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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集
  明代短篇小说集。三十四卷。
  每卷一篇,各篇所叙故事均与杭州西湖有关。
  天下山水之秀,宁复有胜于西湖者哉!自昔金牛献瑞以来,水有“明圣”之称,宋仁宗诗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白乐天之‘余杭形胜四方无”,范希文之“西湖胜鉴湖”,苏东坡之“西湖比西子”,柳耆卿之“桂子荷花”,真令人艳心三竺、两峰间也。予揆其致,大约有八:夷犹澹宕,啸傲终日,直闺阁间物,室中单条耳,不闻其有风波之险也;可坐可卧,可舟可舆,水光盈眸,山色接牖,不闻其有车殆马烦之病也;亦有清音,亦有丝竹,绣辔香轮,朱帘画舫,曳冰执雾縠,而掩映于绿杨芳草之间,所谓“红蕖映隔水之妆,紫骝嘶落花之陌”者,触目媚人,不闻其有岑寂之虞也,水香苹洁,菱歌渔唱,莺鸟交啼,野凫戏水,龙井之茶可烹,虎跑之泉可啜,环堤之酒垆可醉,嫩草作裀,轻舟容与,富者适志,贫者慨心,不闻其有荣枯之异也;春则桃李呈芳,夏则芙蕖设色,秋则桂子施香,冬则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览,夜月尤属幽奇,不闻其有不备之美也;梵宇名蓝,龙宫古剎,金碧辉煌,钟磬相闻,可停游屐,可搜隐迹,寻幽或以竟日,耽胜乃以忘年,不闻其一览即尽、索尔无余也;幽人胜士之场,古佛垂教之地,孤山怀其高踪,法相参其遗蜕,永明寿乃弥陀化身,事事可师,天竺东溟之道德隆重,高皇帝称之为白眉法师。亦有宗泐,称为泐翁,迫以官而不受,高僧哉!高僧哉!是以入道场则利名欲拼,缅高风则火宅晨凉,法身长在,历劫不灰,触处可以醒我之昏迷也;入三潭而噞喁不惊,游断桥、苏堤,而两公之明德如在,以是知鱼鳖咸若存圣世之风,高贤长者留千秋之泽,彼豪暴之吏,亦复何存。盖前人者,后事之师矣,流芳遗秽,其尚鉴之哉!况重以吴越王之雄霸百年,宋朝之南渡百五十载,流风遗韵,古迹奇闻,史不胜书,而独未有译为俚语,以劝化世人者。苏长公云:“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也。”而使眉目不修,张敞不画,亦如葑草之湮塞矣。西湖经长公开浚,而眉目始备;经周子清原之画,而眉目益娬。然则周清原其西湖之功臣也哉!即白、苏赖之矣。
   予揽胜西湖而得交周子。其人旷世逸才,胸怀慷慨,朗朗如百间屋;至抵掌而谈古今也,波涛汹涌,雷震霆发,大似项羽破章邯,又如曹植之谈,而我则自愧邯郸生也。快矣乎!余何幸而得此?础础清原,西湖之秀气将尽于公矣。乃谓余曰:“予贫不能供客,客至恐斲柱剉荐之不免,用是匿影寒庐,不敢与长者交游。败壁颓垣,星月穿漏,雪霰纷飞,几案为湿,盖原宪之桑枢、范丹之尘釜交集于一身,予亦甘之。而所最不甘者,则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予是以望苍天而兴叹,抚龙泉而狂叫者也。”余曰:“子毋然。司命会有转局,狐鼠亦有败时;且天不可与问,道不可与谋,子听之而已矣。”清原唯唯而去,逾时而以《西湖说》见示,予读其序而悲之。士怀才不遇,蹭蹬厄穷,而至愿为优伶,手琵琶以求知于世,且愿生生世世为一目不识丁之人,真令人慷慨悲歇、泣数行下也。岂非郡有司之罪乎?夫良玉而题碔砆,则泣卞和之血;骏马而驾盐车,则垂伯乐之泪:此亦有心者之所共悲,而有目者之所共悼矣。昔阮嗣宗好游山,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陈子昂诗文不为人知,时有卖胡琴者,索价百万,豪贵无售,子昂突出以千缗市。次日,集宣阳里第,具酒肴群饮,置胡琴抚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师,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足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遍赠座上诸客,声溢都下。唐球好苦吟,拈稿为丸,纳之大瓢中,投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我苦心尔。”有识者接得之,曰:“此唐山人诗瓢也。”周子间气所锺,才情浩瀚,博物洽闻,举世无两,不得已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磈,以小说见,其亦嗣宗之恸、子昂之琴、唐山人之诗瓢也哉!观者幸于牝牡骊黄之外索之。
   湖海士题于玩世居
第一卷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第一卷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萧条书剑困埃尘,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
  且可逢场作戏,宁须对客言贫?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
  这首词儿,名《画堂春》,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他十四岁的时节,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从福建做官回来望他父亲,因具鸡酒款待。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张彦复就指鸡为题,命赋诗一首。宗吉应声道: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
  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织锦轩窗闻笑语,彩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着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千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
  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宝牀、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弒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个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则汉高祖,驱除暴秦,灭焚书坑儒之祸,这也是极畅快的事。所以洪武爷得天下之后,祭历代帝王之庙,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独于汉高祖前笑对道:“刘君,今日庙中诸君,当时皆有凭借以有天下,唯我与尔不阶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诸君尤为难得,可共多饮一爵。”这是不易之论。然虽如此,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这也难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因陈桥兵变,军中黄袍加身,就禅了周朝之位,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诗道:黄袍岂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又有诗道:阿母素知儿有志,外人刚道帝无心。
  这便是千古断案。谁知报应无差,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那《报应录》“灭国之报”说得分明,道: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纟纟)为元所虏。以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岁。至于讳,显、(上日下纟纟)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
  这般看将起来,连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见报应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宽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肃清,所以垂统长久,有三百余年天下。这真如少债的一般,从来没有不还的债。但那《报应录》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看在下这回《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见分晓。正是:冤冤相报,劫劫相缠。
  借他一两,还彼千钱。
  何况阴谋,怎不回还?试观吴越,报应昭然!
  话说这吴越王姓钱,单讳一个镠字,字具美,本贯杭州临安县人,住在石鉴乡。临产之时,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蜴,似龙非龙之状,抢入室中,父亲老大吃惊,随步赶进,忽然蜥蜴钻入牀下,实时不见。随产个小儿下来,满室火光,惊天动地。邻家都来救火,及至走进钱家,又不见一点火光,人都以为怪。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要投井中淹死,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因此取名为钱婆留。四五岁之时,里中有一株大树,他因与群儿戏耍,便走到大树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各有队伍,号令严明,儿童都惧怕他,不敢不遵其约束。临安东峰有块圆石,其光如镜,名为石镜山。钱镠自己照见头上冠冕,俨然王者之状,回家对父亲说了。父亲只道他说谎,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对石镜祷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灵不要照见,省得是非。”祝罢,便从此照不见。父亲暗暗欢喜。后来长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
  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
  话说钱公贫穷彻骨,鬻贩私盐,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只当一根灯草一般,数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掷百万之意。在赌博场中,三红四开,一掷而尽,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县中一个录事钟起,有两个儿子与钱婆留相好,也是六颗骰子上结识的好朋友,时常与钱公相耍。那钟起是个老成人,见儿子日逐与钱婆留饮博,便大怒道:“贼没种,只怕哄。我两个儿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户钱镠引坏了他,好赌好盗,异日须要连累。”遂把两个儿子痛打了一顿,不容他两个来往。正是:教子有义方,不容赌博场。
  匪人若谢绝,定有好儿郎。
  话说钟起禁绝儿子不容与钱公来往,钱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门。且说豫章有个术士,善辨风云气色,能知治乱穷通。因当初晋时郭璞先生有句谶语道:天目山高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
  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
  那术士道,此时正是五百年之期,该出帝王之时。况斗牛间又有王气,斗牛正是钱塘分野,其中必有异人。遂取路到钱塘来,细细占验,那王气又在临安地面。遂走到临安,假作相士,隐于市中。相来相去,并不见有个异人的影儿。那钟起与这术士相好,术士悄悄对钟起道:“我占得贵县有个大异人,是未发迹的英雄。今相来相去,并无其人,不知隐于何处。你的相虽贵,却当不起‘大异人’三字之称。”钟起心生一计,次日大置酒筵,广招县中有名之人都来家间饮酒,却教术士一一相过,又无其人。术士大以为怪,就宿于钟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气正临钟氏之门,术士暗地留心。
  且说那未发迹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锺家门首,一日赌输了钱,思量他两个弟兄手头活动,戴了顶破网巾,穿了件百衲的绽衣,赤着双脚,捏脚捏手走到门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两个出来,不期钟起与术士正在庭心里讲话,钱公见了钟起,恐怕他发话,踅转身便走。术士就里打一看时,有《西江月》为证:两眼如星注射,天庭额角丰隆,一身魁伟气如虹,绕鼻尽成龙凤。
  虎体熊腰异相,帝王骨格奇容,时来发迹见英雄,不与常人同用。
  话说那术士一见了钱公,即忙大叫道:“贵人原来就是此人!”钟起道:“先生莫要错了,这是我邻家钱婆留,无赖之人。”术士道:“正是此人,速追来我再一看。”钟起即忙赶出门外,唤住钱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话与你说。”钱公方才住了脚。钟起邀他进门,见了术士。术士细细相了,对钟起道:“我道你怎么有贵相,你儿子亦有贵相,原来全在此人身上带乞。”对钱公道:“子骨法非常,贵不可言,异日半朝帝王之位,好自爱惜。应在三年之内,当渐渐发迹也。”钟起遂留钱公饮酒,并两个儿子都出来陪酒,宾主吃得个畅快。术士遂别钱公道:“我特来访求异人,不是日后贪图什么名利,不过要显吾之术法耳。珍重珍重!”次日遂别了钱公,仍到豫章而去。钟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钱公,任凭儿子与他来往,又时常贷其钱米。后来钱公犯了事,知县要拿他,钟起得知此事,急急报与钱公,教他逃脱了,救其性命。后来钱公封了吴越王,念钟起父子之恩,都拜为显官。此钱公以德报德处。后来差人访求那个术士,竟不能遇,真异人也!这是后话。
  且说那时正是唐僖宗干符六年,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反入长安,抢掠玉帛子女,百姓受其荼毒,苦不可言。黄巢遣贼将王仙芝领兵五千,冠掠浙东,势如风雨而来。那时石鉴镇将董昌也是临安人,先前将官王郢作乱,董昌召募乡兵讨贼,晓得钱镠骁勇有谋,遂表奏钱镠为偏将军。钱镠奋勇当先,只一合便把王郢擒下,杀退众贼,此是初出茅庐第一功也。后来王仙芝领大队人马杀来,逢州破州,逢县破县,浩浩荡荡,将到临安地方。董昌面色如土,众兵都面面厮觑,不敢则声。钱公道:“如今镇兵甚少,贼兵甚多,难以力敌,须出奇兵方可取胜。”众兵惧怕贼人,谁敢向前。钱公自领敢死之士二十人,预先埋伏在山谷之中。黄巢先锋行于山石险峻之处,只得单骑而行。钱公大喝一声,二十张弓一齐射去,先锋从马上倒坠下地。钱公突出,一勇当先,杀人如砍瓜切菜,共斩五六百首级。钱公对二十人道:“我们止得二十人,但可侥幸取胜一次,后面大队人马杀来,怎生抵敌?”急急引了这二十个,走到八百里地方。那“八百里”是地方的名色,对道旁一个老妇人道:“后边追兵若来问,你只对他道:‘临安兵屯八百里了。’”果然黄巢追兵问这老妇人,老妇人依其所说而对。贼兵大惊道:“适才二十人,我们尚且战他不过,被他杀了五六百人,如今屯了八百里,俺们便是死也。”遂拨回军马,急急吹风胡哨而去,钱公见追兵去远,引了这二十人得胜而还。果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话说钱镠得胜而回,保全了临安百姓,威名远近。董昌因此有功,升为杭州刺史。中和二年,兖州人刘汉宏始初因黄巢作乱,乘机为盗,后投降朝廷,做到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见董昌渐渐势大,遂起吞并之心。八月间,遣兄弟刘汉宥将兵二万,要杀董昌,并其浙西之地。董昌叫钱公出战,门旗开处,钱公匹马当先,战得数合,刘汉宥气力不加,拨转马头便走。钱镠随后奋杀,杀得刘汉宥大败,亏输而逃。刘汉宏得知兄弟战败,自率精兵七万屯在西陵,要待次日渡钱塘江而来,自决胜负。钱镠得知,半夜悄悄渡江,拔开鹿角,并不则声,见人便斲。刘汉宏从梦中惊醒,混战到天明,七万人看看将尽,刘汉宏慌张,换了衣服,悄悄要走,被钱镠眼捷手快一把拿住,解送董昌营中斩首示众。钱镠克了越州,昭宗遂升董昌为越州观察使,升钱镠为杭州刺史。后来钱镠又擒了贼人薛明,破了徐福,进了苏、杭等处观察使,遂升杭州为镇海军,就进钱镠为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那董昌累拜简较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地广志骄,阴怀不臣之心,好神好鬼,就有一班妖人应智、王温等劝他称帝。内中有个山阴老人,诡献谣辞道:“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因此董昌建造自己生祠,制度都如禹庙,凡百姓祭赛者,不许到禹庙,都要到自己生祠中去祭赛。又山中一个异鸟,毛羽五色,身大,四目,三足,声声叫道:“罗平”,因此人就称为“罗平鸟”,以为符瑞,献与董昌。董昌大喜道:“此吾之(上狱下鸟)(上族下鸟)也,吾必为帝王矣。隧择日称帝,国号大越,铸印文道“顺天治国之印”。两个忠臣黄碣、吴镣苦口劝他不要作反,董昌大怒,将黄、吴二人杀了,取他的头来,骂道:“贼!负我。三公不肯做,却自寻死!”把二头投于坑厕之内,族灭了两家数百余人口,埋于镜湖之南。人人痛哭:可怜忠臣骨肉,尽作镜湖冤鬼。
  话说董昌杀戮忠臣,谋反作逆,探事人来报了钱公。钱公大惊,道:“我当日在他部下,破灭黄巢,共扶社稷,不意作此族灭之事。”就恳恳切切写一封书,教他不要造反。董昌执意不回,钱镠遂表奏董昌谋叛之事。唐朝降下诏书,密教钱镠讨贼。实时整点兵士,渡江杀到越州。那越州百姓,日受董昌刑罚惨毒,听得钱镠领兵前来,人人欢喜。董昌心中惧怕钱镠骁勇,连败数阵,被先锋顾全武一刀斩于马下,传首京师,夷其家族。这是作反的结果。
  先前董昌未败之时,有一狂人屡屡题诗四句于旗亭客舍道: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
  诸猴逐白兔,夏满镜湖平。
  人不晓其词。董昌败后,方知草重是“董”字,日日是“昌”字;素城是越州城,隋越公杨素所筑也;诸猴者,猴乃钱镠生于申也;白兔者,董昌生于卯也;夏满者,六月也;镜湖平者,董昌六月败死于镜湖也。
  话说钱镠斩了董昌,昭宗大喜,遂封彭城郡王,加中书令,图画形像于凌烟阁上,以表其忠,赐他铁券道:维干宁四年,岁次丁巳八月甲辰朔,四日丁未,皇帝诏曰:咨尔镇海、镇东等军节度,浙江东西等道观察,处置、营田、招讨等使,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等使,开府仪同三司,简较大尉兼中书令,使持节润、越等州诸军事兼润、越等州刺史,上柱国,彭城郡王,食邑五千户,食实封一百户钱镠。朕闻铭邓骘之勋,言垂汉典;载孔悝之德,事美鲁经,则知褒德策勋,古今一致。顷者董昌僭乱,为昏镜水,狂谋恶贯,流染齐人。而尔披攘凶渠,荡定江表,忠以±社稷,惠以福生灵。其机也氛祲清,其化也疲羸泰。拯吴越于涂炭之上,师无私焉;保余杭于金汤之固,政有经矣。志奖王室,绩冠侯藩,着于旗常,流在丹素。虽钟繇刊五熟之釜,窦宪勒燕然之山,未足论功,抑有异数。是用锡其金版,申以誓词:长江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卷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承我信誓,往唯钦哉!宜付史馆,颁示天下。
  钱镠遂命钱塘知县罗隐才子代作谢表道:恩旨赐臣金书铁券一道,臣恕九死、子孙三死者,出于睿卷,形此纶言。录臣以丝发之劳,赐臣以山海之誓。鎸金作誓,指日成文。震动神祇,飞扬肝胆。伏念臣爰从筮仕,逮及秉旄,每日揣量,是何叨忝!行如履薄,动若持盈。惟忧福过祸生,敢冀慎初护末。岂期此志上感宸聪,忧臣以处极多虞,虑臣以防闲不至。遂关圣虑,永保私门。最臣以功名,申诸带砺,虽君亲嘱念,皆云必恕必容,而臣子为心,岂敢伤慈伤爱?谨当日谨一日,戒子戒孙,不敢因此而累恩,不敢承此而贾祸。圣主万岁,愚臣一心。谨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后遂封吴越王,并高、曾、祖、父都封了王号。钱王富贵已极,遂衣锦还乡,驾了车辇,省其坟墓。龙旗凤羽,鼓吹箫管,兵士、羽林军、文武百官,两旁排列,振动山谷。凡幼年嬉游钓弋之所,尽造华屋妆点,锦衣覆蔽,并挑的盐箩、扁挑、绳索,都把五彩盖覆,叹息道:“怎敢忘本?”封石鉴乡为广义乡,临水里为勋贵里,安众营为衣锦营,那照见冠冕的石镜山为衣锦山,大官山为功臣山,幼年坐在下的那株大树为衣锦将军,石为衣锦石,都将五彩锦绣披挂,奏乐荣耀。各各封拜已毕,乘着车辇而行。忽然道旁闪出一个白发老妇,手里拿一瓦瓶儿酒、几个角黍,迎着车辇大叫道:“钱婆留,你好长进!”钱王认得是幼年救他性命的婆婆,登时下车,拜倒在地。老妇人那时九十余岁,用手搀起道:“今日恁般长进,不枉了老身救你。”遂斟酒与钱王。钱王跪而饮之,笑道:“怎敢忘了婆婆恩德?”遂以万金酬谢,一壁厢差官建造屋宇,造报恩坊,拔其二子都做显官,以报其救命之德。遂置酒筵,请当年一班熟识之人并高年父老,若男妇八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那时饮玉杯者共有十余人。钱王亲自执杯上寿,诸人欢畅,都吃得烂醉。钱王乘一时酒兴歌道: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天明明兮爱日辉,百岁荏苒兮会时稀。
  钱王歌毕,这些父老都不解其意。原来这些父老不过是与钱王一伙同挑盐担的人,如何晓得“之乎者也”,今日钱王做了吴越王,便天聪天明起来,这些父老如何解说得出。钱王觉得欢意不洽,遂换了吴音唱个歌儿道: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侬心子里。
  歌完,举座赓和,叫笑振席,满座都有金银彩缎酬谢。遂别了父老,归于杭州,改临安为衣锦军。
  那时吴越王共有十四州江山,一时文武将帅之士,都是有名之人。先前有个贯休和尚做一首诗来献道: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吴越王见了此诗甚喜,遣门下客对他道,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方许相见。贯休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孤鹤,何天不可飞耶?”遂不见而去。此以见贯休和尚之高也。
  ♀越王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有个会看风水的道:“如在凤凰山建造宫殿,王气有限,不过有国百年而已;如把西湖填平,留十三条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宫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气。”钱王道:“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所愿也。”遂定都凤凰山。城池高峻,宫阙壮丽,内为子城,南为通越门,北为双门,都金铺铁叶,极其巍峨。又造握发殿,盖取周公握发求贤之意。每一条柱,围一十二尺,其壮丽如此。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至江干,薄钱塘湖、霍山、范浦,共七十里,城门共十,城垣南北长而东西缩。后来杨行密将攻杭州,先遣一个识阴阳的来看视城垣,道:“此腰鼓城也,击之终不可得。”又闻鼓角声,道:“钱氏子孙当贵盛,未可图也。”遂不敢攻城而去,这是后话。有六个屯营之处:白璧营(城南上隅) 宝剑营(钟公桥北) 马家营(修文坊内)青字营(盐桥东) 福州营(梅家桥东) 大路营(褚家堂)话说钱王年年修筑城池,工役甚多,百姓未免嗟怨。有人题诗句于钱王门上道:没了期,没了期,修城才了又开池。
  钱王出来见了,取笔也题数句于门上道:没了期,没了期,春衣才罢又冬衣。
  自此之后,百姓嗟怨顿息。
  钱王尝在军中以钢铃为枕,名为“警枕”,未尝贴席而卧。牀头置一粉盘,夜间思量得一事,就写于粉盘之中,次日依计而行。或夜半三更,拿起铜丸,抛出宫门之外,以警巡更守城之人,其警戒如此。钱王尝昼卧,一个童子煎汤,汤滚,其声甚响,童子恐惊醒钱王睡梦,搀冷水于汤中,汤便无声。钱王卧醒,见童子如此,暗暗道:“这童子能窥我心事,不可留之。”遂把这童子杀了。童子魂灵忽现形于前,钱王怜其枉冤,遂封为临安县土地之神,童子遂叩头而去。钱王曾到余杭洞霄宫,抚掌而泉涌出,遂有抚掌泉。其妃嫔每岁归临安一次,看省坟墓。钱王以书遗妃嫔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又未尝不风流也。吴人因此便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杭人遂传为《陌上歌》。后来苏东坡易其词为《清平调》三首,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又一首道: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辇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又一首道: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回家。
  一日,钱王在宫中聚子侄宴燕,命弹琴一曲,便止住道:“恐外人以我为长夜之饮也。”从此便止,其谨慎如此。
  后开平元年朱温篡位,是为梁太祖,钱王遣使臣进贡,梁太祖问使臣道:“尔王于国中所好何物?”使臣道:“好玉带骏马。”太祖叹息道:“真英雄也!”遂选玉带一条、名马四匹赐之,册封天下兵马都元帅。那时罗隐才子为钱塘知县,劝钱王举兵讨梁太祖。钱王笑道:“吾不失为孙仲谋。”不肯举兵,遂受梁太祖之命。
  他居宫中,轮差各院敏利老妪守更。忽一夜,有条极大蜥蜴沿在银缸上吸那麻油,吸完便忽然不见。老妪大以为异,不敢对人说。明日,钱王对宫人道:“我昨夜梦饮麻油而饱。”老妪在旁听得说,便说昨夜蜥蜴之事,钱王微笑而已。方知是钱王元神。性喜佛法,建造佛剎,金碧辉煌,不计其数。那时江潮极是利害,潮头有数十丈之高,如山一般拥塞将来,海塘屡筑屡坏。钱王大怒,叫三千犀甲兵士,待潮头来时,施放强弩,摇旗擂鼓,吶喊放铳。又祷于胥山祠,为诗一章道:为报龙王及水府,钱江借取筑钱城。
  将诗投于江内。又建六和塔以镇风潮,亲自取铁箭以射潮头,果然潮水渐渐退缩,东击西陵。海塘一筑而就。凡今之平地,即昔时之江也,为杭州千古之利。至今有铁箭巷,为钱王射潮之所,仍有大铁箭出于土上,长四五尺,牢不可拔,其大如杵,真神物也。刘伯温先生有《钱王箭头歌》:鸱夷遗魄拗余怒,欲取吴山入江去。
  雷霆劈地水群飞,海门扶胥没氛雾。
  英雄一怒天可回,肯使赤子随鲛鲐?指挥五丁发神弩,鬼物辟易腥风开。
  后唐同光初年,赐玉册金印,尊为尚父。后来也竟称帝,改了天宝、宝大、宝正几个年号,行郊天之礼。直待将薨之时,方教儿子撤去帝王仪从,臣事中国,整整活八十一岁而薨,谥武肃王。传子文穆王元瓘,忠献王弘佐,忠懿王弘俶。那忠懿王是忠献王之弟,名俶,字文德。
  不说忠懿王嗣位,且说那时朝梁暮晋,四分五裂,百姓好不苦楚,感得上天降生一位真人下来,姓赵讳匡胤,涿州人氏,生于洛阳夹马营中,异香三月不散,人称为“香孩儿营”。生的方面大耳,自幼好使枪棒,一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逢场作戏,遇博争雄,每每纵酒,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颇好生事。宽宏大量,关之东西,河之南北,不知结识了多少未遇的英雄。累官周朝殿前都点简指挥使,有紫云黑龙之瑞。那时周世宗晏驾,太后临朝,陈桥兵变,因威望素着,人心推戴,便就军中黄袍加身,立他为帝,禅了周朝之位,国号大宋。那时华山有个陈抟仙人,骑驴下山,闻知赵太祖做了皇帝,大笑一声,从驴背上坠将下来,道:“天下自此定矣。”果然做了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即位之后,封钱镠“开吴镇越荣文耀武功臣”。钱镠遣臣黄夷简入谢,宋太祖道:“尔归与元帅言,朕已于熏风门外建礼贤宅,以待李煜及元帅,先朝者居之。今煜倔强不朝,吾已遣兵往矣。元帅可暂来一见,慰我延想,即当遣还也。”黄夷简归来,对钱王说了备细。那时还有四国未曾归附,哪四国?南唐李煜,西蜀孟昶。
  北汉刘崇,吴越钱镠。
  后来宋太祖遣曹彬下了江南,钱镠恐惧,率领儿子入朝,进宝犀带于宋太祖。宋太祖对钱镠道:“朕有三条宝带,与此不同。”镠请宣示,太祖笑道:“汴河一条,淮河一条,扬子江一条。”钱镠愧服。太祖赐居礼贤宅,剑履上殿,诏书不名。召钱镠宴于后苑,那时只得太宗及秦王侍坐。酒酣,诏钱镠与太宗叙兄弟之礼,钱镠叩头辞让。酒至数巡,食供五套,太祖出内妓弹琵琶送酒,钱镠因献一词道: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
  太祖见这首词儿,甚有哀怜之意,走将下来,拊其背道:“誓不杀钱王。”后钱王辞归,廷臣请留住钱王,不许返国,太祖不纳,竟遣之还,道:“善保汝国,尽我一世足矣。”乃赐一黄包袱,封裹御押,对钱王道:“待尔回家,然后开看。”钱王回到杭州,开来一看,都是众臣劝留钱王之疏,共五十三封。钱王遂泣下道:“太祖真仁德之君也,我何敢负官家?”后来太宗即位,钱王遂将吴越江山尽数纳土归朝。太宗大喜,改封淮海国王。镠弟仪、信,子惟浚等都拜节度使。次日,太宗召苑中饮宴,并儿子惟浚侍席,泛舟宫池。太宗手举御杯赐钱王,钱王跪而饮之。明日,奉表称谢道:御苑深沉,想人臣之不到。天颜咫尺,惟父子以同亲。
  话说吴越王自开霸以来,共九十八年江山,只因知天命有归,不忍涂炭生民,今日把土宇尽数纳于宋朝,真所谓顺天者存也。始初晋天福年间,浙中儿童市井,都以“赵”字为语助词,如说“得”,便道“赵得”;如说“可”,便道“赵可”,通国如此,不解其意。谣言日盛一日,后宋朝受禅,钱氏纳土,浙中都属赵姓矣。钱镠纳土前一岁,有个疯狂和尚行歌于市上道:还乡寂寂杳无踪,不挂征帆水陆通,踏得故乡田地稳,更无南北与西东。
  有人问这和尚道:“你这歌是甚么意思?”和尚但摇头道:“明年大家都去。”果应其言。
  但吴越王原是英雄,经百战而有十四州江山,今日子孙尽数归于宋朝,他英灵不泯,每每欲问宋朝索还江山,无奈太宗之后,历传真、仁数帝,都是有道之主,无间可乘。直等到第八朝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宠用一干佞臣:蔡京 王黼 高俅 童贯 杨戬 梁师成这六人称为“宣和六贼”。又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艮岳”。又用一个朱勔,采取天下异花奇木以进,号曰“花石纲”。害得天下百姓十死九生,人民咨怨,个个思乱。
  徽宗一日在于宫中,同郑娘娘游寿山艮岳而回,饮酒醉卧。忽然宫门“呀”地一声开处,闯进一人,但见:头戴冲天冠,身着衮龙袍,腰系白玉带,足穿无忧履。堂堂一表,俨似天神之貌;凛凛一躯,巍然帝王之形。
  徽宗大惊道:“汝是何代帝王?夤夜来此,有何话说?”那人开口道:“吾乃吴越王钱镠是也。生平苦挣十四州江山,汝祖不劳一枝折箭之功,以计取吾之地。以数论之,今日亦当还我。”徽宗道:“此是吾祖宗之事,汝何当日不言,今日反来问朕索取,是何道理?”吴越王道:“物各有主,吾俟候许久,今日定要还我江山,方始干休。”徽宗无言回答。吴越王大声喝道:“吾子孙好好来朝,怎便留我,夺我江山?今日定不相饶。”说罢,便抢入后宫。徽宗大喝一声,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冷汗沾身,就与郑娘娘说知此事。郑娘娘道:“妾梦亦是如此,不知是何祥瑞。想吴越王英雄,自然有此。”说罢,忽宫人来报韦妃生子,就是异日的高宗。徽宗与郑娘娘大以为奇,暗暗晓得是吴越王转世。三日洗浴,徽宗亲临看视,抱在膝上,甚是喜欢,细细端详了一遍,对韦妃道:“怎生酷似浙人之脸?”韦妃大笑。原来韦妃虽是开封籍贯,祖籍原系浙江,所以面貌相同;况且又是吴越王转世,真生有所自也。
  看官,你道那高宗却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又做不得皇帝,怎生索得江山?不知天下之事,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偏生巧于作合。正是:不有废也,君何以兴?后来徽宗渐渐无道,百姓离心,变怪百出,狐升御榻,京师大水,妇人生须,男人孕子,黑眚见于禁中,兵戈起于四方。徽宗全不修省,不听忠臣宗泽之言,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宗被劫迁而去。那时高宗封为康王,在于磁州,因金兵之乱,走马巨鹿,不期马又死了,只得冒雨独行,走到三叉路口,不知那一条路去。忽有一匹白马前导,走到崔府君庙前,其马不见,心以为怪。走进庙里,见廊下有白泥马一匹,其汗如雨,方知是崔府君之灵。因假寐于廊下,梦崔府君以杖击地,催促他行。高宗急急抽身而走,又见白马前导,到斜桥谷,适值臣子耿南仲领一彪人马来迎,白马方才隐而不见。后来即帝位于南京,就是如今的归德府,又被金兵杀得东奔西走,直来到杭州地面。原先太祖陈桥驿之时,从仁和门面进,高宗今日从海道过杭,闻县名仁和,甚喜道:“此京师门名也。”因改杭州为临安府,遂有定都之志,又因吴越王前此建都,也就于江头凤凰山建造宫殿,与汴都一样。他原是吴越王偏安一隅之主,所以并不思量去恢复中原,随你宗泽、岳飞、韩世宗、吴玠、吴璘这一班儿谋臣猛将苦口劝他恢复,他只是不肯,也不肯迎取徽、钦回来,立意听秦桧之言,专以和议为主,把一个湖山妆点得如花似锦一般,朝歌暮乐。所以当时林升并有首诗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当时湖南有条白塔桥,印卖朝京路程,士庶要到临安的,定要买来算计路程。有人题首诗道: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
  如何只说临安路,不数中原有几程?这般看将起来,南渡偏安之计,信不虚矣。且又当干戈扰攘之际,一味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时,展玩摹榻,不少厌倦。四方献奉,殆无虚日。其无经国远猷之略,又何言乎?但吴越王偏安,高宗也偏安;吴越王建都杭州,高宗也建都杭州;吴越王活至八十一岁,高宗也活至八十一岁:恁地合拍,真是奇事。后人有诗为证:吴越偏安仅一隅,宋朝南渡又何殊?一王一帝同年寿,始信投胎事不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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