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青春校园>>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
青春追憶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傢,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川端康成是個很有成就的作傢,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說、散文、評論等。川端康成的小說創作初期就十分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和藝術特色,並逐步形成他的獨特風格。在創作實踐的全過程中,他的風格雖然還有發展,其作品的色調也有些許改變,或濃或淡,但並沒有斷層、沒有根本變化,他創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獨的主觀感情色彩、憂鬱的感傷抒情情調、人情與人道主義精神,以及虛無與頽廢的思想等。
青春追憶 一
  禦木麻之介夏天5點起床,鼕天7點起床。春秋天則取兩者之間。40出了頭,就開始感到身子有些發沉,大冷天6點起床也可以,衹是生怕吵了女兒彌生和睡隔壁屋裏的媳婦芳子,纔控製着不早起。
   禦木把每天的時間安排得規規矩矩。上午是為自己,下午是為別人,晚上則是休息和娛樂的時間。上午的工作和學習,有時會拖到晚上;而為別人的事,有時要照顧對方的情況,延長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沒有,但他盡可能空出晚上的時間。
   睡眠的時間算誰的呢,不好說;多少有些模棱兩可,但失去與他人的聯繫,該算為是禦木自己的時間吧。也許是為自己的最純粹而貴重的時間。睡覺的時間,吃的東西不進來。從外界進來的衹有呼吸到的空氣。
   有時自己的意識也喪失了。有時禦木會覺得48歲的現在,也和孩子睡覺時長身體一樣,自己睡覺時也在長大。即使肉體沒有發育,可精神確實比昨天有所發展。
   對於睡眠中的精神現象,在生理學、心理學上禦木都沒有什麽深刻的瞭解,他老想着什麽時候要多瞭解些這方面學者的調查。說起睡眠中的精神,夢可算是一個抓手,然而,夢又不是純粹睡眠的反映。
   夢究竟是什麽呢?
   你看,最近禦木做的一個夢:美國的艦載飛機上的機關槍,“啪——”掃射來一排子彈。啊!吃驚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鋪席上。“噗——噗——”鋪席上頓時出現一串槍眼。離禦木睡覺的地方還不到一尺,夢中他看到了恐懼,可一睜開眼,腦子裏並沒留下多少恐怖的記憶。而且,夢中的恐懼還有不可解釋的矛盾。
   禦木傢在東京的舊市區。幸好沒有被戰火燒毀。屋頂上的瓦片和屋頂的裏層,都比戰後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在夢中,禦木想着自傢的屋頂,就是讓機關槍掃射,衹要鑽進被窩,就安全了,於是他躺在被窩裏沒事。可當他看到子彈打穿屋頂時,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腳了。後來,他自己找了些理由來解釋:也許,這衹是席子和被子的問題吧。席子被打穿,可被子裏是棉花,子彈穿不透吧。
   夢裏可沒有這樣的解釋。衹是他自己覺得屋頂和被窩很安全罷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腦袋露在外面也沒事又怎麽解釋呢?腦袋必須得鑽進被窩纔會沒事的呀。自傢的屋頂結實,也衹是把沒燒毀的屋子和戰後蓋的屋子作比較;戰爭中,禦木傢的屋頂也不過就是普通的屋頂而已。遭機槍掃射時,他覺得屋頂很結實,是時間上出了錯吧。過去發生的事和現在的想法攪在一起了。
   其實,既非過去發生的事,也非現在的想法。禦木傢根本沒遭機關槍掃射過。戰後,禦木也從未想過要去加固自傢的屋頂。這兩件事都是在夢中初次體驗到的。
   夢的前半和夢的後半也有矛盾,連接不上。記得較清楚的是夢的後半部分。機槍掃射從一開始一直貫穿到結束。席子被打穿,自己躺着沒事都是夢的後半部分。夢的前半好像是禦木和女兒彌生在機槍掃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裏,而像是在溝渠的岸邊跑上跑下,沒有一刻安寧。岸上站着一排柳葉稀疏的柳樹。可不知什麽時候、怎麽回事,自己又是一個人躺在屋裏,前後簡直一點也連不上。
   溝渠邊就衹有自己和女兒兩個人,沒見其他家庭的人。傢裏,也衹有禦木一人睡着,沒見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襲的夢中,傢裏人衹有彌生一人出現,這也許是戰爭時,彌生是女孩,又是那個年紀,禦木最擔心她的緣故吧。可彌生竟在這時,在空襲的夢中上場了。
   這個夢令人不快。不知這回戰爭的古人,是不會夢見空襲的吧。能夠夢見自己遭到低空飛行的艦載飛機機槍掃射,“好歹也說明自己也是經歷過戰爭的人呀。”醒來以後,禦木想道。也許是不愉快的夢吧,夢裏禦木一句話也沒說。
   與這個夢不同,昨晚夢見的夢裏,和陌生人說了話,連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麽鎮、什麽村,反正是條鄉下的路。路的一側稀稀拉拉有幾傢人傢。房子和房子之間有樹。大概是各傢院裏的樹,或是柿子樹什麽的吧。路的另一側是小山的山腳。山上樹的緑蔭像要遮蓋住路的那一頭。山腳下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那兒有一口老井。衹剩下形狀的屋頂,殘破不堪。兩根柱子上,垂着兩根棕櫚井繩。這是禦木從未見過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這條鄉間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裏收工回來的人以外,衹有少數幾個旅行客模樣的人。他們的裝束雖不能追溯到頭紮發髻的時代,至少比現代的旅行裝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裝,這些與田園風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禦木在夢中挑選的吧。禦木自己穿着什麽,夢一開始自己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禦木衹是個觀山景的人。
   一個男人站在井邊,一直盯着屋頂那邊瞧着。看不清那人多大年紀。但能看到他黑發裏夾雜着幾縷銀絲。從夢中分配的角色來看,這男人該是中年,太老了可不行。臉形、體形都是樸素、穩健、善良的。說他是老好人,可以;溫和的人,可以;但他不是傻瓜。他眼裏充滿溫柔的愛。悠然地望着屋頂。禦木讓這人的姿勢吸引了,他湊近井臺,滿含親切地問:
   “您在瞧什麽?”
   “我搭了個小鳥窩,有雛鳥了吧。”
   “啊,是嗎?”禦木點了點頭。
   這樣說來,剛纔禦木走過來時,真看到過喂食的情景:大鳥飛回屋頂,雛鳥鳴叫起來,張開紅紅的小嘴等着食物。大鳥飛回來,又飛出去;又飛回來,看它們來來去去兩三回。這時可真到了夢的有趣之處了。聽那男人說話前,夢中的禦木也沒見有什麽大鳥、雛鳥;可聽那男人一說,就成了看見過了的。很自然地改變了過去。
   禦木平靜地和那男的站在一塊兒望着小鳥的巢。儘管沒打聽,禦木還是自然知道了那男人為做小鳥窩,花了一天的工夫。有人來井邊打水,就在鳥窩的緊下面,隨着兩個吊桶一上一下,軲轤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衹要那男人站着,那些小鳥就一點不怕人。那男人為了防止行人和孩子惡作劇,每天這樣守護着小鳥。禦木很贊同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心裏朦朧升起一股敬意。小鳥像是什麽靈鳥,夢中的禦木清楚地看到那大鳥顔色和形狀都像燕子,像是叫什麽雀來着。清淡色調的羽毛,鮮明而精巧。就是醒了以後還記得。可是,雀類沒有這樣的小鳥。那衹是幻想中的鳥。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鳥的巢,夢中的老井場面消失了。夢中的舞臺一轉,換成了另一幅場景。這回禦木看見自己了。
   禦木兩手把五頭白色的小豬抱在懷裏,在柏油馬路上走。還是鄉間的小路,這回,一邊是田地,一邊是小鬆林。鬆林的那邊好像是大海。鬆林高不過齊胸,應該能看到那邊的海,可是看不見。抱着五頭小豬真很睏難,現實中也許是不可能的。結果,一頭小豬從禦木的胳膊彎裏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豬橫倒在柏油馬路上,頭先着地,像是死了。眼睛緊閉,四腳伸直,一點點僵硬起來。禦木忽地想起什麽似的,趕緊用兩手在小豬胸前、背後、腹部用力搓起來。冰涼的小豬,身體一點點熱起來,頭稍稍動了動,短短的尾巴也“咕嚕咕嚕”擺起來。小豬活過來了。
   禦木高興極了。把五頭小豬抱抱緊,又上路了。他在救那頭摔到地下的小豬時,其他四頭小豬都不見了;可當他把那頭蘇醒的小豬又抱起來的時候,那四頭小豬又忽地出現在他的臂彎裏。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鬆林一邊出現了一間小屋子,抹着粗灰漿的墻,沒整修過。屋裏連窗戶也沒有。面嚮大海的一面該有門吧。剛纔那摔傷的小豬又有些不對勁兒,禦木心急如焚,剛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噥了一句:
   “是啊,給它服一點‘龐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噥着,卻仿佛聽到什麽智慧之聲提醒似的。
   這時,眼睛睜開了,禦木自己也覺得好笑。
   “龐碧丹”是日本生産的一種維生素合劑。夢中自己把它叫做“龐布丹”是夢的關係吧,禦木真是一本正經,一點沒有開玩笑。醒過來一想,夢裏出了洋相;出了洋相,夢醒了,禦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給人做證婚人,小鳥啦,小豬啦,都是喜慶的吉祥夢呀。禦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證婚人發言時,加進夢裏的這些故事去。不知道鳥巢裏有幾衹雛鳥,就算它有五衹吧。可讓人傢生五個孩子,從現在的人口問題角度來說,顯然是太多了。不,歡天喜地地結婚,對那個叫公子的新娘說說證婚人的夢卜,能生五個孩子,看來也不是什麽說不出口的話。
   一大早,禦木泡在浴池裏,想起“龐布丹”那洋相來,忍不住笑起來。
   從浴池裏出來,他剪開女性荷爾蒙註射液的管子,把液體倒在手掌上,往頭上的皮膚上抹。今天早晨沒人在旁邊,沒人在笑。最近,傢裏人看慣了,不像一開始那樣奇怪得了不得。
   聽說女性荷爾蒙有利毛發生長。他是從築地街“河豚料理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那兒聽來的。說是不想再掉頭髮,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爾蒙註射液往頭皮上抹。禦木的兩鬢頭髮有些禿,所以,他纔决定試着用用看。
   衹是這女性荷爾蒙,對傢裏人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先禮後兵,試用之前,先和傢裏人說清楚。妻子、女兒、媳婦,都跑到梳妝臺來看,妻子覺得不可思議,女兒直接說反感。禦木當着三人的面,邊往頭上抹,邊說:
   “聽說,最近姑娘們用啤酒洗頭呢?……”說着,看着彌生。
   “知道。”
   “你聽說過?”禦木有些泄氣,“我可不太知道。聽說烏鴉濕羽毛般烏黑閃亮的頭髮,眼下不時興了。”
   “是啊,稍帶點紅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頭有氣味,稍放些雙氧水,那就恰到好處了。放多了頭髮太紅,故意這麽做的呀。”
   “我也聽說過。”禦木回答。從河豚店女招待那兒聽來,還當是新鮮事,沒有想到彌生她全知道,賣弄不起來。
   “彌生的頭髮也加雙氧水?”
   “我頭髮軟,也不那麽黑。”
   女人的黑發,什麽時候就變了。小說傢禦木沒有詳細考證過。聽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兒的話,他也無心去考證。
   其間,女性荷爾蒙對脫發到底靈不靈,剛開始用了一個月,實在看不出來;每星期抹個兩三次,傢裏人也就看慣了,看着發笑的興趣也就沒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傢在福岡,父親是礦主。新郎的傢在新瀉。新娘、新郎同在一個大學裏念書,還沒畢業,就戀愛結婚。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一次,福岡一次,新瀉一次,總共舉行三次。“真是浪費啊。”禦木想。可從那獨生女兒父母的角度來看,非得在老傢福岡風光一次。新娘的父親大裏覺得:在新娘老傢辦一次,當然也得在新郎老傢辦一次。禦木從大裏那兒聽來:新郎傢衹負擔一半的費用。東京的婚禮、福岡的宴會全由女方傢負擔。新婚夫婦婚後的生活費,得由新娘大裏公子的陪嫁來維持。新郎傢以前像是很殷實,戰後衰敗了。
   煤礦也像不怎麽景氣,面對龐大的赤字,婚禮的費用也許不能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兩個都是學生,是早了點。做父母的嘛,趁還能給他們做點事的時候……”也許真像大裏說的那樣。
   請禦木做證婚人,是大裏傢的委托。大裏一傢,為女兒公子的婚禮,攜傢帶眷地來到東京,住在本鄉街的旅館裏。儀式是下午3點開始,可要和女兒共進告別午餐,又要請禦木對女兒說說話,“所以,上午10點就得勞頓大駕出馬”,禦木照大裏說的時間出門了。禦木的妻子順子,則先去美容院做頭髮,中途分了手。
   “美容師要請到旅館裏來的呀……新娘要打扮,我們也得……”大裏妻子說。禦木想真該讓妻子來這兒做頭髮。禦木進去的時候,公子正在給新郎打電話。
   “是嘛。醒了!你。我太高興了。說好10點打電話叫醒你的。”公子用甜滋滋的聲音說。
   “3點以前,沒什麽可幹的?早點來吧,你。要你來喲。接我晚了,我可不答應。”
   公子的母親看看禦木,臉上像是說,瞧,就這德性。
   “昨晚,嗯,睡得可香呢,讓我吃安眠藥來着,爸爸媽媽也吃了。”
   “喂!”母親叫了聲,公子回過頭來:
   “啊,禦木先生也來了。波川你也趕快來吧。一定,盡可能早一點呀……”
   公子還穿着旅館裏的寬袖睡袍,束了根細細的腰帶。她沒有坐着,而是蹶着屁股那種姿勢打電話。大概是為了不弄亂新燙的頭髮,頭上捲着塊什麽黑的布片。
   電話挂斷,她稍稍表示了歉意:
   “早上好!”她給禦木鞠了個躬,跑出了房間。高挑的身材,活潑潑的。她並不怎麽漂亮,臉小小的,起立動作很利索。
   “哪有婚禮的早上還給新郎打電話的新娘哇。昨晚,前天晚上,新郎來玩,吵吵鬧鬧到很晚纔走。我呀,真怕旅館裏的人看了笑話,煩着呢。”公子的母親對禦木說。
   “超過三年了嘛。”大裏說。
   “還是戀愛結婚的好哇。新娘像是沒一點不安,快活着呢。”禦木說。
   “不是沒有不安,公子這孩子不懂事。都是叫她爸爸給慣的。要出嫁了,更瘋瘋癲癲,自在慣了呀。”
   “我來這裏,讓小姐不自在了吧。”
   “哪裏,哪裏。除了這間屋,我們還訂了個化妝、換衣服的房間……”
青春追憶 二
  人生誰都難免有起伏,可禦木不相信有不走運的時候。這四十八年來,他自覺沒有什麽不走運的時候。他有一種在最不順心的時候,工作情緒最高漲的脾氣。就是說,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來抵禦不走運的,以後回顧一下,那時也就成最好的時候了。
   他真想在給新娘新郎的祝辭中說說這些話;可沒有具體的例子,說起來不生動。想來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來。轉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說不定會讓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實在也不能說禦木自己沒有吹噓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許是在這婚禮上的關係吧,一個絶妙的例子浮上腦際。
   禦木結婚兩個月前,對象順子嚮他坦白自己已經失貞的事。順子當時19歲,用現在的計算法,該是17歲。兩人近一年的交往中,禦木一點也沒在意,不用說,禦木相信順子是貞潔的。
   禦木為了平息這份打擊,也許是為了拂去妄想,他埋頭於工作,那時的作品,竟有幸獲得了成功。
   可是,結婚的那晚上,順子有貞潔的印記。禦木第一次問起順子失貞的情況。以前他從沒想要順子說明什麽。聽了多餘的話,衹能明顯形成多餘的想象;附着些多餘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禦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結果,獲得了作品成功的幸運。當然不能說,順子失去了一半的貞潔給禦木帶來了幸運,但興許可以說,當時禦木沒有盤問順子給他帶來了幸運。
   已經到了媳婦進門的年齡了,過去曾經痛苦過一陣的順子,看起來早把那事忘得幹幹淨淨了。坐在證婚人席上的禦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間的妻子,從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裝出看看新娘的樣子。
   順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臉上泛起了紅暈很放鬆,禦木見了,微微地笑了。新娘還以為是朝着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禦木回了個誰也沒有察覺的微笑。這時新娘正用刀把雞切成小塊。禦木沒想到讓人回敬了個微笑,止不住心裏暗暗好笑。
   “波川!”忽聽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學生來纔有味兒呢。嗨,新娘沒有女學生吧。”那人打趣着說。
   “沒有哇。女學生服裝自由嘛。我覺得,男學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領,金紐扣上刻校徽的還可以。男學生還是挺守舊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裝?……”
   “是啊,新做的。穿學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館裏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纔有趣呢。”
   “穿學生服出席婚禮,我可無所謂,可要讓客人們見笑不是。況且,學生服也太舊了呀……”
   禦木聽了這話想,東京、新瀉、福岡三處宴會,新娘方面的大裏傢,看到新郎穿學生服該會不高興吧。波川要是真把學生服穿到底的話,也許還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這東京、新瀉、福岡拖着做“證婚大巡回”,真想在祝辭中調侃幾句。
   波川是學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禦木自己也讓兒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個大學的同學,結婚後還一起繼續學業,禦木覺得很少見。自己是受新娘傢的委托做證婚人的,說是“超過三年了”,可禦木對他倆的戀愛過程一點也不清楚。從兩人的樣子來看,像是關係很深了。新娘有些靦腆,但還是看得出是個玩性重的主兒。
   禦木站起來發言時,看到那邊角上的桌子旁坐着些學生模樣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學吧。
   緻辭完畢,招待已經在身後等着幫禦木推好椅子,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有位客人說想見見您。”
   “要見我?”禦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什麽人?”
   “說是叫石村的。”
   “石村?”禦木一下子想不起來,“男的還是女的?”
   “呀,我也是聽大門口的人傳話進來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幫我去說一下,接下來來賓緻辭,證婚人走不開,問一下有什麽事。”
   不一會兒招待回來了:
   “說能不能讓她在大門口等一下,一定得見見您,怎麽辦?是個姑娘。”
   招待沒說“小姐”,而說“姑娘”,大概衣着打扮不怎麽樣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這個時候在波川、大裏兩傢的婚宴上,除了傢裏人,幾乎沒別的人知道呀。這個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傢去打聽了,纔知道上這兒來找的吧。因工作關係,禦木的客人很多,傢裏人也慣了;他不在的時候,就告訴客人他的去處,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着,想着,禦木覺得這名字是在什麽時候聽到過的,他忽地想起來了。他想起妻子順子被奪去貞操的事來,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順子的親戚,自打和禦木結婚起就再也沒有來往過。
   新婚旅行之夜,聽順子說,石村傢父親死了,順子去幫着守夜。石村的兒子兩日沒怎麽合眼了,順子像這傢人的女兒一樣心疼他,在二樓壁櫥裏空出塊地方,叫他睡覺。被子兩個角都抵滿了的狹小地方,那兒子忽地一把抓住順子的手,把她拉過去。順子沒有叫。這時已過了深夜3點,順子沒回傢,一直幹到了早上。順子並不討厭石村傢的兒子;衹是那傢夥,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還幹那種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惡。
   禦木直到後來才理解:父母親死的時候,又悲傷又疲勞,相反那種衝動反而會更強烈,有可能會失去控製的。順子當時也疲勞,又抱着同情,說不定什麽地方不註意引起了那兒子的衝動吧。說是這樣說,可第一次聽順子說是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禦木還是大大吃了一驚的。禦木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想象:石村要不是那樣粗暴,順子傷感的同情也許會發展成愛情,同他結婚的吧。
   這個叫石村的姑娘為什麽要見禦木呢?也許不是找禦木,是來找妻子的吧。假如真這樣,還虧得招待沒去通報妻子而是來通報了禦木呢。
   等新郎同學的預定祝辭全結束了,禦木站起來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樣穿着不時髦。看上去像是為了出門纔梳了梳頭似的。眼裏無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歲的樣子。
   姑娘覺得出來的是禦木,可禦木通報姓名之前她沒做聲。
   “我是禦木……”
   姑娘遞過來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麽都沒寫。真給禦木想中了:是來討錢的。信中寫着,石村患結核病,臥床多時,還用了“命在旦夕”之類的話。瞧着那姑娘無神的眼睛,禦木腦子裏忽地掠過,眼前這姑娘該沒有傳染上吧。
   “來,來,到這兒來……”禦木把她引到稍寬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細長的脖子低垂着,嘴唇的形狀很好。
   禦木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順子要是沒和自己結婚,和石村結婚也會生下這姑娘的。沒這可能。這閨女有和順子不一樣的另一個母親。順子和石村結婚也該生出和這閨女不一樣的另一個孩子。
   禦木這種奇怪的同情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媽媽呢?……”
   “是。”
   “健康嗎?”
   “我媽媽現在不在傢。”
   禦木從沒見過石村。新婚旅行後,再沒有聽妻子說起過石村。當然也沒問過石村妻子“健康嗎”的話。禦木從沒打聽過石村的家庭情況。
   禦木把隨身所帶的錢裝進石村的信封裏。姑娘說了聲“謝謝”,接了過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來要錢的吧。石村差這姑娘來要錢的時候,該會對孩子說自己同禦木夫婦是什麽關係呢?大概說是親戚吧。也可能說順子是他過去的情人吧。兩者並非都是沒影子的事,可怎麽說也沒有嚮禦木夫婦要錢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擡頭衹寫了“禦木”,既沒寫麻之介收、也沒寫順子收;不知石村怎麽說的:是讓把信交給麻之介,還是讓偷偷交給順子。就是順子,自從那人在父親守夜日出了那種事,也早就把以後能在經濟上接濟他的親戚關係斬斷了,窮極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當成要錢的把柄吧。不管怎麽說,能來要錢,對禦木夫妻來說,總不能把石村當成毫無關係的外人吧。
   禦木坐在椅子上目送離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裏留下一絲後悔:自己應當拒絶纔是啊。
   他回到宴會席上,順子正在用湯匙攪拌着咖啡裏的砂糖:
   “新郎說他喝咖啡喜歡不放糖……那新娘也正發愁着要不要放糖呢。”她從新娘胸前探出腦袋對禦木說。
   “誰說的呀,我可一點也不發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裝腔作勢呀。”
   順子看到丈夫臉色不好就不做聲了。
   禦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來。新郎的父母親過來,嚮禦木夫婦致谢,然後說:
   “說是就讓兩人的同學送他們到車站,您看好嗎?”
   “好嘛,年輕輕的。”禦木回答。
   禦木夫婦的車來了,新娘母親把裝飾桌子的花束遞給了順子。
   到大門口來接禦木夫婦的媳婦芳子接過了花:
   “啊——好漂亮!”她聞着薔薇花的氣味,“受纍了吧。”
   “沒怎麽太纍。結婚儀式不錯呀。可還得讓拖到新瀉、福岡去,真有些吃不消。當地也有人能做證婚人的吧。就不能叫當地的?……”順子看着禦木說。
   “那可沒辦法拒絶人傢。說是禦木夫婦做證婚人的消息早發出去了。順子不是沒去過新瀉嗎?權當去旅行吧。”
   “聽說我們的車旅費全由大裏傢包了。心裏不好受,玩也沒心思。電視裏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礦工人苦得很。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過不就好了嘛……”
   “說的也是。”
   順子去隔壁屋裏收拾脫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幫忙。留下彌生照顧禦木換衣服。禦木把石村的來信團皺,愁着沒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兒的是芳子、彌生中的哪一個呢,他想着,問了一句:
   “來過個古怪的丫頭吧?”
   “是、是,來過的。”彌生想起來,“到你那邊去過了吧。”
   “去過了。”
   “我先還以為又是什麽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人呢。說什麽都想見見你,看她那樣兒可憐,我就……”
   “是嘛。”
   話頭就此打住了,像是並沒有引起彌生的好奇心。她們看慣了這樣的客人。說是以為“要不要女傭”實在是很瞧不起對方的話,也可見這個家庭經常有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女孩子,突然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事。
   禦木並沒有讓彌生別對其他人說。彌生把姑娘來過的事剛告訴過順子,說過也就過去了。禦木把錢給那姑娘時也曾想過,給了一次,會不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沒個底呢?順子知道石村姑娘來要錢,不會給這傢裏再引起什麽風波吧。
   見過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順子在說咖啡裏放不放糖的事,禦木心裏覺得異樣,也許不衹是變了點臉色,而是臉色不好看吧。二十幾年前,對禦木,更確切地說是對順子成為大問題的那個叫石村的人,眼看着要窮死了;而什麽也不知道的順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討論着咖啡裏要不要放糖的問題。順子並不冷酷,也沒有對石村進行報復。禦木一傢和石村一傢也並不要爭什麽高低,順子不是什麽勝者,石村也不是什麽敗者。
   禦木往彌生端來的紅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着,一邊看着彌生在那裏把花分開,插在一個個花瓶裏。衹有她是順子養的女兒呀。
   禦木自己也說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時,怎麽會涌出什麽“順子和石村結婚的話會生出這姑娘來的吧”之類的奇怪想象的。
   “洗澡水準備好了。”芳子跑來叫道。
   “我喝完這個就去。叫你媽媽先洗吧。”
   “媽媽已經洗好了。”
   “是嘛。”
   過了三四天,上午10點。
   “那姑娘又來了。”彌生跑到書房裏來報信。禦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麽也沒說。
   “說是來給父親賠不是的。”彌生稍停了一下說,“我去叫她下午再來吧。”
   “不,讓她在大門口,我去。”禦木站起來去了。石村姑娘低着頭,一隻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實在太難受了,特意來嚮您道歉的。”
   “道歉什麽?……”
   “說父親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沒生病。”
   “上當啦!”禦木想,“真這樣,傻乎乎的,還不如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親叫你來道歉的嗎?”禦木輕輕問了一聲。石村姑娘搖搖頭。臉色變了,可沒哭出來。
   “那樣的話,你不來道歉也沒關係。我對令尊大人的病,並不關心……”
   “對不起。我,回去後,父親告訴我原委,我又難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錢我一定掙了還給您。”
   “你有這份心思就夠了。錢不還也不要緊……你自己想好來這兒道歉,已經足夠了。”
   “謝謝。”說着,還像一點不想走似的站着。
   “就這樣吧。”禦木催了一句。
   回到書房坐下,又想起剛纔石村姑娘說的“原委”來,“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順子的事囉。”
首頁>> >> 青春校园>>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