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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
  一
  “桑塔纳2000”在楼前稳稳地停住,平原县副县长王品成披着大衣推门下车。车里开空调,车外与屋里之间的寒冷给人的只是清醒。他抬头看看四楼,406室的灯光还亮着。
  半夜了,这时候只有他家还有灯光。王品成心里涌起一股温馨,仿佛看到妻子卢清华坐在被窝里看书的情景。他咳嗽着快步上楼。卢清华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好给他开了门。
  “桑塔纳2000”在楼前稳稳地停住,平原县副县长王品成披着大衣推门下车。车里
  开空调,车外与屋里之间的寒冷给人的只是清醒。他抬头看看四楼,406室的灯光还亮
  着。
  半夜了,这时候只有他家还有灯光。王品成心里涌起一股温馨,仿佛看到妻子卢清
  华坐在被窝里看书的情景。他咳嗽着快步上楼。卢清华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好给他开了
  门。
  王品成到家全身就软了,头脑却格外活跃。只要他回来,卢清华都要等他,他都要
  讲一些见闻给卢清华听。
  “上午检查身体,真是热闹。”王品成把脚伸进卢清华端来的水里,“大家好像是
  演员,什么表情都有。”
  卢清华晚上已经听县医院的刘媛说了,上午轮到县政府领导例行体验,有的领导吓
  得不敢进CT室,闹出不少笑话。但她还是笑着接话:“真的?”
  “都怕有毛病。郭茂助是被拖进CT。”王品成让卢清华擦脚。
  卢清华嗔道:“你快变修了。”
  “我不要你这样,你偏要这样。我这样了,你又怪我这样。”王
  品成笑着托起卢清华的脸,“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卢清华因为保养得好,反倒比年轻的时候更让王品成疼爱。
  他笑到最有韵味的状态,一低头说:“黄脸老太婆了,还看!”
  “郭茂助简直丢共产党干部的脸!还想当常委呢!”王品成冷笑着说。
  卢清华温和他说:“你不要总和郭茂助过不去,到底是同学呢。”
  “你就说错了,完全是他和我过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品成咳嗽着。
  “这个郭茂助也真是,条件相当就成了敌人。”卢清华轻捶着王品成的背,“你们
  在学校里不是挺要好的吗?”
  王品成把空调打到25度:“你忘啦?那时候他家穷,靠我赞助呢。”
  读大学的时候,贫困的郭茂助总是一双球鞋从年初穿到年底,卢清华还接济过他饭
  菜票。卢清华打开窗户透了一会儿气,贴着王品成说:“我说不清,你们官场的事谁说
  得清?”
  “干脆撕破脸好办,别扭的是面和心不和。”王品成伸了一个很满足的懒腰,又是
  一阵咳嗽,“睡觉吧。”
  卢清华把手放到王品成的胸口:“体检的时候,你紧张吗?”
  “先是紧张,就像在人代会上差额选举。后来不紧张了,紧张也没有用,听天由命
  吧。”王品成说。
  卢清华已经知道王品成的体检结果平安无事,但好不放心,晚上又打电话请刘媛明
  天复看王品成的体检报告。王品成的身体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这个家的。她去儿子的
  房间看了看。儿子上初中了,还是蹬被子。他盖好被子,王品成在一阵咳嗽后也发出鼾
  声。年富力强的王品成工作很努力,白天黑夜地忙,在县里口碑不错。好在卢清华工作
  的学校只让她上初中一个班的课,她有时间照顾家里。
  天刚亮,王品成就下乡了。县素质教育现场会在青果乡中心小学召开。卢清华上午
  九点给刘媛打电话,电话那头说刘媛不在。刘媛是县医院副院长,也许临时忙什么走了。
  她对接电话的人说:“你让她给我回电话,我是卢清华!”她的话中隐藏着一种霸气。
  十一点,刘媛打电话来说,王品成体检没什么问题。
  “真的吗?”卢清华笑着问。
  刘媛当然也是笑着说:“我还会骗你?”
  刘媛是王品成提拔起来的,而且还想接快到年龄的院长夏惠铭的班,卢清华知道她
  不会不认真对待这件事。卢清华说:“他总是咳嗽,喝止咳冲剂不管用。”刘媛想了一
  下说:“止咳冲剂继续吃。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卢清华的心情顿时好得像外面的天气,
  禁不住哼起了任贤齐的歌:“心太软……”王品成才40岁,只要身体好,有的是远大前
  程。她给王品成的BP机打了一个留言。
  王品成在总结发言的时候腰间一阵震动,他看了看:“祝你快乐!卢小姐。”明白
  是卢清华玩的把戏,愉悦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他的脸上。他分管文教体育卫生,工作本身
  油水不多,他又注意廉洁,所以不大会有经济问题,娇妻卢清华又使他在生活问题上不
  会滑多远。一个领导干部如果在经济和生活上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一激动,
  当即表示给县素质教育研究会再拨款3000元。中午的饭菜很丰盛,还上了酒,他随便扒
  了一碗饭,拱拱手对大家说:“我有纪律在身,不得大吃大喝。大家慢用。”教育局长
  也要走,他拦住说:“你吃,有问题我担着。”他很快离开了饭桌,在校园里走了走,
  就钻进桑塔纳里睡觉。这时候BP机又震动了,县委书记呼他,他让马上回城商量事情。
  林化文书记是组织部长出身,王品成和郭茂助都是他提拔的。他一向以稳重著称,
  又不失开拓的魄力,如果不是前任书记压制,他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现在他已经50岁,
  他先是问了王品成的身体,王品成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咳嗽。“昨天刚体检,零件
  都好着呢。”王品成说。林化文笑着说:“年轻好啊,我现在身体和我过不去了,动不
  动就给我出一些难题。”王品成和林化文平时比较随便,现在他意识到面前是一位被年
  龄困扰的上级,担心自己刚才的话会刺激林文化,就咳了几声说:“哪里,林书记的身
  体不错的,县医院刘媛说,上周县委这边体检,林书记没什么问题。”
  “省委党校的学习班,县里决定让你去。”林化文转到话题上。
  王品成感到意外:“不是让周副书记去的吗?”
  “临时变一下,你去。”林化文等王品成的咳嗽停下来说,“你顺便检查一下身体,
  你咳嗽大半年了吧?”
  “刚体检过,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
  王品成的心事在学习班上。省委给跨世纪的县委“一把手”办学习班,周少鹏是作
  为林化文的接班人去省委党校学习班学习两个月的,现在换他,难道是他将有什么大的
  变动吗?春节一过,县里就要开党代会,让他去学习,至少说明他能进常委,他和郭茂
  助就不需要竞争了。他问:“周副书记知道吗?”林化文点点头。这时周少鹏推门进来,
  笑着把一些通知和文件交给王品成:“后天去报到,我正好去省里有一点事,和你一起
  走。”
  医院永远充满着带药味的气息,刘媛打开窗子让清冷的空气吹进来,再点上两支印
  度香。她并没有把卢清华的话真当一回事去办,当官的总是把自己的命当宝贝,格外怕
  死。官太太把一切都压在丈夫身上了,王品成有一点不舒服,卢清华总要给她打电话,
  她就得当大事去办。她既反感,却又希望经常彼找,她从进医院的那一天起,就希望有
  一无能跳出这里特殊的气息。现在她是副院长,离当院长大概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如果
  不出意外的话,王品成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在卢清华面前
  答应得很好。她说:“卢姐不关照,我也是要细看的。”
  刘媛先去了老干部病房。前列腺癌晚期的老县委书记坚决不肯接受治疗,想早一点
  结束自己,他的老伴和子女却千方百计要延长他的命,因为他们在向县委和县政府要房
  子。老县委书记对下属总是原则性很强,耽误了不少人的前程,退下来之后,口碑不大
  好,很少有人来关心他,林化文也只是让秘书关照医院全力抢救。老县委书记既气恼,
  也不想多挨痛苦。刘媛又耐心地劝导了一次:“你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干什么呢?多少
  人想活下去啊。”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老县委书记流着眼泪说:“不在职了,活着还有什
  么意思?再说我还能活得下去吗?”医生就在这个时候把一些管子摘到他身上。家属感
  激地望着刘媛,刘媛笑了笑。好多人回避老县委书记,她却不这样。她对所有病人都一
  视同仁,大家反而不把她当作是谁的人,而且还敬重她。因为谁都可能有敌人,谁也都
  可能会成为病人。她还记得老县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样子,双手棒着杯子,不
  时地用右手食指点着前方:“这是一个焦点!”那时候她还是个普通医生。现在他病人
  膏肓,而她是正当年的医院副院长。时间真是无情。
  刘媛回到办公室,想起卢清华的吩咐,就给CT室主任彭丽云打电话,让她把王品成
  的调光片拿来。
  “我让黄榴雨送去吧。”彭丽云说,彭丽云是县里唯一从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
  也是县医院唯一说普通话的医生。她的家在省城。她人长得文静漂亮,但平时少言寡语,
  给人一心扑在业务上的感觉。
  刘媛用说私房话的语气问:“沙副主任的情况怎么样?”她喜欢用这样的语气,这
  常常让下级忽略她是领导,而把她当作姐妹。
  “要做进一步检查,情况不大好。”彭丽云软软他说,“他自己还不知道。”
  刘媛说:“不要让他知道,也不要外传。这些情况统一由林书记掌握。”
  黄榴雨来了。这是一个差不多可以做模特儿的漂亮姑娘,她在广州的一家杂志上登
  了征婚广告,一个日本人看上了她。日本人到这里来过,她也去了一回日本,事情就定
  下来了。她最近正在输定居日本的手续。这桩跨国婚姻轰动了全县,大家原以为那个日
  本人是个矮个子老头,结果是一个相貌堂堂的高小伙子。县里许多姑娘仿效她,也在广
  州登广告,却没有她的运气好。她在家无聊,就到医院上班。她甜蜜蜜地笑着,把调光
  片交给刘媛:“院长,给。”
  刘媛的眼睛被黄榴雨的笑晃了一下,有些姑娘真是按照标准长的,一丝一毫都有尸
  寸,这些人凭这一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迎上去先拍拍黄榴雨,然后才接过调光
  片。她和黄榴雨回忆着交往的经过,在许多细节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在笑声中随便抽出
  调光片,愣了一下,笑马上凝固在脸上。
  “怎么啦?”黄榴雨奇怪地问。
  刘媛说:“没怎么。”她想到黄榴雨是马上就要出国的人,又改口说:“你来看
  看。”
  黄榴雨几乎是凭相貌到医院的。医院在面前普通病人的同时,也要面对县里的高干,
  所以要有几个漂亮姑娘。她没有多少业务知识,但在CT室的时间长了,也能看出一些皮
  毛,尤其是普通的调光片。她夸张地叫道:“完了!”
  刘媛又看看装调光片的硬纸袋,温和而又严肃地说:“小雨,这事你要保密,不能
  对任何人讲。”黄榴雨走后,她马上给彭丽云打电话:“彭主任,王品成的调片你看过
  了吗?”
  “看过。”彭丽云说,“有事吗?”
  刘媛问:“当时不是说没问题吗?”
  “是这样的。”彭丽云说。
  刘媛没有再说什么。也许当时片子多,想知道自己体检结果的领导又多,把王品成
  的结果看错了。她忽然想起王品成长时间地咳嗽。片子上的问题就有了依据。她先告诉
  卢清华没有什么毛病,再拨通林化文的电话。
  “什么!”林化文非常震惊,“不是说没有问题吗?!”
  刘媛说:“昨天就怀疑有问题,但不能确诊。”
  “现在确诊了吗?”林化文不满而又焦虑他说。
  “建议再查一次。”刘媛说。
  林化文考虑了一人儿说:“再查?再查他就会起疑心了。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
  你是党员吗?你要以党性保证。具体由我来安排!另外,你再和彭丽云把所有体检结果
  都再查一遍!”
  刘媛立即让彭丽云到她的办公室来,她没有责怪,只是把林化文的话重复了一遍,
  让彭丽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彭丽云仔细看了调光片,叹着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
  王县长的肺已经坏透了。”她望着刘媛说:“昨天太乱了。”刘媛安慰着说:“就不要
  检讨了,我们关键是要统一口径,还要保密。”彭丽云问黄榴而知不知道,刘媛说知道。
  “我关照过她,她不会说的。”刘媛说。
  “不一定。她好像对王品成的印象不好。王品成曾经动过她的念头。”彭丽云说。
  刘媛不是靠色相达到目的的人,但她对王品成动过黄榴雨的念头却从没有对她在这
  方面有过暗示而本能地感到妒忌。她说:“这不可能吧。”彭丽云说:“我也不相信,
  是黄榴雨对我说的。”刘垦说要再叮嘱一下黄榴雨。彭丽云说:“还是我来吧。”
  刘垦中午饭几乎没吃,她没想到事情会突然起这么大的变化。这几年,她通过大量
  的不动声色的努力,确立了领先于其他副院长的地位,地位是得到王品成的暗中认可的。
  她无意中看了窗外一眼,满头白头的夏惠铭把头发染黑了,正在楼下和一个病人大声说
  笑,他明明知道快退休了,可现在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他原来是把刘媛当接班人培
  养的,随着交班的日子临近,不甘心又使他对刘垦日益疏远,好像是刘垦把他推向退休
  年龄。当然,他不敢明着对刘媛怎样,因为理智告诉他,刘媛肯定是要接替他的,他还
  希望刘媛将来返聘他。现在,事情要因为王品成的身体而变化了,那些本来没有希望的
  副院长,马上就会有希望,又会因为有了希望而去努力,遥遥领先的她又和他们站到同
  一条起跑线上。她不知道林化文怎样处理这突然的变故。
  林化文午前和朱达南县长、周少鹏副书记商量,饭后就和去青果乡开现场会的王品
  成联系。省委党校的学习班其实还是由周少鹏参加,找个借口让王品成去省里复查,如
  果身体有问题,王品成就要住院治疗:如果没有问题,再和王品成说明。
  “我们的干部经不起任何折腾。”林化文深深地叹着气,“这是我干了一辈子总结
  出来的经验。”
  周少鹏又打电话给彭丽云,“如果确诊,王品成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个月。”彭丽云的话说得很轻,声音带着磁性,一恍惚就觉得和中央电视
  台的主持人通话,和她通过一次话的人往往要通第二次话,甚至要见一见说话的她。
  林化文他们心情就很沉重,他们希望手下有这么一位勇士又对他们形成不了威胁的
  副县长。林化文对彭丽云说:“你一定要保密,一切等复查之后再说。其他没有什么人
  知道吗?”
  “黄榴雨知道。”彭丽云说。
  林化文问:“她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刘院长告诉我的。”彭丽云小心翼翼他说,“我叮嘱过黄榴雨了,
  她也懂了。”
  “你告诉她,如果她不遵守纪律,就甭想顺利去日本。”林化文严肃地说。他原先
  对黄榴雨的印象还好,一个漂亮姑娘在医院上班,连看病也成了享受。现在她的跨国婚
  姻搞得许多人都知道了。林化文出去开会,别人总要问空年事,好像平原县就剩下这件
  事。他总觉得别人提起的时候多少带有一些嘲讽的意思。
  “知道了。”彭丽云温柔他说。
  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或者从商店进进出出,脸上都是满
  足的神色。天空铁灰着脸,好像要下一场雪似的。敦实的法国梧桐树伸着一条条有力的
  树枝。零星的叶子在树枝上顽强地抖动,似乎在炫耀着什么。一辆辆汽车在街上蜗行,
  司机很有耐心地按着火冒三丈的喇叭。县城是不能按喇叭的。但敢按的都是有权有势的
  人的车,交警也没有办法,不抓还好,一抓就要捅到什么要害的部门和人,县城就是这
  样,就像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丝瓜藤,其实都连在一根上。几辆面包车挂着彩条,响着高
  音喇叭走在街上,是送戏下乡的回来了。喇叭的声音很高,在高楼上产生回声,反而让
  人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彭丽云不禁起起了省城的黄昏,心里一阵比一阵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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