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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与安娜 Wang Gui and Anna
  普通人的情感婚姻:王贵与安娜
  贫苦农民王贵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产党给了贫苦农民王贵深造的机会,鲤鱼跳龙门进了省城大学念外语系。洋房小姐安娜的初恋是会拉小提琴的科大预科班同学,两人一起做着出国留学的梦,没想到毛先生的一句话葬送了她的理想,安娜进了厂当了学徒。在人事科长的私心和妈妈的老谋深算下,安娜满腹委屈嫁给了凤凰男王贵,从此开始了他们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吃相、“用水”、乡下来的婆婆、第二胎、家庭账本儿、出外扒分、小老乡女同事、回国的老情人……生活不知不觉中将“王贵与安娜”粘成了一个固定词组,洋溢着滚烫烫、热乎乎的体贴与宽容、快乐与幸福。
第1节:王贵与安娜(1)
  王贵与安娜
  1.
  安娜是个骨子里十足的小资。即便她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她会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妈仅剩的一件水红色高档旗袍,然后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都是被时代批判的,什么《红与黑》啊,《牛氓》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常哀叹自己和小说中的安娜同病相怜,对安娜最后依然决然奔向火车的壮烈心怀而唏嘘不已。她觉得这样的死法很动人,就是一头撞向火车也不妥协。
  她这么想自然有她的故事。她自己也是在高中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初恋刘波。刘波跟安娜是同班同学,也是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刘波的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陈果夫看上了他漂亮的母亲,就狠毒地将他和他的父亲扔在了大陆,带着他母亲就溜了。于是,安娜和刘波这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他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去读博士。可惜的是,十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
  在安娜皱着眉头用手团这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刘波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把蚂蟥拍出小腿肚子。安娜回城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然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像个小太阳。她早已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是什么样的了。
  每每回想起这一切,她都很感慨。特别是现在,在她工作累了的时候。
  安娜工作所在的是一个皮革工厂,女工挺多的。这一天,安娜正在干活儿,被一个快步跑来的小女生从后面使劲拍打了一下。安娜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小女孩一边拉着安娜,一边给她比划起来。
  安娜被叫到了人事科长的办公室。
  其实,在安娜进厂当学徒没几天,厂里的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表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像周璇。
  见了领导,安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的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周科长倒是兴致所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自己侄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有吹嘘的成分在。
  也不知道周科长说到了什么,安娜的眼睛突然一亮,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于是,年轻的安娜与年轻的王贵的第一次见面就顺利地发生在逍遥津公园里。
  安娜以不可置信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个男人,半天才放出一句话:"你就是王贵?"
  王贵的鼻尖也冒汗了,略显窘迫地说:"呃……是。"
  安娜继续问:"你是大学老师?"
  王贵继续答:"呃……对。"
  "你学英国文学的?"
  "嗯,没错。"
  "你……你是周科长的侄子?你们俩一点都不像啊!"安娜失望的表情袒露无疑。
  "表侄,他是我妈的小表弟。嘿嘿,这话以前我婶子也说过,她说我们俩看着像弟兄。"
  安娜又仔细地看了一下王贵,心里想,你婶子肯定没好意思说谁是兄谁是弟。
  安娜又问:"你到底多大?"
  王贵说:"我属狗。"
  "四六年的狗还是三四年的狗?"安娜忍不住再次确认。
  王贵更加尴尬了,不知道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会儿,他跟犯了蓄意欺骗罪似的,懦懦地甩出一句:"四六年的。"
  就这样,两个人一边并排在公园里的大路上走着,一边互相应答了十几个回合。他们拉开了相当长的距离。确切地说,是安娜故意拉开的平行距离。王贵有几次试图靠近,都被安娜果决地甩在身后。
  王贵于是试图寻找一些话题来打破沉闷:"呃……我听我叔说,你爱好文艺,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
  安娜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厂里女职工少,是女同志都得参加,不然凑不齐一出样板戏。"
  王贵又没词了,他看得出,安娜并不太想搭茬。
第2节:王贵与安娜(2)
  安娜一直想进大学,没进成。出于对大学的渴望,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大学里学什么?"
  王贵马上回答:"英国文学,莎士比亚。"
  安娜的眼里一下子迸射出崇拜的目光:"莎士比亚?那你一定对戏剧很有研究!"
  一谈到戏剧,王贵顿时激动兴奋起来。他赶紧点头:"嗯,我从小就喜欢看戏。以前乡下有演出,我们那一帮子娃娃都追几十里地,场场不落。你不知道,只要一有演出,农村里就跟过节一样,那个挤哟!光见人脑袋了。我们个子小,跟泥鳅一样,一钻就钻进后台了,能看到演员换衣服……"
  安娜感觉不可思议:"你们那里也能看到样板戏?京剧?"
  王贵一愣,说:"不啊!"
  "那……越剧?"
  "不啊!"
  "不会是昆剧吧?"
  "河南梆子。梆子戏,你听过没有?"王贵揭晓了答案。
  安娜迟疑地摇了摇头。
  王贵立刻兴奋起来:"我给你学一段啊!这一段,是梆子戏里最精彩的一段,《秦雪梅吊孝》。讲的是宰相的女儿坚决要求嫁给落魄书生,并在家长反对的情况下一头碰死的故事。我唱一段,你听着啊!"
  王贵拉开架势正要唱,突然张开的嘴巴又收回去了。"我唱细声的时候,就是秦雪梅,花旦;我唱粗声的时候,就是相国夫人,老旦。"
  王贵说完,就很投入地开始清唱。刚开始还压低了嗓门,边走边唱。越往后越入形,连台步都走上了,声音也放开了。声情并茂,带着悲怆的感觉,全然没看见旁边安娜尴尬的脸和四下张望的困窘神态。她觉得脸都丢尽了, 但出于礼貌,她想打断又不敢,几次欲言又止。
  王贵又说:"这一段啊,说的是……"
  王贵还想继续往下学,安娜趁机果断地说:"王老师,其实……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家的成分不好,我父亲家是大地主,我母亲家是大资本家,我自己下放了六年,没进过大学,觉悟低,水平差……我觉得吧,咱俩不合适,我会拖累你的。"
  安娜像开机关枪一样,迅速把话说完,然后舒了口气,站着不动了。她打算在王贵反应过来之前告辞。
  王贵从唱戏的兴头上突然被拽到了现实里。面对着安娜那张清高的脸说这番话的时候,王贵的脸色涨得跟猪肝一样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过了好久,他低声地说:"我……我……我叔叔都告诉过我,我不在意的。"
  安娜说:"我在意。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我起初就不想来的,但我推却不过周科长,他都给我说了好几次了,所以……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亲自向你把情况说明。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再见。"安娜微微一低头,转身就要走。
  王贵傻傻地站在后面,半天才追过去,喊道:"哎……哎……我送送你吧!"
  安娜的身影已经远去。
  周科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次相亲安排会是这个结局。
  周科长家的院子很小,他正撅着屁股打扫阳台边搭建的鸡笼,顺便在里面掏掏,看看有没有遗漏的鸡蛋。旁边站着穿着破旧中山装的王贵,手里抓着一把稻谷,咕咕地叫着远处的芦花鸡。
  周科长站起身,看了一眼王贵,说:"你都几个月了,还穿这么厚的衣裳。没人照顾看来是不行。这次你要抓紧点,别老叫我表姐操心了。"
  王贵憨厚地笑着:"嘿嘿,我就这一身衣裳,上次相亲的褂子,不还是你借我的吗?"
  婶子从旁边伸练过来说:"你看看你脚上的袜子,都成丝瓜了!工作这么久了,怎么连双像样的袜子都没有啊!要我看,你叔的这件衬衫,你就拿出穿,好歹见人姑娘,要体面点,别叫人看不上。"
  王贵笑了笑,说:"工资都寄回家了,家里兄弟姊妹多,都指着这钱过活。"
  周科长又端了盆饭去喂大狼狗,还拿了根棍子搅拌。他继续问王贵:"见了安娜,感觉怎么样啊?这姑娘还是很上进的,虽然年纪大了点。"
  王贵答:"叔,我……我不太想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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