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
彩虹幾度
  《彩虹幾度》是川端康成戰後的一部中間小說,該作以四季之虹作為象徵物,譜寫了同父異母三姐妹戰後各自不同的命運,並以東方的“虛無”精神使戰後痛苦的靈魂獲得了拯救,深刻體現了川端康成在戰後力圖通過傳統之美恢復民族自信力的祈願。
  
  關鍵詞:虹;象徵;傳統美;拯救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10) 01-0088-04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的作傢,他的小說創作從形式來說以純文學為主,此外,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中間小說、少男少女小說等。中間小說是介於純文學與大衆小說之間的一種小說形式,代表作品有《彩虹幾度》、《日兮月兮》、《河邊小鎮的故事》、《玉響》等。這類作品在研究川端康成的文章中較少被提及,但這些作品多以戰後為背景,在字裏行問隱現了作者對戰後美軍占領日本的現實的不滿,同時也體現了川端康成對拯救民族淪落的靈魂、恢復民族自信力的祈願。
  
  《彩虹幾度》寫的是水原——一名戰後建築傢與其三名同父異母的女兒麻子、百子和小若的人生故事。百子為長女,也是該小說的主要人物,其母生下她後自殺,水原遂與麻子生母結婚,此後又與另一名女子生下第三個女兒小若。因為在母親自殺及繼母、繼女、父親的家庭中長大,百子對感情極度不信任,自初戀男友夏二在二戰中作為空軍而獻身後,便開始玩起危險的感情遊戲,與一名叫小宮的少年玩起戀愛的遊戲並懷孕,而雙方都無法接受現實,小宮最終自殺,百子也放棄了孩子。在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並沒有用麯折的故事情節來吸引讀者,相反,川端康成用日本傳統審美意識中的“季語”來暗示作品的內容。這部小說又被譯為“幾次出虹”,整篇以 “虹”作為核心意象,通過其在不同季節中的形象表現,深刻反映了同父異母三姐妹(百子、麻子和若子)在戰後環境中各自不同的命運。
  
  一、“虹”的內涵
  
  川端康成在不少作品中都用“虹”來象徵人物的情感和命運,並賦予美麗的七彩之“虹”以復雜的內涵。在川端康成作品中,“虹”首先是希望和憧憬的象徵。“東京也出彩虹嗎?這鏡子裏也會出彩虹嗎?幼小的她站在彩虹的小河邊。”這裏的“虹”是《水晶幻想>中的女主人公在作為小姑娘時的希望,表達了她對東京和未來的美好嚮往。《虹》中,美少年木村曾夢想成為飛行傢,但在戰後混亂的時代中,他整天和舞女們混在一起,醉生夢死。於是他對生活感到了厭倦,進而想逃避現實,“想飛到彩虹裏”。在他眼裏,虹是超越現實的理想世界的象徵。
  
  其次,“虹”還是吉兇的象徵。七彩之虹是絢麗多姿的,人們往往把虹的出現當作吉利的象徵,認為它會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希望。但七彩之虹又是虛幻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和“虹”一樣也多是短暫無常的。因此,在特定情境下,川端康成小說中的“虹”又是不吉利的象徵。在小說《美麗與悲哀》中,坂見慶子是個富有魅力的妖女,並與自己的師傅音子陷入同性戀之中。出於嫉妒,慶子主動勾引音子的初戀情人大木年雄和他的兒子太一郎。她腰係一條自己有意畫了“無色的虹”的腰帶,在天快黑時誘惑太一郎與她一起去乘汽艇。結果汽艇發生了事故,慶子被救了上來,太一郎卻身陷湖底,她終於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慶子腰帶上的“無色的虹”是藴含着其預謀的。“衹是水墨濃淡的麯綫,也許誰都看不出來吧,但我想讓夏天的虹繞在身上,這是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黃昏喻示着生命之晚期,而 “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無色之虹”分明是一條妖氣十足的奪命勾魂之虹。它比貫日白虹更加不吉利,它凝聚了慶子的妖氣、魔性,把年輕、單純的太一郎引嚮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黃泉世界。
  
  二、四季之虹與人的命運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把季節的輪回與“虹”的復雜意藴緊密結合起來,並在此基礎上,含蓄地表現了三姐妹的悲歡離合與情感命運。
  
  《彩虹幾度》以“鼕天的彩虹”開篇。歲暮年初時節,麻子獨自一人去京都尋找自己的妹妹若子,在失望而歸的路上,她望見了琵琶湖上空美麗的彩虹。此時在麻子的眼中,彩虹是吉利的象徵,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徵。她說:“我們大人年末看見大彩虹,來年該是個好年,幸福要來了。”於是,她的“心飛到湖水對面的彩虹那邊,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國去。”她相信經過自己的努力,妹妹若子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也很快會有一個充滿愛的家庭出現。但與麻子同座的大𠔌卻說:“鼕天的彩虹有點疹人。熱帶的花在寒帶開放,真有些像廢王之戀呢。也許因為彩虹下端猛然斷開……”。果然,美麗的七彩之虹很快就變換了它的姿影,失去了其優美的弓形麯綫,成為無法跨越的斷虹。這樣,虹就以大自然的語言帶給麻子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們姐妹之間的情感或許就像這鼕天不合時宜的斷虹,是根本無法跨越的。也許姐姐百子的極端說法更為真實:“人有各種各樣的遊泳方法,有適合本人性情的水池的水,……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為外人,那樣更好。就任她隨便謀生算了。”畢竟若子是在作為藝妓的母親身邊長大,而麻子和百子則是在作為建築師的父親身邊長大,不同的生活環境造成了她們身份的懸殊,註定了她們終將分離的命運。因此,鼕天的斷虹也就成為不吉利的預兆,成為理想無法實現的象徵。
  
  在接下來萬物萌生的春天,小說中沒有出現“春天的虹”,卻出現了“橋”。弓形的橋與彩虹的形狀是非常相似的,因此,“橋”在川端康成筆下也就成為 “虹”的化身。在春花爛漫的時節,青木夏二的出現對百子和麻子姐妹而言,可以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子曾與啓太相愛,但啓太後來在戰爭中犧牲,夏二恰是啓太的弟弟。因此,百子從夏二的舉手投足間清晰地看到了已死去的戀人的影子,過去的情感和悲傷也如同春天萬物的復蘇,破土而出。與此同時,麻子與夏二也在春天邂逅,他們隨同萬物的生機萌生了新的情感。這樣,在百子和死去的啓太之間,在麻子和夏二之間就建立了不同的“橋”。百子與啓太的橋“像是一座沒有對岸的橋。活着的人架起了橋,對岸沒有支柱,橋的那一端就會懸空。而且,這橋無論延伸多長,也是到不了對岸的。”啓太死了,但百子的愛卻並沒有因戀人生命的終結而終止,反而愈加濃厚。百子獨自架起的這座“沒有對岸的橋”無疑象徵了百子“單嚮通行”之愛的痛苦與徒勞。麻子與夏二渴望建立“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這一方面象徵了他們對愛的美好憧憬,但彩虹的虛幻無常,無疑也象徵了他們內心的不安,因為他們根本無法跨越啓太和百子之愛的陰影。因此,“沒有對岸的橋”如同“斷虹”,依舊是理想無法實現的象徵,是不吉利的象徵:“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也依然是虛幻無常的象徵。
  
  百子與死去的啓太之間、麻子與夏二之間的沉重情感隨着夏天的到來而更加濃郁。因無法承受失去啓太的痛苦,百子與少年竹宮陷入更加病態的愛戀中,並孕育了不該孕育的生命。麻子也因戀情的折磨,原本健康的身體垮了下來,住進了醫院。等麻子出院時已到了萬物開始沉寂的秋天。在秋天蕭瑟的季節裏,秋葉開始的凋零,萬物也都收藏生命的熱望。川端康成依然用大自然的語言,對少年竹宮的夭折及百子的流産作出了預示:“銀杏的葉子還不是落葉的顔色,纔剛剛開始發黃。這樣的葉子也許很脆。”竹宮自殺,孩子流産,百子也逐漸熄滅了心中的火焰,陷入任人擺布的無為狀態。麻子也隨着病愈消除了內心的痛苦,熄滅了對夏二復雜的愛。在醫院流産期間,百子收到了麻子的信,信中說東京的天空又出現了彩虹,或許這就是兩姐妹獲得“無心”之後,預示着她們明媚未來的“彩虹之路”吧。“秋天的彩虹”在這裏終於成為吉利與幸福的象徵。
  
  三、戰後民族靈魂的失落與拯救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以“虹”與季節的輪回作為作品的暗綫,並且以“虛無”美作為解除精神痛苦的良藥並非偶然,這與戰後川端康成對傳統美的執著追求是緊密相連的。川端康成認為“‘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禪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人們在長期內戰的荒蕪中得以繼續生存下來吧”。
  
  二戰後,作為戰敗國,巨大的悲哀、無助與懷疑籠罩着整個日本民族,他們在隨之涌入的美國文明面前不勝驚恐。有不少人對民族的傳統失去信心,認為傳統的就是應予以拋棄的;有的人甚至認為歐美人在人種上就優越於大和民族;還有的人看到兒童用日本國旗從美軍那裏換糖吃,也不去干涉。在黑市猖獗、物價飛漲,到處都是一片廢墟的情形下,戰後的多數日本人是難得想到國傢的。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但是戰後的日本卻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風潮中,忘卻了民族的傳統。傳統的失落必然意味着民族靈魂的失落,這會進一步加深戰敗的亡國情緒,並使整個民族陷入痛苦的虛脫之中。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藉一位高僧之口闡述了這樣的觀點:“戰後頽廢派的孩子,也都是些鬍作非為的傢夥,盡情胡闹,盡情搗亂,誰說什麽也不聽。他們非常錯誤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的信吾也這樣感嘆道:“啊,前佛即去,後佛未至,夢中來臨,應以何為現實?無意中竟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的身軀……”。
  
  “當舉世都在追隨西歐的時刻,他卻非常平靜而且充滿信心地說‘讓我們繼承日本的美的傳統吧’,這種帶有發言者的性格的意見,強烈地衝擊着人們的心靈”。戰後,川端康成更加堅定了繼承傳統的信念。“民族的興亡無常,興亡之後留存下來的,就是這個民族具有的美”,在荒蕪、凄慘和窮睏中,東山戰亂時期卻依然能保存、執着和創造美的傳統,川端康成深深為之感動。於是,他决定“把戰後自己的生命作為我的餘生。餘生已不為自己所有,它將是日本美的傳統的表現。”在緻橫光的悼詞的結尾,川端康成這樣寫道:
  
  橫光君,我將以日本山河為靈魂,在你身後活下去,唯願君之遺族無後顧之憂,則幸甚。
  
  在新潮社為他出版的全集後記中,川端康成也這樣寫道:
  
  即使現實的生活基本上結束了,即使對生活的興味越來越淡薄了,我的精神自覺和願望也就更為堅定。這就是我作為一個日本作傢的自覺,和繼承日本美的傳統的願望。我願意堅持它直到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消失……
  
  《彩虹幾度》雖然是川端康成戰後的一部中間小說,但在季節美與虛無美的層面上也充分體現了川端康成對傳統美的執着追求及其對淪落的民族靈魂的拯救。
  
  首先,日本民族是一個對自然、對季節非常敏感的民族。日本著名的風景畫傢東山魁一說:“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嬈,鼕天清淨一我們日本人早在佛教傳來以前,不就已經觀察這種大自然的變遷的世故,並且切膚地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嗎?而且這種感情在其後時代的日本人心中都繼承下來了,仿佛是刻印在日本人的心中似的。”自古以來,日本作傢以自然為友、以四時為友,他們的心與生命的搏動和大自然息息相通。因此,在他們看來,一片樹葉“不僅是它,而且是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命運,……一片葉有其誕生和衰亡,它使人們看到四季不斷流轉,萬物生生不息。”就是說,日本的詩人、作傢能從一草一木的細微變化中,敏銳地掌握四季時令的變化,感受到自然生命的律動、萬物的生生不息。季節感已成為日本民族文化心態的一部分,它並不僅僅是對物理性的時間推演的感知,而是在日本傳統文化土壤中孕育、培植和繁衍起來的人類精神與自然風物的交織融合。
  
  川端康成在1968年的獲奬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他以道元禪師的和歌起筆:“春花秋月夏杜鵑,鼕雪皚皚寒意加。”
  
  川端康成認為“以‘雪、月、花’幾個字來表現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在後期代表作《古都》中,川端康成則將人物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來描寫。千重子和苗子這對孿生姐妹由起初的分離到重逢,再到最終的分離,她們的悲歡離合與四季的自然更替緊密相連。故事從櫻花爛漫的春天開始,經過杉林蔥翠的夏天、冷雨驟降的秋天,一直寫到雨雪交加的初鼕,人物的情感與自然的四季景觀共生而構成一個美麗而悲哀的故事。川端康成很理解自然的心,他敏感地把握住自然生命的律動,使人間的悲歡離合與自然萬物的生息緊密相連。因此,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用“虹”的幾次出現作為小說的暗綫,並以四季之虹來暗示人物的情感與命運,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它包含了川端康成戰後對民族傳統之美的執著追求。
  
  其次,“虛無”美是日本民族的傳統審美觀,也是川端康成戰後的核心思想,在1968年諾貝爾獲奬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川端康成對此也作了具體的闡述。
  
  “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在中間小說《日兮月兮》中,川端康成以少女鬆子與宗廣的愛情為主綫,寫了戰爭給朝井一傢造成了夫妻離散、兒子戰死的不幸,還寫了在美軍占領下,日本傳統的茶道、傳統的紡織工藝,以及傳統的生活習慣失去了真正的精髓,感嘆日本文化遺産失去了光彩,大大地動搖了戰後日本人的心靈世界。與此同時,川端康成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超脫的人物,那就是手拿山茶花的木崎老人,他和自己的少妻居住在鐵道邊的小院裏,儘管外面紛亂嘈雜,安靜祥和卻一直洋溢在這個小屋的周圍。正因為“無常迅速”,木崎纔深曉“生死事大”,並以豁達、超脫的心靈珍愛自己的少妻,珍惜周圍的一切。木崎“虛無”、超脫的精神時刻敲打着陷入失戀漩渦的鬆子的靈魂,使這位不幸的少女逐漸擺脫了宗廣的陰影,重新面對與宗廣之弟——幸二的愛情。
  
  在《彩虹幾度》中,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但小說並沒有寫象徵幸福和希望的春天之虹,卻代之以現實中的“斷橋”。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然而東京的天空卻出現了美麗的彩虹。這看似矛盾,其中卻藴藏着深層內涵。在川端康成看來,執着於現實的情感復蘇或過度膨脹都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相反,徒勞之愛的熄滅纔會給人帶來幸福和安寧,這包含着川端康成對“虛無”美的探求。因此,在小說中,“秋天的虹”纔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徵。
  
  目前,國內大概還沒有一篇有關《彩虹幾度》的專門評論。這部作品用哀婉、細膩而生動的筆觸,敘說了像彩虹那樣虛幻而美麗的異母三姐妹的愛戀與生命的悲哀,尤其是展示了姐姐百子由於戀人死於戰爭而蒙受莫大的心靈創傷和扭麯的畸形心態,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此外,該作以不同季節的彩虹作為象徵物,暗示姐妹的不同命運,並且以“秋天的虹”所藴含的“虛無”精神作為百子擺脫精神痛苦良藥,展現了川端康成戰後的重要思想——對傳統美的執着追求。這部作品或許沒有《古都》那樣典雅,但也不應受到讀者、評論者的冷漠,希望該評論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熱愛川端康成文學者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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鼕天的彩虹
  一
   麻子看見琵琶湖對岸出現了彩虹。
   列車駛過彥根,奔馳在彥根與米原之間。時值歲暮,車廂裏空蕩蕩的。
   彩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好像突然浮現在麻子隔窗眺望的湖水上空似的。
   麻子面前的一個男人也發現了彩虹,說:“小千惠子,小千惠子!彩虹,彩虹,瞧,出彩虹了!”邊說邊把嬰兒抱嚮窗前。
   麻子從京都起就和這個男人對坐在四人座的座位上。男人帶着嬰兒,實際上是三個人。
   麻子靠窗坐着。男人坐在通道一側的座位上,當列車駛過東山的隧道,男人便讓嬰兒躺在座位上,把膝蓋當做枕頭。
   “有點高。”
   男人嘟噥了一句,把大衣摺叠起來。
   能疊成嬰兒的褥子形嗎?——麻子有些擔心。可是,男人卻疊得很好。
   他把大衣鋪在下面,以膝蓋為枕的高度大體可以了。嬰兒包在柔軟的花毛毯裏,不斷搖晃着手臂,仰視着父親。
   麻子在乘車之前就看見這個男人似乎是獨自一人抱着嬰兒旅行的。在相對而坐的時候,麻子想:或許能幫他做點什麽吧。
   男人把嬰兒面嚮彩虹抱着,對麻子說:“鼕天的彩虹很少見啊。”
   “是嗎?”
   由於搭話來得突然,麻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不,不是,也並不少見。”男人又自己否定了,“已經見到米原了。從米原劃分的北陸綫——那時候和現在相反,是從金澤經米原到京都去,可也在火車上見過幾次彩虹。北陸綫彩虹可真多。那彩虹都是小巧可愛的。出了隧道,見到大海,那小山上的彩虹真像是橫跨在山岡和海濱之上呢。那是在三四年前,忘記是幾月了,但是金澤細雪紛飛,天很冷,是個鼕天。”
   麻子想:那時,這個人也是抱着嬰兒旅行的吧。
   但是她忽然又醒悟過來,三四年前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呢。麻子不由含笑說道:
   “不過,看到彩虹,感到好像是春天夏天呢。”
   “是的,那不是鼕天的顔色啊。”
   “你也是從米原去金澤嗎?”
   “你問今天?”
   “是的。”
   “今天回東京。”
   嬰兒兩手按在車窗玻璃上。
   “嬰兒懂彩虹嗎?讓她看……”
   “嗯——怎麽說呢?”
   男人也想了想。
   “不懂吧。肯定不懂。”
   “她能看到吧。”
   “也許能看到。可是——嬰兒是不看遠處東西的,看了也不在意。沒有必要看。對這樣的嬰兒來說,遙遠的空間和遙遠的時間都是不存在的。”
   “出生已經……”
   “滿9個月了。”男人明確地回答後,把嬰兒換了個方向抱着,說,“有位大姐說,讓小千惠子看彩虹不行。”
   “喲,不行?那……這麽小就讓父親抱着坐火車,看彩虹,我看是很幸福的。”
   “這孩子是記不得的。”
   “父親記着,告訴她,那也可以啊。”
   “好吧。這孩子大了以後,是會常經過東海道的。”
   嬰兒看見麻子,笑了。
   “可是,這孩子無論多少次經過東海道,但是能否第二次看到琵琶湖上的彩虹,那就不得而知了。”男人繼續說道:
   “你說幸福,我也有點同感。我想,我們大人年末看見大彩虹,來年該是個好年,幸福要來了。”
   “是的。”麻子也是這麽想的。
   麻子看着彩虹,心飛到湖水對面的彩虹那邊,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國去。現實地說,是想到出現彩虹的對岸那一帶去旅行。麻子也時常坐火車經過這裏,但是卻從未想過琵琶湖對岸的事。東海道綫的旅客很多,然而到對岸去的人卻很少。
   彩虹懸在湖水偏右處。麻子感到列車好像是嚮着彩虹駛去似的。
   “湖岸這一帶,油菜籽和紫雲英的田地很多,在春花盛開時節出現彩虹,會有一種幸福感。”男人說。
   “真的很美呀。”麻子答道。
   “可是,鼕天的彩虹有點瘮人。熱帶的花在寒帶開放,真有些像廢王之戀呢。也許因為彩虹下端猛然斷開……”
   正如男人所說的那樣,彩虹從根部斷開了。彩虹衹露着下端,上端由于云彩遮掩而消失了。
   帶雪的彤雲醉醺醺地布在空中,遮蓋着湖面。那雲嚮對岸涌去,低低地斷裂開來,在對岸呈現明亮的光的邊緣。微弱的陽光從光的邊緣射嚮靠近對岸的水面上。
   彩虹的高度衹到那光的邊緣處。
   彩虹是直立的。也許由於衹露着下端而顯得更粗。如果把它畫成弓形,那一定是個大大的彩虹。弓形的另一端一定很遠。當然,這裏僅僅竪着一個彩虹的根部。
   雖說是根部,但是彩虹並沒有根,是飄浮着的。仔細一看,感到彩虹像是從湖岸這邊的水中升起,又像是從對岸陸地上升起似的。彩虹的上端是消失在雲前呢,還是消失在雲中呢?也並不瞭然。
   但是,那飄浮的半截彩虹使之顯得更加鮮豔。彩虹那華美的悲哀好像呼喚着雲彩。麻子看着看着,這種感覺強烈地襲來。
   雲彩也是這樣。上面陰沉沉的,對岸下垂的雲腳一動也不動,但此時像是受到一種強烈的,就要翻捲上來似的。
   在列車到達米原之前,彩虹消失了。
   男人把旅行提箱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
   提箱裏裝的似乎全是嬰兒的東西。尿布也一疊疊裝得整整齊齊。還有粉紅色的換穿的衣服。
   男人好像要換尿布。麻子想要幫忙,說:
   “……我來好嗎?”
   她原本想說“幫忙”的,但感到“幫忙”有些唐突,便沒有說出口。
   “不,對小姐來說……”男人也沒回頭看她一眼,“我已經習慣了。”
   同時,男人把一張報紙放在暖氣鐵管上,把新尿布搭在上面。
   “呀!”麻子不由佩服地贊嘆了一聲。
   “我已經習慣了。”男人笑道,“這活你幹過嗎?”
   “沒幹過,不過,在學校學習過。”
   “在學校?嗯——那地方啊。”
   “我會幹。看別人幹過,我又是女人……”
   “那,也許會幹吧。現在——真夠受啊。”
   男人摸着鐵管上的尿布。
   麻子見到旅行提箱上挂着“大𠔌”字樣的名簽。
   大𠔌的確是幹慣了。他三四次輕輕地擦拭女孩兒的兩腿之間。那裏呈淺紅色。麻子把視綫移開了。大𠔌把舊尿布揉作一團之後,擡起嬰兒的屁股,靈巧地墊上新尿布,扣上了尿布外罩的紐扣。
   “幹得真好啊。”
   對面的乘客說道。座席上能見到的人都看見了。
   大𠔌用毛毯把嬰兒包好,把濕尿布裝入橡膠袋裏之後,又從旅行提箱的一角取出一個像是大型化妝箱的東西。那皮箱裏是一個白鐵皮箱,白鐵皮箱裏裝着暖壺和標有刻度的奶瓶。
   旅行提箱裏分做三部分:一端裝着喂奶用具,正中裝着幹尿布和換穿的衣物,另一端裝着橡膠袋。
   麻子在佩服之餘,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但是,麻子微笑地看着嬰兒吃奶。
   “我幹這種丟人的活,讓你見到了。”大𠔌說。
   麻子急忙搖頭,說:“不。我認為你幹得很好……”
   “因為這孩子的母親在京都……”
   “啊……”
   母親和這位父親分手了吧?對這種事,麻子又不便問。
   看樣子大𠔌有30歲左右。濃濃的眉毛,颳過鬍須的痕跡也是濃濃的,從額頭到耳際顯得有些青白。穿着很整潔。
   他那抱着嬰兒的手指上長有黑毛。
   嬰兒喝完奶,麻子拿出梅幹形膠質軟糖,說:“這個給孩子可以嗎?”說着,拿給大𠔌看了看。
   “謝謝了。”
   大𠔌接過糖,送入嬰兒口中。
   “這是京都的‘小石頭’吧。”
   “唉,是‘君代的小石頭’。”
   嘴裏有糖,嬰兒腮頰的一側該是鼓脹的吧?麻子看了看,未見鼓脹。是吞下去了嗎?她嚇了一跳,然而並沒吞下去。
   二
   “祝你新年好!”在東京下車時,大𠔌對麻子說。
   這是歲暮的拜年話,麻子感到很中聽,答道:“謝謝!也祝你新年好,嬰兒也好……”
   麻子說着,琵琶湖上的彩虹忽然浮現在眼前。
   當然,與大𠔌的辭別,衹不過是與外人的一般辭別而已。
   麻子回到傢裏,說了句“我回來了”之後,嚮姐姐問道:“爸爸呢?”
   姐姐百子像頂撞似的說:“出去了。”
   “是嗎?”
   “不是早就定了出去嗎?”
   麻子疲倦地側身坐在火盆旁邊,一邊解着外套的紐扣一邊看着姐姐問道:“姐姐也出去?”
   “是。”
   “是嗎?……”
   麻子突然站起來,走到走廊。
   “不在傢,爸爸……到房間,也不在呀。”百子大聲說着追了過來。
   “唉——不過……”
   麻子衹是小聲自語,百子沒有聽見。
   麻子打開父親房間的燈,拉開拉門,自言自語地說:“伊賀的白山茶蹲在這……”說着,看了一眼地板上的花。
   麻子走到壁龕前面,見挂軸和自己去京都之前一樣,衹是花變了。
   麻子嚮父親的桌子上瞥了一眼,離開了房間。房間寂靜無人,她感到有些安心。
   麻子回到茶室,女傭人正在收拾餐桌。
   好像是姐姐一個人吃的晚飯。
   百子擡頭看着麻子,說:“查完房間回來了?”
   “並不是查房間……”
   “外出旅行回來,傢裏人不全,很掃興吧。”百子沉穩地說,“換換衣服吧。有洗澡水。”
   “好的。”
   “看你愣愣的。是纍了嗎?”
   “火車很空,很舒服的。”
   “噢,坐吧。”百子笑着,沏上了茶。
   “如果今天回來,打個電報說‘回來’不好嗎?這樣的話,父親也許會在傢的。”
   麻子默默地坐下了。
   “爸爸4點左右就出去了,這時候還沒回來,真夠晚的。”百子說。
   麻子的眼睛突然一亮,說:“喲!姐姐,後面的頭髮攏起來了,讓我看看。”
   “不,不嘛。”百子按着脖頸。
   “喂,讓我看看。”
   “不嘛。”
   “為什麽?什麽時候留的這種發型?喂,轉過身去,讓我看看。”
   麻子說着,一下子轉到姐姐的身後,一隻手抓住了姐姐的肩膀。
   “不嘛,不好意思。”
   百子真的連脖子都紅了。
   但是,也許她發覺自己過於害羞了吧,便又滿不在乎似的鎮靜下來。
   “脖子上面的頭髮短了,很怪吧,不合適吧?”
   “不,合適呀。很漂亮的。”
   “不漂亮啊。”
   百子縮起了肩。
   ——那個少年總是掀起百子腦後的頭髮,吻她的脖頸。今天為了更好吻些,她把那裏的頭髮攏了起來。百子吻那個少年的脖頸,那個少年也還記得吧。
   正因如此,百子不覺羞紅了臉。但是妹妹是不知內情的。
   麻子平時很少看姐姐的脖子。姐姐脖頸上的頭髮很短,反而有一種新鮮感,脖頸也顯得比以前細些,長些。脖頸正中的凹陷處似乎比一般人深些,這使姐姐顯得很柔弱。
   麻子想把姐姐脖頸上的散發攏上去,手指剛接觸那裏——
   “噢!……”
   百子叫了一聲,肩膀瑟瑟地顫抖起來。
   這與那個少年的嘴唇觸到那裏時也曾瑟瑟地顫抖頗為相似。
   妹妹吃了一驚,忙把手撤了回來。
   百子囿於後腦頭髮嚮上攏起的秘密,覺得在妹妹面前,難以去和那個少年約會了。
   百子焦躁不安,感到妹妹很討厭。
   “麻子,你從京都回來,一定有話想要盡快地對爸爸說吧。”百子轉過身來說,“我明白,不要隱瞞……到出嫁的朋友那裏去,是說謊吧?”
   “不是說謊啊。”
   “是嗎?你說不是說謊。可你雖然到朋友那裏去了,卻另有目的。”
   麻子低下了頭。
   “你說說吧。說說好嗎?”百子緩和了語氣,“你去京都找妹妹,找到了嗎?”
   麻子吃驚地註視着姐姐。
   “找到了嗎?”
   麻子輕輕搖了搖頭。
   “沒找到?”
   麻子點了點頭。
   “是嗎?”百子避開妹妹那定定註視的目光,發自內心地說:“沒找到,是幸運哪——我想。”
   “姐姐!”
   麻子呼叫了一聲百子,淚水奪眶而出。
   “怎麽了?麻子。”
   “不過,我帶着這種想法去京都,爸爸是不知道的……”
   “真的?……”
   “是真的。”
   “那——爸爸的洞察力是很強的。如果連我都知道的話……”
   “爸爸對姐姐說什麽了嗎?”
   “怎麽能說呢?麻子真傻呀。”百子看着麻子的臉,說,“哭,多不好。不要哭了。”
   “唉。不過,我原想,到那裏去還是不告訴爸爸好。不如告訴好了。連姐姐也沒告訴,是我不好。”
   “其實,告訴不告訴爸爸,無關緊要。關鍵在於去找妹妹是好還是不好,對吧?”
   麻子仍然註視着百子。
   “你是為誰而去京都的呢?為爸爸,為我們,為你的母親,為那個妹妹?”
   “誰也不為。”
   “還是感到道德上的責任?”
   麻子搖了搖頭。
   “那——就當做是你的多愁善感,姑且放在一邊,不去管它了。”
   百子繼續說:
   “你去找妹妹,是你的愛。所以,那孩子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這愛,那孩子現在領會也好,不領會也好,僅從你有這種愛這一點看,無論對你還是對那個孩子來說,都是好事,今後無論什麽時候見到那個妹妹,現在的愛又會表現出來的。我是這麽想的。”
   “姐姐。”
   “等等……可是,人有各種各樣的遊泳方法,有適合本人性情的水池的水,所以你從別處到那裏去,稀裏糊塗地接觸一下,京都的那個孩子是不以為然的。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為外人,那樣更好。就任她隨便謀生算了。麻子你也好好想想吧。”
   “不過,爸爸怎麽認為?”
   “那——有人說某人閱歷的深度,某人的思想所達到的深度,就是某人的深度。所以,麻子你也有對父親不瞭解的地方吧。”
   “這不是爸爸說的嗎?”
   “是啊。是他自己為難的時候說的。”百子哧哧地笑着說,“通曉人類的歷史,思考人類的未來,都包含在其思想所達到的深度之中吧。”
   麻子點了點頭。
   百子像觀察麻子的神色似的說:“你媽媽去世之前,好像很挂念京都的那個孩子。所以你就到京都去了吧。”
   麻子心裏猛然一震。
   “那——也不知道是否是你媽媽的本意,你媽媽是和別人的孩子也毫無隔膜的真正和善的人。如果說你媽媽死後京都的孩子能夠回到傢裏的話,那麽她在世的時候也會允許的,不然,你死去的媽媽是很委屈的。這一點在她內心深處也不一定沒有吧。你如果是想使你媽媽成為好人而到京都去,那可就糊塗了。”
   麻子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繼而捂着臉哭倒在地。
   “不要再說了……姐姐要出去吧?”
   麻子肩頭一聳一聳地哭着。
   百子像斥責似的說:“不要哭了!你這麽哭,我就不能出去了。”
   “姐姐。”
   “讓我走吧,雖然這樣有些對不起你……你去洗澡吧。好吧,你洗澡,我出去。”
   “好,好的。”
   麻子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走出茶室。
   麻子緊緊抓着浴池邊沿,哭着。聽到百子出去時外面門的響聲,麻子又涌出了熱淚。
   麻子忽然回想起母親的日記。
   百子時常說“麻子的媽媽”,麻子的母親並不是百子的生母。
   麻子忽然回想起母親的一節日記,是抄錄父親說的關於百子的一段話。——百子之所以接二連三地愛着少年,是由於上了最初的男人的大當呢,還是由於在學校曾經沉湎於同性戀呢?抑或是由於作為一個女人身體中有什麽缺陷呢?
   母親寫道,這僅僅是懷疑,實際上父親和母親並不瞭然。
   “因為現在是引誘美少年也很容易的社會啊。”
   日記中還抄錄着父親這樣一句不知是戲言還是真心的話。
   “接二連三”這個詞雖然是父親或母親的過於誇張,但是百子的美少年,就連麻子也見到過三個人。
   麻子回想起母親的日記,恐懼和羞恥使她止住了淚水。
夢痕
  一
   過去的王府,過去的貴族、財閥的宅邸,戰後成為寓所,這在熱海尤為多見。
   椿屋過去也曾是王府的別邸。那位天皇的弟弟曾是海軍元帥。
   “那裏,不太像寓所的房屋前面,正對着這兒,有兩個寓所的牌子吧……”
   麻子的父親在距椿屋不遠的地方,指着車窗外面說。
   “這邊的寓所是過去的王府,那邊的寓所是過去的侯爵公府……聽說也是一位從皇族降為臣下的侯爵,在戰爭中腳負了傷,現在作為戰犯受着繁重勞動的刑罰。”
   在椿屋門前下了車,父親稍稍站了一會兒,環視了一下四周。
   “我過去常在這條路上散步,從這門縫能窺視王府。不能進到裏面,門總是關着的。”
   這條路是去往來之宮和梅園的,還通往十國山。
   右邊的小山沉浸在黃昏中。黑黝黝的小松樹林裏升起白色的蒸氣。灰蒙蒙的暮色中似乎衹有這蒸氣在動。
   “這座山上有藤島財閥本傢的別墅。想不到裏面有房屋吧。建築物完全隱蔽在山裏,從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父親說。
   “聽說到房屋去還要通過一條隧道……據說那隧道安着厚厚的鐵門。在戰爭中啊……大概怕吧。”
   這條路也通往半山腰,椿屋在山麓依山而建。主樓從路上看是二層,從庭院看是三層。
   “田園房屋肅靜,已經訂好了田園房屋。”
   寓所的管傢說着,引領他們離開了庭院的石板路。
   “那花,是什麽花?”麻子停住了腳步。
   “是櫻花吧。”管傢答道。
   “櫻花?寒櫻?……都不對啊。”
   “唉,寒櫻,今年是1月末開的,已經落光了。”
   “爸爸,是什麽櫻花?”
   麻子看見花的時候,父親也在想。
   “什麽花呢?一時想不起來了。還是屬於寒櫻的一種吧。”
   “噢,這種櫻花,先長葉子,後開花呢。”管傢說。
   “花朵嚮下,開得有點蔫。”
   “是嗎?……有些像海棠啊。”
   正如麻子所說,這種櫻花,花朵略帶紅色,花簇柔軟,先長葉後開花,都讓人感到頗似海棠。
   2月初的晚陰天氣中,雜夾在花朵中的新葉的嫩緑,十分惹人憐愛。
   “哎呀,水池裏有鴨子呢。”麻子覺得很新奇。
   “相鄰的伊賀侯爵傢的水池裏,我曾見過有墨西哥野鴨子。現在不知怎麽樣了。”父親說。
   櫻花在池水的對面開放着。
   還有一個像是半面浮在池水上的獨房。這是茶室。
   管傢說,這茶室是財閥成田過去當男爵時建的。
   “如果沒進客人的話,真想看一看呢。”父親說。
   麻子的父親水原常男作為一位建築傢,戰後,過去的富貴之傢變成旅館或飯館的,他都帶着相當的興趣和感慨去觀看。
   在逗子,就連天皇的弟弟的傢也變成了旅館;在小田原,就連藩閥和軍閥的元老山縣公的別墅也變成了旅館。
   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但是,由於原來都是住宅結構,變成旅館和餐館,有的地方有些不合適,不方便,水原曾經接受過關於房屋改造的洽談。
   即使椿屋,正房外加田園房屋和茶室,也僅能容納八對客人,但是庭園卻很寬敞。
   麻子對田園房屋那帶有溫泉間的客廳感到很新奇。
   “真靜啊。就像到了農傢,既肅靜又親切……”
   “是啊。沒搞什麽裝飾,幹淨利落。”
   這是把農傢房屋移來後改建的,毫無故弄玄虛的痕跡。
   “給人以自然平和的感覺……”麻子環視着房屋說,“喲,橫楣上也沒有什麽裝飾啊。”
   八張“榻榻米”的房間和六張“榻榻米”的房間用木門隔開,木門上鑲着高約二尺的拉門。
   南面和西面的一半是齊腰高的紙隔扇,沒有安裝玻璃。
   拉門和天花板裸露的木頭全都塗着淺黑色。一百瓦的電燈也顯得有些暗,也許是由於這顔色的關係吧。衹有壁龕的立柱和壁龕板的顔色有所不同。
   “榻榻米”的席面使用的也是粗料,也許是故意這樣的吧。
   水原換上和式棉袍走到庭園去看茶室。麻子沒有換衣服的時間。
   那個獨房有一個六張“榻榻米”的房間和一個四張半“榻榻米”的茶室,洗茶器處是廚房,還設有浴室。
   “這裏能住啊。”
   水原說着走到外面,一直往前走,站在橋上仰望正房。那是一座洋房。
   房屋和庭院與水原昔日曾經窺視的王府全然不同。
   庭院邊緣平地上有一個狗窩和一條漂亮的狗。
   “啊,多好的秋田犬啊。”
   水原走到狗的前面撫摸着狗的頭。
   大大的狗擡起前爪抱住了水原的腰。這似乎是這條狗的習慣。
   狗的毛色是淺黃色的,而竪起的耳朵和捲起的尾巴顔色稍濃些,略呈茶色。水原握着狗的耳朵,抱着它的鬆軟的脖子,感到一種活生生的美流入心田。
   水原想說,這雜亂無章令人不悅的臨時建築充斥的熱海街,真配不上這條秋田犬。
   “春天來時的芳香,瑞香花……已經開了呀。”麻子說,她的口氣裏好像藴含着那是幸福的芳香似的,“那邊的紅梅下面,南天竹出新芽了,葉是紅色的呢。八重紅梅開得晚吧?”
   “是啊。白梅大體已經落了。”
   “像絆桃似的,是真正的紅梅色呢。”
   經常被束縛在傢中的女人,感到從傢中解放出來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是很快活舒暢的。傢裏人一起出來也很放心,這對女人來說似乎是滿好的。
   水原曾經見過妻子是這樣,女兒麻子似乎也是這樣。
   麻子在一棵小樹上發現了一個檸檬果,也說:“呀,多可愛呀。”說着,還輕輕地摸了摸。
   檸檬果衹有一個,又小又青。
   “我以前到相鄰的伊賀侯爵的庭園去的時候,正是金合歡花盛開的季節。是幾月呢?一進到庭園裏,見到白孔雀在草坪上漫步,水池邊上有兩三衹墨西哥野鴨。那野鴨怕冷,好像無精打采似的。所以鼕天還是飛走了吧。雖說是水池,也是露天浴池,是溫泉呢。裏面養着天使魚。那時候熱帶魚很流行,連百貨店也賣。侯爵試着在溫泉飼養,居然完全成功了。魚長得很大。金合歡花現在並不稀奇了,可我是在侯爵傢第一次見到呢。侯爵有那種雅興。寬闊的浴池裏,各種各樣的熱帶小鳥飛來飛去。”
   “嗬!”
   “對熱帶感興趣啊。浴池的衝洗身體的地方,滿鋪着亞馬遜河的石頭。是特意運來的。”
   父親一邊說着一邊嚮侯爵宅邸走去。
   麻子詫異地說:“亞馬遜河?”
   “是的,巴西的河。紅石頭。一下到池裏,就像要被熱帶鳥的鳥糞蒙上似的。靠近一面墻壁,栽種着一大排熱帶植物,青翠欲滴,還有花。浴池裏面,面嚮庭園的一方,從上到下全是玻璃,雖然不透明,但也明亮耀眼。我們這些性格內嚮的日本人,也不能羞怯地慢騰騰地進去了。是一個天棚很高的大廳。還放有椅子。噢,在裸體運動或自由躺臥之餘,進入浴池稍稍休息一下。從一開始就和靦腆害羞地蜷縮在浴池裏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在椿屋主體建築的右側,白色的侯爵宅邸黃昏殘照般浮現眼前。
   “以前是更新鮮的白色啊。由於曾經成為空襲的目標而轟動一時。因為從遠處看很顯眼。總之,其建築風格是孑然突兀,旁若無人,好像是小暴君或大叛逆者的建築似的。據說,侯爵從西洋一回來,就把這個宅邸的庭園樹木全部拔掉,把庭園石全部挖出,全都搞成草坪。雖然上一代主人也許並不是傾心風雅,然而侯爵卻把日本風情的庭園變成了西洋風格的樣式。房屋也毫不留戀地毀掉了。侯爵似乎是要在熱海的別墅建立熱帶風情的生活。室內溫度終年華氏七十度——據說華氏七十度最好——為此,把溫泉的熱水嚮地板下和墻壁裏流通之後,墻壁出現裂縫,壞了。建築材料研究得不夠啊。但是,我去的時候,一到屋裏,悶熱悶熱的,很不好受。”
   “有華氏七十度?”
   “啊——也許有吧。據說,即使是在隆鼕,侯爵也衹穿一件襯衣,嚮打字員口述原稿。兩個打字員是從美國來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論文是用英語口述,寄給外國的學會會報的。”
   “噢——是學者?”
   “是動物學學者啊。有時到熱帶去獵取猛獸呢。還乘輕型飛機訪問過埃及。他是離開日本的貴族啊,在外國的知名度比在日本還高。是一個在狹窄而潮濕的日本不能居住的人吧。這個熱帶風情的宅邸,也是對日本風土的反叛……”水原停了停,說,“當然是衰敗了。”
   他仰望着屋頂呈圓形塔尖般的房屋。
   “我去的時候,一隻蜂鳥還活着呢。原來是兩衹,有一隻死了……”
   “是翅膀扇動極快,快得幾乎看不見的那種小鳥吧?”
   “是的。”
   椿屋的照明燈亮了,從上面照射着庭園。
   水原就此返了回來,邊走邊說:“二樓的寢室也讓我看了。漂亮的床和各種各樣的化妝品都令人吃驚,但更令人吃驚的還是鞋啊。拉開床旁邊的簾兒,裏面是鞋架。兩側的架兒上,擺着四五十雙夫人的鞋。夫人也是在美國長大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完全是美國的生活方式。寢室也和浴室一樣,是日本人所想象不到的。半月形的大大的窗戶,是一整塊玻璃。真是既明亮又華麗……”
   他說到這裏止住話頭,又說起美國風格的廚房和洗衣場所。
   他們從茶室前面走過,又走過水池的小橋。
   “啊——想起來了。沒錯兒,那櫻花,叫做紅寒櫻。”
   水原笑了。
   二
   “我給您搓背吧。我已經多少年沒給爸爸搓背了呢……”麻子說。她正洗着自己的前胸。
   父親枕着澡盆邊沿,身子泡在水裏。
   “嗯,是啊。你小的時候,連腳趾縫都給你洗,你還記得嗎?”
   “記得的。那時我也不小了。”
   父親閉着眼睛說:“我現在正在考慮,想給你建一座房子。”
   “哎唷,我的房子?……”
   “是的。”
   “我的房子,和誰一起住的房子?……是我一個人住的嗎?”
   麻子洗着身子,似乎說得很輕鬆,而父親的思路卻被打斷了。
   因而,父親也開玩笑似的說:“想在一起住的人,還沒有嗎?”
   “沒有啊。”
   女兒忽然看着父親。
   “嗯——你一個人往也可以。不住也可以。作為你的房子放着,那是很好辦的。爸爸是建築傢。哪怕是小房子,想把它作為像遺囑那樣的名作留給女兒。”
   “遺囑那樣的房子?”女兒指問道,並連連搖頭,“討厭那樣的……”
   她進到澡盆裏,說:“我冷了。”
   “沒關係的。正如我平時說的,不能如意的人間萬事中,沒有像建築這樣更不自由的藝術。場所、材料、用途、大小、經費、房主的隨意要求,而且還要有木匠、泥瓦匠、傢具匠人的手……像伊賀侯爵那樣任意而為的房屋,我可能一座也沒建過。所謂遺囑那樣的東西,也就是按自己的想法所建的房屋的意思。搞建築,第一次按自己的想法……這是少有的。”
   父親為女兒裸體的美而驚嘆。
   一瞬間,父親想起了寓所庭院的秋田犬。雖然把自己的女兒和狗聯繫在一起不太好,但卻都是有生命的東西身體的美。當然,女兒的美是秋田犬所無法比擬的。
   秋田犬被拴在狗窩裏,動物不能建造房屋。鳥能建巢,但比人類的建築自然。不要破壞和醜化自然。熱海街市的建築是醜化自然的標本吧。似乎已經無可輓救了。正如科學的進步增加了人類的悲慘一樣,現代建築增加了人類的幸福了嗎?這是值得懷疑的。這種懷疑,對水原來說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同時,當今的建築能否像往昔的建築那樣作為一種美留給後世,世界建築傢心中也持有懷疑。
   但是,水原驚嘆於女兒的裸體,這一美麗的人體是否居住在與之相稱的美麗的房屋之中呢?這種懷疑倏然而生。同時,自己也為這種懷疑而驚訝。
   作為建築傢,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美的東西,所愛的東西。
   即使水原本身也被燒得無傢可歸,居住在臨時敷衍的房子裏。
   毋庸置疑,與女兒美麗的身體相稱的衣服、相稱的房屋,人類終究是製作不出來的吧。像動物那樣赤身裸體地在野外生存,那是神創造出來的美。建築的新的思考,某些方面的出發點也許時常源於此處。
   總之,建築傢水原已經有幾年沒有和麻子一起洗澡了,現在考慮為美麗的女兒建造生活、起居舒適的房屋,飽含着父親的感情和愛。這房屋,麻子和誰在一起住,父親並沒有想。
   但是,和女兒在窄小的家庭浴池裏,總覺得有些不方便。父親在避開自己的身子的同時,産生了自己青春已逝的想法,像遺囑這樣的話,也是從這種想法中脫口而出的吧。
   父親先從浴池出來回到房間,見到桌子上有一小枝瑞香。這是女兒折來的。
   剛纔,父親以為女兒一定會歡跳起來,但其實自己也是有點奇怪的。
   二樓的客人輕輕地唱着新內派“淨琉璃”《尾上伊太八》。三弦琴很好。所攜藝妓似乎不太年輕。
   麻子從浴池出來,面對着鏡子,父親對女兒化妝的姿勢也感到很新奇。
   “爸爸。”女兒從鏡子裏呼喚道,“爸爸對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哎?——”
   “爸爸對我說了些什麽,就帶我到這裏來了吧。我很不安。”
   父親默不作聲。
   “爸爸說的像遺囑那樣的房子,建幾座?兩座?三座?”
   “什麽?……”
   “如果為我和姐姐的話,那就是兩座,可是京都還有一個妹妹吧。”
   父親皺起了眉頭。
   女招待送來了可口的晚餐。
   麻子回到火盆旁,趁擺放菜餚的時候,低頭擺弄着瑞香。瑞香是短筒狀的花,外側粉紅中略帶紫色,那花的內側呈淡淡的粉紅色。這情景,父親也見到了。
   三
   晴朗的早晨,錦浦方向的大海閃閃發光。
   “半夜裏秋田犬叫了,你知道嗎?”父親說。
   “不知道。”女兒洗過澡,坐在鏡子前。
   “真不愧為秋田犬,聲音渾厚有力……”
   “是嗎?”
   父親又提起伊賀侯爵的話頭,說:“相鄰的侯爵曾經是貴族,其特殊待遇戰前就停止了。曾幾何時,驕奢淫逸,真有傷貴族的體面。但是,他想反正爵位和財産都要因戰敗而被廢棄和沒收,便為所欲為地把傢産全部揮霍掉,現在好像有點後悔。”
   水原以前去看侯爵宅邸的時候,曾經被茶室式建築和茶室所吸引,不由回想起自己那時的年齡,而現在又住在相鄰的侯爵公府,便聯想起伊賀侯爵的過去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來。
   建築傢也遭受了原子彈爆炸、氫彈爆炸破壞下的命運。
   “拋離這個傢,拋離那個傢。”
   這一佛傢語,此時在水原的頭腦中反復出現。
   水原他們走出椿屋,到街上散過步之後,乘上了去元箱根的遊覽大轎車。
   越過十國山,到達箱根山,見到了蘆湖。雙子山、駒嶽、神山上還存有白雪。
   從箱根街市去往箱根神社,在小杉樹林裏走着。水原對山中旅館的管傢說:“這一帶的梅花已經開了吧?”
   “還沒有開。這裏和熱海的溫度差華氏十度左右。”管傢答道。
   所說的山中旅館,是藤島財閥本傢的別墅。
   宅第門口,有僕從候主處,有車庫和遊艇停放處。
   但是,他們被領進的房間卻出乎意料的簡陋。
   “真是山中小屋啊。是職員的宿舍吧。”水原說着,伸進被爐。
   衹有紙拉窗,沒有玻璃窗,窗外有窄廊。入口和相連的房間是用新杉板門隔開的,原來大概是紙糊的拉門吧。
   到客廳去用茶,見到客廳好像是新建的樣子。一問女招待,纔知道過去這裏曾經是西洋式建築,去年3月失火燒掉了。於是,水原理解了。
   藤島傢的人們的夢痕被燒掉了。
   他們在觀賞數萬坪的庭園。
   過了石楠田園,有一個茶室。前面是一片寬闊的杜鵑花花園。
   穿過杉樹林,走到稍稍高起的草坪,傘狀的杉樹下面放有長椅,有一個寫着“一棵杉”字樣的標牌。
   領路的管傢用手指着湖岸的方向,說:“那是四棵杉,草坪是羽毛球的球場。”
   “哎喲!姐姐?”
   麻子低聲喊叫似的說,為壓低聲音忙去捂嘴,手擡到了胸前。
   “不要喊,看着。”
   父親低低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在並排四棵杉樹的下面的長椅上,百子正緊緊依偎在少年的肩頭,凝神望着湖水。
   之後,水原被引領着觀看了獨房和田園房屋,但卻靜不下心來了。
   田園房屋標牌上寫着“六百年前飛彈高山之傢”,英語寫着“七百年”。
   “對外國人,還有一百年的虛數呢。”水原笑了,要看一看。
   “據說在這裏的田園房屋,藤島先生能嚮顧客提供真正的農傢菜餚。”管傢說。
   據說連馬廄板上的馬糞也沒有弄掉,原封不動地移來了,房屋也保持着原樣。
   但是,房蓋大多都壞了,從露天處能看見神山的雪。水原感到有些冷。麻子也臉色蒼白。
   這一夜,兩人話語很少。
   父親想,百子可能是避開湯河原和熱海,越過箱根的溫泉場,來到這鼕季顧客很少的深山旅館的。
   百子和麻子不是同母所生,長得不太像,所以旅館沒有註意到兩人是姐妹吧。
   父親昨天出門時說到熱海去,百子也沒有料到他們會來到箱根深處。
   百子從後面擁抱着男少年。少年沒有擁抱百子。
   “你哭什麽!”少年沉鬱地說。
   百子也倦怠地說:“沒哭啊。”
   “眼淚都落到我的脖子上了。”
   “是嗎?因為你太可愛了。”
   少年要轉動一子,動了一下。
   “不,不要動……”百子小聲說了一句,望着牡丹色的窗簾。
   百子和少年的房間與父親和麻子的房間分隔在門款臺的右面和左面。這裏把日本式房間稍稍洋化了一些,房間裏放着床。
首頁>> >> 现实百态>>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