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張抗抗 Zhang Kangk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0年七月3日)
隱形伴侶
  《隱形伴侶》初版於1986年,講述了兩個青年男女,在北大荒戀愛、結婚又離婚的故事。嘗試了有關潛意識、無意識、夢境、幻覺、隱喻、心理活動等多種寫作方法,在我的創作之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女主人公曾把自己關於真誠和正義的理想,寄予自己的戀人。但婚後的現實使她在極度的痛苦與迷惘中,對以往奉若神明的“真善美”和人性本質發出了詰問,終於認識到每一個人的體內都有另一個終身無法擺脫、令人恐懼和震顫的“隱形伴侶”。
金灰色的螢火蟲(1)
  太陽沉落之後,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雲靄下耐心等待了許久。漫岡的草尖尖上,閃爍着陽光未曾燃燒淨盡的火星子。那一整個夏天,夜都是來得這麽磨磨蹭蹭。直到它終於將那些金灰色的螢火蟲,一隻衹收進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匍匐歇息,渾藍的天空纔突然一下子不見了。
  鑽過圍墻東頭那個破土洞時,她的舌頭死死抵住了自己的牙縫,唯恐那怦怦亂跳的心,
  真會弄出什麽動靜。鼓鼓的帆布書包,蹭着洞壁啪啪直往下掉沙粒,在靜悄悄的野地裏,像軍訓實彈演習時落地的炸彈崩響。那會兒她渾身的毛發都一根根竪了起來,頭上一對刷子似的小辮兒變得硬邦邦,好險沒把她自個兒卡住在洞口。
  一陣苦澀的蒿草氣息撲面而來,這是圍墻外纔有的青草味。她直起身子,望見那片空蕩迷茫的曠野,模模糊糊,像一團彌散的濃煙。她深吸一口氣,又裊裊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顧。
  他在哪裏?
  涼絲絲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葉上,蛇一般地從腳脖上爬過,又纏在鞋面上,腳指頭粘濕滯重起來。
  他呢?
  手電筒早已攥出了汗,一截剛剛洗淨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衹按一下。夜如此嚴厲陌生,吞沒了樹影和最後一綫晚霞,連灰藍的天空,連銀白的星星,連油緑的風,連迅疾包圍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見蹤影,衹留下一片嗡嗡的聲浪。嗬,北大荒,望不見一星燈光、一點漁火的寂寂原野,纔有這樣無邊無際的夜,這樣無窮無盡的黑色。像開春時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麽全心全意……
  手裏的電筒終於閃了一閃,從她頭頂的一棵小榆樹梢忽地掠過。
  她打了一個寒噤。
  幾道橫七竪八的鐵絲網,從圍墻頂端匍匐過去,在黑暗中發着幽幽的冷光,如一面巨大的網,從天空俯撒下來。土墻的拐角上,兩座殘破的崗樓依稀可辨,遙遙相對,像兩衹窺探的眼晴,鬼鬼祟祟地眨動……
  到了放風時間?腳下會有紙團扔過來?也許就要高呼口號,將熱血染紅鐵窗。英雄為什麽總是要被囚禁?無論怎樣犧牲都是英雄……
  那曾是多麽虔誠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鐵絲網的象徵竟會有如此根本的區別——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頭垢面的勞改犯。這殘留的土墻、崗樓、望臺……時時提醒着他們,這是一個昔日的勞改農場、勞改農場、勞改……
  她毛骨悚然。她從未一個人在墻下獨處。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風中,那個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墓塚、一個牢籠、一個洞穴,滲出陰森森的涼氣。
  蒿草響動,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關掉手電!”
  一雙溫熱的大手,從身後環過來。她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熱烘烘的汗氣與煙味混雜的男人的氣息。她把頭靠在那寬寬的肩上,舒了口氣;又緊緊箍住了他的脖子,把身子縮成一團,埋進他懷裏。
  他很快放開她,側過身子,如一隻竪起耳朵的警覺的獵犬,急急地說:
  “聽!什麽聲音?”
  ……像是鼕天曠野裏禿禿的電綫桿上怒吼的北風;像是融雪天野甸裏遠遠的狼嚎;像是開閘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愴地旋轉;又如一群受了傷的小鳥,在嚶嚶地訴說什麽……一種忽高忽低、忽強忽弱的顫音,參差不齊地,從圍墻裏隱隱傳來。
  “是哭聲。”她說,“我們排的南方女生,剛纔全哭了。”
  “哭什麽?”
  “她們收到傢裏來信,錢塘江發大水了,要衝進城裏來……有人說,見不到姆媽了。一個人哭開了頭,兩個人哭,最後大傢都抱在一起哭了起來,阿麗哭得抽筋……”
  他打斷她:“把手絹給我。”
  “做啥?”
  “給我。”
  她摸出手絹遞他。手絹疊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兒。
  他在手裏捏了一把,還給她。好像,笑了一笑。
  “想不到,你倒沒有哭嘛。”
  “是沒有哭。”她也笑笑,“她們剛剛開始哭,我就走出來了。”
  小時候,媽媽去上班,她可以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媽媽回來。媽媽!可她自打離開傢,就沒給媽媽寫過信。她哭什麽?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
  “有沒有人看見你出來?”他想想,追問一句。
金灰色的螢火蟲(2)
  “沒有。她們衹顧哭了。”
  “郭春莓呢?”
  “她也沒有哭。去尋楊大夫了,說要給大傢打鎮靜劑。”
  “哦,毛巾牙刷帶沒帶?”
  “帶了。還有錢和糧票……”
  他默不作聲,她聽見他把手指關節捏得咯咯地響。
  “好,我們走吧。”他終於說。
  “到哪裏去呀?”
  “跟我走好了。”
  “是到佳木斯去看電影嗎?還是……”
  “同你說,不要多問了。”他有些不耐煩地攬過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一條若有若無的小道,是上工的農田鞋從地頭的草棵子裏踩出來的,通往前面灰蒙蒙的大路。
  她停下了,遲疑地抓住自己的書包帶。
  “我一定要曉得。”她說。
  他狠狠地撅了一根草棍,折斷了,扔在地上,低聲吼道:“下午他們審訊我,你沒看見,你要曉得,你老早就應該曉得,我們去哪裏——回南方,回杭州,難道還有啥別的地方好去嗎?”
  她倒抽一口冷氣。
  “回杭州?我,我還沒請假呢!”
  “請假,”他冷笑了一聲,“虧你想得周到。”
  她怔了一會兒,咬着嘴唇,半天,猶豫地說:
  “那他們,他們會說我們,是……逃兵!”
  “你慌了?”黑暗中,對面跳起兩團灼人的火星,迸濺過來。“我還以為,假如沒有一個人支持我,還有你哩。”他甩下她,徑自朝大路走去,“實在的,要你一道走,不是為我,是為你。我走了留下你一個,你就有苦頭吃了。逃兵?這裏又不是珍寶島……”
  聲音遠了些,腳步卻又停住了。
  ……隱隱約約的嗚咽,依然斷斷續續地迴旋在那片四四方方的黑墻上空,似一群沒有歸宿、飄忽不定的遊魂,在這異鄉異地徘徊流浪……
  一年前的那個傍晚,載着滿滿一車行李和人的“熱特”,駛進這圍墻時,有一隻哭喪着臉的破鑼扯着嗓子歡迎他們。叮叮哐、叮叮哐……從此釘緊了箱蓋。
  她飛快地追上去,緊緊輓住了他的胳膊。
  腳步嚓嚓,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她回身望了一眼那片土墻的暗影,奇怪自己對它並沒有怎樣的留戀。她在那墻裏住了整整一年,一年中她從未幻想過離開這裏,可突然,她和他,各背一隻書包,人不知鬼不覺地穿過那土墻下的“清波門”,從從容容地走了。
  好像哪兒有點不順,不順,彆扭。總好像哪兒有點顛顛倒倒的……真的,顛顛倒倒。這條路,正好是朝着一年前來農場時相反的方向……
  不過,同他在一起,當逃兵,好像也並不那麽可怕。
  猙獰的黑夜微笑了,小辮兒柔軟地在肩上一跳一跳。
  運氣不壞。他們走上大道不久,從身後的七分場方向,射來兩道光柱,一個蹦蹦跳跳的黑影,像衹大跳蚤,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馬達聲中駛近。
  陳旭在燈光中舉起一本小紅書。
  車慢騰騰停下了,噔噔地響,像一隻盛滿沸水的鍋爐,咕嘟咕嘟地冒泡。
  “上哪?捎一段兒!”陳旭喊。
  駕駛樓裏有人探出腦袋來。腦袋又圓又大,剃得短短的頭髮,揭去白色的塑料薄膜,江南三月緑刷子一般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翹翹的。
  “上窯地拉磚。”那司機答話。聲音又尖又細,一股奶味。謝天謝地,倒不那麽牛性。“你們上哪?”他問。
  陳旭一手抓住駕駛窗,一腳跨上踏板,大聲說:“去鎮上新華書店排隊,他們說明朝有新書賣。”
  車跳一跳,走了。肖瀟也跳了跳,差點讓車給下來。她想坐在車廂板上,可廂板又短又窄,根本坐不住。她衹好坐在“地”上。可車廂突然扭起腰來,這麽一扭,甩她到左邊;那麽一扭,甩她到右邊。屁股蹾得好疼,好像那是一隻包裹,一隻皮球,被拋過來,又拋過去。這破車廂!大概讓那小司機當成個操場了,好開運動會……
  陳旭衝她喊:“站起來算啦!”
  “怎麽站呀?”她貓着腰,死死抓着廂板前的鐵條,根本沒有可以扶、可以靠的東西,不如說撅着。這是一隻“拖船”,用來運糧食載化肥的,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人坐。哐嗵!拖車突然狂顛起來,躥上跌下,如一隻浪𠔌中沉浮的舢板——她再也站不住,一個趔趄,差點甩出車廂去。陳旭抱住了她的腰,貼着她的耳朵大叫:“蹲下,同我一樣!”
  她蹲下,兩條腿叉得很開。一陣灰沙迎面撲來,夾着沙粒,打得臉生疼。“磚粉,閉眼!”陳旭喊,一隻手托着她的胳膊。那姿勢一定十分可笑。蘇聯人怎麽會發明出這樣的交通工具。“文革”前看過齊齊哈爾馬戲團的空中飛人,看得暈暈乎乎,頭重腳輕。偏偏這種“熱特”,還一個連隊一輛,像《紅旗》雜志似的……
  她閉上眼。骨架子一定環環脫臼,五臟六腑也許換了位置,耳朵也好像碎成瓣兒了,不知還有沒有頭髮。最糟的是胃裏頭也開進了一輛“熱特”,噔噔地躥動,隨時會破裂。脊椎骨到肩胛,都被搓成了一團,全身灌滿醋精,酸脹酥麻……她覺得衹要自己一放手,腿和身子就會斷成兩截。
  “陳旭……”她哀哀地叫他。
  陳旭略一思索,抓起廂角裏一塊碎磚,往車頭扔去。
  “哐——”她的胸口猛地撞在廂板上,車停了。
  “什麽事?”那小司機又探出腦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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