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三言二拍>> 馮夢竜 Feng Menglong   中國 China   明代   (1574年1646年)
警世通言
  話本小說集。明末馮夢竜纂輯。與馮氏的另二種話本小說集《喻世明言》(《古今小說》)、《醒世恆言》合稱“三言”。據金陵兼善堂刻本豫章無礙居士所作序署 “天啓甲子”,知刻於天啓四年(1624)。此本不著撰人,僅題“可一主人評,無礙居士較(校)”。凌□初《拍案驚奇序》說:“獨竜子猶氏所輯《喻世》等書,頗存雅道,時著良規……。”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說:“墨憨齋增補《平妖》,窮工極變,……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極摹人情世態之歧……。”竜子猶、墨憨齋都是馮夢竜的別號,可見《警世通言》與其他二言均為馮夢竜所纂輯。
  
  馮夢竜纂輯“三言”,收錄宋元話本與明代擬話本。它們都是白話短篇小說。《警世通言》所收40篇作品,宋元舊作占了將近一半,如《陳可常端陽仙化》、《崔待詔生死冤傢》等。但它們多少都經過馮夢竜的整理、加工。《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故事來源較早,文字也近似宋人風格,但其中有些地名、習俗是明代的。明代擬話本有的據古書記載敷演成篇,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詠菊花事,出自《高齋漫錄》,取江水事出自《中朝故事李贊皇逸事》;有的則據民間說唱加工改編, 如《蘇知縣羅衫再合》一篇結尾,即指出“至今閭裏中傳說《蘇知縣報冤》唱本”。在明代擬話本中當有不少就是馮夢竜本人所撰寫,但尚未確考、查實。馮夢竜為《三報恩》傳奇作序,說“餘嚮作《老門生》小說,……滑稽館萬後氏取而演之為《三報恩》傳奇”,由此確知《老門生三世報恩》一篇為馮夢竜所作。其餘《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玉堂春落難逢夫》、《唐解元一笑姻緣》、《趙春兒重旺曹傢莊》、《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王嬌鸞百年長恨》等篇,有人以為很可能即是馮夢竜手筆,實據宋懋澄《九□集文》捲之五《負情儂傳》改寫。《警世通言》的40篇,經過馮夢竜纂輯,風格較接近。作為話本小說集,雖然各篇不相聯屬,而且産生時代又包括宋元明三朝,歷經數百年,但它們沿着一個係統發展下來,仍具有相近的特色。
  
  《警世通言》中的優秀作品,描寫了市民生活,表現了他們在封建黑暗勢力統治下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們的反抗鬥爭。《崔待詔生死冤傢》中的璩秀秀,本是裱褙匠的女兒,衹因精於綉作,就被鹹安郡王勒令“獻來府中”充當養娘。她愛上碾玉匠崔寧,趁着郡王府中失火,主動找上崔寧,共同逃往外地,過着自食其力的正常夫妻生活。後來被鹹安郡王抓獲,活活打死。她成了鬼魂,仍不屈服,繼續尋着崔寧做夫妻。作品通過這一對手工藝人的愛情悲劇,揭露了封建統治者的兇橫殘暴,也表現了被壓迫者的反抗精神。
  
  愛情描寫在《警世通言》作品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一般都能反映當時較為普遍的社會問題,特別是婦女的不幸遭遇。《小夫人金錢贈年少》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也都是通過愛情悲劇表現封建社會的婦女不顧禮教束縛,對於切身自由幸福的大膽追求。小夫人原在王招宣府裏做侍妾,“後來衹為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就被攆了出去“把與人”,結果受騙嫁了一個年已60的老頭。她不甘受人支配,看上30來歲的店鋪主管張勝,就大膽主動地嚮張勝表示愛情。因為從王招宣府攜走一串數珠事發,她被捉回府中,不堪凌虐,自縊身死,死後鬼魂依舊投奔張勝。但是,跟《崔待詔生死冤傢》裏的璩秀秀一樣,她即使成了鬼魂,封建統治勢力也不允許她享有自由愛情和正常生活的權利。白娘子是白蛇變化的女子,到人間尋求幸福。有關她的神怪故事流傳已久,她逐漸由害人的精怪變為善良多情的女性。雖然《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還留存着一些恐怖色彩,但她真誠地愛着許宣。夫妻開一個生藥鋪過着美滿的小康日子,一旦遭到代表封建勢力的法海的幹預和破壞,她又敢於鬥爭,堅強不屈,直至被鎮壓在雷峰塔下。《警世通言》中描寫的妓女命運就更其悲慘。《玉堂春落難逢夫》裏的蘇三淪落風塵,幸喜遇上王景隆,彼此相愛,鴇子用“倒房計”甩掉耗盡銀錢的王景隆,蘇三也被騙賣給一外省商人作妾,被誣下獄,幾乎被處死,幸得高中做官的王景隆相救。《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經歷與蘇三類似,她見李布政公子李甲“忠厚老誠”,决計以身相許,共謀跳出火坑。她一心追求真摯的愛情,嚮往着未來的自由幸福生活。但在封建社會,一個地位十分卑下的妓女,是不可能與出身官宦人傢的李甲結為夫妻的,她終於被李甲所出賣,於是憤而投江,用死嚮那個吃人的社會發出最強烈的控訴和抗議。作品反映了金錢的罪惡作用,揭露了封建勢力的市儈化,並且精確地塑造了杜十娘這樣一個胸有成竹、臨事從容、堅决捍衛自己人格尊嚴的新的女性形象。這是高出於《玉堂春落難逢夫》之上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都代表了明代擬話本的最高成就。
  
  《警世通言》中描寫愛情的較好作品還有《樂小捨□生覓偶》、《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等,它們歌頌愛情的堅貞、專一,批判婚姻問題上的門第觀念。《錢捨人題詩燕子樓》、《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從傳奇演變而來,雖有一定社會意義,卻沒有擺脫才子佳人故事的窠臼。至於《唐解元一笑姻緣》寫文人的風流韻事,《趙春兒重旺曹傢莊》寫妓女幫助地主子弟重振傢業的故事,就沒有什麽可取之處了。
  
  《警世通言》還有一些宣揚義氣的作品,如《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強調臨財不苟得,《趙太祖千裏送京娘》突出無私助他人,另如《桂員外途窮懺悔》,從反面批判了忘恩負義的行為,都反映了市民階層的道德觀念。此外,《李謫仙醉草□蠻書》與《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贊揚李白與王安石的文才、學識,也都值得一讀。
  
  但《警世通言》中有不少作品如《老門生三世報恩》、《陳可常端陽坐化》等,是鼓吹封建道德和宣揚宗教迷信的。這表明,即使是一些優秀作品之中,也往往夾雜某些落後的思想成份,表現出相當的局限性。
  
  金陵兼善堂本《警世通言》,現藏日本,國內有根據傳抄排印的《世界文庫》本。衍慶堂本署《二刻增補警世通言》,書已不全,缺兩篇,抄補8篇,又摻入《古今小說》4篇。三桂堂本衹存36篇,捲二十四《卓文君慧眼識相如》,兼善堂本捲二十四原為《玉堂春落難逢夫》。衍慶堂本與三桂堂本在篇目、標題、次序上與原刻不同,當係書商所竄易。1956年作傢出版社出版的校註本,依據《世界文庫》本,曾有刪節。
  
  白話短篇小說集。明末馮夢竜纂輯。與馮氏的另二種話本小說集《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醒世恆言》合稱"三言"。該集為"三言"中之第二輯,刊於天啓四年(1624),收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都經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實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有反映市民生活的《崔待詔生死冤傢》,反映婦女生活的《小夫人金錢贈平少》、《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及反映愛情生活的《樂小捨生覓偶》等作品。但有些作品中夾雜着某些落後的思想成分,表現出相當的局限性。有三種傳本,一是金陵兼善堂本40捲;一是三桂堂王振華36捲本;一是大連圖書館藏抄衍慶堂二刻增補本。195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校註本,為通行本。
  
  內容主要
  
  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
  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
  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
  
  本書出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第一捲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幹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文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纔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嗜,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猢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纔,下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裏,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緻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揖,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衹,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衹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涌,大雨如註。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麯。麯猶未終,指下“颳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麽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傢。”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傢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衆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姦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唕,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纔所彈何麯?”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下來聽琴了。方纔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顔回,譜入琴聲。其詞雲:‘可惜顔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衹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怕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麽言語,小心答應。官尊着哩!”樵大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鬥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簑衣、鬥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怕牙全無客禮,把嘴嚮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大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纔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麽?”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纔。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幹,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竜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羨裏,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絶。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絶?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顔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衹兩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大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鐘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捨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麯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裏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於。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簑衣、鬥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傢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衹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捨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鼕,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着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綫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而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衹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麯,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纔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凄切,吾弟必遭憂在傢。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贈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裏,出一𠔌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𠔌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在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纔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綫,發輓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嚮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於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裏官道。先生從𠔌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裏,西去也是十五裏。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麽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問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纔瀋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傢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裏,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捨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衹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鐘傢莊去。”老者聞“鐘傢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傢可去,若說鐘傢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鐘傢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鐘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纔,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育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涌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絶於地。鐘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鐘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蘇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纔無壽了!”鐘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鐘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傢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樞在傢,還是出瘞郊外了?”鐘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纔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鐘徽之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怕,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藍。
  鐘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𠔌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鐘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臺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衆人為何而笑?”鐘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麯?”鐘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麯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鐘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雲: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杯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麯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嚮祭石臺上,用力一摔,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鐘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鐘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傢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下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傢,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鐘公,哭拜於地。鐘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雲: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第二捲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綫纏腰,赤繩係足,到底是剜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衹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着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嚮前。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發,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嚮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遊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决,傾囊而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遊訪道。
  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絶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遊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水。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嘆道:“犧牛身被文綉,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塚纍纍,嘆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塚中,塚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塚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嚮塚連扇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塚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那婦人道:“塚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捨。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纔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幹,因此舉扇扇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麽?”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纔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那婦人方纔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塚頂連扇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十。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纖手嚮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傢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不是冤傢不聚頭,冤傢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扇塚,要土幹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為我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嚮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駡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
  畫竜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嚮莊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傢看作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纍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傢婦女吃兩傢茶,睡兩傢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裏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置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衹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傢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麽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衹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衹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扇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札,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絶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捨,製備衣衾棺諄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個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着莊生生前恩愛,如癡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莊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綉帶朱履,帶着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嚮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嚮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玉孫道:“古禮,通傢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衹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衹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藉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麽著述,小子告藉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傢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衹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啓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傢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傢主人要揀什麽樣人物纔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傢王孫曾有言,若得像浪子一般豐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麽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傢為媒說合,若下棄嫌,奴傢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傢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衹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捨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傢是必委麯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矚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覆奴傢一聲。奴傢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裏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衹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人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衹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覆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間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傢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覆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傢王孫道:‘堂中見擺着個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簿。三來我傢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兇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莊客擡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裏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傢,緻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札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扇墳,待墳土乾燥,方纔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扇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時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麽恩愛!你傢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傢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傢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傢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鬥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覆楚王孫。楚王孫衹得順從。老蒼頭回覆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莊客,扛擡莊生屍樞,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有詩為證。
  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綉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包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衹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絶。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癥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癥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衹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大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面手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麽?”老蒼頭道:“大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幹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鄂棺而取之?”老蒼頭道:“衹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之骨乎?”
  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傢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衹見莊生從棺內嘆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那婆娘不得已,衹得扶莊生出棺。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間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嚮莊生道:“奴傢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纔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傢之萬幸也!”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衹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綉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兇服衝動,權用錦綉,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暖酒來飲。
  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挨着酒壺,撒嬌撒癡,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床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從前了卻冤傢債,你愛之時我不愛。
  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
  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
  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衹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裏有什麽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顔。解腰間綉帶,懸梁自縊。嗚呼哀哉!這到是真死了。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生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嘻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衹有《道德經》、《南華經》不毀,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云遇老子於函𠔌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
  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首頁>> >> 三言二拍>> 馮夢竜 Feng Menglong   中國 China   明代   (1574年16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