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战争>> 石钟山 Shi Zhongs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4年10月)
中国血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东北军官兵组成东北营随同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抗日,处处受到英国占领军和蒋介石嫡系部队的冷落。远征军一败涂地,东北营官兵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营长高吉龙带部分中国兵,坚持穿越缅北丛林,打算回国继续抗日,但是他们在丛林中遭遇了食人蚁、毒蛇、野猪、野人、猛虎、日本兵残部、饥饿等困境,大部分人死去,只有几个幸存者散落在丛林,在绝境中继续挣扎……人性在这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较量中再次受到考验。
第1节:《中国血》(1)
  第一章 背景
  一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
  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呻吟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
  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
  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二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政府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第2节:《中国血》(2)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O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
  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三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
  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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