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文学思考>>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艺术教育
  《艺术周刊》的诞生
  
  艺术教育
  
  谈写字一
  
  谈写字二
  
  滥用名词的商榷
  
  谈谈木刻
  
  宋人谐趣
  
  宋人演剧的讽刺性
  
  读展子虔《游春图》
  
  文物保卫的一种看法
  
  关于北平特种手工艺展览会一点意见
《艺术周刊》的诞生
  在中国,学艺术真可怜得很。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入了艺术专科学校后,除了跟那个教授画两笔以外,简直就不能再学什么,更不知还可学什么。记得在上海时,曾晤及一个在艺术学校教图案的大教授。他说不久以前他到过北京。我问他对于中国古锦的种类,有不有兴味研究,对于中国铜器玉器花纹的比较有不有兴味研究,又问及景泰蓝的花纹颜色,硬木家具的体制,故都大建筑上窗棂花样,一串问题他皆带点惊愕神气用一个“否”字来回答。到后我把眉毛皱了一下,大约被他见到了,他赶忙补充似的说道:“我是教图案画的,我看到济南的汉石刻画,真不坏!”我当时差点嚷出口来:“我的天,你原来是教图案画的!”
  教中国画与教艺术史的,关于他所教的那一行,我也碰过同样的钉子。
  很少学校能够有一个稍稍完备的图书馆与艺术陈列室,很少学校能够聘研究本国断代艺术史与能够汇通一般艺术的教师。使学生把艺术眼光放宽,引远,且扩大他们的人格与感情,简直就不为从事艺术教育的人所注意。教画的兴味那么窄,知识那么少,教的有什么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凭我们的经验说说,凡是逛过公园的人,总常常见到有学艺术的青年人对那些牌楼很出神的作画。其中有的是大学一年生,有的是大学教授。看看他们的设色,构图,无一不表示他们还在习作。画来画去不离公园牌楼或树林白塔,他们的勤快与固执,真使人想起他们学艺术的方法选取题材的眼光,有点为他们发愁!除了公园中的牌楼,一个学艺术的就无可学处?谁需要那么多牌楼画?
  使学画的居然能够同钓鱼游客一样,在公园林荫中从容作画,艺术教育指导者当然应负点儿责。在公园作画不是罪过,但先生们若知道多一点,也就会教学生们把学习范围放宽一点儿。然而目前先生们多少有些是画点牌楼终于成为教授的人,并且先生的先生说不准还是画这类玩意的专家!这个取证并不困难,我们只须跑到什么洋画展览会上去看看,数一数有多少幅油画的题材完全相同,就明白了。一个展览会若有三小幅画取材调色足使艺术鉴赏家惊讶,那么,这画展就不算失败了,间或有一两幅眩目惊人,过细看看,布局设色仿佛很熟,原来那是摹来的。
  西洋画不会得到如何成就,还有可原谅处。所学的时间太短,教师对于大千世界的颜色与光,点线与体积,既无相汇的理解,世界上的一切光色点线自然便不能使他发迷。他虽学画,也就只“学画”而已。到外国时独自作一张人体素描,在解剖学方面不陷于错误,就得花不少时间。他原无那么多闲空时间。他一生也许画过几次石膏模型,但多数却学“油画”。回国来把他自己从博物院临来的或经教师改正过的几十幅画,作一次公开展览,于是自然而然各以因缘作了人之师。试想想,这样的教授能教什么授什么?其中聪敏一点的,强作粗犷,抛去一切典则,以为可以自创一派。同样是聪敏,而又想迎合习气,在中国受文人称赏,在外国被人承认为“中国画”的,必转而来画一群小鸡,几只白鹤,雪中骑驴,月下放舟,同时因基础不佳,便取法简易,仍然把粗犷当成秘诀,用大笔蘸墨在纸上大涂大抹了事。
  学西洋画的不成,还可慢慢的进步,中国画又怎么样?生于中国的现在,人在大都市,上海、北京或南京。印刷术已十分进步,历史上各时代的名画,学艺术的差不多皆可以有机会见到。但看看我们从艺术学校得到好教育的国画家……说到这里不知得感谢还是得批评几个时下的名人。因为他们的“成功”,以及回老家来的洋画家的“摹仿成功”,各人皆把“成功”看得那么简单容易,多数学生皆以能够调朱弄绿画点简单大笔花朵草虫为满足,山水画也就永远只是隐士垂钓远浦风帆,诗人窗下读书与骑驴过桥那一套儿。一个国画展览会不必进门,在外边我们也就可以猜想得出它的内容:仿吴昌硕葫芦与梅花,仿齐白石虾蟹与紫藤小鸡,仿新罗折枝,仿南田花果,仿石涛,仿倪高士……仕女则临费小楼,竹子则法郑板桥。这种艺术展览会照样还将有些方块儿字屏条对联,又是仿刘石庵,何绍基,于右任,郑孝胥。他们这样作来,就因为学校只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
  大凡一个对中国前途毫不悲观的人,总相信目前国家所遭遇的忧患,还可以依赖现在与将来的一些青年人,各在所努力的事业上把恶梦摆脱。且相信不拘在政治,在艺术,在一切方面,我们还能把历史上积累的民族智慧来运用,走一条光辉眩目的新路。但那点儿做中国人的勇气与信心,真没有比入一次什么艺术展览会的大门更容易受挫折了。
  所谓现代艺术家者,对于这个民族在过去一份长长岁月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石头或一堆泥土,铜与玉,竹木与牙角,很强烈的注入自己生命意识作成的种种艺术品,有多少可以注意处,皆那么缺少注意,不知注意。各自既不能运用人类智慧光辉的遗产,却又只想陡然的在这块地面创造新的历史。
  政府对于艺术教育原是无所谓的,请这些人来主持艺术学校,除了花钱真不知还有过什么安排。一切既全由校长先生主持,一个艺术学校照例就只是以中西画为主体,因人的关系或多来一个音乐系,因地的关系或多设一个实用艺术系。
  为一般学艺术的青年人应有知识而言,希望图书陈列室有种稍稍象样的设备,聘请几个能把艺术观点扩大放宽的教授,以及一群熟练精巧的技师,就是一个奢侈狂妄的企图。一个学艺术的想知道中国绘画从甲骨的涂朱敷墨与甲骨文字中的象形字起始到近代为止,关于它的发展与衍变,既无图片可看,又无先生能教。想知道中国铜器陶器或其他器物从夏商周到如今,各段落所有的形体花纹材料的比较,且从东方民族器物中加以比较,它与希腊波斯印度又互相有了些什么影响,也必遭遇同样的困难。要研究石刻不成,要研究木刻更不成。中国人虽懂得把印刷术的发明安排到本国教科书中去,但它的发展,想从一个艺术学校的图书陈列室看到就不可能。中国人的治玉与牙雕,在世界上称为东方民族的神工鬼斧,艺术学校不独从不把这种熟练技师请来研究,连这些器物照像图片也就稀有少见。说瓷器,学生更难希望有个小小陈列室,把各时代的瓷器,有秩序的排出,再请一个专家来作一个品质形体花纹的比较说明。总而言之,就是一个艺术学校配称为艺术必需要的设备皆极缺少,所有的却常常是只适宜于打发到理发馆或同类地方的“人”与物。可怜的学生,他们有什么办法?其中即或有想多学一些的,跟谁去学?从何学起?
  一些艺术学校,到近年来的展览会中,也间或有所谓木刻画了。我还记得在《大公报》本市附刊上,就有个某君说到他们学木刻画的困难。很显然的,目前任何艺术学校中,就还无一个主持人会注意到把中国石上的浮雕,砖上的镂雕,漆器上的堆漆与浮雕,以及木上的浮雕,与素描刻画,搜罗点实物,搜罗点图片,让想学习与有兴味学习的年轻人,多见识一点,知道运用各种材料,还有多少新路可走。
  使艺术教育在一种鬼混情形中存在与发展,实为一般过去目前艺术家的习气观念所促成。在旧习气旧观念下,想中国艺术的发扬徒为幻想。必先纠正这个错误,中国艺术的明日方可有个新时代可言。《艺术周刊》的产生,便预备从这方面着手。一面将系统的介绍些外国作品与作家思想生活,一面将系统的介绍些中国东西。篇幅安排得下,还将登载点国内外重要艺术消息。这刊物因为篇幅关系,工作或者不能如所希望那样方便。(比如业已约过的专家,如容希白先生对于铜器花纹,徐中舒对于古陶器,郑振铎对于明清木刻画,梁思成、林徽音对于中国古建筑,郑颖孙对于音乐与园林布置,林宰平、卓君庸对于草字,邓叔存、凌叔华、杨振声对于古画,贺昌群对于汉唐壁画,罗睺对于希腊艺术,以及向觉明、王庸、刘直之、秦宣夫诸先生的文章,到时图片与文章的安排,若超过了篇幅还很费事。)这刊物的目的只是,使以后学艺术的,多少明白一点他所应学的范围很宽,可学的东西也不少,创一派,走一新路,皆不能徒想抛开历史,却很可以运用历史。从事艺术的人,皆能认识清楚只有最善于运用现有各种遗产的艺术家,方能创造他自己时代的新纪录。
  一九三四年十月
艺术教育
  一个对“艺术”有兴味,同时对“艺术教育”还怀了一
  点希望的人,必时常碰着两件觉得怪难受的事情,其一是在街头散步,一见触目那些新式店面“美术化”的招牌,其一是随意遛进什么南纸店,整整齐齐放在玻璃橱里的“美术化”文具。见到这个不能不发生感慨,以为当前所谓“美术化”的东西,实在太不美,当前制作这些“美术化”玩意儿的人物,也实在太不懂美了。即小见大,举一反三,我们就明白中国艺术教育是个什么东西,高等艺术教育有了些什么成绩。且可明白中学生和多数市民,在艺术方面所受的熏陶,通常具有一种什么观念。因为有资格给照相馆或咖啡馆商店作门面装饰设计、市招设计的,照例是艺术专门学校的毕业生,新式文具设计也多是这种人物,享用这些艺术品而获“无言之教”的,却是那个“大众”。这人若知道这些艺术家,不仅仅只是从各种企业里已渐渐获有地位,而且大部分出了专科学校的大门,即迈入各地中学校的大门,作为人之师,来教育中学生“什么是艺术”,他会觉得情形真是凄惨而可怕。
  这自然是事实,无可奈何的事实。可不能责怪学艺术的人。应负责的还是历届最高教育当局,对艺术教育太不认真。
  虽有那么一个学校,却从不希望他成个象样的学校。这类学校的设立,与其说是为“教育”,不如说是为“点缀”。没有所谓艺术教育还好办,因为属于纯艺术比较少数人能欣赏的,各有它习惯的师承,从事者必具有兴味而又秉有坚苦卓绝之意志,辅以严格的训练,方能有所成就。植根厚,造诣深,成就当然特别大。想独辟蹊径不容易,少数能够继往开来独走新路的,作品必站得住,不是侥幸可致。谁想挟政治势力,或因缘时会,滥竽充数,终归淘汰。属于工业艺术的,也各有它习惯的师承,技巧的获得,必有所本。这种人虽缺少普遍的理解,难于融会贯通,然专精独长,作品也必站得住,不是一蹴可至。到模仿外来新的成为不可免的问题时,他们有眼睛会如何来模仿。一到艺术成为“教育”,三年满师,便得自立门户,这一来可真糟了。
  由于教育当局对艺术教育缺少认识,历来私立艺术专门学校,既不曾好好注意监督过,国立的又只近于敷衍,南来一个,北来一个。(或因人而设,在普通大学里又来一系。)有了学校必需校长,就随便委聘一个校长。校长聘定以后,除每年共总花个三四十万块钱,就不闻不问,只等候学校把学生毕业文凭送部盖印,打发学生高升了事。这种艺术教育,想得良好效果当然不可能。这种“提倡”艺术,事实上当然适得其反。原有的无从保存,新来的不三不四。艺术学校等于虚设,中学校图画课等于虚设,因为两者都近于徒然浪费国家金钱,浪费个人生命。
  当局的“教育”如此,再加上革命成功后党国名流的附庸风雅,二三狡黠艺术家的自作风气,或凭政治势力,或用新闻政策,煽扬标榜,无所不至。人人避难就易,到处见到草率和急就,粗窳丑陋一变而成为创作的主流。学艺术玩艺术的人越来越多,为的是它比学别的更容易。因之“艺术家”增多,派别也增多,只是真的够称为宏伟制作的艺术品,却已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了。
  当前的教育当局,如果还愿意尽一点责,就必需赶快想法来制止或补救。纵不能作通盘打算,至少也得对现有的艺术教育,重新有种考虑,有个办法。
  在街上见到的东西使人难受,想起中学校的图画觉得凄惨,如果我们到什么艺术学校去参观一下,才真叫作难受凄惨!私立学校设备的简陋不用说了。就拿堂堂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说吧,成立了十多年,到如今不特连一座学生寄宿舍没有,据说招生若过三百人,连教室还不够用。问问经费,每月法币一万元。看看图书室的收藏书籍和图片,找找这样,没有,找找那样,也没有。再看看上课情形,倘若无意中我们走进去的那间教室是教“国画”的,眼看着那一群“受业”对着“老师”的画稿临摹时,真令人哭笑不得。下课钟响后,我们还不妨在院中拉着一个学生,问一问在这里除临摹以外还看了多少画,听了多少教益,且翻翻他们的讲义看看,结果会叹一口长气。他们即或想多学一点,跟谁去学?从何学起?学校虽给他们请了许多知名之士来作教授,却不曾预备一个能够让那些教授自我教育提高水平的图书室。不管是中国画系,西洋画系,图案系,雕塑系,作学生的想多得到一点知识,学校既不给他何种机会,教授当然也难给他何种机会。问问能不能到几个收藏古画古器物机关,如故宫、古物陈列所一类地方去观摹的特别方便,不成。问问他们能不能到几个聚集图片比较丰富的文化学术机关,如北平图书馆、北平研究院一类地方去观摹的特别便利,也不成。学画的学校就教他们学画,此外无事。杭州的西湖艺专稍好一点,几年来人事上少更动是原因之一。但就个人几年前得来的印象,还是觉得学校对学生教育尚注意,对教授的提高,去理想实在还远。教授对自己的进步要求,不够认真。问题自然是经费和人材,两不够用。
  且就图案画来说,一个专家,学校能聘请他,他又有兴趣作人之师,假若他从事于此道又将近十年,对这方面有热烈求知的趣味,至少会有如下的小小储蓄:一千种花纸样子,一千种花布样子,一千种锦缎样子,一千种金石花纹图片,一千种雕玉图片,一千种陶瓷砖瓦形体和花纹图片,一千种镂空、浮雕、半浮雕或立体器物花纹图片,一千种刺绣、缂丝、地毯、窗帘图片,一千种具有民间风俗性的版图画片,一千种具有历史或种族性艺术图片。如今对于这种轻而易举本国材料有系统的收集,不特个人无望,便是求之于学校收藏室也不可得,其余就可想而知了。
  笔者深望最高教育当局,对此后中国艺术教育,应当重新有种认识,如年来对于体育教育之认识,而加以重视。政府如以为这种学校不必办,就干脆撤销,一年反可以省出一点钱作别的用途。如以为必需办,就总得把它办得象个学校。
  目前即或不能够添设高级艺术学校,至少也得就原有几个艺术学校,增加相当经常费用,力图整顿。更必需筹划一笔款项,作为学校应有建设与补充图书费用。此外对于由各种庚款成立的文化团体,每年派遣留学生出外就学事,且应当有一二名额,留作学艺术的学生与艺专教授出国参考的机会。更应当组织一专门委员会,对于某种既不入中学校教书,又不在大学校教书,锲而不舍从事研究,对社会特有贡献的艺术家,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和精神鼓励,且对他工作给以种种方便,兼作全国艺术教育的设计,改进中小学的艺术教育。换言之,也就是从消极的敷衍的不生不死的艺术教育,变成积极的有希望求进步的艺术教育。如此一来,虽去不掉当前一切丑化,还可制止这种丑化的扩大,留下一点光明希望于未来。若再继续放任下去,那就真是教育当局的糊涂,把“堕落这个民族精神”当成一句白话,目前在筹备的全国艺展,也不过是一个应景凑趣玩意儿了。
  一九三七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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