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中国话剧>>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归去来兮 Homeward Bound
  归去来兮
  全剧人物介绍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全剧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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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
  绅——形相:五十多岁,须发微白。身高,相当的健壮。中服西装都穿得够样。
  性格:精明厉害。新旧知识都略有一些,坚信知识即权利。抗战后,颇发财,自视甚高。
  乔
  妻——形相:与乔绅年纪相近,身矮,多病,自号“受气包儿”,样子也真象受气包儿。
  性格:没有什么知识,能力,但厚道可亲。虽乔绅不以之为贤妻,而对子女仍尽良母之责。
  桃 云——乔绅之妾。
  形相:二十七八岁,高大丰美,象一朵有色无香的大花。
  性格:糊涂,庸俗,肉感,但相当的有胆量,最喜参加家庭中的小斗争。
  李
  颜——乔家的长媳。乔绅的长子德山,死于前线,她守节不再嫁,日求报仇之计。
  形相:三十岁左右,中等身量,面无血色。老穿素衣,有阴森之气。
  性格:个性甚强。因为夫报仇之计不成,略患神经病。
  乔仁山——乔绅之次子。
  形相:二十四岁。中等身量,但象还在发育,故显着瘦细无气力。其实他并不弱。
  性格:有理想,多思虑,辨善恶,但缺乏果断与自信,今之“罕默列特”也。
  乔莉香——仁山之妹。
  形相:二十二岁。身量比桃云矮,而美丽过之。好打扮,凡摩登女子所应有的东西,她的身上都有。
  性格:庸俗,心眼不坏,但没有知识。
  吕千秋——五十多岁的老画师,乔绅的老友。
  形相:身短,发尽白,服装虽陋,而飘洒无烟火气。脸瘦而精神高朗。
  性格:富有理想与热情,但昧于实际,故陷于穷困。
  吕以美——千秋之女。千秋幼与乔绅同学,屡因作画向乔绅贷金,以美乃助乔经营商业,以劳力偿父债。
  形相:二十三岁,身量比千秋稍高,不甚美,服装很朴素,但气派正大。
  性格:坚毅,聪明,有理事才。
  丁影秋——乔绅之友。
  形相:三十一二岁,高大壮宽,穿洋服。
  性格:聪明,有时候狡滑,有时候讲义气,而永远有胆子,故足以成为高等流氓。
  茶 房——干净利落的一位茶房,可惜有点势利眼。
  船 夫——四五人,七八人,均可,不便——介绍。
第一幕
  老舍作品集------归去来兮第一幕
  归去来兮
  第一幕
  时 间 香港陷落前。
  地 点 重庆,乔宅书斋内。
  人 物 吕以美 吕千秋 乔莉香 乔 绅 桃 云 丁影秋 乔
  妻 李 颜
  
  〔开幕:吕以美正在乔绅的既是书斋,又是账房里忙着算账,室有二门,一通内院,一通街门。室内别的东西可多可少,只有两件是必不可少的——电话与算盘。噢,还有一件,就是乔家长子的遗像,最好是铅笔或炭画,相当的大,悬在相当明显的地方。吕千秋拿着两幅画,一束鲜花,来看女儿。
  吕以美 (听到了脚步声。一见老人,立刻站起来)爸爸!您?
  吕千秋
  (笑着)我!给你拿来几朵花!看,多么美!闻,(送至她的鼻端)多么香!(自己又闻了闻)
  吕以美 爸爸,您没钱,还干吗买花呢?
  吕千秋
  钱,钱是什么东西?钱美吗?丑恶!拿丑恶的钱能换来一点香美的花,太便宜了!美原是没有价钱的呀!假若我有一座银行,你猜我怎么办,以美?
  吕以美 (笑着)您怎么办?
  吕千秋
  哼,每逢有美丽的小姐来取钱,我就给她一把儿鲜花,(以手中的花比方)对她说:“小姐,把花儿拿回去吧,这里没有钱!”哈哈哈!(把花给了女儿,仍大笑着把自己摔在椅子上,非常得意)
  吕以美
  (插花于瓶,等父亲笑完,啼笑皆非的)唉!爸爸,您还是这样!
  吕千秋
  (又立起来,赶到女儿面前)爸爸当然老是这样!只要上帝还没毁灭了他自己创造的美丽的山川花草,我就不会投降给丑恶!
  吕以美
  对,爸爸,可是——唉!(不忍伤老人的心,故欲语而止)
  吕千秋 怎么啦?我的好姑娘!怎么啦?
  吕以美 (假笑)没什么,爸爸!
  吕千秋
  有什么委屈,告诉爸爸!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儿,我可是个坏爸爸!
  吕以美 您怎么是坏爸爸?您千万别再这么说!
  吕千秋
  哼!有许多人说我坏,就是因为我老追求真与美,而他们喜欢黑暗,丑恶!他们和我说不来,于是就说我不好!(无聊的去看德山的遗像)
  吕以美
  (心中难过,而强开玩笑)爸爸,您要是不再借钱,他们就不说您的坏话了!对不对?
  吕千秋
  他们有钱,我没钱,怎么不可以借来用一用呢?钱又不是什么生命或天才,不能借给别人!
  吕以美
  (惨笑)不过,您借乔家的钱,我的生命可就被押在这儿了。
  吕千秋 怎么,押在这儿了?乔绅他虐待你吗?
  吕以美 别嚷!别嚷!就是作奴隶也没关系!爸爸!
  吕千秋
  我要嚷!我要教乔绅听见!我不过使了他几个臭钱,他敢拿我的女儿当奴隶?太难了!我以为他是我自幼的同学,所以把你托付给他,他就那样对待你?好!好!把他叫出来,我马上还清了他的钱!
  吕以美 爸爸,这是何苦呢,您怎会有钱还账呢?
  吕千秋 我怎么没有钱?(指携来的图画)这不是钱?
  吕以美 乔叔父不要图画!
  吕千秋 他要什么呢,那么?
  吕以美 (沉默了一小会儿)爸爸,您走吧!您在这儿,教我……
  吕千秋
  好,我走,我去想办法,把你赎出来!我唯一的爱女给人家作奴隶?我的心要碎了!
  吕以美
  爸爸!这点事没关系!您要是这么生着气走了,岂不教我更难过!
  吕千秋
  (已要走,又停住)好孩子!爸爸委屈了你!对不起你!(又看见了那张画像)啊,我还有个主意!看见这张画像没有?
  吕以美 (点头)
  吕千秋
  德山为国家,把血流在了前线。看,他们就弄这么张恶劣无比的破画纪念他!(发怒)他们还有心肝没有呢?怪不得他们拿你当奴隶,他们连自己的光荣的儿子还这样对待,何况对你呢?哈,简直是跟死人开玩笑!(要取下画像)
  吕以美 (过去拦阻)要干吗?爸爸!
  吕千秋
  把它撕碎,我去另画一幅!德山活着的时候,对我老是那么亲热,不叫伯伯不说话。现在,我一闭眼,就还能看见他,英俊的,活泼的,含笑的,立在我的面前。我去画,画出这个英雄的面貌,与他的精神。他的精神将永垂不朽,我的画也要成为不朽的杰作!去,跟乔绅要两千块钱,我好买材料作画。画完了,我把杰作送给他,他把我的账一笔勾销。这还不公平吗?
  吕以美
  爸爸,乔叔叔不懂艺术,决不会拿出钱来,也不会勾了您的账!
  吕千秋 怎么?一个人可以不懂艺术?难道他是一头牛?
  乔莉香 (轻快的上来)谁是一头牛,吕伯伯?
  吕千秋 我说的是……
  吕以美 (抢着说)莉香,起这么早,要上哪儿?
  乔莉香 你难道忘了?
  吕以美 对呀!你接二哥去?
  吕千秋 怎么?仁山今天回来?仁山今天回来?
  乔莉香 坐飞机回来,我去接他。
  吕以美 就该去了吧?
  乔莉香
  不忙,丁影秋用汽车来接我。汽车,大概有两三分钟就走到飞机场啦。爸爸真别扭,老不买一部汽车。吕伯伯,您看我坐在汽车里,够漂亮不够漂亮?
  吕千秋 漂亮!够!
  乔莉香 既是漂亮,您怎么老不给我画个像呢?
  吕千秋 要画像,我给他(指遗像)画。你,你……
  乔莉香 我怎样?
  吕千秋 漂亮不就是美,我的小姐!
  乔莉香
  怪不得爸爸看不起你!我不美,你的女儿美,是不是?我有一群男朋友,她一个也没有!
  吕千秋
  我的女儿虽然不象你这么漂亮,可是比你多着点内心之美!我的小姐!
  吕以美 爸爸,何必呢!
  乔莉香 哼,内心之美大概就是白在我们这儿吃饭吧!
  吕千秋 啊,啊,噢!以美,咱们走!
  吕以美 上哪儿?
  吕千秋
  跟我走!我不能教我的女儿在这里受侮辱!(扯美走。电话铃响)
  乔莉香 哈,哈,哈!吕伯父,您真好玩!
  吕以美 (接电话)啊,我看一看。(到门口)乔叔叔,电话!
  吕千秋 以美,我们走!
  乔 绅 (轻轻的上来)你们上哪儿?
  乔莉香
  吕伯伯大概发了财,要把以美带走,不再白吃咱们的饭了。
  吕千秋 乔绅,你是我的老朋友,怎可以——
  乔 绅
  等等,我先接电话。(接电话)喂,对了,是我……一批文具?买,买!见东西就买,就是一批棺材也买,听见没有?……好,我马上来。(向吕,假意和善的)吕大哥,你看错了人,我怎能——
  吕千秋 我想你也不敢欺负以美!
  乔 绅 不是不敢,是不会!
  吕千秋 (愧悔的)那么,是我太冒失了?
  乔 绅
  咱们俩的事,总是你错的时候多。你是老小孩子,大哥!去看看你的弟妹,她有点不舒服。我得跟以美商议点事。
  吕千秋
  老弟,你说对了,我“是”老小孩子!一个艺术家,带着赤子之心而来,带着赤子之心而去。尽管霜雪盖满了头,我的心永远是一朵香美的春花!好,我看看弟妹去。(下)
  乔 绅 (等吕老人出去)以美!
  吕以美 怎样?叔父!
  乔 绅
  (严厉的)怎样?给我算账!别以为我对你父亲客气,你就可以怠工!我给你饭吃,为的是给我算账,不为别的!
  吕以美 (冷笑着)好!(归原位算账)
  桃 云 (在室外喊)莉香!莉香!(进来)走啦!
  乔莉香
  “我”跟丁影秋借的车,你又必得揩油!(外面汽车响)影秋来了!爸爸,您去不去?
  乔 绅 我没工夫去接一个废物!
  乔莉香 我代表你去好啦!
  桃 云 你去,我就不去了!
  乔 绅 都去!都去!不要捣乱!
  桃 云 给点钱,快!
  乔 绅 以美,给她们每人一百,上账!
  吕以美 (不语,递给她们每人一张钞票)
  桃 云 (齐把钞票扔在地上)一百!
  乔莉香 (齐把钞票扔在地上)一百!
  丁影秋 (匆忙的上来)乔老伯!
  桃 云 (匆忙的拾起票子)
  乔莉香 (匆忙的拾起票子)
  丁影秋 莉香小姐,二太太,吕小姐!我们走吧?伯父去不去?
  乔 绅 还有别的事,不去!影秋,昨天那张汇票拿到没有?
  丁影秋 拿到了。
  乔 绅 登记过的?
  丁影秋 当然是,老伯!
  乔 绅 你带着哪吗?
  桃 云
  走吧!老弄钱,老弄钱,弄来钱可又不花,买汽车都不肯买!
  乔 绅 不要插嘴!
  丁影秋 我没带着。我打算全换上港币,用起来岂不更方便?
  乔 绅 有吗?
  丁影秋
  布鲁摩里克(把外国姓名说得分外象中国的)有五千,乔治马鹿有几千,我都可以去接头!
  乔莉香 走不走啊?
  乔 绅 等我把事情说完!影秋,赶紧去办!弄外汇非闪击战不可!
  丁影秋
  我办事向来心急手快!眼尖,耳灵,心稳,手快,四大秘诀!
  乔莉香 走吧!走吧!
  丁影秋 伯父,我先把她们送到飞机场,回来再详细说咱们的事。
  乔莉香 爸爸不去?
  乔 绅
  (摇头。丁,云,香下)影秋是个好小子!唉,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岂不省了心!(对长子遗像)这哪里是儿子,分明是冤孽。(向以美)你可以休息几分钟了!
  吕以美 (不卑不亢的)好。(把笔放下,要走)
  乔 绅 坐下,有话跟你说。
  吕以美 好。
  乔 绅 你知道我的大儿子死在了前线?
  吕以美 知道。
  乔 绅
  什么地方不好死,单单要死在前线?把我要气死!二孩子今天回来,他虽然没死,可是跟死人也差不多!以美,你得帮助我,你能作事!
  吕以美 我这不是帮助您了吗?
  乔 绅 还不够!
  吕以美 要怎样呢?叔父!
  乔 绅 嫁给我的二孩子仁山!
  吕以美 嫁……
  乔 绅 听我说!
  吕以美 婚姻岂是……
  乔 绅
  听我——说!你爸爸没出息,跟我借过许多钱,把钱拿去,他也许是画了画,也许是喝了酒,谁知道。
  吕以美 爸爸是艺术家。
  乔 绅 我没有养活他的义务,不管他是艺术家,还是什么家!
  吕以美 可是爸爸也并没有白用了您的钱?
  乔 绅 怎么?他还过我一个铜板没有?
  吕以美
  他老人家虽然没有还过钱,我可是在这里用努力替他还账;我有挣饭吃的本事。所以不肯离开这里的原因,是我怕伤了爸爸的心,他拿您当作一个真朋友看的,所以我宁肯受点委屈,也不愿教他得罪了老朋友。要不然的话,早就——
  乔 绅
  远走高飞了!好!以美你有胆气,敢跟我这么硬顶!我喜欢这样硬碰硬的人!因此,我更得教你和仁山结婚了!你看,仁山是个废物,不能帮助我。假若你和他结了婚,有你帮助我,领导他,我的事业才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不敢十分信任外人,所以你必须变作我的儿媳妇。你们俩结了婚,我有了帮手,你有了出路,仁山有了贤内助,你爸爸的债也就可以勾了!
  吕以美
  叔父,现在我在这里作事算是还本,将来作您的媳妇算是利息,是不是?
  乔 绅
  你要那么说,也无所不可!借钱就得拿利息,古今一理!你要知道,我会疼爱你,也会恨你。你服从我呢,我会拿你当作亲女儿似的对待,你反抗我呢,我有法惩治你!我是个爽快人,有什么说什么!
  吕以美 怎么惩治我,可以听听吗?叔父!
  乔 绅
  现在不必细说。大概的说吧,我会教你的爸爸伤心。你很孝顺他,我知道。说也奇怪,我是个好爸爸,而儿女们不孝,千秋是个坏爸爸,而偏有这么个孝女。不晓得老天爷是怎安排的!好吧,你若是尽孝,要不伤了你爸爸的心,请你慢慢想一想吧,是嫁给仁山好呢?还是反抗我好?我静候你的答复!
  吕以美 我不能——
  乔 绅
  先不忙!想想再答复我!我还出去有事,你慢慢算账吧,有事,叫四一四五九,就能找到我。看住电话,任何一个小消息也得马上报告我!(下)
  吕以美 (要掩面而泣,可是搓一搓手,仰面冷笑了两声)
  吕千秋
  (轻轻的进来)他们都走了吗?(没有回答。向外面)来吧,弟妹,他们都走啦!
  乔 妻
  (轻轻的进来)都走啦!有他们在这里,我简直的不敢进来!大家都讨厌我!
  吕以美 婶母,今天好点吗?
  乔 妻
  我哪有什么病呀,都是他们气的,气得我吃不下饭去!老头子,自从娶了那个妖精小老婆,把我看成眼中钉。大儿子,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一念道他,大家就讨厌我!媳妇呢,疯疯癫癫,连句知心话儿也不会说了。女儿,连女儿都看不起我,老怨我没有胆子跟桃云那个妖精吵架!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可是我又不肯把自己弄死,我还得照应着我的二孩子呢!
  吕千秋
  弟妹,不用伤心!仁山是个好孩子,必定会孝顺你。不仅孝顺你,我相信他还要帮助我!你看,弟妹,我第一要给德山画个像,然后我想画八大幅或十大幅正气歌,我已经用心的读了关于文文山的一切记载,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两种作品,都要成为杰作,画完,我再死,也就可以瞑目了!我没有能力去打仗,可是我能把抗战的精神和民族的正气,用我的心血画出来,永垂不朽!
  吕以美 爸爸,希望可是时常带来失望啊!
  吕千秋 你看我不过说说而已,没有钱买材料,是不是?
  吕以美 东西太贵了!
  乔 妻 连鸡蛋都卖好几毛钱一个了!
  吕千秋
  没关系!仁山回来一定会帮助我!他这个孩子,有聪明,有理想,是不是,弟妹?
  乔 妻
  他聪明,不错,可是,吕大哥,他太软,太软,活象个大姑娘!刚才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能死,还得照应着他呢。我照应他,就是他帮助不了我,或者帮助不了你,大哥。
  吕千秋
  那,我也还有办法,我会拿着以前画的小画,沿街去卖,卖了小的旧的,得到钱,再画大的新的。
  吕以美
  爸爸,别再说了!您拿着草标,沿街去卖画?我的心要碎了!
  吕千秋
  那难道可耻?我的作品,我自己去卖,卖给那真爱艺术而没有多少钱的人,难道可耻?
  吕以美 不是可耻,不是可耻!是,是——
  吕千秋 是什么?
  吕以美
  我,我说不上来!我很难过!婶母,您看怎办呢?我是个没有娘的孩子,睁开眼,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位老父亲,我能看着他沿街去卖画?我有本事,我能养活着他,可是养活他老人家,就没法还乔叔父的债,况且,爸爸也不许我离开这里,他说把我放在这里最放心,怎么办呢?
  乔 妻 我那个老头子就认识钱,不认识别的。
  吕以美
  婶母,我硬离开这里,去挣钱养活父亲。等父亲画成了他的杰作,卖出去,再还乔叔叔的钱,好不好?
  吕千秋
  以美,谢谢你的孝心!可是你还没认清楚了我,我的杰作是为卖钱的吗?画好了我的八大幅或十大幅正气歌,我要献给国家,你看,我要开个展览会,摆上鲜花,预备下香茶鲜果,招待客人们,然后,我把画儿分文不取的献给政府。含着泪,我看着我的正气歌入了国家的艺术宝库;叹一口气,我便死而无憾了!
  吕以美 爸爸,您太理想了!
  吕千秋 没有理想,还有什么艺术,我的好姑娘!
  乔 妻 以美,我出个主意,你愿意听不愿意听?
  吕以美 您的话,我当然愿意听。
  乔 妻 我想呵,吕大哥,以美,顶好是咱们作亲?
  吕以美 啊?
  吕千秋 啊?
  乔 妻 我是说呀,以美和仁山订婚。大哥你看怎样?
  吕千秋 儿女们的事顶好由儿女们自己管,弟妹!
  吕以美 婶母,是不是乔叔叔跟您商议过?
  乔 妻 没有。他已对你讲过?
  吕以美 讲过了。
  乔 妻
  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仿佛不算人!可是也好,要是我先提出来,他还许故意的反对呢!以美,你怎么对他说的?
  吕以美 我还没有答复。
  乔 妻 你“要”怎样回答呢?
  吕以美 很难说。
  乔 妻 以美,你可怜可怜我,答应了吧!
  吕千秋 弟妹,婚事不好勉强吧?
  乔 妻
  你看,吕大哥,以美要是作了我的媳妇,连你不也就有了办法。
  吕千秋
  什么?弟妹,你以为我可以卖了我的女儿吗?我的作品,我的女儿,都不是卖钱的!你们这里为什么不用钞票糊上墙壁?为什么不用洋钱作桌上的摆设?好表示你们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字,钱!走,以美,躲开这里,要不然你也就教钱给迷住了!
  乔 妻 大哥!大哥!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听我说呀!
  吕以美
  爸爸,怎么好跟婶母动气呢?婶母待我真象个亲生女儿似的!
  乔 妻
  好孩子,以美,你有良心!大哥,你看,我在这里简直是个受气包儿,我就盼仁山回来,好歹的给我争口气。可是仁山太老实,说不定会跟我一样的受气。以美呢,有聪明,有胆量,有才干。她要是帮助仁山,仁山也就有了胆量,有了办法。仁山有了办法,我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就可以放心了!以美,你答应了吧!给我点希望!
  吕千秋 嗯!这倒还象话!
  乔 妻 那么大哥你愿意了?
  吕千秋
  我愿意不愿意,与以美元关。她有她的生命,她有她的自由。谁也不能替一朵花决定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落;我的女儿就是一朵花,她会为自己作最好的打算。
  乔 妻 以美,你说句痛快话吧,教我喜欢喜欢!
  吕以美 我很为难,婶母!
  乔 妻 你不给我一点希望?
  吕以美 我真为难!
  吕千秋
  算了,算了,弟妹!我就怕看大家愁眉苦眼的为难!人生还不够痛苦的吗?何必再自寻苦恼呢?你得跟我学,弟妹,我心里刚要一发愁,就马上到江边,或半山上,去看那有催眠力的绿波;或者听听鸟儿们唱着上帝编的歌儿!
  乔 妻 以美,你为难,到底有什么难处呢?对我说说!
  吕以美 婶母,二哥是个漂亮的青年,还愁找不到好太太?
  乔 妻
  我就怕他自己弄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他爸爸不喜爱他,再添上个不能体贴他的女人,他怎么受得了呢?我的大孩子已经死了,只剩下二孩子这么一条根,教我怎能不关心呢?以美,好孩子,答应我!我,我,要给你跪下了!
  吕以美 婶母,您这是怎么啦?
  吕千秋
  我受不了这个!我的心已经结成了个解不开的疙瘩!我走啦!
  乔 妻
  别走,大哥!你难道不愿意看看仁山吗?你不是最喜欢他吗?
  吕千秋
  (想了想)好,我不走,我等着他!我跟他谈一谈作正气歌的计划,他一定会帮助我!他是个好孩子!(外面有脚步声)
  乔 妻 以美,看看是谁?是不是你叔父回来了?
  吕以美 (去看)
  吕千秋 弟妹,为什么这样怕他呢?你是他的太太!
  乔 妻
  可怕!可怕!他要是跟我大吵大闹倒还好办。他只是不理我。偶尔的对我说一句话,又是那么客气,客气得可怕!对他看不起的人,他会客气;对他看得起的人,反倒硬碰硬;我知道他的脾气。我怕他,怕他的冷淡和客气!
  吕以美 (回来)是大嫂在外面来回的走呢。
  乔 妻 叫她进来呀!可怜的孩子!
  吕以美 大嫂不敢进来,怕那个!(指遗像)
  吕千秋 怕它干什么?好,我把它撕了,另画一张!
  吕以美 (拦阻)您还是先画好,再撕它吧!
  乔 妻
  (自己去叫)好孩子,来吧!吕伯伯在这儿哪,说会儿话来!
  李 颜 (带着一股阴森之气,慢慢的进来)
  乔 妻
  (象拉小娃娃似的拉住李的手)你的手怎这么凉啊!来,好孩子,跟我们说说话儿!
  李 颜 (坐在婆母的旁边)吕伯伯您好啊?还常画画吧?
  吕千秋
  我好,还常画画!我和图画就象身体与灵魂,永远不能分开!
  李颜妈
  您看,我还是很明白不是?我还记得吕伯伯是画家,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对吗?
  乔 妻
  (给媳妇整理头发)听他们瞎说干什么!你是好孩子,妈妈疼你!(电话铃响)
  李 颜 是我的电话吧?(要起来,被母拉住)
  吕以美
  (接电话)乔宅。华昌公司?乔先生不在,请叫四一四五九!好!
  李 颜
  老是公司!(挣脱开手,很快的走到遗像前)我不敢看你!不敢看你!可是又非看你不可!我老以为你能有个消息,我到处去打听,老听着电话,可是电话老是什么公司来的!
  乔 妻 好媳妇,来,跟妈妈在这儿好好的坐一会儿!
  李 颜
  吕伯伯,他(指像)死啦!我天天梦见他。在梦里,他老是笑着,就象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的时候,那么笑着。所以我老以为他还没死,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呢。可是,一看到这张画像,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死了。您看,这个像,没有一丝的笑容,没有一点儿活气。“死”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多么可怕!一看见它我就发抖!
  吕千秋
  我去画!我去画!我会画出他的笑容,因为我还记得,一闭眼就能看见。我会教你从他的遗像上,看出他的光荣,壮烈;他的笑容将好象一股温泉,流入你的心中,使你感到温暖!
  李 颜 伯父,您说的是真话吗?
  吕千秋 当然是真话!
  李 颜
  (从指上拿下戒指来)给您!给您!这是德山给我的订婚戒指。您拿去变卖几个钱,买点材料,好画他的像。真的,我宁可死了,也不肯舍掉这个戒指!可是,您说,您会画出他的笑容,会把他画活了,我就可以牺牲了!
  吕以美 (急切的)爸爸,不能要那个戒指!
  吕千秋
  (似怒非怒的)以美,怎么这样看不起爸爸呢,我能要她的戒指吗?颜,你戴上它!我有办法:会找到材料,画他的像!
  李 颜 吕伯伯,可不能骗我呀!
  乔 妻 媳妇,只要你说一声,妈妈会帮助你!
  吕千秋 放心吧,我怎会骗你呢?
  李 颜 吕伯伯,您不知道,世上尽是骗人的!
  吕千秋 谁?他们骗过你吗?告诉给伯伯!
  李 颜 骗我,骗我,不止一次两次了!
  乔 妻 媳妇,来,坐一坐吧!反正我们这三个人不会骗你!
  李 颜
  他们骗我,老说报仇雪恨!可是自从我的丈夫死后,我在家里家外到处去找,我的鞋破了,腿酸了,眼花了,心裂了,并没找到报仇的人!按理说,死的是乔家的人,乔家人就应当先去报仇。可是,父亲,妹妹,姨太太,连说都不准我说。(电话铃响)听,又是电话。
  吕以美
  (接电话)喂,乔宅。大江实业公司?请叫四一四五九,就找到乔先生了,是的。
  李 颜
  又是公司,又是弄钱。好象钞票可以代替儿子!妈,我还是到街上去找吧,这里找不到报仇的人!
  乔 妻 好孩子,来坐一会儿!听妈妈的话,不要又出去乱跑!
  吕千秋 (长叹)
  李 颜
  他们才疯了呢!放着大仇不报,一天到晚只管弄钱,反倒说我有神经病!可笑!可笑!(想笑而笑不出)妈!妈!
  乔 妻 怎么样,孩子?
  李 颜 吕伯伯!
  吕千秋 啊!
  李 颜
  伯伯别耻笑我呀!您看,我想笑两声,可是笑不出来!我真是疯了吧?怎么不会笑了呢?
  吕千秋 我,我……(泪欲下)
  乔 妻 好孩子!咱们,咱们,都痛哭一场吧!(泣)
  吕以美 (过来劝慰)婶母,大嫂,别这么伤心啊!
  李 颜
  你不伤心,你好,你成天的帮他们算账数钱!不要挨我,你的手上全是钱锈!臭!臭!
  吕以美 我……(找不到话)
  吕千秋
  以美,不准说什么!坐下去!(向李)好孩子,不用跟以美生气;来,把心中的委屈都告诉给我!
  李 颜 伯伯,您不愿去报仇,我也不怨您,您上了年纪!
  吕千秋 我可是会画像啊。
  李 颜
  对了!您画好,我就成天成夜的抱着它,象抱着一个可爱的小胖娃娃似的!(有飞机声)
  吕千秋 以美,听听,是邮航飞机的声音不是?
  吕以美 是,爸爸。
  乔 妻
  噢,我的二孩子回来了!(到窗前去叫)仁山!仁山!快来呀!快来呀!
  李 颜 (拉住母)二弟仁山回来了!
  乔 妻 我的二孩子回来了!
  李 颜
  吕伯伯,我又会笑了!您听,哈,哈,哈。仁山二弟回来,就有了报仇的人!他会,一定会。给他哥哥报仇!日本鬼子不能白白的杀了我的丈夫,我们有人去报仇!
  乔 妻
  孩子,好孩子,听妈妈说!你可千万别逼二弟去报仇啊!听见了没有?
  李 颜 怎么?
  乔 妻
  大孩子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仁山一个孩子了,他要是再……你想想!你是好孩子,明白孩子呀!
  李 颜 那么仇就不报了?
  乔 妻 我不管那个,我只知道要我的儿子!
  李 颜 吕伯伯,您怎么说?
  吕千秋 我?我无话可说!
  乔 妻
  孩子,听我讲!你看,你没有小孩儿。你二弟回来,咱们赶紧给他办喜事,得了小孩,好继续香烟哪!你要好好的听我的话。你想,我还得托你劝一劝以美呢!
  吕以美 婶母!
  乔 妻
  听我说,以美!(对李)你看,要是以美肯和仁山结婚,够多么好!你有了好妯娌,我有你们两个好媳妇,仁山有了好伴儿,吕伯伯有了好女婿,多么好呢!
  李 颜 (轻蔑的)您想得很好!很——好!(忽然大怒)我走了!
  吕千秋 上哪儿?难道你不愿看看仁山?
  李 颜
  我去找报仇的人!我的丈夫天天在我的耳旁催我:“你爱过我吗?你的爱情不是欺骗吗?怎么不去报仇呢?”我走啦!
  乔 妻 好孩子,别走!
  李 颜
  我不能坐在这儿,等待着一个不给哥哥报仇去的弟弟!(含怒而去)
  乔 妻 你回来!
  吕千秋 你回来!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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