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情与欲>> 海男 Hai N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2年1月)
滇西驛妓的紅塵往事:妖嬈罪
  一個二十世紀初期滇西驛妓的故事,少女烏珍被表哥賣入妓院。少女烏珍在各地馬幫商人云集的驛鎮,開始了她充滿異數的人生
陳曉明:異域深處的身體傳奇(1)
  儘管人物、故事、行動和事件都已經清晰地呈現其中,海男的小說還是有一股詭異的神秘氣息,那種依然帶有修辭性的詩意語言包含着異域風情、女性的受難、男性的暴力、生與死、報應等宿命論式的要素。海男的小說還是另類的模樣。我想,這是對的,海男永遠就是海男,她的寫作始終嚮着命運不可知的嚮度進發,不管是註重語言和感覺,還是去探究女性的欲望和命運,她都能夠把握住那種怪異的經驗。海男最近這部小說《妖嬈罪》就是如此,異域風情再加上歷史的久遠背景,使故事充滿了傳奇色彩,更顯出詭異之氣。
  這部小說被深深地掩埋在歷史之中,經歷了全部的歷史之後,纔突然懺悔。這個“突然”被無限期地延遲,因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更準確地說,這是身體的被壓迫和報復的故事,這是女性身體的被壓迫史。海男顯然是想找到更純粹和更絶對的女性歷史,那就是身體。男人擁有整個世界和歷史,而女人衹有身體,因為女人衹有以身體的形式存在時,纔是女人,纔對男人有意義。身體被抽取出來,作為獨立存在的歷史,身體的歷史運動,也就是身體的被壓迫史,這可能具有更嚴格的女性主義意味。我們一直慨嘆當代中國沒有更嚴格意義上的女性主義小說,這次海男要動真格的,她要玩得徹底,要用女性的身體史來呈現性別的對立,呈現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史,呈現女性——她,可以用身體顛覆男性的歷史。
  小說的主人公烏珍就是一個真正的身體英雄,小說完整地敘述了烏珍身體的被壓迫/反抗史。小說從1929年的春天開始,寫到1942年的秋天,然後,依靠“許多年以後……”,使這個故事獲得一個完整的結局。18歲的烏珍渴望外面的世界,她選擇了逃離家庭。不幸的是,她被表哥賣到妓院,這個女子中學的高才生,在18 歲的花季就被迫操起了皮肉生涯。她一直渴望逃離妓院,但她的逃離是無望的,她衹有通過取悅於強大的男性,來尋求逃離之路。這條路是如此睏難,在尋求這條路的同時,她也一步步失去了純真的少女之心,變成了一個可以熟練運用獻媚術來取悅男人的女人,她掌握了陰謀暗算,掌握了毒辣的招數。可以說,是男人的強暴造就了她堅硬的心。這種變化驚人而又顯示出令人信服的推進層次,這就可以看出海男駕馭故事的高超能力。女人的身體是在男人的壓迫史中成長的,烏珍的身體就這樣一步步走嚮了成熟。茶葉商人吳爺作為烏珍的第一個男人,反倒給烏珍一種親近感,甚至一種親人的感覺。吳爺強悍勇猛,對烏珍卻不無愛憐,在他對烏珍的占有中,帶着一種東方主義式的古典浪漫。陰險兇殘的白爺對女人也同樣充滿溫情,他對烏珍的愛意並不比吳爺少。但對於烏珍來說,男人的愛意與她對自由和尊嚴的嚮往比較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逃離始終是她的第一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她幾乎耗盡了她的生存意義。海男的這部小說寫出了身處睏境的女人選擇生存的那種絶對性,生存在這種選擇中變了質,它改變了選擇本身的意義。選擇的未來意義被透支了,剩下的衹是一個又一個宿命式的行動,這些行動使得生存變得荒謬且毫無意義。女性的命運逃脫不了宿命論的意旨,烏珍的反抗最終的結局就是變成一個土匪婆。這比當妓女能好到哪裏去呢?她變得堅強了,自由了,但她的意義何在呢?她親手殺死了已經病入膏肓的白爺,這既顯得不義,也不見得有多麽勇敢,但這一步的邁出卻是必要的。海男原本是想寫出女人反抗的第一步顯得多麽睏難和幼稚,但這第一步就是嚮着荒誕,嚮着異化和錯位更深的挺進而已。烏珍從這裏開始走嚮了反抗,她確實更堅強了,她殺死了白爺,成為一窩土匪的頭領,她還抓到了坑害她的表哥,讓他變成啞巴。她騙來桃花,藉桃花對姚媽進行無情的報復,讓女人身體的被壓迫史不斷重演。這個女人無止境地進行着逃離的行動,結果變成了無止境的報復,其後果則是生存重新建構了自身的歷史,這個生活史塞滿了災難、陰謀和殺戮。逃離之路在逃離中變了形,那是女人的宿命。就這個意義而言,海男倒是寫出了一種歷史,即被男人壓迫的女人的歷史,這種歷史是無可解救的,女人想自我解救都不可能,因為這個歷史從一開始就被男人蹂躪和踐踏了。這個歷史無法更改和修正,它是被扭麯和強暴的。烏珍所做的一切,就像西西弗斯推動那塊石頭,她越用力,石頭往下滾動得越快。無望的反抗反倒像是對男權歷史的更徹底的控訴。
  作為一個曾經頗為固執的女性主義寫作者,海男對男性歷來不作概念化的全盤貶抑。相反,她筆下的男性都是孔武有力的,並且具有父親般的溫情。那些看起來兇狠強悍的男性,無一例外對女性都充滿了愛憐。在這部小說中,可以看到吳爺與白爺,再加上那個國軍軍官黃傢文對烏珍具有的愛憐——男人們為了爭奪女性而展開血腥殺戮,但對烏珍卻總是迷戀不已。作為一種性愛的對象,這些男性並沒有對烏珍構成怎樣的傷害,相反,他們都有着緑林好漢的豪氣與俠肝義膽。對於烏珍來說,那都是些父親般的男人:“我又看見了吳爺的手,當他的手伸進我胸部時,我眩暈了片刻,我感受到了迥然不同的兩種東西,它讓我想起了父親。那是一種時光在倒流的狀態,我仿佛又回到了崗寨的後花園……”吳爺成為父親的替代,吳爺的手與父親那衹伸嚮女傭胸部的手有異麯同工之妙。海男小說中的男性總是兼顧着父親和情人的雙重角色,這使得這種情愛具有亂倫般的墮落與頽廢之意。在具體的情愛場景中,海男筆下的女性從來沒有對男人咬牙切齒的仇恨,相反,她們總是可以富有美感式地與男人分享美妙的情欲。與大多數女性作傢把男人寫得卑鄙齷齪不同,海男更樂於把男人寫得溫情脈脈,甚至連土匪強盜也對女人愛憐有加。烏珍第一次對吳爺流露出要逃離的意思時,“吳爺摟了她的腰肢一下,然後鬆開寬慰說:‘留在驛館吧,就當這是我們的一個傢,一個暫時的避難所,好嗎?’” 在亂世中,吳爺說得那麽真實、誠懇而感傷,這與其說是一個嫖客對妓女說出的話,不如說是一個父親(父親般的男人)對女兒說出的關愛之語。這個吳爺既是一個茶葉商人,也是一個強盜般的馬幫頭目,那個年代的商人如果沒有暴力,就無法進行任何商業活動。在海男的描寫中,他們的情愛充滿了憂傷的浪漫氣息。就這點而言,海男的女性身體反抗衹是一個象徵性的動機,那是她先於當下存在的本質,她的存在就是要逃離,就是要獲取自由,而在這些具體的情愛場景中,海男筆下的女性卻陷入了父愛的溫柔之鄉。這種反抗也不再是真正針對身體的壓迫,而是針對一種早已給定的命運式的陷害。具體到這部小說中,那就是表哥和姚媽設計的圈套,那是對她的命運的加害,那是身為女人的命運。海男筆下的女性衹為反抗這種命運而抗爭,在所有具體的情愛關係中,她們可以與男人很好地和平共處,創造情愛的詩意空間。對於海男來說,仇恨都是外在的,衹是一種表象或動機,它們並不能决定小說的具體情景。這些外在因素被真正的情愛拋到外面,而裏面——就像那個溫柔鄉般的妓院一樣——是安靜、平和、溫馨的愛欲與愛憐,是一個父親般的男人與柔情似水的女子的愛情。
陳曉明:異域深處的身體傳奇(2)
  這就使海男的女性主義外在化了,衹具有立場和誓言的效果,而她的小說則專註於講述各種傳奇般的愛情故事。儘管那裏面也充滿了對男人的仇恨、報復,甚至親自手刃男人,但她筆下的女性(如烏珍),內心總是有着對父親般的情人的依戀——1942年以後,烏珍還在吳爺的馬幫隊中;很多年以後,烏珍親手埋葬了吳爺,就像埋葬親人一樣。烏珍最終逃離了做妓女的命運,但她並沒有真正逃離男人,她沒有對男人的普遍仇恨,她依然具有戀父般的情愛。在海男的小說敘事中,一直存在着女性主義的立場與她對男女情愛的浪漫主義理想之間的緊張關係。戀父的情愛,其實是海男過去一直隱藏的一種情感,從她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寫的《沒有人間消息》,直到後來頗有爭議的長篇小說《男人傳》,一直都包含着這種主題。顯然,這部小說把這種情感處理得最為徹底,也最有深度。因為摻和進戀父的情感,女性依然沒有擺脫男性的“陽具中心”,於是在這部小說中,海男的女性主義就不得不讓位於古典傳奇的情愛故事;而一個“父親般的男人”,則是中國傳統古典傳奇小說慣有的主題。因為不能概念化地處置男性,這使海男的女性主義並不徹底,她筆下的男性似乎更適於古典傳奇愛情,而這顯然有悖於女性主義對男性的概念化咒語。
  海男最終還是更偏嚮於傳奇的愛情故事,對於她來說,那纔更符合文學敘事的本性,也許也更符合具有少數民族文化背景的她的世界觀。作為少數族群的女性作者,在她本真的文學想像中,在她本真的體驗中,也許開啓了一種更有人性意味的女性世界。總之,沒有真正的逃離,沒有徹底的報復,也沒有生硬的女性主義;但海男寫出了令人驚異的異域身體傳統,寫出了海男特有的戀父般的情愛,寫出了現代的另類的女性經驗,寫出了人性的深刻破裂、絶望和無法彌合的傷痛……對於小說來說,這就足夠了。
  2006年7月
  (作者陳曉明係文學評論傢、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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