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青春校园>> Kawabata Yasunari   Japan   昭和时代   (June 14, 1899 ADApril 16, 1972 AD)
少女的港灣
  本書是《川端康成少男少女小說集》之一,本書主要描寫少男少女青春的萌動及情感的歷程,無論師生情、同學情、朋友情、兄弟姐妹情等都飽含着青春的純情,展示了一幅幅人情美的畫捲。
少女的港灣 一 遴花
  這是在盛大的入學典禮結束後不久的某一天。
   學生們從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涌嚮鐘聲響徹的校園裏。
   奔跑着嬉戲作樂的聲音;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上閱讀某本小書的人;玩着捉迷藏遊戲的快活人群;漫無目的地並肩散步的人們。
   新入校的一年級學生們熱熱鬧鬧地從下面的運動場走了上來。看樣子是剛上完了體操課,她們全都脫掉了外衣,小臉蛋兒紅通通的。
   高年級學生們儼然一副遴選美麗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樹木的濃蔭下,或是走廊的轉彎處。
   “今年的新生中小矮個可真不少吶。”
   “看起來是那樣喲。我們剛進校時肯定顯得更矮小吧。”
   “個頭太大的新生讓人有點難以親近,纔討厭吶。她們現在這樣子纔可愛嘛。”
   “喂,你已經盯上目標了?”
   “無論我們怎麽自作主張,一年級的新生也並不是任人擺布的木偶呀。怎麽可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呢?”
   三千子率先跑到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取回自己的上衣。這時,一個瘦高個兒的人突然從微暗的窗戶邊湊了過來,將一個深藍色的信封交到了三千子手中。三千子驚訝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請你過一會兒再……”
   那個人輕聲地低喘着,衹是微微露出一張灰白的臉龐,便一溜煙似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處。
   三千子把那封信悄悄地擁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上,走進了教室。這時,已有五六個同學打別的道路率先返回了教室。她們一邊穿外衣,一邊梳理着自個兒的娃娃頭,嘴裏還嚷嚷着什麽。一看見三千子的身影,就立刻七嘴八舌地嘲弄開來了。
   “大河原,恭喜你呀。”
   “大河原,你瞧,有人已經送來了幸福之花吶。”
   她們又是敲打三千子的肩膀,又是撫弄她的頭髮,然後跑出了教室。
   三千子定睛一看,纔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小束色彩濃豔、芳香馥鬱的紫羅蘭花。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打開桌子一看,衹見教科書上擱放着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面的字跡是用紫色的墨水寫成的……
   倏然間三千子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拽住了兩衹手似的,不知所措。
   “先讀哪一封呢?……”
   這時,那在微暗的窗戶邊上匆匆閃過的灰白而優雅的面影,率先浮現在她的腦海裏。於是,她打開了深藍色的信封:
   恕我冒昧,想必讓你受驚了。但務必懇請你不要責
   怪我的失禮。在此,請接受我獻上的花束。
   儘管你喜歡何種花卉我不得而知,但倘若在我的花
   束中有一種是你所喜歡的,那我將會多麽榮幸啊。
   薔薇花
   分明那與我無關
   為何竟淚流滿面
   被蹂躪的薔薇花啊——
   難道這世間的無常衹屬於你
   野梅
   在無人觀賞的偏僻山村
   荊棘與構橘遍地叢生
   梅花被棄置於籬笆旁邊
   在雨裏褪色在風中凋零
   看見她為人世而煩憂嘆息
   又怎不叫人頓生哀痛
   娑羅樹
   根府川褐色的石頭上
   白色的花兒猝然凋殘
   衹因緑葉太過繁茂
   樹上的花兒纔隱而不見
   謹以此獻給我所愛慕的三千子小姐
   五年級A班木蓮
   儘管衹有寥寥數語,但信中卻透着一種優雅和高貴。那個人不喜歡絢麗花哨的草花,而喜歡飽經滄桑的樹花。她的那顆心是何等深沉啊!
   雖說這封信有些晦澀深奧,讓剛成為一年級學生的三千子頗費躊躇,但她卻萌生了一種感覺:仿佛那封信的字裏行間都彌漫着那些花兒的濃郁香味。
   薔薇花。野梅花。娑羅樹。
   “娑羅樹的花會是怎樣的一種花呢?”
   三千子不曾見過那種花,但在她看來,對這種生僻艱深的花兒抱着喜歡之情的人,就宛如出現在童話中的那些森林裏的精靈一樣,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感。
   然而,當她無意中低下頭時,她又看見了桌子上的那一束深紫色的紫羅蘭花。
   三千子感到自己的內心中已經泛起了對剛纔那封信的主人的一種淡淡的思慕。此刻又馬上讀另一個人的信件,不免使她心生愧疚。可是,那白色的信封又不可能不打開。
   從信箋中霍地滑落出一朵紫羅蘭花。
   三千子忙不迭地把花兒夾進了書頁中。
   三千子:
   從你纖柔而小巧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校門口的那一
   天起,它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每天夜裏,我都在床上輾轉反側,尋思着該怎樣對
   你開口說話。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你知道
   紫羅蘭花的花語嗎?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麽樣的花呢?
   其實,這恐怕是我自己過於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或許在可愛的你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大堆美麗的蝴蝶
   吧。
   你將棲息在哪一隻蝴蝶的巢穴中呢?我靜靜地等待
   着。
   獻給我安靜的紫羅蘭姑娘
   五年級B班剋子
   讀罷,三千子不禁感嘆道:高年級的學姐中筆下生輝的寫作高手的確是大有人在吶。
   不久前自己還衹知道整天坐竹馬捉蜻蜒吶,此刻根本找不到辭句來應對如此風雅的信件。
   怎麽辦纔好呢?……
   她穿好藍紫色的上衣後,依舊怔怔地把紫羅蘭花捧在手心中。這時,五六個學生一齊涌入了教室。
   “我給你一點潔面紙吧。”
   山田邦子一邊說着一邊使勁兒地揩拭着臉。她是一個長得又肥又胖但卻喜歡裝腔作勢的人。
   “喂,你竟敢把潔面紙帶到這裏來,不怕老師駡嗎?”
   “我說坂井呀,女孩子拉着一張因脂肪而油亮油亮的臉,不是很討人厭嗎?”
   “我的臉上也浮着脂肪嗎?”
   “讓我瞧瞧。沒有吶。誰叫你是一隻瘦猴子呢?在這開春的季節,要是一點脂肪也沒有的話,倒是讓人擔心吶。”
   在這開心歡愉的嬉笑聲中,經子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高聲說道:
   “哎呀,大河原,你這是怎麽啦?”
   說着,她從桌子中間走了過來。當她看見三千子手中的紫羅蘭時,先使了個眼色,然後湊近三千子的耳畔低語道:
   “關於這花的事情,我有話對你講吶。放學回傢時不和我一塊兒走嗎?”
   “什麽?!”三千子儘管心中怦然一跳,卻還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從附屬幼兒園到小學部,又經過預科升到本科一年級的經子,與通過選拔考試後進入本校的三千子相比,在這所學校裏真可謂如魚得水,對學校的一切也是無所不知,還結識了不少高年級的朋友。
   像今天這樣,從陌生的學姐那兒收到情意綿綿的信件以後,自己該怎麽辦呢?三千子很想請教一下經子。
   教會的女子學校與官立的女子學校相比,學生之間的人情可謂更加細膩微妙。她們用各種各樣的愛稱來彼此稱呼,而高年級學生與低年級學生之間的交往更是熱情奔放。對此,三千子也多少耳聞了一些,但實際的情形又如何呢?
   “所謂的‘S’,也就是sister(姐妹)的省略語喲。不過衹取了這個英文詞語的頭一個字母罷了。一旦某個高年級學生與某個低年級學生要好了,那大傢就會這麽稱呼她們,並鬧得個滿城風雨。”
   聽經子那麽一說,三千子迷惑不解地問道:
   “說起‘要好’的話,和每個人都要好總可以吧。”
   “哎呀,纔不是那麽一回事吶。彼此得特別地喜歡對方,互贈禮物什麽的……”
   原來那兩封信是這麽一回事啊!——儘管三千子似乎明白了,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睏惑之中:自己連對方的模樣都還模糊不清,怎麽會……
   可一旦想到在這個校園裏有兩個特別喜歡自己的人,不知為何,整個胸膛就跟春天這個季節一樣暖融融的了。
   她把紫羅蘭花放進書包裏,又把兩封信塞入了上衣的口袋中,扣好了鈕扣。就仿佛懷揣着一個重大秘密似的,她忐忑不安地期待着與經子一同踏上約定好的歸程。
   那天,早晨的時候還是櫻花綻放、淡雲蔽空的和煦天氣,但從下午開始,突然颳起了寒冷的北風。衹見含苞待放的木蘭花蕾綻露着白色的花瓣,痛苦地隨風搖曳着。
   “好像要下雨了。我可沒帶傘吶。”
   “我也是。”
   “媽媽說聽了天氣預報的,好像沒事,結果害得我上了當。”
   “比起下雨,更讓我受不了的是——一到下午我就頭疼得厲害。”
   “哎,是你的病嗎?”
   “快別用什麽‘病’這類農村老太太式的說法了。其實是瑪弗麗過敏癥吶。”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憐。怎麽辦纔好呢?她老是冷不防說一大通英語,讓人摸不着頭腦。她呀,嘴巴又快,脾氣又大。”
   那個瑪弗麗小姐此刻還沒有進教室來,所以,一年級的學生們都湊在窗戶邊眺望着陰霾的天空。
   透過浪濤般隨風翻騰的樹葉,能看見遠方的天穹陰沉着臉變成了鉛色,從大海的上空嚮着眼前一步步逼近了,還聽見風的聲音越颳越響……
   不一會兒,學生們便看見大顆大顆的雨滴發出“嗒嗒”的聲響,降落在校園裏。
   有人在匆忙地關閉窗戶,有人趕緊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一片混亂之中,瑪弗麗小姐腳下發出響亮的聲音,走了進來。
   她突然拿出一條細細的教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黑報說道:
   “不行不行。有很多人還在說話。這可不行。”
   儘管被稱之為“小姐”,但她卻常常陰沉着那張分明已經超過了30歲的面孔,神經質地將手指頭捏得嘎巴嘎巴地響。
   儘管帶着點外國口音,但她已經習慣於用日語直呼日本人的名字了。
   “石原……”
   “Present. ① ”
   ①英語,點名時相當於中文的“到”。
   “山本……”
   “Present.”
   每一次瑪弗麗都擡起頭來,對照着察看學生的名字和學生的臉。
   一旦教室安靜下來以後,外面的雨聲就更加猛烈地撞擊着耳膜了。
   在這所信奉天主教的學校裏,下午全校的所有班級都無一例外地上外語課。日本教師們全都蟄伏在教員室裏,惟有那些法國修女和英國教師們出現在教室裏。
   即便是那些能講一口日本話的外國人,上課時也像是故意捉弄人似地衹說本國話,因此,從新入學的當天開始,對於一年級的新生來說,下午的上課時間是最難熬的。
   從該校預科升上來的20餘名學生與從其它學校選拔上來的學生相比,已經掌握了英語和法語的基礎知識,所以,在上外語課時被編入高年級中學習。而剩下的這些從頭學起的學生則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瑪弗麗小姐的嘴唇就像薄薄的刀片一般令人害怕。大傢都全神貫註地諦聽着從那裏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瑪弗麗穿着棕色的裙子,上面套着一件灰色的上衣。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獻給了學校和學問,從她身上可以發現一種花兒含苞未放便已過早枯萎了的凄寂。
   “大河原,不,三千子……”
   “到。”
   “不對。大河原三千子……”
   “Present.”三千子滿臉通紅地回答道。
   “還有大河原愛子……”
   三千子慌忙中又答應了一聲。
   “你幹嗎?”
   瑪弗麗小姐微微仰起頭來瞅了瞅三千子,然後又接着點名。
   50個少女的新面孔似乎與她們的名字一起,留在了瑪弗麗的記憶中。不過,打一開始便鎸刻在了她印象中的卻是擁有大河原這一相同姓氏的三千子和愛子……
   她在內心深處悄悄地捕捉着兩個人的特徵來加以區別:“漂亮的三千子‘和’腿腳不便的愛子”。
   “正好下雨了。大河原,你用英語說‘下雨了’。”
   “It is rain.”
   “不對。安達,你說說看。”
   瑪弗麗小姐讓三千子就那樣站着,又接着叫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Today rains.”
   “不對。山田,你來說吧。”
   “It rains.”
   說錯了的人都必須得一直站着,直到有人能正確地回答為止。
   “Rain是一個名詞。當說‘下雨’的時候,大都用It作主語,而Rain則轉化成了動詞。名詞轉化成動詞的情況是不乏其例的。昨天的學習中也出現過。——儘管尚未學習語法,但你們畢竟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呀。難道連最起碼的會話也不會嗎?這怎麽行呢?好吧,讓我們再練習一下關於‘下雨’的說法吧。”
   如此這般地用會話來“整治”了一陣學生之後,纔正式轉入教科書的學習。
   瑪弗麗流暢而清晰地朗讀着。學生們跟着她發出了琅琅的讀書聲。其中還有人將課本竪立在面前,用假名標註着瑪弗麗的發音。
   因口袋裏揣着兩封信,所以,三千子就像被某種暖融融的快意搔得胳肢窩發癢一般心緒不定。
   “課早點結束就好了。我想從經子那兒打聽好多事兒吶。”
   當下課的鐘聲終於敲響時,那鐘聲就宛若鳴響在三千子的胸口中似的,使她的心兒“咚咚”直跳。
   可瑪弗麗卻一邊鼓搗着胸前的飾物,一邊徑自繼續讀着。
   “剛纔我稍稍遲到了一會兒。讓我彌補一下,以便上滿一個小時吧。”
   學生們大為不滿地齊聲仿效着瑪弗麗的嘴形。
   從本地開闢為通商港口時起,山崗上就有了這一片古老的外國人居住區。眼下,這片山丘已被籠罩在烏黑的雲層之中,教室裏面就跟日落時分一樣昏暗無比。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
   或許是來接學生的汽車吧,山坡下面喇叭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是瑪弗麗小姐。多可憐啊,學生們正在遭受她的吶。”
   不少人正窺伺着一年級教室議論紛紛。
   “喂,瞧那個身體單薄,膚色微黑,頭髮又濃又黑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誰呀?”
   “不知道。”
   “哦,她該不會是大河原吧。”
   “你認識她?”
   “哪裏哪裏……吃飯的時候,不二屋的夥計給她送來了火腿面包,註意看了一下黑板上的訂貨單,今天一年級當中要火腿面包的人衹有大河原唄。所以我纔記住了。”
   “哎呀,你可真是個偵探高手吶。”
   三千子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窗戶,她發現有一張臉正從那兒朝着自己微笑。但由於雨水的濕氣,窗戶的玻璃變得霧沉沉的,看不清外面的情形。衹有一種紫色的感覺朦朦朧朧地縈回在眼瞼的四周……
   瑪弗麗小姐的臉上是一副對學生們的焦躁一無所知的表情,她延長了近10分鐘的上課時間纔終於合上了教科書。
   “雨下得好大。你們回傢時可要小心喲。”說着,她這纔第一次微微露出了笑臉,聳着肩膀,悻悻地走了出去。
   三千子抱起書包,飛快地跑嚮門口的鞋櫃,迅速換好了鞋子。但雨下得太大了,她衹能呆立在大門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坡道。
   “經子會在哪兒等我呢?”
   她跑到辦公室一看,電話間前面排着一條長隊,很多人正等着給傢人打電話來接自己。
   三千子的傢離學校很遠,乘電車也得花上40分鐘,儘管傢裏人不可能來學校接她,但她想讓他們到那邊的車站來,所以决定排隊等着打電話。
   高年級學生中有些人本來就未雨綢纓地在傘架上放着一把雨傘備用,還有些人則跑到自己熟識的勤雜人員處去藉用學校的雨傘。
   因突如其來的驟雨而束手無策的,當然還是剛入學的一年級學生。
   “哎呀,三千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喲。”
   不知經子從哪兒跑了過來。三千子也舒了口氣:
   “我也是。我正要給傢裏打電話,請等我一會兒吧。”
   “叫他們來接你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順便告訴他們一聲,說你去我傢玩玩。”
   “可你們傢的人我都不認識呀,多難為情啊,我總覺得。”
   “喂,剛纔不是說好一起回去的嗎?該是吧。”
   “不過,你傢在哪兒呢?”
   “辨天大道三丁目的那傢貿易行便是我傢。衹要你告訴傢裏一聲,就不至於挨駡吧。”
   終於輪到三千子打電話了。她剛一開口說想去經子傢,母親不等她說完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道:
   “那可不行。下這麽大的雨,就不要在路上耽擱了,徑直回傢吧。等天氣好的日子再說。即便和對方約好了,也得趕快回傢來喲。”
   說完,母親挂斷了電話。
   “不行,我媽說了今天不行的。”
   “真是沒勁兒。那就同路到馬車道吧。或許傢裏已經有人來接我了。我這就去拿傘來。”
   說罷,經子拔腿朝走廊的另一頭跑去了。
   正當三千子神情沮喪地望着天上下着的雨滴時,身後傳來了一陣好聞的香味。她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河原,剛纔真是對不起。你沒傘吧。”
   回頭一看,三千子與剛纔那位高個子的人目光相遇了。三千子就像是被迷惑住了似地點了點頭。
   深藍色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綫中更顯得烏黑鋥亮的頭髮,如花兒一般芳香沁人的臉龐……這個人就像那花語的信件一樣惦念着自己吶。一想到這兒,三千子的整個身體恍若着了火似地滾燙發熱。
   與平常夢見的那些童話女神相比,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活生生地對着自己說話,而且還寫給自己美妙無比的書信,把溫柔的安慰傳達給自己。
   “你傢在哪兒?我送你。”
   “不過,挺遠挺遠的。”
   “那就更應該送你了。我不忍心讓你冒着這麽大的雨獨自一個人回去。車馬上就要過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搶過三千子的書包,拽住還恍若夢境之中的三千子的小手,往大門口走去。
   她似乎不想引起旁邊其他人的註意,一下子把三千子擁入了一個來接她的男人的雨傘下面。
   “三千子,大河原!”
   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了回來的經子睜大了眼睛,註視着三千子的背影。
   “對不起,我剛纔一直在等你,可是,”三千子連忙從傘下抽身跑到經子旁邊囁嚅道,“那個人,雖說我並不認識,可硬是說要送我回傢。看樣子是一個蠻不錯的人吶,我很高興。對不起,儘管我並沒有忘記與你的約定,但我卻又無法回絶那個人,真是對不起呀。”
   “哎?!要是像三千子這樣缺乏主見,聽人擺布,會怎麽樣呢?那個人嘛,是五年級的八木洋子,赫赫有名吶。她是一座牧場的千金小姐,成績又好,從來就對低年級學生不屑一顧的,不過……另一個送紫羅蘭花的人也不賴喲。明天我就把她介紹給你……”
   經子一邊說着,一邊對着洋子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洋子被大雨淋了個透濕,卻還伫立在砂石路邊,等着三千子。
   “難道不能也和那個送我紫羅蘭花的人,還有其他的所有人都成為朋友嗎?……”
   三千子一臉睏惑的表情。
   “說來也是那樣,衹是你還不懂吶。等明天再細說給你聽。”
   “要知道,漂亮的人我都喜歡喲。悄悄地躲閃着做朋友,不是讓人討厭嗎?”
   “那你就快去吧。總而言之,5年級的八木在各個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吶。”
   經子留下這樣一句謎一般的臺詞後,繞嚮另一側的出口去了。
   三千子覺得,女子學校裏學生之間的交往是一種頗為奇妙的東西。比如說,明天大傢每天都要碰頭見面,卻裝出一副互不認識的樣子,盡用書信來交談。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並非不是一大樂事。仿佛一旦說出口來,語言本身所藴含的美妙氣息就會陡然間消失流散似的。
   似乎自己快要能夠進入到那夢一般的世界中去了,所以,三千子心兒怦怦跳着走出了校門。衹見一輛汽車在雨水中閃着光亮,等候着三千子。
   洋子走近三千子說道:
   “你傢在哪個方向?”
   “弘明寺。”
   “那麽,也就是在高等工業學校的附近吧?”
   “嗯,是在山下。不過,或許已經有人在那兒的汽車站來接我了。”
   汽車順着山上的坡道一溜煙似地滑行下去。大雨在眼皮底下的街道上恣意肆虐。
   在聳立着高高尖塔的教堂前院裏,石階的周圍鋪滿了青草,開滿了鮮花。在它們的對面,盛開的連翹被雨水淋濕後熠熠閃亮,仿佛在那裏點燃了燈盞。
   “收到我的信了吧?”
   三千子低俯着臉龐,點了點頭。
   “不過,要是你在學校裏聽說了什麽關於我的風言風語,誰知你的想法又會怎麽變呢?”
   “我希望和每個人都和睦相處,以致於巴不得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我的姐姐。因為我們傢衹有三個哥哥,女孩子就衹有我一個人。”
   “我可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不過,要不了多久,我的母牛就會産仔了。下次請你去看看吧。”
   一聽到這句話,一股親密的暖流就倏然間漫遍了三千子的全身。
   “我曾看見過有人牽着一頭牛犢走路。那模樣可愛極了,我都想要一頭吶。”
   “那就送給你一頭吧。”
   “它長大後可就嚇人了。如果能夠永遠都是一隻牛寶寶該多好啊!”
   “不光是牛寶寶,人也一樣唄。要是永遠都是小孩子,該有多幸福啊!”
   長大成人,理應其樂無窮,可洋子那悲哀的言論又源自於何處呢?
   三千子無言以答,衹是把視綫悄悄地挪嚮了雨中的街道。
少女的港灣 二 緑色的牧場與紅色的宅邸
  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從某個地方傳來了煙火的噼啪響聲。
   走廊的藤蘿架下,三千子正梳理着自己那烏黑的娃娃頭。
   “喂,帶我去哪兒玩玩吧。我估摸着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業做完了。”
   “你倒是挺會安排呀。不過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吶。”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頭也不擡地盯着報紙看。三千子搖晃着一頭濃黑的頭髮,就像是在擺弄着什麽纓穗兒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帶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會覺得沒勁透了的。又熱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來。那對健康可沒有好處。”
   “真會捉弄人。”
   “我纔不願和女學生一起去吶。”
   “為什麽?就因為我個子小?”
   “要是被學校裏的朋友看見,那纔討厭吶。”
   “那有什麽不好呢?我們是兄妹呀。我纔不在乎吶。”
   “因為是兄妹,所以纔更討厭。”
   “瞧你說的!”
   昌三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是個運動迷,有些死認真,和三千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對冤傢。他生性靦腆害羞,即使偶爾在放學回傢的路上與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衹是紅着一張臉,加快步伐趕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覺得這怪有趣的,所以有時候故意大聲地喊他“哥哥”來為難他。
   三千子梳理好頭髮以後,開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園來了。
   緑色的松樹就像緑萼梅的鉛筆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又伸出了十到十五釐米。花壇中盛開的雛菊、薔薇花和連理草散發出一陣陣芬芳。
   清晨的風清冽而爽快。
   “吃飯了喲。”
   前來給雞圈鋪沙的乳母從後院裏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兩三枝結着花蕾的薔薇一邊喚着香味,一邊走上廊子,把花兒插在了盥洗室的鏡子前面。然後她懷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愜意感走進了飯廳。
   在雪白幹淨的桌布中央插滿了連理草,讓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麗的庭園。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親那張剛毅而優雅的面孔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頭髮明顯地有些稀疏了,隱隱約約地露出頭頂上白白的皮層。
   “可今天是星期天吶。我希望他和我們在一起。”
   三千子綳起了面孔。但她察覺到母親平常就一直很為大哥操心,所以馬上一聲不吭了,默默地舉起了筷子吃飯。
   這時,二哥帶着一身的滑石粉氣味走了進來。
   “盥洗間的薔薇花是三千子幹的嗎?”
   “該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經結花苞了,多可愛啊。”
   “你父親就很喜歡薔薇花吶。”母親一副回想起了什麽的表情,“儘管那樣豔麗的花與佛龕不協調,但我昨天也還是插了這種花。”
   “行啊,那就獻給時髦的佛吧。一旦佛龕插上了耀眼絢麗的花兒,整個傢都會變得執鬧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話輕而易舉地就讓母親的臉上綻露出了微笑。
   作為幺女兒和獨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親的憂愁,照亮整個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從昨天起就沒有回傢的大哥以外,包括乳母在內,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後母親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裏,一絲不苟地替薔薇的枝葉除掉蚜蟲。
   三千子則開始往草坪清除雜草。
   昌三和二哥在談論着棒球的話題。
   這時,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電話。一個叫八木的人打來的。”
   “喂,是八木嗎?”三千子喘着粗氣接過電話說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請稍等片刻。”
   她從走廊上大聲地叫着庭院裏的母親:
   “喂,媽媽,我這就去八木傢,可以嗎?去牧場,去看小牛犢。喂,可以嗎?該是可以去吧?”
   “午飯前回來嗎?”
   “那麽快就回來多掃興啊。午飯肯定會招待我的。”
   母親微笑着說道:
   “你自作主張就那麽定了,會遭人笑話的。既然人傢特意邀請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電話旁與對方約好之後,開始在走廊上飛快地跑了起來。
   “喂,去哪兒?”
   “去看牛。”
   “牛?!”昌三驚訝得瞪圓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場,去看小牛犢。”
   “幹嘛呀,那麽興高采烈的。和誰一起去?”
   “和高年級同學。是她傢裏的牛吶。”
   “就是那個經常寫信給你,寫一手絲綫似的螞蟻字的人嗎?”
   “你太過分了,居然偷看人傢的信件?”
   “我纔不屑一看吶……像那種感傷的東西……老是喜歡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兒。這些女學生呀,明明每天都見着面的,還寫什麽信……”
   “哥哥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哥哥是一個野蠻人。”
   母親已經洗完手站在了壁櫥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蘭絨衣服,再配上一條縐綢的碎花腰帶對三千子說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慣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帶袖子的衣服,這下可真是驚喜交加。
   能夠讓“姐姐”看到自己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使她又興奮又害怕。
   她感到美麗地活着的幸福感正盈滿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紅色的法蘭絨衣服,腳上套着伯母送給自己的皮鞋,抱着一大把連理草和畜該花,在母親那依依不捨的眼神護送下,走出了傢門。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變成一隻牛。”
   三千子說着,任憑衣袖在風中飄動着,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牧場上緑草蔥寵,仿佛把人的腳也染成了緑色。身體躺在草地上,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咀嚼那嫩緑的青草。
   在周圍平緩的山同上開滿了紫首宿花。
   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到處都盛開着一種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連忙詢問那種小花的名字。
   “牛犢的早餐特別可愛吶。由牧牛人打來沾滿晨露的青草,帶到牧捨裏喂牛犢。牛犢記得牧牛人的模樣,一看見他來就會興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來的草堆中,還夾雜着好多活生生的花兒吶。牛犢甚至把那些花兒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腦兒吃了下去。”
   聽着洋子的說明,三千子出神地點着頭。這時,傳來了牛悠閑自得的鳴叫聲。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麽高的山丘吶。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說着,擡起頭望了過去。
   “牛是一邊吃着草,一邊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吶。那是一隻今天才讓人擠了奶的母牛。”
   洋子說話時是那麽平靜自若,與其說是在滿心喜歡地眺望着那衹牛,不如說是在滿心喜歡地凝視着三千子。
   “喂,你覺得哪座山丘好呢?我們到三千子最喜歡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誰知剛一爬上去,她又說對面的山丘更好,於是,又轉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後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
   “討厭,三千子真是性情多變,貪婪無比……難道你就是這樣馬不停蹄地移情於新的朋友嗎?”
   “你太損人了,真會惡作劇。”
   “不,我是開玩笑吶。不過,要是走得太遠,搬起椅子之類的東西來,實在是很費事吶。”
   “不過,誰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麗呢?”
   “是的。你說過,巴不得讓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三千子就是這副德性唄。”
   “我自己也糊塗了。”
   三千子的雙頰飛起了紅霞,埋下了頭。見此情景,洋子的心因勝利的喜悅而顫慄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屬於自己一個人了。
   洋子吩咐隨同而來的女傭,讓她搬來了椅子和桌子,設置了一傢藍天下的沙竜。
   從籃子裏取出罐頭、面包、紅茶,還有壽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幫忙,把餐具擺放在了青草上。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傢傢的情景。”
   “真懷念那個時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傭道:“把水煮沸,等牛奶溫好以後先告訴我一聲。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經做好了,就去拿過來,還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傭回來的時候,三千子說道:
   “可以光着腳在草地上走一走嗎?真想踏一踏美麗的緑草。”
   她脫下的白色布襪和鮮豔的紅色草屣,在一片緑草之中是那麽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視着它們,就如同凝視着三千子那可愛靈魂的露滴一樣。她帶着淡淡的憂愁說道:
   “三千子,這地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真是太棒了,就像是童話的王國吶。”
   “是啊。但聽這兒的管理員說,要是真地住下來,可就並不那麽像童話的王國了。但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甚至想等畢業以後,幹脆做個牧場管理人得了。”
   聽了這話,正來回踏着柔軟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麯,回頭看了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着一套頗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係着和服腰帶的純潔身影,還有那種衹是襯托出她天生麗質的新化妝法,在三千子眼裏都是那麽耀眼鮮麗。
   倘若讓這樣的麗人在緑色的牧場上看護牛群,誰知道會釀造出多麽美味爽口的牛奶和奶酪啊!
   但三千子又轉念想道:那樣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更適合於在一大堆花兒的簇擁下,沐浴着明亮的燈光,享受明朗而豐饒的生活。
   “瞧,它們都走到那兒來了。”
   洋子指着前面的一片樹蔭說道。衹見兩衹牛犢從樹蔭後面走了過來。
   可她們眼前的這頭牛卻出乎意料地大,以致於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緊挨着洋子說道:
   “你不怕嗎?它不會做什麽吧?”
   “它可溫馴老實吶。”
   “哎呀,你瞧,那麽大的,真讓人惡心。”
   那牛的真是大得驚人——它那桃紅色的大口袋鬆弛地耷拉在腹部上……
   “一看見那,我總是想起母親吶。”洋子平靜地說道,她的聲音分明已經潮潤了。
   “乍一看,那模樣怪難看的,可裏面裝滿了溫暖的乳汁。我想那便是母性的象徵吧。”
   三千子默默地點點頭,對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萬分。她又一次看了看那碩大的。
   但她卻沒有留意到掠過洋子臉上的那一道哀愁,衹是說道:
   “我也想試着擠擠奶吶。”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在牧場上,如果能幹擠奶的活兒,那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時間來學習。擠奶時,如果使出的手勁和牛犢吃奶的感覺不一樣,那母牛的奶計就流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兩衹牛犢從母牛的背後鑽了出來。
   “啊,真可愛,就像小鹿一樣。”
   三千子跑過去撫摸着牛犢的脊背。那牛背是那麽光滑而溫暖。
   “這,就是姐姐的牛犢嗎?已經取名字了吧?”
   “還沒取名字吶。我們倆一起給它們取個名字,當它們的父母吧。”
   這一切也是那麽妙趣橫生,以致於三千子的面頰已經熠熠生輝。
   她們把雙腿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取名字的遊戲。
   “叫‘阿雨’,怎麽樣?”
   “‘阿雨’?!討厭,我討厭雨。”
   “要知道我是在關於雨的會話中受到了瑪弗麗小姐的羞辱,爾後又多虧了雨,我纔有幸第一次讓姐姐你送我回傢的……”
   “不過,取名叫‘阿雨’挺彆扭的。說起帶‘阿’的名字嘛,……阿麗莎怎麽樣?安德烈·紀德 ① 的小說《窄門》中的阿麗莎。”
   ①紀德(1869—1951)法國著名小說傢,1947年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窄門》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可聽起來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嗎?那麽,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女孩嘛,就叫維吉尼。”
   “喂,你讀過《保爾與維吉尼》 ① 吧?”
   ①《保爾與維吉尼》係法國作傢聖皮埃爾(1737—1814)的代表作。
   “唔,哥哥的岩波文庫等等,我全都讀吶。”
   三千子羅列了一大通書籍的名字。
   “啊,太高興了。不過,三千子能讀懂嗎?我也最喜歡那些美麗的故事了。那就從帶刀的名字說起吧。下次見面時再說帶亻 ① 的名字……喂,那個可憐的阿刺剋涅怎麽樣?或許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①刀和亻是日語假名表中最初的兩個。
   洋子用手拔着野草,眼睛裏閃爍着遙遠的光芒說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臘島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阿剌剋涅,專以織布為生。她織出的絲綢是那麽漂亮精緻,以致於她自己都被迷住了。她心高氣傲,自言自語地說道,我肯定比彌涅耳瓦女神的技藝還要高出一籌吧。誰知這句話激怒了彌涅耳瓦女神。於是决定在阿刺剋涅和女神之間進行一場織布比賽。”
   “裁判由朱比特大神擔任,並且約定:輸傢將不得再在這個世上織布。”
   “不久比賽的日子到來了。阿刺剋涅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拚命織布,而彌涅耳瓦則在雲層之中使勁地織布。朱比特大神坐在藍天中央的金椅上關註着比賽的結果。”
   “阿刺剋涅終於恍然大悟:自己根本無法與彌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藝媲美,於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見阿刺剋涅那顆傲慢的心已經醒悟,便高興地說道:
   ‘儘管在朱比特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變成不是人的模樣,准許你從今以後一直織布。’”
   “她一用手接觸到阿刺剋涅的身體,阿刺剋涅便頃刻間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蜘蛛,又開始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織起了美麗的絲綫。”
   “這該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聽得如癡如醉,點點頭說道:
   “哎,我覺得阿刺剋涅這名字好。”
   “是嗎?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犢取名為阿刺剋涅吧。可我的牛犢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個故事的名字吧。”
   兩個人把臉伏在青草上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千子感到愜意無比,仿佛如果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的話,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變成一個天使似的。
   她張開了雙臂,就像是在擁抱五月的天空一樣。
   一年級的學生們也已經完全習慣了學校的生活,要麽結識了各自的好朋友,要麽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們的天真無邪之中也萌動了少女式的競爭心,以致於産生了微妙的情感糾葛。
   在三千子成為洋子的“妹妹”之後,還多次從四年級B班的剋子那兒收到過來信。但早已傾心於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剋子當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過。
   在舉行早會的時候,作為四年級的副班長,剋子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級的班長洋子則並排站在她的旁邊。乍一看是出於無意,可實際上,剋子總是閃動着她那雙聰慧的眼睛,尋機與低着頭的洋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深諳這一點的三千子有時候會覺得小小的胸膛裏有一種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這一陣子,校園裏更是盛傳着關於洋子的種種傳聞。以前大傢都稱贊她是一個優等生,又討嬤嬤的喜歡,還擅長法語。可如今就像是要徹底推翻從前對她的評價似的,四處漫延着關於洋子傢裏人的流言蜚語。
   “你的八木,沒有母親吶。”經子一邊觀察三千子的表情,一邊說道。
   “已經過世了吧?怪不得她那麽多愁善感。”
   “不,據說還活着。”
   “那麽,其中肯定有什麽原委吧。我更覺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來並不那麽簡單吶。因為其中的內情甚至沒有透露給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傢裏的人要好,所以,我纔不想去打聽那種悲傷的事情吶。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不喜歡說什麽多餘的廢話。”
   經子有些輕衊地聽着,突然把嘴巴湊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嗎?”
   反復叮囑以後,她就像是從口中吐掉什麽骯髒東西一樣說道:
   “八木的母親去了某個地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知道嗎?所謂的某個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經子的嘴巴縫起來。三千子義憤填膺,仿佛脊梁骨都因憤懣而不住地瑟瑟顫抖着似的。她猛地挪開了耳朵。
   三千子總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幫助對方消除那些罪惡的流言蜚語,衹有這樣纔算得上好樣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屬於多麽的友情啊。還有那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
   “我不聽,我不想聽。”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過,不是別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裏……”
   “喂,從今以後,如果有人亂傳那種謠言,經子不能也幫忙闢闢謠嗎?”
   “即使說闢謠吧,一旦流傳開來的東西又怎麽能遏製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捲入了這種屈辱的漩渦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為自己。一想到這兒,三千子對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無減了。
   另一方面,剋子那張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現在三千子的腦海裏。儘管那張臉了乏聰明與乖巧,但眼角卻流露出一種莫名的險詐。作為朋友或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如果變成了敵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麽樣的惡作劇呢?
   課間休息時,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裏,提筆給洋子寫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講堂前我們曾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對
   吧。那時,我看見你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或許是因
   為外面的緑葉映襯在臉上的緣故吧。我喜歡你健康精神
   的模樣。儘管從下午開始,又要上我討厭的瑪弗麗小姐
   的課,但承蒙你那天為我溫習了功課,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舉手回答問題。
   放學回傢時我在坡下的紅色宅邸處等你。因為班上
   的同學喜歡起哄和張揚,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一定要永遠做我的姐姐。
   在晨風中——
   三千子
   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這一頁,摺叠成蝴蝶結的形狀,走到了校園裏。
   不一會兒,鐘聲“噹噹”地敲響了。三千子在洋子經常過往的走廊拐角處等着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着一本書,和兩三個人一起並肩走了過來。與緑葉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現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徑庭,走廊的拐角處正好處在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下,顯得昏暗而陰鬱,以致於衹能隱約看見洋子那深藍色的裙子和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三千子若無其事地緊貼在墻上走了過去。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雜沓之中,她默默無語地把信塞進了洋子的手心裏。然後她捂住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頰,跑進了離走廊不遠的一年級教室。
   被這條街上的人稱做“紅色宅邸”的那棟西式建築物,是位於校門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棟空房子。從前是一個外國佬的日本小妾所住過的豪宅。
   從這棟紅色宅邸往下走,然後再爬上對面的山坡,有一個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傢就位於這一個山岡上,是一棟從庭院裏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閑雅住宅。
   從預科開始,洋子每天都從這條路上去學校,早就風聞了關於紅色宅邸的種種傳言。
   ——還是在洋子進入女生部後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紅色的、低矮的圍墻旁邊往前走着。這時,從宅邸裏面傳來了鋼琴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什麽麯子,但卻分明帶着哀怨的微弱歌聲……
   “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在彈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樹叢中窺探。
   在花草繁茂的涼棚深處,有個人穿着淺色的衣服獨自吟唱着。原來是一個頭髮烏黑,化妝典雅的日本婦人。
   就像是瞥見了某種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嚇了一跳,隨即蜷縮起身體走開了。
   “難道剛纔的那位女人就是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外國佬的小妾嗎?……”
   她覺得,這分明是一個與“外國佬的日本小妾”這一稱呼極不吻合的婦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這裏,她的心中竟涌起了近於義憤的悲哀。
   那以後,每當洋子從紅色宅邸前通過時,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婦人的模樣。但總是衹有寬闊的庭院,出現在視野裏,卻看不見人的蹤影。
   不知不覺地,當洋子通過那兒時,已不再把視綫投嚮宅邸內部了。還是在庭院裏雜草叢生,一片荒蕪之後的某一天,洋子纔驀然發現:那宅邸裏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以後,宅邸更是變成了一座廢屋。颳風下雨之後,洋子懷着虛無的心情目睹了裏面的衰敗景象:樹枝被折斷,房門被打爛,花壇裏的花草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敗之後,不知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馬上嚮她講起了紅色宅邸的種種事情,儼然是在訴說着一個遙遠的故事一般。而這衰微的庭園則成了她們倆快樂之夢的棲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級學生和低年級學生結伴回傢,或是在一塊兒親密地交談,班上的人就會故意起哄道:
   “那個人和那個人是親愛的一對吶。”
   而那些“親愛的一對”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種榮耀,並不像她們嘴上所說的那樣討厭起哄者。實際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們那種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對她們起哄,她們就越高興吧。”
   當起哄者的這種心理暴露無遺時,又不免覺得她們有些羅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間還加入了一個競爭者,這使得她們的交往格外醒目,總是成為衆人關註的焦點。
   因此,這兩個疏於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避開衆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傢時,也大都在這行人寥落的紅色宅邸前碰頭。
   率先步出校門的三千子停在荒蕪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係好鞋帶。這時,四五個學生很快走了過去。接着便看見了洋子的身影。
   兩個人並肩而行,心兒是那麽平和寧靜,甚至毋需再用語言交談。誰知洋子開口說道:
   “三千子,你肯定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驚,但隨即搖搖頭說道:
   “別人說的話,我纔不相信吶。因為她們喜歡捉弄人。”
   “說得也是。不過,對誰都無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許恰恰是不幸的開端吧……”
   三千子一門心思衹想着消除洋子對那些惡毒傳言的擔心,不由自主地隨口說了句“不相信別人”之類的話。誰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澀難懂的註釋,所以,三千子瞪圓了眼睛,一臉睏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驚訝地發現,洋子那顆經受了磨練的心靈竟然如此尊貴堅強。
   “儘管我想和大傢友好相處,可班上有些勢利眼總是見風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種人的話,仿佛自己也跟着變得骯髒齷齪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來,那些關於姐姐的傳聞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經常都在姐姐身邊,沒有必要從別人的傳言中去瞭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麽都不聽。即使聽見了我也當做耳旁風。”
   洋子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一下子潮潤了。她伸出熱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麽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話語一下子哽在了喉頭。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衝下了坡道,那神情就仿佛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後的身影——自己那長長的身影一般。
   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像是做出了决斷似地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同滿腹的痛楚一古腦兒迸發了出來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處,喚起了我最難受的心惰。但閉口不談也同樣是痛苦的。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撒謊者。無論在別人眼裏,那一切有多麽悲慘,我也絶不能對三千子隱瞞什麽。你那天真無邪的美麗帶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接着說道:
   “喂,學校裏的那些傳言是真的吶。”
   就像在經子湊近自己的耳朵輕聲嘀咕時一樣,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那一切。
   如果是經子說出的壞話,她倒可以逃走不聽,可此刻面對洋子發自內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聞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臉,衹是點了點頭。
   “儘管如此,你還會和我交往下去嗎?”
   在洋子一本正經的追問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洋子低着頭說道: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似乎一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面。對於自己沒有母親,我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還是在上了小學以後。去遠足郊遊或是文娛匯演時,大傢的母親都前來出席,惟有我總是由年邁的奶奶出席……儘管如此,當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我還是很快活的。我是父親和奶奶的寵物,我是那麽幸福。我一直以為母親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傷,也還是能夠斷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後,我纔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真實情況。是以前一直在我們傢幹活的那個老爺爺的女兒告訴我的。看見我突然變得無精打采的樣子,父親也大為驚訝,千方百計地想盡了辦法,但最終還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親她……”
   三千子懷着蒼白無力的心緒,被洋子從未有過的堅毅深深地打動着,等待她下面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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