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集>> 李敖 Li 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四月25日2018年三月18日)
傳統下的獨白
  作者:李敖
  自序
  一 獨身者的獨白
  二 愛情的劊子手
  三 一封神氣的情書
  四 假如我是女人
  五 張飛的眼睛
  六 中國小姐論
  七 由一絲不挂說起
  八 不討老婆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則)
  九 媽媽的夢幻
  十 媽媽·弟弟·電影
  十一 長袍心理學
  十二 紅玫瑰
  十三 舊天子與新皇帝
  十四 無為先生傳
  十五 充員官
  十六 修改“醫師法”與廢止中醫
  十七 幾條荒謬的法律
  十八 老年人和棒子
  十九 張天師可以歇歇了!
  二十 十三年和十三月
一 獨身者的獨白
  畢業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兒在我眼前消失掉。畢業帶給人們的是“東飛伯勞西飛燕”,可是我呢?卻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有翅膀,可是飛不起來,不但飛不起來,還得在地上爬!
  真是爬,“匍匐前進”、“夜間戰鬥”……多少個爬的課目在等着我,入伍訓練六個月,野戰部隊近一年,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在深山、在外島、在風沙裏、在太陽底下,我用全是泥土的手擦着汗、喘着氣,偶爾擡起頭來,望着天邊的幾衹鳥兒,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衹知道它們全在飛。
  月亮又圓了二十幾次,我終於踏上回程的軍艦,又活着回來了。沒有百戰,卻有榮歸,我忍不住心裏暗叫一聲慚愧!拍掉身上的風塵,我又走嚮臺大來,校園裏正是杜鵑盛開的時節,鮮紅雪白,奇花照眼。可惜的是,穿插在花叢裏面的都是新的面孔和新的情侶,他們取代了我們,不,取代了我自己。他們偷去了我的青春,也搶走了我的地盤。
  看着這些討厭的小毛頭們,我並不以老大自慚。相反的,我倒覺得我更年輕了。畢業以來,幾乎每個月我都遭到紅帖子的襲擊,它們除了傳染筆尖的顔色而增加賬本上的赤字外,另一個重要的意義是,年輕人都紛紛走上成傢立業抱娃娃的老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有情人各有他的傢,尤其是我過去的老情人們,她們一個個都遠走高飛,婚嫁迭起,喜事頻傳,每天打開報紙,看到一排排鮮紅的結婚啓事,我就先要心驚肉跳!偶爾啓事上沒有使我牽腸挂肚的芳名,我就笑逐顔開,宛如巨石落地,自謂公道尚在人間,同時也深嘆“報社廣告部諸公之待我不可謂不厚矣”!推而廣之、總而言之,我現在除了大年三十老太送的紅紙包外,其他一切紅顔色東西都害怕!
  老朋友勸我東山再起、老同學勸我另起爐竈、老太限時命我替她抱孫子,輿論如此,我也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可是着急有什麽用?我又不會跳舞、不去教堂、不善說可愛的廢話、不忽視禮義廉恥中的第四維、不再是男女同校的大學生……自反之下,沒有任何一點條件能夠吸引女孩子多看我一眼!傢裏妹妹雖多,可是她們對我過去的情海興亡史過於熟悉,雖有幫忙的可能,但小姐們心眼兒多,偶有得罪,就七嘴八舌大翻我底牌,新歡若知,反倒不妙,想來想去,走妹妹路綫也是死路一條!
  看這樣真沒法子了!於是我點起一支煙,開始發愁。茶不喝,可也;飯不吃,可也;酒不飲,可也;煙不抽,不可也。想當年美國南北戰爭時,李將軍因為不喜抽煙,所以一敗塗地;格蘭特將軍因為愛抽煙,所以萬事亨通。由此可證,戀可失,頭可斷,煙不可不抽,凡失戀而不抽煙的人,不是失敗主義者就是“異於禽獸者幾希”的傢夥。
  在我抽到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的時候,忽然茅塞頓開直指本心,心想既然“時不我與”“女人不我與”,何不就此提倡獨身主義?一個人一生中不像培根那樣提倡一陣子獨身主義,就好像維納斯丟了那條胳膊一般。換言之,一個堂堂七尺大丈夫如本文作者者,一定要花他生命一段時間去恨女人恨家庭不可,無金屋可藏、無孺子可教、無臉色可看、無小心可陪。無冤大頭可當……而孑然一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邀遊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縱浪大化以自適其適,這是何等氣魄!何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兒女呢呢喁喁鼻涕眼淚那!
  對!完全原案,我把煙一丟,拍案而起。獨身不但可無妻兒之纍,而且可益壽延年:牛頓沒結婚,可是活了八十歲;康德沒有老婆,活了八十四歲;米開朗基羅打了一輩子光棍,卻享年八十有九,獨身之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寵召”延期,又可兼做偉人,無怪乎老祖宗們要以“君子必慎其獨”來垂訓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這兒,獨身這種壯舉畢竟不是好玩的,偶一不“慎”,就變成了法朗士筆下的法非愚斯,或者變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到頭來還不是功虧一貫!並且,長壽對一個具有白頭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氣的人才有意義,若獨自一人,孤零零的糟老頭子,無老太婆可吵嘴,無小孫子可捶腿,還活那麽久幹嘛?並且,“老而不死謂之賊”,先賢早有明訓,垂暮之年,雖然“戒之在得”,可是孤傢寡人,畢竟形跡可疑,說不定哪天出了什麽盜寶案,受了牽連,落得老扒手之謚號以歿,忝為盛名之纍,那又何苦來?
  由是觀之,獨身雲雲,實乃期期不可之舉,身既不可得而獨,我剛纔的决定衹好不可得而行。於是,我衹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
  煙霧的鐐繞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個沒買到油條的早晨,我傢漂亮的六小姐,帶着惠華醫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滿墻懸挂的羅勃韋納的照片一一摘了下來,然後又一一放好,準備長捐箱底。我當時躬逢其會,看得呆了。因為我久仰羅某人是我傢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星,滿墻他的照片平時連碰都不許我們碰,好在我君子已久,早就不立於“岩墻之下”。故受白眼最少。而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變,令人發指。老太怕有三長兩短,特命我去打聽。追問之下,六小姐纔涕淚橫流曰:“羅勃韋納和那陰險的女明星娜姐麗華今年結婚了,所以我先把照片拿下來,不過我不必燒掉,反正還要離婚的!”
  六小姐的鐵口直斷給了我極大的啓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麽凄慘呢?如果天假以年,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歸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卻巫山的晚霞,哪裏還有雲彩呢?
  哥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兒戀愛,此西土之行徑,未合吾禮義之邦的要求,不宜做此非分之想;我們宋代的大詞人張子野八十五歲還結婚,此種老當益壯的雄風,連李石曾也得合十頂禮,衹要我李敖久而彌篤老而彌堅,不悲觀不早死,何愁不能做白頭新郎白發潘郎?何必像這些青年男士們.棲逞若喪傢之大,或登報自吹、或亂托媒婆、或飛書應徵、或在女生宿舍門前排隊註册、或請報上安琪夫人指點迷津……斯文掃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天厭之!天厭之!
  感慨已定,我决心嚮六小姐看齊,也如法炮製,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遺物一一加封歸檔,並嚮之自矢曰:“任憑弱水三千,我衹取一瓢飲。不能黑發偕少,但願白頭偕老;不能永浴愛河,但願比翼青鳥!”言罷趨出,購書於肆,書名《妾似朝陽又照君》;觀影於街,片名《白發紅顔未了情》;聽白光歌聲於大道,歌名《我等着你回來》。於是歸而大睡,不知東方之既日。
    一九六一年婦女節在臺北“四席小屋”
    (聯合報)副刊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二日
自序
  三四年來,我寫了不少雜文。其中的一部分我收在一塊兒,就是這本《傳統下的獨白》。
  這本書共包括二十篇文字,篇篇都是名副其實的“雜”文,有的談男人的愛情、有的談女人的衣裳、有的談媽媽的夢幻、有的談法律的荒謬、有的談不討老婆的“不亦快哉”……各文的性質雖是雜拌兒,但是貫串這雜拌兒的卻是一點反抗傳統、藐視傳統的態度。
  這種反抗和藐視,對我說來,頗有孤獨之感,所以千言萬語,總覺得是個人的“獨白”。
  在傳統的標準裏,一個反抗和藐視傳統的人,經常被看做是一個不正派的人。經常不為“世儒”們所喜:王充、阮籍、李贄,以及一切被目為放誕任氣議古非今的人物,都不是“世儒”眼中所能容忍的。“世儒”看他們是狂叛,他們也懶得辯,狂叛就狂叛吧!
  通常“世儒”們打擊狂叛的法子總不外是一個公式:
  A(行為不撿)十B(言論不經)=C(大逆不道)
  對A,“世儒”們慣用的帽子是不孝呀、無禮呀、好色呀;對B,慣用的帽子則是思想遊移呀、態度媚外呀、遊戲文章呀、專愛駡人呀。於是,在罪狀畢至之下,C的大帽子便自然戴成了。
  在這裏,我願對“遊戲文章”和“專愛駡人”兩點,做一點說明。談到文章,在明朝有所謂“文章二十五品”之說,其中有“簡古”、“典則”、“諷切”、“刺議”、“瀟灑”等二十五品,我認為在這些“品”中,一項重大的遺漏可說就是“狂叛品”了。狂叛品的文章最大特色是率真與痛快,有了什麽,就說什麽;該怎麽說,就怎麽說。狂叛品的作者深知寫文章的重點是在表達作者的意思,衹要能達意,使讀者痛痛快快地讀下去,“形式”上面的計較,是可以不必的。所以嘻皮笑臉,不失為文章;亦莊亦諧,也不失為巨作。最可恨的是一些淺人們,他們看文章,不看文章的“內容深處”說些什麽或暗示些什麽,卻衹從皮相着眼,看到文章裏一些被視為“不莊重”或“不道德”的字眼或句式便大驚小怪,便草草斷定為不能登大雅之堂,不合“君子水準”,不遵守傳統的“文章規範”,於是便判定這篇文章是“遊戲之作”、是“專愛駡人”,是沒有價值或沒有多大價值的。其實這真是“混球的文章雅馴觀”。我生平最討厭一些偽君子們在文章上裝模作樣忸怩作態,一下筆就好像一腦門子仁義道德之氣充塞於白紙黑字之間,讀其文,似乎走進了孔廟中的大成殿,好像非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番不可;讀過之後,幸運的讀者要昏昏欲睡,不幸的讀者便要吃強胃散,文章也者,寫到他們那種地步,真算罷了!
  十六世紀的唐順之(應德),在他的《與茅鹿門論文書》裏,說明為文的道理極其痛快他主張“文章本色”,要“直抒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傢書,雖或疏鹵,然絶無煙火酸腐習氣,便是宇宙問一樣絶好文字”。這四百年前的老話,豈不值得今天的“能文之士”想一想嗎?
  再版自序
  這本《傳統下的獨白》是九月二十五號出版的。出版後兩個星期,就居然有一次再版的機會,這是很令自己開心的事。
  中國廣播公司對這套《文星叢刊》,曾在三個節目裏予以介紹;另外中國的美人兒劉秀嫚小姐又在專門節目中,訪問了中國的新繆斯餘光中先生,由他代言,對這套叢書做了綜合的解答。
  中國廣播公司對我這本書中的幾段討論愛情觀念的文字特別廣播,教我特別高興。高興之下,忽然想到林語堂博士辦《論語》半月刊時的《論語社同人戒條》第十條——
  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
  於是將此書反復拜讀了一陣,愈讀愈覺得文章好。唯一糟糕的是:尾巴上的那張照片出了紙漏,一位讀者來信說要替我出錢“理發”;又一位朋友說照片那衹左邊的眼睛好像不是我的。好像被“整型”了;又一位大叫道:“嚇!好老呀!又醜!”……對這些“人身攻擊”,我衹想申訴一點,那就是:“我本人實在比我的照片漂亮。”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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