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情与欲>> 渡边淳一 Junichi Watanabe   日本 Japan   平成时代   (1933年10月24日2014年4月30日)
失乐园
  男女主人公各自有自己的家庭,因偶遇而相识,从而开始了炽热、执着的不伦之恋。他们并不是因为缺少关爱而去寻找外遇,也不会因为情感老化而走向离婚,他们既厌倦家庭又留恋家庭,他们作出的所有姿势,都是不知如何自卫的自卫,是生命最后的激越阶段的背水一战。
    端庄贤慧的医学教授之妻凛子与某出版社主编久木在一次社交场合邂逅相识。工作狂的丈夫对凛子的冷漠,因工作变动而失意的久本与妻子不冷不热的麻木关系。无爱的家庭婚姻与难于抵御的情感诱惑,使凛子与久木陷人“婚外情”的漩涡。精神共鸣和感官的欢悦体验使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意义。放纵的迷醉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凛子的丈夫以“不离婚”进行报复,久木被匿名信困扰面临降职而不得不辞职。亲人的疏离与世人的白眼使他们秘密同居──偷食“禁果”的人被逐出乐园。为了返回乐园,永久地生活在乐园里,他们踏上了不归之旅,却道:“活着太好了!” 这是一部梦幻与现实、灵与肉、欢悦与痛楚相互交织的震撼心灵的杰作。奇妙的心理活动与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溶入到异域特有的四季更迭的绮丽环境里,令人回肠荡气。这部小说在报刊连载时就引起空前强烈地反响,单行本出版后日本读者争相传阅,改编成同名电影和电视剧上演之后家喻户晓,形成所谓“失乐园现象”。
落日-1
失乐园 落日-1
  “好可怕……。”
   久木听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悄悄窥视着凛子的表情。
   久木宽阔的后背覆盖了凛子那纤巧而匀称的身体。
   透过床头昏暗的灯光,只见凛子紧蹩着眉头,眼睑微微颤动,像是在哭泣。
   凛子正临近快乐的巅峰,她的心灵和肉体已经挣脱了一切束缚,一步步沉入了愉悦之中。
   这种时候她怎么会说出“可怕”来呢?
   久木轻声问道:“你说怕什么?”
   耳畔热乎乎的气息使凛子浑身倏地一抖,她没有吭声。
   “你到底怕什么呢?”
   久木再次追问时,凛子才懒懒地低声说道:“我只觉得身体里的血在倒流,简直要喷涌出来了……”
   这种感觉久木是无法体味的。
   凛子紧紧贴了上来,久木用力搂住她那灼热的身躯,真切地感受到了凛子的新变化。
   男人慢慢地把手伸到女人的后背,上下摩挲起来,此时的凛子好像忘却了刚才的狂热,静如处子,小狗似的温顺地闭上双眼,享受着爱抚,在满足与安宁感中,慢慢阎上了眼睛。
   两人入睡时都是很舒服的,醒来后常常是凛子的头枕在久木肩上,压得他胳膊发麻。有时上身不挨着,只有下肢搅在一起。今天会是什么样还难说呢。
   总之,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在事后身体不即不离,恰到好处地依偎着,去感受那种飘忽于床第的,缠绵而缭乱的怠情。
   久木沉浸在这感觉中,毫无睡意,他瞅了一眼被窗帘遮挡的窗户。
   差不多快六点了,太阳正缓缓地呈现出弧形,沉入了遥远的海平线。
   他们是昨天来到这个旅馆的。
   星期五,久木三点刚过就离开了九段的公司,到东京站与凛子会合,然后乘横须贺线去镰仓。
   旅馆座落在七里滨海岸。夏季熙熙攘攘的海岸大街,一入九月份,车流减少,乘出租车二十分钟便到达了旅馆。
   久木选择这个旅馆与凛子幽会,是因为这儿离东京有大约一个小时的行程,有着离开喧嚣都市的旅行情调,而且房间临海,又是镰仓古都,环境幽雅,再加上是新建的旅馆,常客不多,不大容易遇见熟人。
   再怎么小心,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久木工作的出版社,对男女之事比较看得开,但是,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到旅馆来的事被人发现的话,也要惹麻烦的。
   久木迄今为止,在和女人的交往上一直是相当谨慎小心的,省得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可是自从认识了凛子之后,久木就没有了刻意要避开别人眼目的心气了。
   一是因为能和凛子这么可爱的女性约会,冒多大风险也不在话下。其次是由于一年前他被解除了部长职务,调到调查室这样闲适的部门来了。
   这次人事变动对久木的打击很大。在此之前,久木也和其他人一样,居于公司的中枢,有望得到逐级提升的机会。在他五十三岁那年,曾一度风传他将成为下一届干部候选人,他自己也颇以为然。
   没想到一夜之间,不仅没得到提升,还丢掉了出版部长一职,被调到众人皆知的闲职部门。回过头想想,两年前更换了新社长,其亲信及嫡系势力日渐抬头,久木对此估计不足,才导致了这一结局,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久木意识到,这次失去机会的话,两年后就五十五岁了,与提升再也无缘了。即便有所升迁,也只会调到更加乏味的岗位或分公司去。
   这时的久木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从今往后不必太辛苦了,要更加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愿服输,人也只有一辈子。看问题的角度稍稍这么一变,以前认为重要的东西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相反,以前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忽然觉得宝贵起来了。
   被解职以后,久木名义上是“编委”,实际上几乎没有正经工作可干。调查室的工作是收集各种资料,或从这些资料中组织特集,提供给有关杂志。而且这些工作都没有明确的期限要求。
   自由空闲了下来,久木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爱过一个女人。
   当然,他对妻子以及一些女人产生过感情,也偷偷地逢场作戏过,但都是不冷不热的,根本没有燃烧般热烈的。
   照这样活下去,将会给人生留下一大遗憾。
   松原凛子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久木面前的。
   恋情的发生往往很偶然,久木和凛子的邂逅也是如此。
   到调查室三个月后,即去年年底,在报社所属的文化中心工作的衣川,邀请他去中心的“文章写作方法”讲座上,给三十名学员做一次有关写作的讲演。
   久木推托说自己一直搞的是编辑工作,很少写作,实在讲不了。衣川劝道,不必多虑,讲讲这些年来看了各式各样的文章,以及编辑成书的经验就行。衣川还补了一句“反正你现在挺闲的”,这才把久木说动了心。
   其实衣川并不单纯是为了请他讲课,也想给闲散无聊的久木鼓鼓劲儿打打气。
   这位衣川是久木大学时代的同窗,一起从文学部毕业后,衣川就职于报社,久木进了出版社,两人经常不断地一起喝喝酒。六年前,久木出任出版部长,衣川紧随其后,当了文化部长。可是三年前衣川突然被调到都内的文化中心去了。不知他本人对这次调动怎么想,从他说的“快轮到我出线了”这句话来看,对总社多少有些恋恋不舍。
   总之,从“出线”的意义上说,衣川先走了一步,因此担忧久木才特意来邀请的。
   久木也意识到了这一层,接受了邀请,于当晚来到文化中心,讲了一个半钟头的课,然后和衣川一起吃了饭。吃饭时还有一位女士在座,衣川介绍说是在中心担任书法的讲师,她就是凛子。
   如果那时不接受衣川的邀请,或他没带凛子来吃饭的话,就不会有两人的相逢,以及现在非同寻常的关系了。爱情真是令人百思莫解的宿命,每当回想起和凛子的偶遇,久木总是感慨系之。
   在衣川的介绍下与凛子相见的那一瞬间,久木不由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激动。
   说实话,久木以前也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过关系,年轻时不用说,到了中年之后,也不乏交往的女性。有的说看上了他的深沉,还有的说迷上了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少年气。久木对这些奇妙的赞美很不以为然。
   然而,对于凛子就不仅止这些了,而是不由自主地投入了真实的情感。
   比方说,仅在衣川介绍时见过一面,一周后,自己竟然凭着名片主动给对方打了电话。以前对女性也上心,但这么积极出击还从没有过,久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却收不回离弦之箭了。
   后来,他们发展到每天打电话的会,今年开春的时候两颗心终于结合了。
   正如所预感到的一样,凛子是个很有魁力的女性,久木重新审视起究竟她什么地方吸引了他。
   从相貌来看她算不上是出众的美人,脸庞娇小玲拢,惹人喜爱,身材纤巧而匀称,穿着筒裙套装,显得稳重大方。年龄三十七岁,看起来很年轻,最吸引久木的还是凛子对书法的爱好,其中楷书尤为得意,还曾经专门来中心教过一段时间楷书。
   初次见面时,凛子像楷书那样的规范与格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凛子对久木越来越温柔和蔼,直到以身相许,进而发展到后来的彻底崩溃,不能自恃。
   这一崩溃的过程,以久木的男性眼光来看是那么可爱而娇美。
   一番亲热之后两人紧紧地依偎着,双方都能察觉到对方的一点儿动静。
   久木刚把头转向窗户,凛子的左手就怯怯地伸到了他的胸前。久木轻轻按住她的手,看了一限床头柜上的时钟,六点过十分。
   “太阳快下山了吧。”
   从宽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七里滨海和江之岛尽收眼底,夕阳即将在那边落下。昨天,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眼看着火球般炽热的太阳渐渐西沉在横跨江之岛的大桥桥畔。
   “你也过来看看呐。”
   久木冲着凛子说着,从床上起来,拣起掉在地上的睡衣穿上,打开了窗帘。
   霎时间,晃眼的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地面和床头。
   只见夕阳刚巧落在江之岛对面的丘陵上,天际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红,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正好赶上,快来看哪。”
   “在这儿也看得见。”
   赤裸的凛子怕见这骤然明亮的光线,用被单裹着全身,朝窗户这边看。
   “今天比昨天的还红还大。”
   把窗帘全打开后,久木回到了凛子的旁边躺下。
   夏季刚过,热气腾腾的雾霭弥漫在空中,落日愈显得硕大无比,当太阳的底边一落到丘陵上,便迅速萎缩变形,变成了凝固的绛红色的血团。
   “这么美的夕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凛子燃烧的身体也像空中消逝的落日一样,渐渐平息下来了吧。
   久木这样想象着,从凛子身后凑了上来,一只手去抚摸她的腹部。
   当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下之后,残留的火红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变成了紫色,紧接着黑暗笼罩了四周。一旦没有了阳光,黑夜便立即降临,刚才还金光辉映的大海立刻一片黢黑,只有远处江之岛的轮廓与海岸线的反光一起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昨天晚上,久木才听说江之岛上有一座灯塔,从那里放射出的微弱的光照,与晚霞的余晖交相辉映。
   “天黑了。”
   从话音里久木隐约察觉凛子在想家,不由屏住了呼吸。
   据衣川说,凛子的丈夫是东京一所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年纪比凛子大了近十岁,有四十六、八岁吧。
   “只有老实这一点还算是可取之处。”凛子有一次这么半开玩笑的说过,而久木通过朋友了解到,他还是位身材颀长的美男子。
   有这么像样的丈夫,凛子怎么会和我这样的男人亲近起来呢。
   这的确令人费解,从凛子嘴里恐怕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的,况且,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对久木来说,此刻的约会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此刻,互相要忘掉各自的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到两人世界中去。
   可是,凛子望着黯淡下去的天空,她的侧脸上,明显的有着一层郁悒的神色。
   昨晚和凛子来的这里,今天再住一夜的话,就是连着两天在外过夜了。
   凛子既然出来想必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那么,会不会是触景生情,忽然想起家来了呢。
   久木猜想着,那一瞬间到底凛子闪过了什么念头呢。
   久木很想亲口问问她,说出的话却走了样。
   “咱们该起床了吧?”
   落日早已沉入海里,两人依然躺在床上。
   “你把窗帘拉上吧。”
   久木遵照吩咐拉上了窗帘,凛子用被单遮掩着前胸,找着散落在床四周的内衣。
   “我都弄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了。”
   下午他们乘车从七里滨到江之岛游览了一圈儿,回到旅馆时是三点,然后直到太阳西斜都没有下床,久木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他到另一间屋子的冰箱中拿了瓶啤酒喝起来。
   当他出神地眺望着黯黑下去的大海时,凛子冲完澡出来,她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用白色的发带把头发拢在后边。
   “出去吃晚饭好不好?”
   昨天晚上他们俩是在旅馆二楼的临海餐厅吃的晚饭。
   “可是已预约了餐厅呀。”
   昨晚,经理过来对他们说,如果明天还在这儿住的话,可以为他们准备好新打捞的鲍鱼。
   “那就还去那儿吧。”
   凛子有些疲倦,懒得到旅馆外面去。
   久木打电话预约了座位之后,就和凛子一起到二层的餐厅去了。
   星期六晚上来就餐的多是一家一户的。他们俩被引到经理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靠窗的桌位。两人挨坐在四方桌的两边,正对着玻璃窗。
   “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天,从这里能观赏到一望无际的海景,可是夜幕已降临的现在,只有窗旁那棵巨大的松树隐约可见。
   “倒是把咱们给照出来了。”
   夜晚的窗户变成一面昏暗的镜子,映照出坐在桌旁的他们俩,以及他客人和枝状吊灯,好像窗户那边还有一个餐厅似的。
   久木瞧着玻璃上映出的餐厅,用眼睛搜索着有没有认识的人。
   从一进门他们一直由侍者引导着来到这个座位,无暇顾及周围有些什么人。久木略微低着头穿过其它餐桌,连走路的姿势也多少表现出了这类伴侣的心虚之态。
   到了这个地步被人撞上也无所谓了,不过,镰仓这个地点不得不让人忧虑。
   若是在东京的饭店里碰见熟人,可以借口谈工作啦,或者会朋友啦来敷衍,可是远在镰仓的饭店,又是夜晚与女性单独吃饭,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心了。再加上这湘南一带,有不少老朋友和亲戚,很难说舍不会碰上他们。
   久木从来没有这么担忧过,坚强与软弱在心里搏斗着,最后,他对自己说道:就说是来这儿办点儿事,顺便和认识的女性吃吃饭。
   想到这儿他收回了视线,看见凛子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的侧脸上,显现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为所动的自信与沉着。
   侍者来询问要什么饮料,久木要了清淡的白葡萄酒,正在吃拼盘时,服务生端来了一大盘在近海打捞的鲍鱼。
   “就做成清蒸和油焖的吧。”
   按说生吃味道鲜美,应该做成生鱼片,不过想想还是随厨师去做好了。
   夜色衬托的玻璃窗使餐厅的内景一览无余,连近处客人的相貌都清晰可见。
   “有什么认识的人吗?”久木呷了一口葡萄酒向凛子问道,“这儿离横滨很近……”
   凛子的娘家是横滨老字号的家具进口商,凛子又是在横滨上的大学,所以,这一带熟人很多,可是凛子看都不看,干脆地答道:“好像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从一进旅馆直到现在,凛子始终没有一丝怯懦之态。
   “刚才太阳下山时,你好像有点沉默,是不是想家了?”
   “你是说我吗?”
   “你有两天没回家了……”
   凛子端着酒杯,芜尔一笑,“我担心的是那只猫呀。”
   “你担心的是猫?”
   “我出门的时候它无精打采的,不知是怎么了。”
   久木知道凛子养着一只猫,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又不免有些失望。
   一瞬间,在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正给猫喂食的情景。
   现在凛子的丈夫只得和猫作伴了吧。
   说实在的,他对凛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虽然有兴趣,但要张口打听就有些犹豫了。内心迫切地想知道,同时,又害怕知道得太多。
   “那只猫吃什么呢?”
   “我给它放了些猫罐头,饿不着的。”
   那么她的丈夫吃什么呢,这是他最挂念的,可又怕问过了头,至少这会儿不宜谈论这个话题。
   侍者过来给他们添满了葡萄酒,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做好的鲍鱼。牛排烤得外焦里嫩。
   久木一向喜欢法国料理独特的清淡口味,凛子也一样。
   “我不客气啦。”
   凛子感觉肚子饿了,说完就吃了起来,她使用刀叉的姿势十分地道而优美。
   “真好吃啊。”
   凛子专注于美味的料理,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久木看着她,又回味起了刚才床上的情景。
   那种场面实在无法言传,要说“真好吃”,那正是凛子自身,那种柔软而有弹性的玄妙感触,才是美味之中的美味。
   凛子完全不知男人在想什么,香甜地吃着,久木也跟着夹起一块蒸鲍鱼放进了嘴里。
   吃完饭已过九点,总共喝了一红、一白两瓶葡萄酒。
   凛子不胜酒力,从脸颊到胸脯都微微泛红,醉眼迷蒙的。久木也比平时醉得快了些,但是,还不想马上就去休息。
   从餐厅出来,去酒吧看了看,人太多,只好回了房间。
   “去外面走走吧。”凛子提议道。
   凉台外面是个庭院,十米左右的地方有植物环绕,再往前就是夜色茫茫的大海了。
   “空气真清新啊。”
   凛子任凭海风吹抚着秀发,深深吸了一口气。久木也随着做起了深呼吸,恍然觉得和大海愈加贴近了。
   “江之岛好明亮啊……”
   正像凛子所说的那样,由路灯和车灯照亮的海岸大道婉蜒伸向小动岬,从那里凸向海中的江之岛在海滨亮光的倒映下犹如一艘军舰。正中央山顶上的灯塔,在黑夜中放射着光芒,照亮了日头隐去的山丘和黑沉沉的大海。
   “好舒服……”
   久木靠近迎风仁立的凛子,一只手拿着杯子无法拥抱,只好把脸凑过来跟她接吻。
   此时,唯有灯塔才看得到他们在大海浓浓的气息包围中的接吻。
   “我去拿杯酒,要加水吗?”
   “给我拿杯白兰地吧。”
   在海风吹拂的庭院一角,摆着一套白色的桌椅,似乎在等待他们来小坐,经海风一吹,他们的酒兴又上来了。
   “这叫海景私人酒吧。”凛子说得一点儿不错,除了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和海上的灯塔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搅扰他们的了。
   在这秘密酒吧里品味美酒时,他们恍然觉得这一小块儿天地与现实的一切隔绝开来,浮游在梦幻的世界中了。
   “我都不想离开这儿了。”
   凛子的意思是就这样在风中对饮下去呢,还是不想回东京了呢,久木不解地问道:“你想在这儿住下去?”
   “有你陪着的话……”
   两人默默地仰望着夜空,凛子喃喃自语道:“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久木还是不解其意,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同时,不由想起自己的家来。
   久木是瞒着其他人来这个旅馆的。昨天,临下班时他对调查室的女职员说,“今天我得早点回家”,对妻子只说了句“有个外调的事,要去京都两天”。妻子没再问什么,反正,家里有什么事的话,给公司挂个电话就能找到他。
   独生女出嫁后,剩下了夫妇二人,没多久,有人给妻子介绍了一个陶器制造厂业务指导的工作,妻子干得很起劲儿,常常比久木回来得还晚。夫妻之间只有公式性的谈话,连一起出去吃饭,或外出旅游都没有过。
   即便这样,久木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分开。虽说这种毫无的状态令人厌倦,他却总是一再他说服自己,到了这种年龄夫妻间也不过如此了。
   至少在认识凛子前久木一直是不以为然的。
   一阵海风吹来,又把凛子的家吹进了他的思绪之中。
   “刚才你说担心那只猫,那你丈夫呢?”
   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不好问这些,现在仗着茫茫的夜色久木壮了壮胆。
   “两天不管家,没关系吗?”
   “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凛子望着星空答道,像在跟星星说话。
   “以前时常跟着书法老师到外地去,或参加展览会什么的。”
   “那么这回也是这个理由?”
   “不是,我告诉他今天晚上去朋友家玩儿。”
   “呆两天?”
   “逗子那儿有我的好朋友,再说又是周末呀。”
   这样说难道能瞒过做丈夫的吗,再说,万一有急事时,从家里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儿吗?”
   “大致说了一下,没关系的。”
   久木不明白凛子说的没关系是什么意思,这时,凛子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我那位是不会找我的,他就知道工作。”
   凛子的丈夫是医学部的教授,总是一头扎在研究室里,可是也太没有戒备心了。
   “他没怀疑过你吗?”
   “你担心我吗?”
   “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较麻烦……”
   “你怕他知道?”
   女人好象是在追问男人到底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其实,女人的潜台词是在表明即使被丈夫知道了也无所谓的决心。
   “你丈夫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好说……”
   “没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
   久木稍稍放了心,忽然凛子淡淡他说道:“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他并没有盘问你呀。”
   “也许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骤然间,一阵强风从海面刮过来,把最后那个字远远拽走了,久木的思绪也随风飘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着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识到妻子和别人,也不愿意正视这一现实的丈夫,可能是觉得与其贸然知道不如不知为好的吧。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高高的个头,穿一件白大褂的医生形象,无论从地位还是从外表上看,都是无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说是个令人羡慕的男人,却默默的忍受着对妻子不轨的怀疑。
   真是这样的话,他是因为爱妻子而不盘问呢,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冷眼旁观妻子的不忠呢。久木的醉意一下子消失了,这对儿奇怪的夫妻引起久木的沉思。
   “你觉得我们很怪吧……”
   久木刚要表示赞同,转念一想,如果说已不再相爱的夫妻很怪的话,那么,这样的夫妻不是数不胜数吗?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
   “真是这样吗?”
   “其他人也多少会有些不协调,只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要是装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在凛子仰望夜空的侧脸上,久木注视着她这半面光泽,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新的课题。
落日-2
  凛子问的正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装模作样下去的话该怎么办的问题。究竟是说他们现在已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呢,还是说早晚会面对这种事态的的意思呢?总之她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
   “那他还跟你……”
   不知什么缘故,现在称呼凛子的丈夫为“你丈夫”觉得别扭得很,他只想以单纯的第三人称相称,不涉及那种关系。
   “他还跟你吗?”
   话一出口,久木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凛子沉默了片刻,朝着夜空说了句,“不了……”
   “什么都不做?”
   “是我老拒绝他。”
   “他也能忍受?”
   “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这种事是无法勉强的。”
   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似的,凛子的侧脸上呈现出丝毫不愿妥协的,女人特有的洁癖和倔强的禀性。
   恋情早晚要到达一个顶点。
   从最初的相识到相互爱慕,再发展到难以克制而肉体结合,这一过程是那么一帆风顺,恋人们自己往往无所察觉,烈火般燃烧的恋情使他们忘却了这世间的种种不如意。然而就在情爱逐步升级达到顶峰的一瞬间,他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条峡谷而裹足不前了。当两人沉浸在快乐之中,以为这就是性爱的伊甸园时,才意识到前面是杂草丛生的荒野,他们需要冷静加以面对了。
   现在的久木和凛子经过了顺风满帆的时期,走到了一个顶点,能否越过这个关卡,就要取决于他们的爱情了。
   他们一般每月约会几次,有时,商定好时间出去旅游几天。要是满足于这种程度的话,就没有必要越过峡谷了,可是他们对现状感到不满足,双方都想更频繁的见面,更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为此就要准备冒风险,鼓起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越过深谷。
   不言而喻,所谓勇气即是采取不顾自己家庭的胆大妄为行动的决心。只要具有这样坚定的意志,两人就可以更为自由而热情奔放地充分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了。
   当然,为此将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凛子和久木将会引起各自配偶的怀疑,发生争吵,很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崩溃。因此,既能满足两人的愿望,又兼顾家庭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如果现在凛子的家庭如她所说的那样的话,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妻子不接纳丈夫,没有性的关联的话,结婚、作夫妻的意义又何在呢?当然在这一点上久木和妻子也是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久木的家庭也已经崩溃了。
   不过,凛子比久木更难办,作为妻子要拒绝丈夫的要求,而久木只要不主动就没事了,可见男女是有所不同了。
   迎着海风的吹拂,久木渐渐认真起来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能再顾虑重重了,乘此机会,要问明凛子的态度,商量商量以后怎么办。
   “他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他呢?”
   “大概知道吧。”
   久木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凛子那位学究气的丈夫。尽管一次也没见过面,总觉得他一定是个戴着眼镜,不苟言笑的人。
   不知为什么,久木对这个情敌怎么也恨不起来。自己爱上了有夫之妇的凛子,对方成了被偷走妻子的“乌龟”。也许是对方的可悲处境引起了他的同情,或者由于对方被妻子拒绝也默默忍耐的沉静使他丧失了抗争的意识。
   不管怎么说,现在久木比那个男人占有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越是处于优势地位,也就越负有责任了。
   “看到你这么难,我心里很难过。”
   久木心里很钦佩凛子。
   “你好办,男人不会有什么的。”
   “也不见得,男人有时也一样。”
   又一阵疾风从海上刮来,只听凛子小声说:“我大概不行了。”
   “什么不行?”
   凛子脸朝着空中,缓缓点了点头。
   “我已经作好准备了。”
   “你胡说什么哪……”
   “女人有时也不怎么灵活。”
   凛子闭着眼睛听凭夜风吹拂。看着这副殉道者般的容颜,男人内心充满了对女人的爱怜,忍不住抱住了她。
   久木一边接吻,抚摸着她那被海风吹湿的头发,一边搂着她走回房间、眨眼间两人已躺在了床上,也说不上是谁先主动了。
   谈到各自的家庭时,随着话题的深入渐渐不能自制,两人苦恼于没有解决的良策,能够逃避的地方就只有床上了。
   现在的凛子也正渴望着被紧紧拥抱。
   两人情绪激动,迫不及待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之间,无论是凛子的丈夫,还是灯塔的光线和夜风,就连屋里的空气都没有插足之地。他们的接吻、拥抱紧密得要嵌入对方的身体中去了……
   这时久木想起了“身体语言”这个词语。
   刚才他们两人正是以身体互相交谈的。
   当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的,越谈论越混乱的难题时,只有依靠身体来交谈了。在充满地相互拥抱而得到满足后,任何难题都自行解决了。
   现在两人就已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平静而慵懒地躺着。现实的问题就算一个也解决不了,身体与身体一交谈,就能够互相理解与宽容对方了。
   男人察觉到了女人的满足,稍稍松弛了一些,也更加自信了。
   “感觉还好?”
   这个问题纯粹是多余的,刚才凛子的反应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可他还想问问看。凛子好像故意要让他失望似的一声不吭,把头轻轻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不过是耻于说出口罢了,也许是逆反心理在作怪吧。
   女人越是回避,男人就越想要听听这句话。
   “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也是多余的。背着丈夫到这里来,怎么会不喜欢他。男人是在明知故问。
   “到底喜欢不喜欢?”
   久木又追问道。这回凛子飞快地答到:“不喜欢呀。”
   久木注意地盯着她的脸,凛子的语气很爽快。
   “我觉得挺难受的。”
   “怎么了……”
   “被你拥抱呀。”
   久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凛子又道:“我讨厌像现在这样自己不能把握自己,迷失在情欲中。”
   失去理性不就意味着完全的满足吗。久木小心地问了句:“比以前有感觉了?”
   “我好像落入你的圈套了。”
   “哪里,我才是落人圈套了呢。”
   “反正就是你这个坏家伙把我变成这样的。”
   “可是,责任在你呀。”
   “在我?”
   “因为你太好吃了。”
   “可我是第一次啊。”
   “什么第一次?”
   “变成现在这样啊……”
   久木看了一眼枕边的手表,刚过十一点。凛子和自己都已相当疲倦了,又舍不得马上就睡,于是就这样耳鬓厮磨着享受难得的两人天地,久木乘兴又一次问道:“总之是喜欢啦?”
   “我不是说了讨厌吗。”
   女人的口气仍然没有丝豪妥协。
   “那你现在怎么会……”
   “我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对凛子这种自虐式的口吻,久木有点发怵,小心翼翼他说道:“我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好的女人。”
   “你也不错嘛。”
   “你别哄我啦,我这人最缺少自信。”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和凛子初识时,正是久木刚刚被公司划到线外,调任闲职的时候。
   “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都挺傲慢的。忙着递名片,自我介绍是董事或某某部长等等,一个劲儿吹嘘自己在公司里怎么有本事,有权力,你却什么也没说过。”
   “也想说,只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女人并不大注意这些东西,而是喜欢温和又有情调的……”
   “情调?”
   “对,你给人一种疲惫而忧郁的感觉。”
   久木当时的精神状态的确正处于低谷。
   “我记得跟你说过,以后清闲了,想研究一下昭和史上的风云女性们。这是很有意思的,而且……”
   “相当不错。”
   凛子直视前方,淡然地说出了这样大胆的话。
   以前和女性交往时,一般来说,自我感觉都使对方得到了满足,但是还没有人夸过他“不错”。
   男人自己说不算数,要取决于女人的感觉,而且是经历过不止一个男人的女人。
   能被女人称赞“不错”使久木感到高兴,加上是从最固执的凛子嘴里说出来的,这就更增强了他的自信,不过,还不能盲目轻信。
   “是真心话还是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还用编假话。”
   久木得到了赞扬,继续逗她说:“就是说还算合格唆。”
   “嗯,合格。”
   凛子当即应道。
   “这么说你很有经验喽。”
   “没有哇……”
   “怕什么,不用隐瞒,这样我心里也平衡了。”
   两人在一起呆了两天,凛子已充分松弛了下来。
   “你说这种感觉是第一次,以前呢?”
   “什么呀?”
   凛子故意问道。
   “和他的性生活。”
   “有点儿感觉,没这么强烈。”
   “就是说从来没有过这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让我知道了这种感觉的坏家伙。”
   “那是因为你具备这种素质。”
   “这也算素质?”
   看着凛子认真的样子,久木越发觉得她十分纯真可爱,从身后把手伸到了凛子的前胸。
   对于男人来说,没有比眼看着最心爱的女人逐渐体味到了性的愉悦,更快乐、自豪的了。原来像坚硬的蓓蕾一样未开发的身体,渐渐松弛、柔软起来,最终开出了大朵的鲜花,绽放飘香了。男人能在女人开花成熟的过程中起到催化的作用,证明了自己的身影已深深植入了女人的心,就会感受到某种生命意义上的满足。
   现在凛子就直言这都是你的功劳,正是你久木这个男人开发出了自己沉眠未醒的快感。她的诉说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迄今为止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换句话说,和丈夫之间从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感受。
   “觉得特别舒服吧……”
   久木又凑近凛子的耳边悄悄耳语道。
   “这样一来就忘不了我了。”
   现在久木已把楔子嵌入了凛子的身体,这楔子粗大而坚实,从女人的头顶直穿到腰间,无论凛子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
   “你逃不掉的。”
   “别说大话,我要是真的逃不掉了你怎么办?”
   久木没有反应过来,凛子毫不放松,又叮问了一句。
   “你不害怕吗?”
   这使久木想起了日落前,凛子在床上说出过“好可怕”的话,那时是在担忧他们的不正当关系,而现在则是对现实的忧虑了。
   “我们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
   “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正我是毫无疑问的。”
   说着凛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救救我,千万别松手……”
   凛子的身心都在激烈动荡着。
   “没事的,别害怕。”
   久木安慰着凛子,又一次感受到男女性感的差异。
   和女性相比,男性本质上性的快感薄弱,所以,比起自己沉浸在快感中,更满足于亲眼看到对方渐渐走向快感的全过程。尤其到了久木这个年龄,早已不像年轻人那么急不可耐了,而是反被动为主动,从使对方感到愉悦、满足当中,来发现男人的价值。
   拿凛子来说,起初是个很拘谨的,楷书一样刻板的女人,当她被从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后,懂得了什么是快感而沉迷其中,进而蜕变为一个成熟的女人纵情享受,最终深深耽溺于淫欲的世界不能自拔。这就是女人肉体逐渐崩溃的过程,同时也意味着女性潜在的本真性感的苏醒,对男人而言,没有比能够亲眼看到这一擅变的经过更刺激,更感动的事了。
   这个变化说明了,通过身体的接触,是能够感知女人和女性肉体的本来面目,及其演变过程的。
   不过,作为观察者和旁观者所获得的快乐是有限的。既然性是以身体的结合为前提,就不可能总是一方主动,另一方被动。尽管是男人先发起进攻,但是女人很快燃起了热情,逐渐升温时,男人又受其挑动,紧追上来,等到明白过来时,男女双方都已深深陷入了地狱般的性爱的深渊之中了。
   虽说达到快乐顶峰的途径有所不同,但是既然双方都觉得彼此不能分离的话,那就不应该仅仅一方坠入地狱了。
   再继续沉迷其中的话,两人极有可能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凛子称之为地狱,害怕坠落下去。
   说实话,久木并不认为现在的快乐是一种罪恶。他觉得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相爱确实是不合道德,有饽伦理的,但是反过来说,相爱的两个人相互渴求又有什么不对呢。
   无论常识和伦理如何随着时代发展变化,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万古不移的大义。遵守这一宝贵的法则有什么可心虚的呢,久木在心里这么说服着自己。
   久木再怎么勇敢,凛子若不赞同,两人的爱也持久不了。无论男人怎样平静,女人胆小的话,就难以使他们的爱进一步升华。
   “绝不会坠入地狱的,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啊。”
   “不,做了。”
   凛子毕业于教会办的大学,加上自己又是有夫之妇,所以她的罪恶感特别的强烈。
   “可是,我们是非常相爱的呀。”
   “怎么说也是不正当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道理是讲不通了,男人只有默默的服从固执己见的女人了。
   “那咱们就一块儿下地狱吧。”
   这么眈于快乐下去,迟早会进地狱的,可是,禁欲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进天堂。还不如干脆彻底地享受这一切,坠落到地狱中去呢。久木已不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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