?“你明天不在傢嗎?”她問他。
   9
   當然,他在她生日前夕獻玫瑰花,井非一定意味着他明天不回傢,但是她那過 分的敏感,長期的警惕,無窮的猜忌,使她總能預先察覺丈夫的隱秘。每當剋利馬 感覺到這種可怕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在暗中窺伺他,要將他剝得精光,他就覺得 被一種無法抗拒的疲勞抓住。他恨這種眼光,他確信,如果他的婚姻受到什麽威脅, 那便是這種該死的、捉摸不定的眼光。他總是認為(懷着一種問心無愧的對立情緒), 即使他對妻子有什麽欺騙,那也是出於想愛護她,使她免受無謂的煩惱。他確信她 是在自尋煩惱。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臉上露出猜忌、憂鬱和不祥的神情。他很想把花束往地上 一扔,但他控製住了自己。他知道在未來的幾天裏,他的自製力還將經受更嚴峻的 考驗。
   “你不介意我的花獻早一點了吧?”他說。妻子註意到他語氣裏的怒氣,她搖 搖頭,開始給花瓶裏上水。
   “該死的社會主義。”剋利馬說。
   “你說什麽?”“這樣太痛苦啦,他們指望我們義務開音樂會,一點報酬都沒 有。每天他們都帶來一些新的藉口,今天是為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明天是的 周年紀念日,後天又是慶祝某個要人的生日。如果我想把樂隊維持住,就得附和這 一切。你不知道他們今天又給我套上了什麽?”
   “什麽?”她無精打采地問。
   “一個地方委員會的女人在排練時跑來,然後教訓我們,什麽是允許演奏的, 什麽是不允許演奏的,最後還想騙我們為共青團義務開音樂會。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明天,我還得去開一整天愚蠢的會議。在會上他們將喋喋不休地大談音樂在社會主 義建設中的作用,一整天都泡湯了,當然,你的生日也被他們剝奪了!”
   “我不相信他們會要你在那兒呆到晚上!”
   “不,我想不會。但是你能想象我回傢時會是什麽心情。所以,我想讓我們今 天晚上,先來享受一會兒愉快的時光。”他握住妻子的手說。
   “你真好。”剋利馬夫人說。剋利馬從她的嗓音裏察覺到她根兒不相信明天 開會的故事。她不敢當場揭穿它,因為她知道她的疑心會激怒他,但是,剋利馬早 已不再相信她那做出來的深信不疑,無論他說謊還是講真話,他總是疑心她在懷疑 他,對此他無可奈何,他必須不停地說話,仿佛他完全相信她信任他。而她(帶着 一種悲哀、恍惚的神情)也問一些關於明天開會的事,以便嚮他表明,她毫不懷疑 它的真實性。然後,她走進廚房,去準備晚餐。她把????放多了。她喜歡烹飪,而且 精於此道(生活還沒有完全摧毀她,也沒有使她放棄家庭主婦的責任)。剋利馬知 道這頓飯沒做好,唯一可能的解釋是由於她心緒不寧。他似乎看見她的手在神經質 地顫抖,他的心都痛了。他每吃一口飯,都象是在品嚐她的眼淚和自己的罪孽。他 知道凱米蕾正陷在猜忌的痛苦中,今天夜裏她不能入眠了。他想吻她,愛撫她,安 慰她,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沒有用處,因為她會察覺出這不是他的溫存,而衹是他內 心有愧。
   最後他們出門去看電影。剋利馬看着銀幕上的英雄,他正設法靠鎮定自若來逃 避各種陰謀。剋利馬又重新恢復了信心,他覺得那個鬥士就是自己。他感到要說服 茹澤娜墮胎,將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戰鬥,這使他振作起來,他與那個自信的銀 幕英雄融為一體,由於他的運氣和魅力,他一定能輕易取勝。
   當後來他倆相挨着躺在大床上時,他仔細窺視她,她仰身躺着,頭陷進枕頭, 下巴微微翹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身軀習慣性地綳得緊緊的(她總是使他想起 綳緊的琴弦,有一次他對她說,她有一顆小提琴的靈魂)。他突然窺見了她那人的 全部底藴。的確,這種事時有發生(這是一些不可思議的時刻):她的一個簡單的 動作或姿勢往往會忽然嚮他展露出她的全部外表以及內心的歷史。對於剋利馬來說, 這是一種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富有同情心的時刻。這個女人在他還默默無聞時就愛上 了他,隨時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她理解他的內心,他的全部思想,他可以和她談阿 姆斯特朗,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談無關緊要的瑣事,或者嚴肅的問題。在這個世界 上,她比任何人都更親近……想象着這個美麗的身軀和臉龐一旦不復存在,他感到 自己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知道他願意終其一生保護她,他能夠為她獻出生命。
   但是,這種無邊的愛浪一下子就消退了。因為他內心充滿焦慮和恐懼,他躺在 凱米蕾身邊,知道他非常愛她,但他卻心不在焉,他撫摸着她的臉,卻感到他們相 隔很遠,很遠。
第二天-1
  1
   大約早晨九點鐘,一輛漂亮的白色小轎車停靠在療養鎮外的停車場(療養鎮內 禁止機動車輛通行)。
   沿着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條栽着樹木的狹長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鋪着 細沙,旁邊的長椅漆着各種顔色。寬闊的街道兩旁排列着幾幢樓房,其中一幢是卡 爾·馬剋思樓。茹澤娜的單身房間就在那裏,小號手正是在那個房間度過了倒楣的 兩小時。在大街的另一邊,正對着卡爾·馬剋思樓,矗立着礦泉療養地最引人註目 的建築物,建築的式樣具有上世紀末的風格,外表塗抹着灰泥,大門上方鑲嵌着一 塊很大的瓷磚。這幢大樓叫裏士滿樓,是行政機關中唯一允許保持原名的樓房。
   “巴特裏弗先生還住在這兒嗎?”剋利馬問看門人。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後, 他急忙沿着鋪了紅地毯的樓梯,上了二樓,一陣敲門。巴特裏弗穿着睡衣出來迎接 他,剋利馬有點睏窘,他為自己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到來表示抱歉,但是巴特裏弗 打斷他,說:
   “我親愛的朋友,不必客氣。在這樣早的時刻又看見你,沒有比這更使我高興 的了。”
   他搖着剋利馬的手,繼續說:“在這個國傢,人們不會欣賞早晨。鬧鐘打破了 他們的美夢,他們突然醒來,就象是被斧頭砍了一下。他們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種毫 無樂趣的奔忙之中,請問,這樣一種不適宜的緊張的早晨,怎麽可能會有一個象樣 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們恰當地稱為‘鬧鐘’的一陣鈴聲開始生活的人,他 們發生了什麽呢?他們一天天變得習慣於緊張,而不習慣於快活。相信我,人的性 格是由他們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裏弗把手放在剋利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裏,他繼續說:“我喜歡早 晨那些閑散的時刻,就象一尊矗在橋頭的美麗雕塑,我跨過它,從夜晚慢慢步入白 天,從夢中慢慢進入現實。在這一刻,我多麽盼望一個奇跡!一個小小的奇跡,一 次不期而遇。它將使我確信,我夜間的夢並沒有隨着黎明的到來而結束,睡夢中的 冒險和白天的冒險之間沒有絶對的界限。”
   小號手瞧着巴特裏弗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一面用手撫平灰色的頭髮。聽着他那 悅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裏弗有着濃重的美國口音,他選擇詞有一種好聽的、老式 的音調,這很容易理解,事實上他從未在自己祖輩的故土上生活過,他主要是從他 的雙親那裏學會他的母語的。
   “你會相信嗎,我的朋友?”他又說,帶着信任的微笑傾嚮剋利馬。“在整個 這地方,沒有人願意適應我,甚至連那些護士們,她們雖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禮貌, 但是,當我試圖說服她們在早餐時同我度過一個愉快的辰光時,她們總是瞪我一眼, 以至我不得不把這樣的時刻推遲到晚上,可這時我已經有點纍了。”
   他走到一張小桌旁,上面有一架電話。他問:“你什麽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剋利馬說,”我開車來的。”
   “你一定餓了,”巴特裏弗說,他拿起話筒,要了兩份早餐:”四個煮雞蛋, 奶酪,捲餅,牛奶,火腿,茶。”
   在這同時,剋利馬打量着房間,一張大圓桌,幾把椅子,一張扶手椅,鏡子, 兩張長沙發,一個門通嚮洗澡間,另一個門通嚮鄰室——他記得這是一間小小的臥 室。正是在這兒,在這間舒適的房間裏,開始了後來發生的一切。當這位美國富翁 為樂隊和護士們舉行那場帶來災難的舞會時,他和他那醉醺醺的樂隊夥伴們就坐在 這兒。
   巴特裏弗說:“你對面那幅畫還是你離開這兒後挂的。”
   這時,小號手纔註意到那幅畫,上面畫了一個留着鬍須的男人,腦後有一個奇 特的、淡藍色的光圈,手中舉着一支畫筆和調色板。這幅畫看上去不很熟練,但是 小號手知道,許多好象很笨拙的畫,實際上都是著名畫傢的手筆。
   “誰畫的?”
   “我畫的。”巴特裏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畫傢。”剋利馬說。
   “我喜歡畫畫。”
   “那人是誰?”剋利馬大着膽子問。
   “聖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個畫傢吧?”
   “這不是聖經中的那個拉撒路,而是聖拉撒路,九世紀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 個修道士,他是我的保護神。”
   “我明白了。”小號手說。
   “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聖徒,他不是因為信仰教而被異教徒殺害,而是因 為他熱愛畫畫而被壞徒殺害的。你也許知道,在八世紀和九世紀,嚴厲的禁欲 主義者控製了東正教會,禁欲主義者敵視人世間的一切歡樂。繪畫和雕塑本身被視 為有罪的享樂。提阿腓羅皇帝毀掉了成千上萬張優美的畫,並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 路畫畫,但是拉撒路明白,繪畫是他贊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絶服從,提阿腓羅把 他關進監獄,嚴刑拷打,強迫他放棄畫筆。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給了拉撒路力量, 去忍受最殘酷的折磨。”
   “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小號手有禮貌地說。
   “是的。不過,我相信你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看我的畫,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侍者托着一個大盤進來,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忙着為他 們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裏弗讓小號手在桌邊坐下,他說:“這早餐還可以,但它不會使我們的談 話分心。告訴我,你心裏有什麽事!”
   於是,小號手一邊吃飯,一邊講他的事。巴特裏弗不時插進來,提一些問題。
   2
   首先,剋利馬對茹澤娜的冷淡使巴特裏弗感到睏惑:為什麽他不理會她的明信 片,為什麽她給他打電話時,他假裝不在那兒,為什麽他不能表現出哪怕是一個友 好的姿態,這本來會給他們那個短暫的愛之夜,留下一個令人慰藉的回聲。
   剋利馬承認這事他做得既不得體,也不聰明。但是,他一再聲稱他沒有別的辦 法,和這個姑娘的任何進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這話不能使巴特裏弗滿意,“任何一個傻瓜都能引誘一個姑娘,那是很容易的, 但是知道怎樣離開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說得對,”小號手懊喪地承認,”但是,我對她的冷淡和難以剋服的厭惡, 遠遠超過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會是說,你是一個厭惡女性的人吧!”巴特裏弗叫道。
   “這就是他們對我的評價。”
   “但是,你看來不象是這種人,你不象是一個陽萎患者,或是一個同性戀者。”
   “的確,我的問題不是陽萎或同性戀,不過它還要嚴重得多,”剋利馬以一種 憂鬱的語調說,“我愛我的妻子,那是我性愛的秘密,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完全不 可理解的。”
   這樣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動,於是兩人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小號手繼續 說:“沒有人理解這一點,特別是我妻子,她認為男人持久的愛情標志是他對其他 女人缺乏興趣,但那是瞎說,總是有一種什麽東西驅使我去接近別的女人,但是, 一旦我占有了她,一種有彈性的力量會突然又把我彈回到凱米蕾身邊,有時我感到 我追求這些女人,僅僅是為了彈回到妻子身邊時那美妙的一瞬(這一瞬充滿溫柔、 渴望和謙卑),隨着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來越愛她了。”
   “因此,同茹澤娜發生關係,僅僅更加證明了你對妻子的堅定的愛。”
   “確實如此,”小號手說,”這也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證明。茹澤娜乍一看 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全消失了。一個男人不會被女人長期迷住, 這有很大好處,他可以指望得體地離開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傢中。”
   “我親愛的朋友,你簡直是一個濫施愛情,不道德的典型。”“我認為,對妻 子的愛,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錯了,你對妻子過分的愛,並不能作為你無情無義的理由,而是你無情無 義的根源。由於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於是所有別的女人對你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或者換句話說,她們不過是妓女。但是,這是褻瀆神明,是極不尊重上帝的造物。 我的朋友,這樣的愛是異端邪說。”
   3
   巴特裏弗推開空茶杯,從桌邊站起來,走進洗澡間。剋利馬聽見衝水的聲音, 接着傳出巴特裏弗的聲音:“你認為人們有權利殺害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嗎?”
   剋利馬又想起那張頭頂光圈的聖徒畫像。他記得巴特裏弗是一個天性快活、講 究飲食的人,卻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美國人也會有宗教信仰。他有點沮喪,擔心巴特 裏弗會來一番說教,擔心這塊充滿敵意的沙漠裏,他那唯一的緑洲也會變成沙地。 他不安地說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樣,把墮胎稱為‘謀殺’嗎?”
   巴特弗裏沉默半晌,最後他從浴室裏出來,換了一身衣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謀殺’這個詞大有劊子手絞索的味道,”他說,“我關心的是另外的東西。 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應該絶對承認的,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條。今天已經發生 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對未來總是一無所知。我想說的是,對生命的絶對 承認就是對未知事物的承認,而嬰兒正是不可預知的事物,他的本質就是不可預知 的,你不知道他會成為什麽人,他對你將意味着什麽,這就是你所以必須歡迎他的 原因,否則,你的生命衹有一半,就象一個蹩腳的遊泳者,在海邊的淺水中劃水, 而真正的大海卻是始於深水的地方。”
   小號手錶示異議,說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麽能這樣肯定,”巴特裏弗反駁說,“為了討論起見,我們假 定你是對的,但是,你必須誠實地承認,要是你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你仍會盡力去 說服茹澤娜墮胎,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過分的夫婦之愛,你會這樣做的。”
   “是的,我承認這一點,”小號手回答說,“我無論如何都會勸她去墮胎。”
   巴特裏弗靠在浴室的門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變你的意願,我老 了,不能從事於改變這個世界的工作,我已經對你談了我的看法,用不着再說了, 儘管你不顧我的勸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儘管我不贊成你,我仍將幫助你。”
   小號手瞧着巴特裏弗,他用一種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語調說完了最後幾句話。 他身上有一種莊嚴的東西。在剋利馬看來,巴特裏弗所說的每句話,都可以用作布 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種現代福音書的一個重要章節。他不禁對他五體投地 (我們記得他總是處於緊張的情緒中,而且容易誇大這種情緒)。
   “我會盡力幫助你,”巴特裏弗又說,”等一會兒我們就去訪問我的老朋友斯 剋雷托醫生,他會處理醫療方面的問題。告訴我,你打算怎樣解决茹澤娜那方面的 問題,她一定會提出反對意見,”
   4
   這是他們討論的第三個問題。小號手詳細闡述了他的計劃,巴特裏弗說:”這 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蕩的青年時代所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在碼頭上做工,有一個經 常給我們送咖啡來的姑娘,她是一個少有的好心腸的姑娘,從不拒絶任何一個人, 男人們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來報答這種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禮的 人,儘管我也是唯一沒有跟他睡過覺的人,我的溫文爾雅使她愛上了我,如果我不 跟她睡覺,這將會使她感到痛苦的恥辱,於是我便這樣做了,然而僅此一次。後來 我對她解釋,我會永遠對她有一種精神上的愛,但是再發生肉體關係是不可能的, 她忽然流着淚跑開了。當她在街上遇見我,她總是瞧着別處,她對別的男人益發招 搖。過了兩個月,她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了。”
   “那麽說,你的經歷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裏弗說,“難道你不覺得你的經歷也是所有男人的經歷嗎?”
   “你怎麽辦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試圖裝作愛茹澤娜,而我卻對 那個姑娘懷有真誠的愛。對我來說,她是一個令人同情的,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姑娘, 一個除了我淮都不會起惻隱之心的可憐人兒。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衹能這樣做, 對於出自她那頭腦簡單的自私來說,這是唯一的辦法,我不能因此而對她發怒。我 這樣告訴她:‘我非常清楚是別人使你懷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為你 愛我,我要報答你的愛情,我不在乎這是誰的孩子,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願跟你 結婚。’”
   “這簡直是發瘋!”
   “也許吧,但總比你故意欺騙更有效果。我一再嚮她保證,我非常喜歡她,對 於跟她結婚,對於孩子及其一切,都是認真的。最後,這個小妓女哭了,承認她對 我說了謊。她說,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上我,她决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結婚。”
   小號手陷入了沉思,巴特裏弗又說:”我希望這故事能對你起到一種寓言的目 的,不要試圖假裝愛茹澤娜,而是要真誠地愛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騙你時,也 要看到她的乃是她的愛情的手段。我相信她不可能抵禦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 己將會采取必要的措施,避免傷害你。”
   巴特裏弗的話給小號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當他腦海裏更生動地浮現出茹 澤娜的形象時,他認識到巴特裏弗所指出的愛的途徑在他是太難了,這是聖徒的道 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
   5
   茹澤娜坐在寬敞的治療室裏的一張桌子後面,那些接受各種療程的女人們,躺 在沿墻排列的床上休息。她正在查看兩個新來病人的治療卡,在卡上寫下當天的日 期,發給病人衣帽櫃鑰匙、毛巾和長長的白被單。然後,她瞧了瞧表,朝大廳後部 的浴池走去(鋪着瓷磚的大廳裏蒙着溫暖脅的水汽,她裸着身子,衹在外面罩着一 件白大褂),二十幾個光着身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療的浴池中潑起水花。她叫着其中 三個人的名字,好讓她們知道,規定的沐浴時間已經結束。女人們順從地爬出浴池, 搖晃着她們沉甸甸、濕滴滴的,跟在茹澤娜後面匆匆離開。她領着她們到前面 的治療室,讓她們躺在空床上,然後開始依次照料她們:把被單裹在她們身上,用 被單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後拉過溫暖的毯於蓋住她們。她們朝她微笑,但茹澤娜 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生在這樣一個小鎮裏是不幸的,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女人擁進這個小鎮,卻幾乎 沒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光顧。如果一個女人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兒,到她十五歲時,她 也許已經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給她的全部戀愛前景。至於移居別處——茹澤娜 工作的療養地根本不願放走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她的父母對任何可能遷徙的暗示也 都會勃然動怒。因此,即使茹澤娜對工作認真負責,完全履行了她的職責,但她對 病人恰恰沒有多少感情,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態度出於以下三種原因:
   嫉妒:到這個療養地來的女人們,她們來自丈夫和情人的懷抱,來自一個絢爛 多彩的世界。茹澤娜相信這個世界給了人們千百個煥發青春美麗的機會,而她卻永 遠不可企及,儘管她比她的大多數病人有着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長的腿,和更漂亮 的容貌。
   除嫉妒外,還有煩躁:那些女人來到這兒,她們都有着豐富多彩的過去,而她 卻睏在這裏,無過去可言。年復一年,她的命運毫無變化。在這個一成不變,枯燥 無味的小鎮裏,她將度過她的一生,這使她感到恐懼,雖然她還年輕,但她卻時常 滿腹心事,想到在她有機會開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許就已結束。
   第三,她對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厭惡,她們在一起會削弱單個女人本身 的價值。她周圍充斥着過多的令人抑的女人胸脯,這種充斥甚至使一個象她這樣 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價值。
   她面帶煩惱,剛剛把最後一個病人裹好,這時,那個瘦精精的同事把頭伸進房 間來,叫道:“電話!”
   她顯得異常興奮,茹澤娜頓時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了,當她拿起話筒時,臉上 一陣發紅。
   剋利馬嚮她問候,並且問她什麽時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點鐘才能做完,”她回答,“我們大約四點鐘能見面。”
   然後,他們討論了一下最合適的會面地點,茹澤娜提議在鎮上最大的飯館,那 兒整天營業,那個瘦瘦的同事緊挨着茹澤娜,盯着她的嘴巴,贊同地點點頭。小號 手卻說他寧願在別處與她會面,這樣他們可以單獨在一起,他提議坐他的車到郊外 去。
   “這有什麽意思呢?我們開車到哪兒去呢?”茹澤娜問。
   “至少我們可以單獨在一起。”
   “如果你為我感到羞恥,你本來可以待在傢裏。”茹澤娜說。她的朋友有力地 點點頭。
   “我沒有那個意思,”剋利馬說,“那好吧,四點鐘我在飯館門前等你。”
   “太棒了,”茹澤娜挂上電話後,那個瘦護士說,“他想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和 你會面,但你一定得讓盡可能多的人看見你們。”
   茹澤娜對這次會晤感到激動和緊張,她已不大記得剋利馬的樣子了,他的微笑 是怎樣的?他的舉止又是怎樣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衹留下了 一個模糊的回憶。她的同事們熱切地嚮她打聽過這位有名的小號手,她們想知道他 的一切:他都說了什麽話,他沒穿衣服時是什麽樣子,以及他怎樣做愛。但是,她 不能確切地告訴她們什麽,衹是不斷地重複說,那就象一場夢。
   這倒不是一個陳詞濫調,那個同她在床上度過了兩個鐘頭的男人,就象一幅廣 告上的畫忽然有了生命,變成一個有形、有熱氣、有重量的實體,最後又溶進一幅 平面無色的畫中,重疊成千百張復製品,從而變得更加抽象和不真實。
   是的,他使她感到睏惑,他突然出現,轉瞬又消失了,給她留下一個對於他的 完美的不自在的感覺。她不能抓住一點具體的細節,使他下降而變得更為親近。 要他還離得很遠,她就充滿堅决的决心,然而,由於感到他的臨近,她卻覺得自己 失去了勇氣。
   “祝你走運!”瘦護士說,“我要一直為你祝福!”
   6
   剋利馬與茹澤娜通了電話後,巴特裏弗輓着他的胳膊,引他去馬剋思樓,斯剋 雷托醫生的診所和住處就在那裏。幾個女人正坐在候診室裏。巴特裏弗徑直朝診療 室走去,在門上短促地敲了四下。過了片刻,一個高高的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來, 他的眼鏡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梁上。”請等一下。”他對候診室的女人們說,然後引 着兩個客人上樓,到二樓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們的大藝術傢,”等他們都坐下後。那人嚮小號手問候,“你什麽 時候再給我們舉辦一次音樂會?”
   “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在這裏開音樂會了,”剋利馬回答,“這地方使我倒透了 黴。”
   巴特裏弗嚮醫生講了小號手的睏境。剋利馬說:“我將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首 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懷了孕。也許她的那個衹是來遲了一點,要不然,也 許她是在作弄我,這種事我以前已遇到過一次,當時也是一個金發姑娘。”
   “你應當躲開這些金發女人。”斯剋雷托醫生說。
   “你說得對,”剋利馬同意道,“金發女人是我的禍水。斯剋雷托醫生,你不 知道,那簡直是一場夢魘。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體檢,可是,在懷孕的早期階段, 體檢是查不出什麽名堂的,所以我就想要他們做一次妊娠試驗,他們把女人註 入老鼠體內——”
   “而如果這衹老鼠的卵巢開始排卵,這位女士就是懷孕了。”斯剋雷托突然插 話。
   “她帶上一小瓶晨尿樣品,我跟她一道去,正當我們到了門診所時,她忽然把 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上,我猛撲嚮這些玻璃碎片,仿佛它們是聖杯,試圖救出幾滴 珍貴的。她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完全明白她沒有懷孕,她衹是想盡量讓我的神 經緊張。”
   “典型的金發女人的行徑。”斯剋雷托醫生註重實際地說。
   “你認為那些金發女人與褐發女人的行徑不同嗎?”巴特裏弗問,他顯然對斯 剋雷托關於女人的看法不以為然。
   “當然,”斯剋雷托回答,”淺色和深色代表兩類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發意 味着男人氣概,勇敢,直率,主動精神,而金發則象徵着女人氣質,溫柔、服從。 一個金發女人實在算得上兩個女人,這就是為什麽一個公主必須是金發,而女人們 ——為了盡量女人氣——總把她們的頭髮染成金色,而絶不染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樣對人的心靈産生影響。”巴特裏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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