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知青文革>> 王安忆 Wang An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3月6日)
月色撩人
  简迟生,这个经历了红卫兵小将大串联、上山下乡、辞职下海等风雨的经典男人,在行将迟暮之年,遇到了来自江南小镇的女孩提提。她美丽而又任性,狡黠而又青春。仿佛最自然不过,他们走到了一起;最自然不过,他们终究擦肩而过。而简迟生,又在苦苦守候什么?是莽撞的青春,抑或是年少的情怀?
  本书中各色人等如若随缘而遇的朋友,也许分离,却在兜兜转转中重又相逢。作者用娓娓的叙述,向我们展示了一段年龄相差甚大的感情纠葛。而在文字背面,体现的是对过去、现在两个时代深刻的反思。
1、全书开始时(1)
  她,一个叫提提的女人,是谁拾到他们餐桌上来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个人拾起她,交给第二个人,再传第三个,最后,到简迟生这里,落了座。听起来,很像是豌豆公主,被皇家卫队拾起,交给大臣,呈上国王。简迟生,坐在提提旁边的那个就是,体魄魁梧,将一张扶手椅坐得满满的,全白的头发剃成平顶,于是,显出特别粗壮的脖颈,几乎与腮长在了一起。面部的轮廓还是清晰的,皮肤没有松弛,而是绷紧了。眼睛里也有光,这是一双北方人的单睑的长眼,退回到三十年前,这光是相当锐利的,如今却柔和了,有了一些笑意,同时,这笑意将嘴角牵动起来,整个脸部都温存起来。
  坐在餐桌那一侧的呼玛丽越过桌面看这张脸,在有意布暗的灯光下,这张脸又增添了几分暧昧,她不禁感到惊讶:这是他,简迟生吗?他竟然也会有这表情,什么表情?温柔。他从来不曾给过她温柔,却给了这个小女人。可是,她一点不忌妒,她从这温柔里窥出了软弱,是的,简迟生可是软弱多了,他原本是多么骄矜,不可一世——是与呼玛丽在一起的,她拥有他最热血的生命阶段,她也是以最强悍的一段与其相对。那时候,他和她,谁能比啊!青春,这就是青春,轻浮的,夸张的,如涌的活力,一点不懂得量入为出,于是,透支了。
  后来,她去了日本,看见樱花,听日本人对樱花的解释,她觉得就像她和简迟生的爱情,一下子绽开,一下子谢落。她又想到,汉语多么美丽,将花的败落称之为“谢”。真的就是一个“谢”字了得,谢天地,谢彼此。只是,她觉得樱花无论花形与颜色都太孱弱,过于闺阁气了,她和简迟生却是如同火山爆发。不过,在樱花盛开的那几日,她还是被感动了。那樱花满天漫地,只有一个字可形容——此时,她又感到汉语的不足,不得不借用比喻,那就是“雾”。相当壮观的,它是积少成多,以量取胜,正当越积越浓之时,陡地收住。如那些品花人所说,有的花开相好,有的则败相好,而樱花没有败相,不等凋敝之意来临,霎那间,幕落了。
  这家餐馆里充分地运用现代和后现代的概念。整座餐馆统是用透明半透明的材质装潢,晶莹剔透,与其相对或者说相佐,灯光极弱,暗藏在吊顶和地坪里,投向透明的四壁、桌椅、碗盘杯盏,以及杯中的酒,以反光照明,所以,又是扑朔迷离。唯有人脸是清晰的,浮在暗光中,显得很白,很小,又很突兀,就像面具。于是,餐桌上的人也成了这现代艺术场景中的细节部分。
1、全书开始时(2)
  提提的那一张脸,极白,极小,好像从聚焦处迅速地退,退,退往深邃的底部。依然是清晰的,平面上用极细的笔触勾出眉眼,极简主义的风格。看起来相当空洞,可是又像是一种紧张度,紧张到将所有的具体性都克制了,概括得干干净净。
  在他们这张餐桌前面,一幅垂地的竹帘子,如同绢一般细和薄,后面是丝竹乐队,真正的丝弦和竹膜,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幽微的光将人和乐器的影投在帘幕上,声和形都是绰约的。在这花月朦胧中,却间杂着一些尖锐的噪音,时不时地穿透出来,这个东方主义的夜宴便有了破绽。餐厅的音响传声也做了特别的装置,无论来自哪个方向的声音都是送上穹顶,再均匀散布,与立体声效果背道而驰,立体声是为制造真实,而这里是为制造不真实。呼玛丽看见简迟生低头俯向身边的小女人提提,这张纤巧的小脸被埋在简迟生的身影之中,而她就此循到噪音的源头,小女人在发飙。她忽然感到一阵快意,这一个悬浮的夜晚就此而有了实在感,许多真相在假象之下兀自活动,消长着成因。这小女人不满意呢!那一张小瓷脸里憋着火,就是这火才让小瓷脸有了生气。可不是吗?在她小小的身子里储着许多能量呢,却压在简迟生的梢上。这会儿,小女人提提在呼玛丽眼睛里立体起来,也是出于某种程度的了解。被后现代解构了的存在又自行结构起来。
  要是追根溯源,引来提提的人就是在她斜对面的那一个,脸在幽暗中拓开较为宽阔的一面,头发向后束成马尾,额上留出一个发尖,着一身黑,更显得脸白,是一种牙白,密度更大,占位就深邃了一些。当目光渐渐凝聚在上面,他的五官便鲜明地进入视觉,漆目星眸皓齿。你难免会心惊,一个男人如此的美艳是令人不安的。这美艳还不在于长相,更在于一种眼风,你简直不敢看他,那眼睛里的光一波三折,摄人魂魄,哪里来这样的尤物!“尤物”这两个字就像为他而造,一般以为尤物都是女性,这实在是成见,真正的尤物是没有性别的,而且,没有年龄。你就说不出来他在哪一个年龄段上,二十?三十?四十?五十?都不是。他在你的注视下渐渐放出光芒,将其他的脸都映暗了,因为其他的脸有现实感,而他是超现实的。他扶在餐盘——那是珠润玉滑的玻璃盘,他扶在盘边的手也显出来了,纤长的五指,不是女性的,女性的太孱弱,质地也太稀薄;也不是男性的,男性的就粗糙了。他的手,敏感而有力度,这样的手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不合适,是专被供养着赏识用的。就是这般虚无的美,像一个深渊,引人坠落,坠落。
  他的名字叫子贡,和孔子的弟子同名。这名字给他增添一派古风,穿越几千年,忽又显得很现代,那就是没有时代局限的意思。子贡是这张餐桌上的过客,夜宴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要离席。他先与他的左右邻座贴了贴脸颊,又用眼睛向四方宾客告辞,然后站起身,似乎只是在一瞬间里,消失了。幽暗迅速将他留下的空隙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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