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职场商界>> 佳云 Jia Y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2年)
蝉蜕
  谁没有壳
  
   佳云
  
   小时候我住的那条街,一半是低矮陈旧的灰色院落,一半是被一道红砖墙守护的一
  栋米色巍峨大楼。里边幽雅清静,住着苏联专家。偶尔可以看到窗口或阳台上冒出一个
  黄头发蓝眼睛的人。那会儿我们正“瓜菜代”,而在围墙拐角的一个垃圾洞里,许多孩
  子经常能扒出非常精美的糖纸,看一眼都会使你想像它的诱人的美味。对于我们这些穿
  补疤裤儿的孩子来说,楼里边的异族人是高不可攀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在大街上碰到一两个骑自行车的外国人再也不会引起视如猴狲的瞩目了。
   不过,这仅仅是才开始。
   应该说,直到最近几年,中国人——我指的是普通老百姓才逐渐真正看到了世界。
   世界正注视着中国。它准备欢迎这个巨人,中国也别无选择地必须伸出手去。
   一切都不会毫无阻碍地契合。
   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还是一个孩子。“初级阶段”也许算是这种形容的一个注释。
  在国际经济大流通这个领域里,这个没有多少经验的孩子不可避免地会摔跤的。好比在
  竞技场上,面对那些久经沙场的选手,我们的动作一定有些粗糙,有些迟钝。但是,我
  们必须迅速地适应和熟悉竟争法则,否则,我们只会永远地鼻青脸肿。
   我阅读过一些有关研究日本现代社会的书,都是中国的有识之士撰写的。他们不约
  而同地承认日本既拥有西方现代文明,跻身于西方先进工业强国之列,但又保留着许多
  东方传统。而这些东方传统,就是从泱泱中华传递过去的。
   社会的现代化需要人的现代化。
   一个问题,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呢?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都有一种危机感,日本人如此,以色列人如此,甚至美国人亦如
  此。
   我们该不该有一种危机感呢?
   我们的危机感又最该直射于哪一点呢?
   人,必须是人。
   中国人实在是被禁锢被束缚得太久大久了!
   哪一处没有亮?从整体到局部,从他人到自身,从内体到灵魂。
   我试图从不同的视点来勾描过些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的人生轨迹,来展示渴求再生的
  灵魂的追索与挣扎。
   《蝉蜕》如此,我的另一部同类题材的中篇《彼岸》也是如此。
   印上深深的烙印的每一个形象,在奔向现代社会各自的目标时,自然会抛下一个个
  是或非的讯号,储存于这座古老而正在改制的系统中。
   但愿我没白费功夫。
  桑仪不知道747是怎样飞越过太平洋的。十多个小时靠在椅背上打盹,除了空中小
  姐送餐的时候她醒过,其余时间全都在梦乡。
   西雅图的国际化工商品展示会就像一个陀螺,桑仪一钻进去简直是头昏脑胀。W公
  司在全球设立的二十几个分支机构都派了代表来。桑仪作为CH分部的代表参加,在临时
  组成的代表团里被选为首席推销员。与那些鬈发高鼻子的美国或欧洲人站在一起,桑仪
  感到了一种自信和自尊。不过。要维持这种自信和尊严却不敢有一丝儿的马虎,非要全
  身心的投入,实实在在的玩命。几千个客商云集的交易场所,作为首席推销,桑仪几乎
  让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二十四小时处于微笑状态,喉咙在最后一天几乎痛得难以发声,
  可依旧还得使用最明亮的音色与最柔和的音调来向各种肤色的对象介绍W公司的产品,
  反反复复地解释和回答各种问题。
   当价值七千多万美元的合同书叠在一起,由她向远在中欧的斯图加特的总部发出电
  传之后,总部总裁吉森先生亲自发来贺电,贺电特别提到了推销工作的可贵努力,点名
  赞扬了桑仪。
   在代表团结束的晚宴上,桑仪仿佛成了明星。代表中年龄最大的巴黎分部的西蒙先
  生特地送了一束郁金香给桑仪,还像父亲一般慈爱地亲吻了她的前额,祝福她前程灿烂。
   当桑仪告别西雅图登上飞机返回时,她只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沉重的睡意袭
  上脑顶,一切都变得浑浊模糊……
   分部的那辆“蓝鸟”已经在等她了;她在司机大杨的帮助下,搁好行李,钻进了轿
  车。
   “赫斯先生还在等你呢。”大杨开车后对她说。
   她看看表,时针已经快指到晚上10点。
   德国人很严谨,那是个出思想家的国土。赫斯的血液中也有民族的基因,他做任何
  事都讲究精确。桑仪记得,有一次赫斯叫她打一纸电传,告之对方汇出一笔资金,要求
  最后打出发出电传的时间,桑仪遵命而行,可还没出办公室,赫斯却唤住她。
   “你的表,现在什么时候?”赫斯问。
   “三点二十一分。”桑仪看了看碗上的西铁城。
   赫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说:“我中午刚对过时,你的表快了半分钟。”
   桑仪觉得这未免有点吹毛求疵。
   “如果你去过伦敦股票交易所,那你就不会忽视这三十秒的误差了。”赫斯似乎看
  出了桑仪的不屑。
   这会儿,早该下班的赫斯竟还在办事处等候,桑仪不知是何原因。
   “蓝鸟”疾而无声,滑到了香格里拉饭店的门前。
   桑仪跨下轿车,眼光在门厅那儿凝住了。
   大胡子赫斯站在那儿,手上捧着一束粉红色的夜来香。
   桑仪有些儿感动。平时不苟言笑的老板来这么个温情的举动可有点不寻常。
   大杨的一句低语做了注释:“总裁的贺电也传到这儿。”
   赫斯迎上前来,用汉语道:“桑小姐,欢迎你凯旋而归。”
   桑仪说声谢谢,接过那一束夜来香。那香味儿漫进鼻,令桑仪想起巴黎分部的西蒙
  先生。
   “你的出色才干,也使我们CH分部所有成员——”赫斯继续说汉语,他想了想,用
  了个成语,满面春风。
   桑仪注意到赫斯使用汉语这个细节。在一般的场合,赫斯都用德语,今天他改变了
  自己的习惯。
   在CH分部呆了两年,桑仪已经切身地体味到外国企业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尊重强者,
  只服从强者。只要你拼命去证明你的价值,就有可能站到你该占据的位置上。而在证明
  自己的过程中,你必然会感到人生之冷峻多味。
   人生无悔。桑仪从那个人员臃肿的化工情报所跳出来时,就抱定了拼一辈子的信念。
  证明自己的价值绝不是给自己看的,就像孔雀开屏。她不敢说现在自己是一只孔雀——
  当然,她也不想当孔雀,那只不过是观赏之物罢了。
   桑仪和赫斯走进门厅。
   一盏璀璨的吊灯如海蜇般伸开它巨大的金黄色的须足,将大厅照得雪亮。左侧还有
  个花瓣形的喷水池,喷洒出五光十色的扇面水雾。一圈一圈的青丝绒沙发椅上有好些红
  男绿女,或窃窃私语,或畅快喧哗。
   这当儿,一个衣着西装的男人从靠窗的沙发圈椅上站起,快步走过来。
   桑仪的细眉一蹙,腥红的指甲掐进了柔嫩的夜来香青茎中。
   她觉得自己并不想见到他,却又感到一种久有的期待突然降至时心外的跳荡。
   “赫斯先生——”男人向德国大胡子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
   “唔,是高一桐先生。”赫斯脸上显出一种矜持。
   “你要的文件——”男人从黑色公文夹里取出一份材料。
   “这么快吗?贵公司的效率令人佩服。”
   “只争朝夕嘛。”
   “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本部的公关部门主管桑仪小姐。这位——”
   高一桐抢先伸出手:“新浦化工公司总经理高一桐。”
   桑仪略一欠身,并未伸出手。
   高一桐眼里掠过一丝尴尬和悻然,缩回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高总经理,待我们研究了你们的意向书再谈吧。”赫斯道。
   “那就告辞了。”高一桐说。
   桑仪掉开了目光。
   待高一桐离开后,赫斯有点狐疑地瞅着桑仪:“你怎么——”
   “没什么,并不是每个人我都愿意跟他握手的。”
   赫斯眉头一皱,嘴里冒出一句德语:“桑仪小姐可别忘了你在本部的职责。”
   桑仪明白,老板毕竟是老板。
   “赫斯先生,又有什么生意?”
   “你不是看见了吗?”
   “——赫斯先生,我想,我该有两天的假期吧?”
   “桑仪小姐,这是笔大买卖。”
   桑仪不吭声了,老板的旨意不能违悖,虽然自己眼下很受器重。
   “你认识高先生?”赫斯很敏感。
   “——唔。”
   “很熟?”
   “——很熟。”
   赫斯的眼光有一丝异样,他虽不怀疑自己下属的忠诚,然而生意场上万事莫测。
   桑仪看出赫斯的心思,她正视老板:
   “高一桐是我的前夫。”
   “前夫?”赫斯耸耸肩。
   蓦地,他的厚嘴唇一张,下巴颏儿的那一大串胡髭抖起来:“哈哈哈,这叫什么?
  ——唔,有缘相会还是冤家路窄?”
   “赫斯先生——”
   “噢噢,对不起。桑仪小姐,这次生意的谈判,我全权委托你了。”
   桑仪盯老板一眼,他可真会调侃。
  说实话,桑仪很不愿跨进父母的家门。不是她不爱他们,而是每次回去面对母亲那
  双幽怨的眼神,她就感到一种无形的芒刺。
   她有时觉得,自己与父母同坐一起,瞅见他俩那种言不由衷的嘘寒问暖,那种仅出
  自表皮肌肉的笑颜,她真想喊一句:“你们也离婚吧!”
   那会儿她还在读高中,有一天夜里听见父母在卧室里发出一声碎响,紧接着是一阵
  低低的嘤泣。她下了床,走出自己的小房,来到父母卧室的房边。父亲的话语传出来,
  她听清了,也听懂了——父亲在外边有了一个女人。
   她当时好伤心好伤心,同时,又好恨好恨那个女人。
   她以为要发生什么爆炸事件,然而就像童话里的山洞一样,突然哗啦飞过一只夜鸟,
  一切又都沉子黑暗中。她再没听父母有过龃龉,不过她明白,她已看见了那条寒意森森
  的暗河。
   坐在藤椅上织毛衣的柳玉寒站了起来,迎接难得归家的女儿。
   桑仪看了看书房,门关着。她知道父亲又不在家。
   “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桑仪说。那是给父亲织的,桑仪却从未见父亲穿过。
   “又去了一趟美国?”柳玉寒掉开话头,无论是在丈夫和女儿面前,她都如水如烟。
   桑仪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发夹,紫罗兰色的雕花镶着两粒“猫眼”,中年女人最相宜。
   “别出妈的洋相哟。”柳玉寒接过瞅一眼便摇头。
   桑仪心里叹息一声,她突然觉得,原先对父亲的深深的芥蒂,自从经历了婚变之后,
  渐渐地如冰层在消融。
   窗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一叠教材。柳玉寒是小学教员,只有站到了讲台上,她眼神
  里的幽瞑才退去,闪烁起一道热光。
   桑仪走到书房边,推开门。那里是父亲的天地。作为一个昆虫学的研究者,女儿曾
  感受到他的世界之博大、之美妙、之多彩。要不是一片阴云的遮掩,她会以自己有这样
  一个父亲而向任何同伴炫耀。
   她诅咒过这样的缺陷。然而,当她跨入成人行列开始漫长而并非处处丁香的旅途时,
  她才明白世界无处不有缺陷。犹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昼黑夜日升月落。
   “你爸爸去南京开会——”
   身后母亲在说。桑仪走进书房。两排书柜几乎占据了L形的整堵墙壁,除了那些有
  关昆虫学的书籍,更多的便是标本,书房里,还有一张更大的楠木书桌。桑仪走到桌边。
  角落上有厚厚一叠资料,紧靠着的是一个根雕。
   一只蝉。
   桑仪聚神而视。天啦,竟有这么维妙维肖!那一截圆木与伸展的弯枝间冒起一个疙
  瘩,竟如此不可思议地如一只抱树的蝉。那回头,那秀眼;那薄翅,那细爪,真切得令
  你仿佛听见它在嘶鸣!
   雌蝉不发声,桑仪凭感觉就认为这是只雄蝉。她轻轻拿起来。在圆木底部,微刻有
  两行字。桑仪拿起父亲的放大镜——“木以高难饱,陡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
  无情。”这是李商隐那首题为“蝉”的五言律诗的上半首。父亲桑仲年喜蝉,常以蝉自
  喻。桑仪幼时自然懂不得这深奥的诗,她最感兴趣的是蝉蜕。父亲说,那是幼虫要长大
  为成虫的过程。她问父亲,她长大时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父亲抚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现在,她又想起那一个问题。
   人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
   她不禁哑然笑了。岂止蜕壳,还要“脱胎换骨”呢!但她立即收敛了笑,她觉得,
  自己已经蜕了一层壳——或者说,正在蜕壳。她想,人会不断地蜕壳。
   转过身,她看见母带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这是谁送的?”她问。
   柳玉寒动动唇,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从门边消失了。
   她慢慢地放下根雕。
   蝉——母亲为什么不能像它呢?
   一辈子紧紧地蜷缩在一只壳内。一个女人的悲哀。
   走出书房,她着见母亲又拿起毛衣在织。
   “噢,昨天——那个小伙子来找你。”柳玉寒道。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仪——”柳玉寒叹口气,又见“像你这样的经历,别那么轻易与男人交往呀。”
   桑仪倒杯水递给柳玉寒,“妈,你别操那么多的心了。”
   “可是,我不能——”
   桑仪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懂你的生活,你现在见了世面,妈一个墨守成规的小学教员,说什么
  你都觉得有馊味儿。可妈是为你着想。要找,凭你的条件,还愁没般配的吗?那个罗天
  野,比你小九岁——”
   “你总这样。我不想结识男人,你在一旁着急,现在有个罗天野作朋友,你不杞人
  忧天。妈,你活得未免太累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父女俩——”
   桑仪知道母亲又要落泪了,果不其然。
   她真想又拔腿离开这儿,但她忍住了。她毕竟还是母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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