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中国话剧>> 曹禺 Cao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桥
  作者:曹禺
  第1幕
  第2幕
第1幕
桥 第1幕
  桥(多幕剧,只发表两幕)
  结我自由去认识,去想,
  去信仰,
  并且本着良心,自由地去讲,
  关于一切其他的自由。
  ——弥而顿
  人物表
  沈蛰夫——四十九岁,懋华钢铁公司总经理。
  沈承灿——其子,二十七岁,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年六十八。
  凌光斗——六十四岁,懋华钢铁公司创办人,前任董事长。
  易范奇——三十六岁,懋华钢铁公司协理。
  何湘如——五十一岁,懋华钢铁公司的现任董事长。
  卢仲由——何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
  王主任——何的组织中一个主任,四十左右。
  杨味斋——地主,懋华钢铁公司的新进董事,三十七岁。
  吴天长——山东人,四十二岁,慰华钢铁公司炼铁厂主任。
  古恭宪——广东人,懋华钢铁公司轧钢厂厂长,四十五岁。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四十许。
  刘玉山——工务处处长,三十六岁。
  蔡世安——机电厂厂长,四十七岁。
  余涤凡——总务处处长,四十四岁。
  廖再兴——三十六岁,事务员。
  颜起——二十四岁,炼钢厂吹钢组组长。
  田启贤——二十三岁,工务员。
  王振洪——三十上下,化验员。吹钢工人。
  乔兴福——钳工。
  刘宗秀——机工。
  刘海青——本地小工。
  李大夫——四十上下,外科名医。
  归容熙——二十二岁,沈承灿之妻。
  梁爱米——二十六岁的女性。
  杂役,小工等。
  
  第一幕
  抗战中后方的某大城,是一个畅通公路和船只的水陆码头。离城约三十华里,沿着××江畔,懋华钢铁公司在依山临水,斜通公路的地点,选择了一片广阔的田间,平基盖屋,逐步建起厂房,堆栈,道路,桥梁,轨道,沟渠,水塔,烟囱,以及宿舍,村落,码头和办公楼。
  这儿原是有山有水的农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缓,环境旷朗而恬静。现在即便这个乌烟混浊的钢铁厂崛起其中,占了近千亩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内外还有些小土庙、碉堡、茅屋、古树,终日不慌不忙旋转的大水车和地主整齐的宅子。山半腰的风景更幽美,丛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处,一两所红瓦灰墙色调极新的西式别墅,杂莳着花草,点缀在其中。
  七月半,正酷热的天气,在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厅里,空气沉肃郁闷。门外走廊上的绿竹帘卷上一半,阳光逼人,投在过道的花砖上又反射进来。会议厅的双门开着一扇,从门内望出,看见草坪,烟囱,机厂,和远处的山。
  以及别墅,都如笼罩在郁热的白色氤氲里。廊外的洋槐树叶一动不动,更叫人感到没有一丝风的窒闷,蝉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码头的上游远远有一缕烟淡淡飘散。
  好久,那个黑点似的班轮才放出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了这夏日的沉寂。
  厅内布置简朴肃穆,墙壁深灰色,擦得很洁净的光漆地板,把家具和桌椅的腿都反影下来。屋子大,墙高,是位置在办公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杂之声稍远,更显寂静。
  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
  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 (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
  蔡世安 (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
  刘玉山 (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手持电话耳机。
  余涤凡 (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嗯,请王主任说话……
  〔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
  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
  姚国栋 (戴上帽子)好,——那,——
  蔡世安 (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
  姚国栋 (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
  刘玉山 (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
  吴天长 (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生——
  余涤凡 (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大家面面相觑)
  吴天长 (不满地)至少还有半点钟!
  姚国栋 (无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 (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机电厂停了好久,现在技工不够,似乎——
  刘玉山是,(也卷好摊在书拒上的蓝图)顺路到我们工务处谈谈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国栋 (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余处长。
  余涤凡 (摸起小圆桌上的一张便条在看,抬头,笑着)不,姚厂长。白白劳了诸位辛苦一趟。一会儿请诸位先生,在公司会客厅聚齐,此地太热,太挤。已经走了那十几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国栋
  蔡世安 (同时)嗯——好——好——再见。
  刘玉山
  〔沉静的下午,远远由公司码头上,忽然荡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
  姚国栋 (有些踌躇)别是他忽然坐轮船来了。
  余涤凡 (带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这还是那条专轮。
  刘玉山 (烦躁不耐)是虎头秘书坐来的!
  吴天长 (对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轮船也等得不耐烦了。(回身向窗外看)
  〔蔡、刘由双门下。
  姚国栋怎么样,老吴,还不走?
  吴天长 (大眼一瞪)我?(脖颈子一挺)我还要等!(清脆响亮)这叫“来了车子不上”,我等上瘾啦!
  姚国栋 (一笑)那你就等吧。
  〔姚刚从双门向廊子迈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转身跑来。
  姚国栋 (小胖手又抵住嘴唇,严重警告)来了,来了,来了!
  吴天长 (愕然)谁?
  姚国栋 (又回头望一下,低声自语)来了,来了!
  吴天长谁呀?
  姚国栋 (一脸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轻声)“古广东”,“古广东”来了。
  〔刚一回头,古恭完气冲冲地走进来。
  〔古恭宪,广东人,是公司轧钢厂厂长,学识造诣很深,战前在欧洲儿个钢铁厂当过工程师,抗战后一年,才由沈总经理延聘回国。他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幼时把他送回中国读过书。不久,他就到欧洲深造,多半时间留在德国,以后很少与国内工业有实际接触,应聘之后,他把太太“装”——按照他的话——到美国,孑然一身,来到后方。
  在此地他无亲无故,整天是工作,试验,书本,发脾气,很少与人来往。他的秉性倒是爽快,率真,甚至于简单,却也实在古怪,固执,急躁。见解偏,对祖国的人情世故又十分隔阂,所以时常与同事们冲突,而自己毫无所觉。初来时员工们完全把他当做洋人看,这使他非常气恼。于是苦学国语,几乎废寝忘餐,半年后,等到国语教师走了,他张开嘴,还是一口广东官话。然而他已经诩诩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见人就讲。
  〔他年约四十余,壮实有力,黑中透紫的脸,厚嘴唇,扁鼻子,双目凹进,炯炯有神,时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直僵僵地取下来,铁灰色的头发粘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古恭宪 (进门就瞥见姚,依然虎起脸)姚先生!
  姚国栋 (善观风色)古厂长,再见!
  〔姚把革帽一扬,肥胖的屁股向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余涤凡(摊开笑脸)古厂长,怎么这么晚才来,通知送到了吧?
  古恭宪 (十分气愤,一概不理,此时一口广东官话说的分外吃力)余处长,我刚要找你谈一谈。
  余涤凡 (温文有礼)好。
  古恭宪 (劈头一句)我们公司“是”(读若“系”,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余涤凡 (摸不着头脑)是,是。
  古恭宪 (暴雨点似地一气泻下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又要出钢?
  余涤凡 (虚弱地)是——是。
  吉恭宪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轧钢轨?
  余涤凡嗯嗯。
  古恭宪修铁路?
  余涤凡嗯。
  古恭宪我们是不是要听政府的号令,增加生产?
  索涤凡 (益发莫明其妙,满嘴)哦,哦——当然,当然当然。
  古恭宪 (一顿)好,今天贝氏麦炉要出钢,我们轧钢厂正忙得要“死”(滇若洗),要死!可是——(实在恼怒,霍地一转身。对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吴天长,没头没脑地)哦,Damna
  -tion!吴先生,哪里来的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吴天长 (敛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么知道?
  古恭宪 (倒拿着烟斗,在空中乱晃)余处长,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软木帽敲得山响)男男女女。在我厂里穿来穿去,抽纸烟,乱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叽哩瓜啦,叽哩瓜啦!
  吴天长 (眼一转)是不是里面男的都有点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宪 (逼视)你认得?
  吴天长 (摇摇头)我不认识,我想余处长——
  余涤凡这大概是何董事长专轮里面的客人。
  古恭宪 (一愣)董事长?
  余涤凡不过我可是派了赵科长领着他们参观的。
  古恭宪 (诧异)参观,他们参观?瞪他们,他们也不走。一个小狗熊拿着Stick指指点点,就把我的汽压表点断了。余处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不成,这不成,这不成。董事长,牛长,马长都不成!你们出资本,我办厂,可是这厂不是个玩意,不是个动物园,不是个马戏班子。
  余涤凡 (圆滑)古厂长,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总叫你满意,一定叫你满意,再见,古厂长。
  〔余处长依然谦和有礼地弯一弯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宪 (连叫)余处长,余处氏!
  吴天长算了吧!
  古恭宪 (摇头)吴工程师,这个人我不欢喜。滑头!办总务的都是滑头。
  吴天长 (诚诚恳恳)古厂长,你在中国的日子少,你还是个外国脾气。你不懂应付这一批特种国难商人多么麻烦。
  古恭宪 (不了解)那么总经理为什么要招待他们?
  吴天长咦,他们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东,老远地来了,你不理成么?
  古恭宪 (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软木帽就走,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 (晓得他又去发牢骚)怎么?
  古恭宪我要跟他谈谈,我的邻居(咬着嘴唇)那个坏东西!请他搬家!
  吴天长哦——(心眼儿一转)他不在。(挑问)怎么,杨味斋又偷轧钢厂的电啦?
  古恭宪 (忍不下说)嗯。(说了就走,刚迈了一步,想想着实气恼,忽然用烟斗指着吴天长的脸,痛骂起来)吴工程师,杨味斋是,是个大“衰仔”(坏蛋的意思)!上次我把他的电线剪断,今天他居然公开派人来接我厂里的电,我说“不成”!他派来的人说“现在杨委员是公司的董事”!我说“董事更要要守公司的规矩,董事偷电就更不成”!他派来的人还要接,武力要接,(指手划脚,愈说愈气,“官话”于是更说得结结巴巴)我就叫小工去打,我对他说:“他晓得不晓得?你的老爷,我们公司都讨厌,我们都叫他是眼,眼,吴天长(笑着接下)眼——中——钉。
  古恭宪 (很感激的眼色,慢慢咬准了自命国语发音的三个字)嗯,眼——中——钉。(很得意地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憨笑)对不对,吴先生?哎,我四十二岁,才学国语,这一次我说得不错吧。
  吴天长 (只好敷衍)说得好,说得好!那么后来呢?
  古恭宪 (一变又是怒目金刚〕后来!后来我就不说话,我就拿起拳头在他面前……
  吴天长 (大吃一惊)你动手啦?
  古恭宪 (气呼呼地)没有,我的拳头拿出来,他就跑了。
  吴天长 (警告)喂,古博士,你这样子不成噢。杨味斋尽管是“眼中钉”,可你不能当着他讲,你不能当他的下人,说他是“眼中钉”。
  古恭宪 (凹陷的眼睛在乱草似的浓眉下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说搬,说搬,总是不搬,个个衰仔!(这个坏蛋的意思)房子塞在我轧钢厂的门口,无论哪个,一进公司,就望见这所怪房子,老房子,倒霉房子,刚刚插在当中,这不是眼中钉是什么?
  吴天长 (半讥讽地)公司开厂,杨味斋总说他是个大功臣嚷。
  古恭宪 (翻着白眼)他是什么功臣?
  吴天长大前年公司建厂买地,老百姓怕上当不肯卖,地方上的人有了他出来才肯卖的噢。
  古恭宪他没有赚钱?
  吴天长 (耐性解释)你不懂,古博士,在后方买地,大地主赚钱,公司还得领他的情的噢。
  吉恭宪 (脑中不装这些复杂的道理)总之是没有道理!我们还是要请他走路,搬家。
  吴天长 (沉思)现在的情形,我怕更难。
  古恭宪 (愕然)为什么?为什么?
  吴天长你不知道董事长换了?
  古恭宪我晓得。
  吴天长凌老先生辞了职,“人可”先生上台了。
  古恭宪 “人可”是哪个?
  吴天长 (笑起来)“人可”就是人可,人可就是何,何先生,现在的何董事长。
  古恭宪 (拿出自己的逻辑)那有什么要紧。无论哪个当董事长,就要出资本,我们就买原料,画图样,出钢,增加生产。
  吴天长 (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古先生。我听见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叫,(低声)现在总经理也要辞职古恭宪(惊愕)哪个说的?
  吴天长我说的。
  古恭宪 (愣了一下,突然大叫)那不成!那不成!那绝对不成。总经理辞职,我也要辞职;他走,我也走。全公司只有他是个好人,他是我的好朋友,好上司,那我一定回到美国,找我的老婆去,这个钢铁公司是办不好的,没有好人,工业是办不好的。(忽然严肃)吴先生,你的话靠得住?不是谣言?
  吴天长 (压住刍己的苦恼)总经理大概正在(指着)办公室跟凌老先生商量这件事呢。
  古恭宪 (不由望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严重地)哦!(忽然想起)那,吴先生,你方才为什么骗我说总经理不在?
  吴天长 (一时愣住)我,……我,……(老实讲出)你想想,这个时候,你还拿什么“眼中钉”偷电,房子,这种事情麻烦他做什么?
  古恭宪 (想想)嗯,嗯,也有道理。(徘徊两步,猝然又走向办公室)不,我得找他!
  吴天长 (想不到)干什么?
  古恭宪 (直截了当)跟他谈,我要劝他!
  吴天长 (拦住)古先生,这不可以,我认为这个时候你——
  古恭宪 (固执)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
  〔此时沈承灿上。
  〔沈承灿,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廿六岁,中等身材,长脸大眼,肤色红润,颧骨略嫌凸突,其余一切,都很匀称,体格健壮,言语举止,都使入觉得这是一个生命力非常旺炽,而又渐趋成熟的青年。时时仿佛极力不使自己的聪明炫耀,而终于不免溢出来一些带棱带角的批评;明明知道过分的热诚,容易激起盲目的冲动,却又压不下自己的血气,要说要做,要理论,要争出一个是非。他坦白,爽快,他也机警细心,有时并且冷嘲热讽地弄得人莫可奈何,然而动机不是偏狭、冷酷的。初一见面,令人只感到他峥嵘的头角,想起这是产业养的巨头沈蛰夫的独子,也许立刻推想他一定是一个聪颖自喜,不可一世的豪华子弟。
  和他坐下来亲切地谈谈,如果你也拿出你但挚的心地,你会察觉他的坚定自信的目光中含蕴多少柔和可亲的神采,再多谈一阵,你益发觉得他又多么率真,又多么憨气,再近一步的认识,你会发现这个心灵的深处藏蕴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爱自由、爱真理的天性。而压抑在他心头上的苦恼,又是多么深沉。
  〔他是资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中最幸运的一个,除了研究他的专门学识以外,他的天性使他不懈地注视追寻,研究实际社会上许多复杂问题,以及种种不平和矛盾,不断充实自己,期望着彻底明了这些问题的症结,要一个合理的解答,这在他目前狭小的圈子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惶惑,不满,愤激;然而为应付眼前事业的困难。
  这些根本的疑问,反而要暂时埋在心里,没有人代他解答。孤单,寂寞,在这一段昏暗的路上,他只凭借自己心里那一点可宝贵的人,作为指路的明灯。
  〔他穿着一身毛蓝布厂中制服,黑皮鞋擦得很亮,可又蒙上一层灰。腕上戴着皮带钢壳的手表,胸际插着自来水笔。他进门掸一掸裤腿上的尘土,手里拿着一副夹裤筒用的钢圈,像是刚由工厂走来,到了门前才募地记起,把它们脱下。
  沈承灿 (欣然)哦,古厂长!老吴!
  古恭宪 (一把抓住)Dr.沈,好极了。我问你一句话,请你答复我,——
  沈承灿 (一面答应,却回头问)老吴,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在。
  沈承灿怎么,古厂长?
  古恭宪 (开门见山)我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要辞职。
  沈承灿 (勉强微笑)哪个说的?
  古恭宪 (指着)他。
  沈承灿 (看见吴对他递一眼色,会意地)没有,没有这个意思。
  古恭宪真的?
  沈承灿 (点点头)嗯。
  古恭宪 (对吴轻轻呵责)哈,你看,这又是你的谣言!(把软木帽一拍)那么我可以见总经理会了。
  吴天长 (紧紧插上一句)凌老先生在里面!
  沈承灿 (截住)古厂长,你是不是要谈杨味斋让房子的事?
  古恭宪嗯,是的。
  沈承灿 (婉转地)那么,今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当面对我父亲说,好不好。这件事,不只是你一个人关心,也是公司大家的事情;
  古恭宪 (犹豫)那——也好。明天出钢轨,轧钢厂的准备,今天夜晚十二点钟可以完成。Dr.沈,你的贝斯麦炉①今天晚上可以出钢么?
  沈承灿 (准确自信)可以,十二点一刻出第一炉低炭钢。
  古恭宪 (握手)Congratulation!Dr.沈(拍灿的肩膀)你做得很快,很好。(旧事重提,嘴角一沉,又不满意地摆起头来)个过,Dr沈,我是不赞成你的办法,我始终反对用贝斯麦炉的。我想就是你所崇拜的老师Henslowe教授一定也跟我是一样的意思。(认为非常可笑,不值一顾的神色)这种炉子,是我们祖父玩的东西。这种炉子在欧洲还有。在美国你是晓得的,除了DuplexProcess②以外,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单用这种炉子出钢的?吴先生在彼国——
  沈承灿 (忍不住)在彼国贝斯麦炉用来做肥田粉③——
  古恭宪 (重重地点点头)对的,人家只用它出的渣子,不用它出的钢。贝斯麦炉的毛病这样多,你数数看,第一,吹炼的时候控制难得周到,容易过于氧化,出的钢,“氮”同“氢”也含得太多。(以后二人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沈承灿 (抢上一句)热量也难得调准。
  古恭宪 (紧接着)我认为只可以炼低炭钢。
  沈承灿 (有力地附和)对的,一炼高炭钢,性质就做不到均匀,并且最致命的是四川的矿砂,含“磷”太高,根本就不合适贝斯麦炉子。(忽然振奋)但是,古先生,我们是在抗战,是在后方,我们的钢铁工业是想不到地幼稚,而现在空着手,要造铁路,要立刻大量出钢。(愤激)四面封锁,外国的东西运不进来,我们只能从头再做这种设备简单的炉子。
  古恭宪 (耸耸肩,挖苦地)哼,几块钢板一弯,就是个炉子。
  沈承灿 (并不气馁)对的,你说得没有错,弄不到合适的矽砖,就拿眼前的“泡砂石”打打砌砌也成了耐火材料。而且,(理由更充足起来)古先生,连贝斯麦炉子上的这几块钢板,也是从公司买的那条旧轮船拆下来的。一个旧锅炉,送到炼钢厂我那里,(棱一棱眼睛,笑着)不要忘了,一九○七年造的,你的轧钢厂也在用,现在鼓风机我在做,蒸汽机你在做。甚至你的轧钢机也是你自己做。为什么市面上找不到合用的。还是那一句话,古先生,我们是在中国,在后方,我们在开路!
  古恭宪 (绝未听进)然而工程是工程!效率是效率!这种办法,我始终反对的。(愤慨地)在外国,我们是专家,人家看我们是专家,在中国,我们更是专家,但是人家看我们——
  吴天长 (大半时间,一直故意阅读自己带来的蓝图,不参加辩论,这时抬头笑起来)是万能博士。
  古恭宪 (大点头,满意地)对的,万能博士!(愈说愈气愤)什么都成,也就什么都不成!抗战以后,我们拿什么东西跟外国人竞争,现在我们用的东西没有一样合乎标准。你看这些矿砂、焦炭、土铁,还有我们的这些机器,哪一样合乎S.A.E.①的规格。在世界的市场上,这都是破铜烂铁,(用尽气力)Scraps!(沮丧地)但是在中国。——
  吴天长 (慢悠悠咳了一下,幽默地笑)对不起,现在都是宝贝。
  古恭宪 (突有所感,兴奋)可是孔夫子说过,他说过,他说,(欲认真读准,格外结巴)“工——欲——善——其——‘细’
  吴天长 (又来帮忙,加重地)“——事”
  古恭宪 (又露出感激的神色,立刻仿吴读音再锐,也加重地)“……事,——必——先——利——其——‘细’。”(说完亦觉不对,连连摇头)
  吴天长 (同时又——)“器”。
  古恭宪 (立刻吃力地挣出)“……器”谢谢你吴先生,(揩揩头上的汗)这就是我的意思,(故态复萌,又固执起来)反正我是反对贝斯麦炉,要大量出钢,就是马丁炉②,Basic
  Open Hearth!要不然,(索兴不顾事实,意气地)还是用你设计的电炉。你是电炼专家,你应该贡献你的专长。
  沈承灿 (感到一和他争论,便弄成无理可讲,只好笑着)内河有一种汽船,不知你看见过没有?这个汽船锅炉只有五尺,汽笛可占了七尺,不拉汽笛,汽船突突地走,可是什么时候汽笛一叫,汽船立刻就停了。古先生,你不说话,你是第一等的轧钢专家,但是什么时候你一张嘴,一兴奋,你一切思想、逻辑,也立刻不动了。
  古恭宪 (却幽默地笑起来)谢谢你,我很欣赏你的譬喻。可是我还看不出这点关系。
  沈承灿 (也觉得古率直可喜)公司的两个电炉:一个一吨弧光电炉,一个最新的高周波电炉,它们最合适出哪种钢,过去你是看见的。现在时常停电,这两个炉子根本就不能大量生产。即使勉强电炉,大量出低炭钢轨,自己发电,你算算,一吨钢锭用五百K.V.A.的电,光这批电费的成本,你看合算不合算,古恭宪(依旧他的逻辑,绝不妥协)好了,那么,不用电炉,用马丁炉!
  吴天长 (实在佩服“古广东”的牛劲)哎呀,奶奶!(一气走出双门。在走廊上瞭望)
  沈承灿 (耐下性子)用马丁炉,耐火材料就成问题。
  古恭宪 (毫无所动)那么Chrome
  Brick①没有办法?
  沈承灿Chrome
  Brick?不用想,在后方!(缓一句)不过“铬砖”还是可有可无的。
  古恭宪 (又紧问下去)那么Magnesite
  BricK②?
  沈承灿 “苦土砖”是绝对大量需要。但是军用飞机不会为我们从美国运来。
  古恭宪难道内地没有Magnesiunm①?(肯定地)我知道我们中国有的。
  沈承灿有,在东北,在海州,在湖南,在沦陷区,即使能自由开采,也是运费太高。
  古恭宪那么,(顿,忽然)Dolornite?
  沈承灿 (点头)白云石!是,这是一条路,四川有,可以代替的,四川的白云石,“氧化镁”含量不低,接近标准,但是“二氧化矽”太高,又是个毛病。现在我们正在想法于解决,——
  古恭宪 (欣喜)真的,你在试验?
  沈承灿贝斯麦炉出钢就序以后,我再跟公司化验室合作,研究怎样烧制白云石砖。
  古恭宪 (兴奋)那,那,那马丁炉——
  沈承灿你知道公司不是没有计划要办。
  古恭宪 (拍着灿的背)Oh,Danlnation!你为什么早不告诉你已经在研究?
  沈承灿 (谦虚地)现在一点头绪没有,讲出来有什么意义,古恭宪(快乐非凡)有意义!有意义!(握住灿的手)Dr.沈,你好!你好!(连连拍着灿的肩)你是一个好工程师,有心肠的,负责的工程师。我实在喜欢你!你叫我帮你的忙,我要帮忙,有什么事,叫我做,我一定要替你做。
  沈承灿 (为他的赤减所感)谢谢,谢谢,我一定,我一定!(电话声急响,拿起耳机)喂,你哪里?……我办公楼会议厅!哦,他在这儿。(转对古)轧钢厂的电话。
  古恭宪 (笑着接下耳机)我古恭宪啊,……古恭宪啊……(对面听不清楚,他逐渐不耐烦)我是古恭宪!……我是古厂长,(大声)古厂长!……(忍不住咆哮)我就是“古广东”,你听清楚没有?
  〔吴天长在过道听着大笑。
  古恭宪 (对灿愤愤地)我的国语只有他听不懂。(耳机传来的消息使他逐渐恼怒)啊?什么?那个辊子——,你们怎么这样粗心?怎么会弄坏了的?啊?啊?啊?(乱敲着脑壳,嘶叫)天!热剪机也——啊?气锤——(吞下去)也——(爆发)你们是一群傻瓜,驴子!傻瓜,简直没有脑筋的驴子啊!(摔下耳机,气呼呼地)这种帮手,这种工人!(乱找他的软木帽)有一架三重轧钢机也,也出毛病了!但是,(把帽子向头上一扣)你放心,明天一定还是轧钢轨。再见Dr.沈,(迈开一步忽然上下乱摸,看见烟斗就在电话旁边,抓起,又一声再见,匆匆跑下)
  吴天长 (做着鬼脸)可走了,我真佩服你有这么大的耐性。
  沈承灿 (明朗的微笑)这是我父亲的办法,任何事只要摊开讲,总可以说得明白,尤其是遇见像他这样性情的人。
  吴天长 (忽然满脸忧虑,低声)喂,老弟,总经理真的要走吗?
  沈承灿 (沉重地)他是想。你想想,公司的这批股东都是杨味斋、吴元良这一类人。
  吴天长 (心事重重)嗯,哪里有钱赚,就钻到哪里。
  沈承灿再不,就是人可派这一批特等商人。(叹气)前年要不是“人可”鼓动凌老先生做董事长,你想想,我的父亲肯来组织这个公司么?
  吴天长 (扬起眉毛)不过现在后方生产刚刚走着下坡路,难道总经理就肯甩下不干么?
  沈承灿我就是这样想!(瞅着吴天长)他不是个一打就垮的人。而且全公司现在开始为隆山铁路订的钢轨忙。
  吴天长是啊!所以我想特别问你,我弄的“炼钢炉”是还干不干啦?
  沈承灿为什么?这是公司开办就定的计划。而且现在装备已经快完了。
  吴天长不,不,人可上台之后,杨味斋鼓动他下边的人逼着公司买当地的土铁,公司的炼铁炉,据说根本就“■头拍巴掌”,——
  沈承灿 (不懂)。阿?
  吴天长 (干脆地)“完蛋”!
  沈承灿 (瞅定他)不会吧!
  吴天长 (感慨系之)唉,老弟,你不懂,一群蛆虫钻到哪里,哪里就叫他们搅得昏天黑地。你说得一点不错,工业不完全由工业家办,后面叫一批买办,“绅粮”(川语“地主”的意思)官僚,垮杆军阀乱整(“干”的意思),这怎么办得好。看吧,现在连“眼中钉”杨味斋都当了公司的董事,——(听见门外脚步声,回头)
  〔杨味斋,三十七岁,身体矮小,苍白尖细的长脸,刻上一个刀削过似的高鼻梁。薄嘴唇微微翘起,唇上像是黏上一条淡黑的牙刷须。齿暗黄不齐,象牙色的细爪掌,小指头蓄留着不长不短的指甲,大半指尖被烟熏得像碘酒涂过一样。目光闪闪,像一对玻璃球嵌放在空落落的眼眶里。
  闭起嘴眼,活像一尊土庙里败了色的泥胎,但是一遇见人,瞧吧,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得意洋洋地搬弄着丑恶臭透的勾当,没有一丝羞耻之心。遇见了他预备逢迎的显要,尤其不惜工本,胁肩谗笑,必要获得最后的利益而后〔他说话带着四川口音,偶尔撇着令人发笑的“北平”话,狡猾而简单,言语举止都脱不了乡愿的土气,暴发户的蠢气。他穿一身月色纺绸长衫,上罩玄色碎花纱马褂,宽大绸裤,丝袜,一双质地样式俱好,擦得油亮的皮鞋,而头上戴一顶形状恶劣、窄边、细黑丝箍带的白草帽,——这一场他一直戴着——手执金箍文明杖,中指戴一只红宝石金戒。
  〔他很似一种颐指气使惯了的神气,用手杖挥工人进去通报。
  〔工友由双门上。
  工
  友 杨先生!
  〔杨咳嗽一声。
  工
  友 (蓦地想起)杨董事。(退出)
  杨味斋你下去吧。以后你要记——(走进门,忽然瞥见他们,神气活现)哦,沈副厂长!天长兄,你们两位都在等候二先生么,董事长就要来了吧?我听说二先生的秘书卢仲由早已到了。喂,来人!(工友跑上)你去告诉我的大班,叫他们再把家里的两乘大轿一起抬来!
  工
  友 是。
  〔工友走下。
  杨味斋 (揩揩汗)天气热得很,热得很!我是怕万一二先生来了,公司的滑竿预备不及。不瞒你们二位说,(一副戒慎恐惧的神色)二先生今天忽然要到公司来参观,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兄弟硬是要叨光请二先生到舍下吃个晚饭。张师长的老厨子!我特意在三天前派人请来的。喂,你们二位先生一定要来做陪哟,做陪哟。
  吴天长 (冷冷地)杨先生,对不起,我们今天晚上,——
  杨味斋 (恍然大悟)哦,沈副厂长,你今天大喜呀,你又要出新钢,出“铁路钢”(这名词是他杜撰的)我还没有道贺呢(高谈阔论)啊呀,沈副厂长,你真是公司的大功臣,工业界的大栋梁!二先生知道,也定要传令嘉奖!(对吴)我每回请副厂长到舍下便饭,副厂长总不肯赏光。今天天长兄,老同学!你一定要拉到副厂长到舍下耍耍,一定噢,一定噢!
  沈承灿 (淡淡地)杨先生。
  杨味斋 (连连拱手)哎呀,副厂长,莫要客气,对我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了。(做成无意中想到的神气)哦,副厂长,那个利生煤矿的焦炭用得怎么样?用得很得力吧?公司是不是要和吴元亮吴总经理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这个,公司会直接通知吴总经理。我们都不能做主。
  杨味斋还有二先生介绍的铁?
  吴天长 (对灿,半着眼睛)这个,公司对董事长,一定也会有报告的。
  〔余处长由双门上。
  杨味斋哦,余处长,好极了,你是不是晓得我到了,你找我来了。
  余涤凡 (只好)是是是。
  杨味斋 (顾眄自得)好,好,好,来得好,二先生是不是就要到?
  余涤凡嗯,差不多。
  杨味斋 (文明棍一指)那么,我们一同找卢秘书再谈谈如何招待的方法。我们又是地主,又是下属;这个是要用点脑筋的,用点脑筋的。那么请了,副厂长。(对吴)老同学,请了。
  〔杨推推扯扯把余涤凡糊里糊涂地拉下去。
  沈承灿 (讶异)你跟他老同学?(杨又上。
  杨味斋 (拱拱手)副厂长,今天晚上,我也要参观,参观出钢噢,天长兄,老同学,你要对我把钢铁的门道多讲一点给我听才是哟,哈哈。
  〔杨由双门下。
  吴天长 (咧咧嘴)听见没有?他要我给他讲点门道!
  沈承灿他也是学“工程”的么?
  吴天长 (瞪大了眼睛)他呀,他学的是“政治工程”!“嫖赌工程”!当初我在北平上大学预科,我们同住一个公寓。每星期六,我到前门听杨小楼,他到前门去逛胡同;后来我到唐山学矿,他,他回家就当了“绅粮”!(咧开嘴冷笑)荣幸得很!现在我成了杨董事的老同学了!
  沈承灿 (纳闷)果然,他问了土铁,又问了焦炭。
  吴天长 (瞅住承灿)“人可”介绍的土铁,成分到底怎么样?
  沈承灿 (皱着眉头)奇坏无比,根本是骗人的东西。
  吴天长 (搔搔鼻头,沉吟地)不过总经理遇见这种为难的事情——
  沈承灿 (看看表笑着)喂,你约我来谈的炼铁炉,我们还谈不谈?
  吴天长 (憬然)当然谈,当然,整个蓝图就在隔壁!(一面说一面走)只用你十五分钟。(眨眨眼睛)你今天公忙私忙,我不多耽误你。
  沈承灿 (红脸)我有什么私忙?
  吴天长 (摸着面颊傻笑)归小姐今天不会走吧?
  沈承灿 (笑着)你少废话!——哦,我问你,今天进城的公司交通车是不是三点一刻开?
  吴天长嗯。(斜着眼睛)问这个干什么?
  沈承灿你不用管。
  〔廖再兴由通外门上。
  〔廖再兴,三十六岁,是在某一种社会中常遇得见的人物。
  在可以欺凌的对象面前,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在他的主子面前,他就是一套笨拙的谗上本领,混碗饭吃。头脑简单,横傲自满,“爷儿们是哪个码头都出得开的”。他时常玄夸曾经吃过人肉,得意地描说沾了人血的馒头是怎样的风味。看着他狞起眼睛的狠恶,这些话,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紫酱脸,尖下额,三角眼睛,眼珠黄黄的,说话带一点江北口音。由卢秘书的介绍,进了公司当一个什么粗事都能插一手的小职员。穿了长衫以后,他尽量压低喉咙,摇着方步,讲着“文明”的话,但是黑衫一脱,主子喊声“咬”,他就会像一只獒犬,一跃扑去,主子视他为狗,他也是以“走狗”自持的。
  〔他穿一件褪色的黑长衫,白袜子,黑布礼服呢鞋,整整齐齐,头发光亮,短短地拢在后面。
  廖再兴吴主任!(十分恭顺地)副厂长,(回头对门外提着冷饮的工友)拿进来。
  吴天长 (向外窥望,低声)这是什么?
  廖再兴 (夸耀主子的排场,把那一扇双门也推开,指着)冰激凌,西瓜,汽水,还有啤酒。
  沈承灿 (不满地)这是干什么?
  廖再兴为何董事长预备的。
  沈承灿总务处吩咐过?
  廖再兴不,卢秘书轮船上带来了。
  吴天长哦,(对灿)人家自己带来的。
  廖再兴 (对灿)是,副厂长。
  〔吴与灿同由双门下。
  〔两个土头土脑的杂役,一个提一大桶冰激凌,一个挎一篮U.S.啤酒,柠檬水之类的冷饮,还有两人抬一大筐冰块,已经一路吆喝进来。
  廖再兴 (回头,狞起眼睛)去,去,去!谁叫你们把这些桶子、瓶子也都搬进来?这是洋厨房?叫你们把桌布铺上,玻璃杯摆好!一群死猪!抬出去!
  (立刻一个白衣工友冒着大汗,连忙抢进来,在会议桌上铺白桌布,一个捧着一木箱子的玻璃杯,上面还堆着一叠颠颠巍巍的玻璃杯子奔到。
  廖再兴
  (耀武扬威)快!快!快!摆在这儿!(自己也插手帮忙)笨!桌布这么铺!放好!(指着)眼睛!拿玻璃杯!摆上!擦干净!摆齐!
  〔在廖指挥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那些杂役拾着东西乱哄哄地挤出去,堵住门口,不知若何是好。这时候“虎头秘书”
  喝开众人,由中间施施然踱进。后随杨味斋。
  〔“虎头秘书”卢仲由,何湘如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自认为是少年得志,已经登了龙门的小要人。曾经在上海当过起码买办,并不为洋人所重视,油头滑脑,稍稍有点聪明。
  凭着一个转弯亲戚的面子,做了官,投入何湘如的闪下,以善于吹拍捧骗,嘴上伶俐乖巧,赢得上司的欢心,很快地钻到现在的地位。一脸骄狂之色,办起事来并不十分老练。
  〔他穿一身簇新的Pigskin的洋服,透明的胶质腰带,淡色毛织领带,扣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别针,下面是丝袜,白皮鞋。
  〔细长脸,涂着一层薄薄的夏士莲,一对瓜于眼架上无框金丝镜。满脸的小疱,薄嘴唇盖不住牙,声音尖锐,说话总是入木三分地故意咬得狠。
  卢仲由 (叱斥)走开!走开!
  廖再兴 (抢前一步)去!让路!(紧跟后面,堆起满捡的笑容)卢秘书!天气太热了,(轻声对工友)去,去,去,打张手巾把来。
  卢仲由 (望见他们铺桌布,放玻璃杯)这是怎么回事?
  廖再兴 (弯腰,恭顺地)二先生不是一会儿在此地会议么?
  声仲由 (盔气凌人)谁对你说的?不是此地!(指外)会客厅!先生!
  廖再兴 (赔着笑脸)是,是。(回头对着眼前的工友)快走,会客厅!你们这些笨蛋,话都传不清楚。去!
  〔于是铺桌布的工友,连忙收拾。同时另一工友拿来手巾,廖接过来,一一奉上。
  卢仲由 (接过,指门外的人)这外面——外面杂役廖先生叫我们跟着来的。
  廖再兴 (瞪眼)放屁,去,滚!会议厅!
  〔门外的杂役一个个噘着嘴,把冰块、啤酒、汽水,乱哄哄地从过道中搬走。
  卢仲由 (摇着头)廖先生,你是跟准办差事哟?
  廖再兴 (涎着脸笑)当然是二先生,卢秘书,您既然吩咐我到公司来,又承杨董事,卢秘书的照应——
  卢仲由 (随便揩揩手)二先生怕热,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把手巾,交给廖)
  杨味斋 (捧起手巾大擦,也来了几句闲话)是啊,弄得什么东西都要卢秘书自己带来。(也把手中交给廖)
  廖再兴 (接下)是,是,是!
  卢仲由这倒不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看这办的什么事,屋子连个电扇都没有。
  廖再兴 (觑着机会,吁了大口气)哎,您不知道,这么大的公司,现在多么寒伧,买卖不及从前好,常务会议说要减缩,连电都要省。余处长,这个老抠门(小气的意思),订下来,除了开炉子的地方,什么办公室连电扇都不许用。电扇早就在山上防空洞里面了。
  杨味斋 (刻薄)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不是有?
  廖再兴 (摇着头)哎,没法子!总经理第一个就没有用。
  卢仲由 (轻藐)可是这叫什么手笔?这办的什么工业?一面要借重二先生弄钱周转,一面又不想个办法叫二先生痛快。(对杨)你看,廖再兴在这儿,这是多么好一个顾问!
  廖再兴是,我不断告诉余处长,二先生的脾气。请他提醒一声总经理,好招待,准备。
  杨味斋 (点头拍手)对呀,对呀!
  廖再兴 (斜眼望他一下)可是,余处长就知道哼哼,再不就是他那一句“总经理从来没有招待过人”。
  杨味斋 (连连拍桌大叫)可是这是二先生啊!何董事长啊!何二先生啊!
  〔屋外电铃响,工友端了两杯冷开水走入总经理办公室去。
  杨味斋 (惊愕低声)总经理在?
  廖再兴 (也放低嗓门)嗯。(望着送水的工友)给总经理倒的冷开水。
  卢仲由 (走到沙发前,轻藐)哎,夏天也就知道喝一点冷开水的人,没法叫他懂得筹款的道理。(由矮桌上烟盒中取出一根纸烟,觑了一下就哼一声,又放回去,自己掏出闪亮的银烟匣,取出烟来,自己叼一根,奉了杨一根,一面对廖)好了,船上有几把G.
  E.电扇预备送到梁女士的别墅用的。——
  廖再兴 (连忙点火)是,是。
  卢仲由 (吸着喷着)你叫人先拿几架来,在二先生今天要到的几个地方,布置一下。用完了,立刻就送(向窗外一指)山上梁女士家里。
  廖再兴是,是,是。
  卢仲由 (忽然想起,哦,看看梁女士是不是从城里回来了。在家,就说二先生一会就到公司来。
  廖再兴 (机灵地,低声)是不是请梁女士下来?
  卢仲由 (连忙放下烟)不,不,不。不是请她下来,听清楚没有?不是!分得开身,自己去,不然,叫尚大胡子去,不要用公司的人。
  廖再兴我懂我懂。我自己去。您放心。
  〔廖一脸秘密的神色走下。
  杨味斋 (望廖下去)这个人还算机警,忠心的。
  卢仲由嗐,什么机警,粗人一个。从前在上海吃保镖饭的。给二先生看过门房,这种人刀尖上的朋友多,用个两三个,早晚也许有点用处。
  杨味斋 (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效忠样子)不过梁女士的情形,他也知道总不大好吧。
  卢仲由 (不以为然)哎呀,老哥,二先生这点花头,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装糊涂。不说,替他办了,他心里明白。
  杨味斋 (鬼头鬼脑)仲由兄,你晓得么?听说粱女士最近根本不到城里去,一直住在山上别墅,(向窗外一指)像是——
  卢仲由 (拱拱手)老哥,二先生的私事,这个咱们不讨论。
  杨味斋 (做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对对对!那么这个土铁——卢仲由(掸出衣服上一点尘土)怎么样?
  杨味斋 (吞吞吐吐)没有问题吧。
  卢仲由 (轻轻拍着胸脯)包在小弟身上。祥丰铁厂的人都跟我来了,回头我见着(顿,指指书房,亲昵地)老沈,两句话一说,立刻就订长期合同。——
  杨味斋 (叮一遍)以后公司按月收购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自然,二先生的面子,老沈非买不可的。
  杨味斋 (唠唠叨叨)是,张敬亭说,二先生为着孝心老太太,买个万把担谷子的田,帮这点忙是义不容辞的。不过现在田价一天地涨,哪个肯卖?这么客气的价钱,完全看在二先生同你老哥的面上。
  卢仲由 (坐沙发,拿起蒲扇挥扇)所以你叫张敬亭放心,他的土铁,无论如何公司会收的。而且他的厂子,二先生总会尽量帮忙,(趾高气杨)维持土铁工业,这也是二先生素来的政策。
  杨味斋 (早想插嘴,这时又半吞半吐地)现在,卖田的手续都清楚了吧。
  卢仲由 (伸手在空中一划)哦,一清二楚,(一转)哦,还有一点零头,没交清,(皮包中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一张九十万的本票!(递过去,轻描淡写)十万抹了。
  杨味斋 (大吃一惊不敢接)抹了十万?
  卢仲由 (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神色,蔑视地望着他)啊!
  杨味斋 (连忙做出也不在乎的样子,接在手中)好,好好。
  卢仲由 (做然)今天见着张敬亭吧?费心你替我交给张敬亭,请他打一个(食指在空中晃一晃)这个数的收条。
  杨味斋 (只得——)好好好。
  卢仲由 (又挥起蒲扇)不过有一点,你还要嘱咐一声,这是福寿堂段老太太置的产业,(瞪瞪眼睛)不是二先生买的。
  杨味斋放心,放心,多年办事,这一点谨慎,我们还有的。
  卢仲由 (脸上的肌肉抽动)至于我顺便买的一点点谷子,过一半天,我一定当面跟你老兄算清。
  杨味斋 (苦笑)没来头,没来头,(相仿的国语)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卢仲由 (这才露出一丝笑容)田地上的买卖我们都是外行,这一次兄弟办的这点事,都是仰仗你老哥的大力。
  杨味斋 (拱拱手,十分“领教”的样子)哎呀,老哥,老哥!只要日后二先生肯把我们几个弟兄伙当作自家人,随时照护照护,牺牲最大,那也是应该的。
  卢仲由 (听得他话有话,立刻提醒)是啊,我倒忘记恭喜这次你老兄选成公司的董事了。
  杨味斋 (睃了他一眼,逼出一脸笑容)不用说,这就是二先生同王主任的爱护咯,自然你老哥从旁帮忙,兄弟也是万分领情的。
  卢仲由哪里,哪里。
  杨味斋 (立刻)所以我想这个利生煤矿焦炭的事情恐怕也得二先生再吹嘘一下才好。
  卢仲由 (推托)那有什么问题,焦炭是大家抢的货,利生煤矿愿意做这笔生意,老沈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杨味斋 (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伯沈总经理不大好说话,昨天利生煤矿吴元亮叩见二先生,回来同我商量,想先送老沈一点干股,不知你老哥觉得如何?
  卢仲由 (跷起一条腿非常惬意,抖索起来)我看可以不必。不过这抗战当中,工业像老沈这样办法,他自己也不会有多少油水。给他一点好处,也许事情更方便些。老兄,你是利生的大东家,干股要送也未尝不可以,多少呢,你把算盘一打,当然更可以切题点。
  杨味斋 (急切地)那么,卢秘书,二先生。〔廖上。
  廖再兴卢秘书——
  卢仲由 (一副爽快的口气)我一定请二先生在老沈面前尽力提到。
  杨味斋 (又热烈起来)费心费心,回头舍下便饭,是兄弟化了三天工夫专诚预备的。所以老哥务必请二先生赏光一下,到一下,你老兄当然要做陪的。
  卢仲由好的!(对廖)什么事?
  廖再兴会客厅布置好,请卢秘书看一看吧。余处长也等着您呢!
  卢仲由好,(对杨)一同去看看,好吧。
  杨味斋好,自然,自然。
  廖再兴 (机密地)报告卢秘书。现在总经理正跟凌老先生谈话呢?
  卢仲由 (同时)哦。
  杨味斋
  卢仲由 (对着总经理室,棱了一眼)凌光斗来了,怪不得我来这半天都见不着总经理的面呢。
  杨味斋 (用时碰他一下,低声)这个老头子,现在来别又有什么文章要做吧?
  卢仲由 (脸色一沉,郑重地)哼,我要是下了台的董事长,我是不肯再到公司来的。
  〔余处长上。
  余涤凡 (笑容满面)怎么样,卢秘书?先看看吧。
  卢仲由好好好。(对杨)一同去看看?
  〔刘处长携文件由双门上。
  杨味斋好,好。
  刘玉山 (与他们打打招呼)哦,杨委员,“利生”的焦炭又到了一船。
  杨味斋 (连忙)哪里?哪里?
  刘玉山 (指窗外)那不是?!小工们已经抬过来了。
  〔杨匆匆走到廊上瞭望。
  刘玉山 (对余和卢)祥丰的土铁也到了。
  卢仲由 (不介意地)哦。
  刘玉山卢秘书,我们易协理,大概正在候着您呢。
  〔走向总经理室。
  卢仲由他在哪儿?
  刘玉山 (停步)会客厅,大概跟您专轮上的客人谈话呢。
  卢仲由谢谢。
  〔刘点点头。
  〔卢、余让了一下走出。廖随下。
  〔刘进总经理室。
  〔室内无人,外面炎日中天,蝉噪摇曳而来,天空中苍鹰盘旋,鸣声促厉。此时远处有小工们抬着“土铁”“焦炭”迈着矮促的步子,由远而近,急紧而吃力地吭唷过去。间或有轮船在江上快驶,放出汽笛的声音。
  〔总经理室开。沈蛰夫出,后随刘处长。
  〔沈蛰夫,懋华钢铁公司的总经理,在产业界中是勾当有声望的前辈;出于他门下的工程师们已经有不少是社会中的名人。出身世家,父亲早死,由于父执们的赞助,很早就被送出国。那时他活泼,聪明,主意多,朝气蓬勃,同学们都众星拱月似地拥他为头脑,他也以做一个小首领而自豪。一切活动都由他出头,一种青年的好吐心理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不可一世的英雄。那个时比,是以自己逞能,做英雄梦,为“有志”的青年们的风尚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也许因为师友们的劝告,也许是读了几本得力的书籍,在一个星期中忽然地大彻大悟,悬崖勒马,一下收住了脚,停止所有的活动,一心一意地用功读书,顿时沉默、深思起来。这一改变激起师友们的惊异和称赞,固然以后他想起对这些称赞当时也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他功课好,头脑清楚,能吃苦耐劳,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变。
  回国以后做了几次不甚重要的官,感觉到毫无意义,决心弃官不做,集资创办工业,从此走上了最艰苦的路。他事业心重,雄心勃勃,理想高,立志要迎头赶上,与外国的企业争个短长。但是事实上种种无法解决的困难,使他逐渐明白想是想,做是做。在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资金不足,工业技术标准不够,管理人才的缺乏,帝国主义工业与买办银行的压迫,国内商业资本的跋扈,政府无保障工业的决心,官僚们从而掀风作浪,帮着洋人的工业来摧残,以及在种种艰难的竞争条件下,同业们不择手段的短视,……这一切一切使他苦恼,懊丧,甚至于失望。然而他的性格是坚强的,执拗地把握住近代企业家应有的勇猛精进的精神,无论如何他不肯走另外任何容易的路。
  他觉得中国必需有自己的工业,并且他是最先立下这个基础的。把屡次的失败作为经验,他在江南树立儿个较有规模的工厂,但是接着一次毁于内战,一次又倒于帝国主义国家低廉货品的倾销,不过他咬牙撑过去,他认为这种工业界的多事之秋也是必经的路程。抗战起,他尽可能把较小的机厂抢运到内地,其它大部都丧失在炮火中。层出不穷的打击,又使他感到一点意兴索然,但是这种感觉不久也就过去。在后方正是民族工业抬头的时机,国家确实需要自己的工业来维持民生。以前受尽了外来势力的挤压,目前是没有任何外力与之竞争,所以他又振起精神把仅有的一点资本和力量都放在上面,当然这同样还是会遇到不少困难的,不过他改变作风,有意无意之间,尽量在不损害人格无伤大雅的原则下收敛些锋芒,压下一些火气。多年磨折使他学会了忍耐,也加强了韧性,为了顾全大局,使战时后方的工业可以树下基础不至崩溃。他坚定地、稳健地面对了现实去做。然而对政治他没有足够的认识,多多少少他还保持着一点旧的想法,免不了门户之见,不十分合群,也有点孤做。多年得来的教训使他不相信人们可以团结,团结就有力量,他不肯在这方面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舆论,即使有,他也怀疑舆论能够发挥多少作用。他有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创业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颇。他做事彻底,在紧要关头时舍得孤注一掷。这许多长处,他略微有点自觉,有点自喜。肯用钱,也会用钱,但在不高明的属员手里有些地方也难免有些浪费。有时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讲工业化的精神,一面对他的事业与机构好以一个慈爱的家长的态度处之,但工业究竟是工业,这是不可能的。摆脱不掉昔日英雄主义的色彩,固然他是个规规矩矩办工业的人。
  〔他丧妻后即未再续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虚也时常给他一些苦恼。他曾经有过几次对象,只是觉得没有遇到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只有事业和儿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二者都能培植成功,达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凌光斗,只有在这个朋友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话一点不留他说出来,朋友间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挚的。不过凌光斗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参与一件事情时,常常有些意见相左的地方,可是一则光斗较他年长,再则为了珍惜这可贵的友情,他非常细心地不忍多辩论,伯伤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认真说,他还是相当孤独的。将近五十的人,脸上确实留下不少久经沧桑的痕迹。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细长,目光深藏,混合了沉着、锐利,而又有儿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饱满,嘴唇闭起时成一条直线,可以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个性。沿上唇蓄着一条苍白的短髭。头发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泽的向后流着。笑时声音洪亮出自丹田,说话语气稳准字字有力。身躯并不十分高大,有一双白皙丰润道地“资本家的手”。方肩阔胸,自然一种昂藏不凡的威仪。
  〔服饰整洁,穿米色细薄哔叽西装,白纺绸衬衫,硬领,颜色花祥朴素的领带,黄纹皮鞋,腕上戴着黄皮表带经久耐用的手表。
  沈蛰夫 (拿着文件,复看了几处要点,沉默半天,然后尖利地睃了刘一眼)这些理由不成其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从上海搬来的,你看见过战前上海我们跟外国货竞争的痛苦,艰难。今天关着门做皇帝,大家随便出了一点点钢品,机器,就乱吹成绩,这些成品,将来战后跟欧美的标准比.不成。就是跟战前上海的工业成品比,也差得太远。拿这些成品做中国工业化的表现,根据这个就认为公司现状无需改革,就依照现状,能度过日后工业一天比一大艰难危险的关口,(冷冷的愤慨)这是没有眼光,不长进的,守柜台,开小铺子的态度!(踱了两步)这意见书,我上午已经看过了,(回头递给刘)你可以对这几位过分乐观的问事们讲。这一次增产改组的计划势在必行,公司各厂的资财工料。必须重新分配。不能各自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没有的让它淘汰。应付目前同将来的危机,在公司方面。只有自己提高效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头。
  刘玉山 (一面蹙着眉头听,此时赔着笑脸)是,是,那么技工们要求增加工资的事情——
  沈蛰夫 (长吁一声)物价暴涨以后,这两年大家都很苦。(兀然坐在沙发里)最近公司天天焦急资金不够周转,成品卖了以后的收入,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根本不够再买下一次的工料,继续生产,这是公司的基础受了威胁!
  刘玉山 (黑脸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气)是,晓得公司内幕困难的人,没有一个不在着急。
  沈蛰夫不过员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顾到,待遇一定要调整,(拿起火柴,由矮几上烟盒慢慢取出一根烟)公司正在接洽贷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盘筹划待遇的问题,技工们的要求会合并解决的。
  刘玉山是,是。
  沈蛰夫 (立起,走向总经理办公室对着门说)光斗,还是这边坐坐吧,外边是比里面凉快的多。
  〔里面苍老而爽朗的声音:好,好,好,我把末了这一点看完就来。
  刘玉山 (踌躇)那么公司向“强新炼钢厂”挪借发电机的问题?
  沈蛰夫 (踱回来)这当然进行。动力问题是公司开办以来总无法解决的事情。然而有一点点路。就得想法子进行。
  刘玉山 (看看风色,似乎可以提起——)不过我们机电厂蔡厂长说,强新的发电机,尽管放着不用,要跟他们挪借,也怕他们不肯。
  沈蛰夫 (指节轻轻扣一下会议桌过,提醒的口气,紧接)不过公司现在是预备买——
  刘玉山 (为难)蔡厂长探过他们的口气。我们买,他们也不卖,怕他们会用种种的借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
  沈蛰夫 (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刘玉山 (陪笑)就是这点滑稽!有的嚜,放在那里生锈,没有的嚜,想花钱买,也不成。
  沈蛰夫 (脸色一沉)你对蔡厂长说,公司现在没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公正地统筹分配,不再放任,叫他们把不用的发电机送到我们公司里来。我们只希望政府做我们的后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谓的大面子的!
  刘玉山 (一怔)是,(顿,又重复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气顶一下)不过,总经理,这个——
  沈蛰夫什么?
  刘玉山 (索兴抛去吞吞吐吐的态度,含着用意地)“强新炼钢厂”跟我们现在的何董事长是很有点关系的。
  沈蛰夫 (睃他一眼)我知道。
  〔凌光斗上。
  〔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四岁,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深蓝长衫,黑皮鞋,西装裤。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台湾草帽。瘦长脸,突出的颧骨透出一丝丝红润,微微钩卷的鼻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眉毛又浓又灰,几根长眉梢几乎和眼镜边缘紧紧搭连,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种威严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不感觉他身躯的瘦弱。举止间一望而知是个多年在事业上做领袖的老人。他进门时熟稔地向沈蛰夫又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摇摇,仿佛要说什么,照习惯地把上嘴唇瘪进去,厚厚的下嘴唇连着颏下的疏疏几根灰须颤了几下,嘘了一口气,又气闷地放下合同。
  终于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他是沈蛰夫忘年的朋友,在事业上共过患难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无话不谈的。四十五年前的老留学生,拖着一根“猪尾巴”出了洋,回国办洋务,做官教书,开农场,革命,提倡白话文,拥护“赛因斯”与“德膜克拉西”①,激烈地辩论过政治、文化、思想,有过他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一切情感上对时代的认识,在“五四”与北伐的时期自己觉得“跟”上了时代,而最后是抵不住一切反动的迫害。缺乏认识,虽没有与反动的潮流合污,却是由于对“时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懒,逐渐在“抱残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谓“实业救国”的途径。以他的资历、声望和交游,他在上海创办几种工业,遇着沈蛰夫后,才和他一同办了比较具有规模的钢铁厂。他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沈蛰夫合得上来,他也瞧中沈的缜密,精干。过去脱不了中国士大夫家庭的“书生”气质,办了许多事业,但总是因为措置不十分得当,没有什么成就。劳累一生,只是空空得到了一个“企业家”的虚名。有了沈蛰夫,他才为一般有实力的政客、财阀所器重,尽管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老友,当面对他是恭维得无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点萎顿,政治的腐败,眼前公司的问题和自己的年纪,都影响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独有的气魄维持他的平衡,失望尽管失望,事事还是尽量往乐观处想。他非常爱护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有时不由己的关心他身边的琐事,甚至于像年老的长辈心疼着子弟,关心到了一种絮烦的地步。
  刘玉山 (弯身为礼)凌老先生!
  凌光斗 (放下杖、帽,把眼镜取下来)哦,你!(蔼然微笑)我方才在里面只顾到看东西,就没看见你。
  沈蛰夫 (讶异)你怎么把帽子、手杖都拿出来了!
  凌光斗 (放好眼镜)我想走了。(摊开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脸)我们就在此地谈谈吧。
  沈蛰夫好,好。
  刘玉山那么这封给“强华钢铁厂”的公函?
  沈蛰夫还是发出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本洋装书)这本《民主国家的工业》,新近从美国寄来的,我觉得还写得不坏,你们大家可以拿去读一读。
  刘玉山 (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见,凌老先生。
  〔刘处长由双门下。
  沈蛰夫 (指着沙发)这边坐,好么?怎么样,贷款的合同都看完了?
  凌光斗 (长嘘一声)都看了。(坐下,忧思重重地)不过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的根本人计,你的事业。
  沈蛰夫 (沉郁)公司的处境我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走到壁炉前取饮水瓶)
  凌光斗 (两眼盯住沈)千言万语,归根是一句话,我走了,你绝对不能走!(回溯)从上海而汉口,而重庆,辗转流高,到了后方。造成这一点点事业,真是尝尽了险阻艰难,太不容易。(嘴唇禽动)哼!这帮董事们的狭窄昏聩,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们合作下去。
  沈蛰夫 (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为我就合作得了?
  凌光斗 (仰靠沙发,连拍沙发的扶手)不自由!无计划!乱管制!从中图利,不顾干工业人的死活!一味地当人唱高调,背地做坏事。(沈自己倒怀水,走过来。凌劝告,又是恳求的迫切口气)然而,蛰夫,你处在这种环境,并不是一天的。你比我年轻,你应该比我受得往这种气闷。你也应该从训练人才上想,为抗战以后的工业做个根基。
  沈蛰夫 (摇摇头)我现在是一个人!
  凌光斗不,不,感觉这种痛苦的有的是,早晚会,哦,早晚会合在一起谋一个解决的路子。总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戏玩不通,过去,现在,这些董事们,尽管跟他勾结,投机,拿工业做他们投机的工具。(深恶痛绝)早晚必有一天,连这帮东西,也会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分家!
  沈蛰夫 (感慨)光斗,你是一个傻子。三年前公司创办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人可”拉你出来跟这帮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们过去办工业的一点成绩做招牌,号召社会的。
  凌光斗 (取出雪茄,沈递给他洋火)然而我丝毫不后悔,我们公司在这两年里也为后方生产了一点中国自己的钢,总算为重工业又下了一个根。(点雪茄)
  沈蛰夫 (友爱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静地微笑)然而公司刚刚有个眉目,“人可”先生请你下台了!
  凌光斗 (喷着青烟,连连摇头)不过这一次我不大相信是“人可”玩的把戏。
  沈蛰夫 (笑里透出一丝轻轻的呵责)光斗,老大哥,我真爱你这点呆气,我也真气你这点呆气!
  凌光斗 (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也笑了笑〕不,你不明白,你想:二十九年是工业最抬头,比起现在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当这个(咧咧嘴,幽默地)喝,喝,头疼董事长,何必到了——
  沈蛰夫 (不忍一再驳质,却又不得不——)你明明晓得,如果公司一开始就是他,我同我这一群工程师们,以至于机器都不会来的。
  凌光斗 (手掌有空中虚按一下,意在还有下文)不,不,我还没有说完。(清清喉咙)到了今年,这倒霉的三十二年,生产低落,资金缺乏,大多数的工业,已经无利可图。一批投机的董事们,一提到公司,就喊上当!天天恨不能完全收回股本,拿来囤货。在这种无柴无米的时候,他又何苦做这个焦头烂额的董事长?
  沈蛰夫 (目光尖锐地望了一下,又收敛起来;耐着性子)“人可”兼的董事长多的很,他又何苦不多兼一个?多兼一个是他多一分力量;在他,等于多一分家当,多一分效死的奴才,他为什么不抢?
  凌光斗 (忙忙吸一口烟,立刻——)但是这个公司不是董事长的家当,董事长没有权,也没有机会这样做。
  沈蛰夫 (不由轻轻蹙着眉尖,又笑起来)那是你的看法,你的作风。“人可”的做法,一向如何你是明白的。
  凌光斗 (半晌,掸了掸烟灰,忽然沉痛地)我很难过,我现在把你拖在水里,自己逃了。但是(小胡子又撅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董事会不通过这次的贷款,我是不会辞职。
  沈蛰夫 (意在言外)可是“人可”上台之后,这个八千万元的贷款就立刻通过了。
  凌光斗 (率直地)所以我很感激他,——
  沈蛰夫 (扬扬手,笑着,挖苦地)你先慢感激!(端起水杯〕
  凌光斗 (紧接自己的话,固执地)我也不愿意对他妄加揣测。这个人尽管是个坏东西,然而这一次他能在董事会通过这一笔贷款,并且帮忙把他的“通中”、“泰兴”这两个银行也放在贷款银团里面。这一次他的表演很出我意外,倒还像个规规矩矩要办工业的样子的。
  沈蛰夫光斗!(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长嘘一声,笑着)一个人能独来独往,以这样君子的风度来生活,来应世,这是美德,这也真是享受!不过(严重地)还是那句话,我只答应半年,作为你走以后我跟“人可”他们试验合作的期限。
  凌光斗 (恳切)那么我希望半年以后,后方工业都有了转机。公司也靠着这次的贷款,又有了前途。
  沈蛰夫 (估量着)那都看物价是不是从此就不继续上涨,不过(拿起凌带进来的合约)贷款的合约是十分苛刻的,借款的几家银行一半是“人可”帮的直接系统,一半也是“人可”能左右的行庄,如果到期本息不能还清——凌光斗(连忙投下一副镇定剂,不得要领地安慰着)如今的银行能够透支给生产事业的,岂有不知道他们是在担着一点风险?
  沈蛰夫 (立起来,目光霍霍,踱着步,一层一层地推敲)如果原料涨,成品卖价仍旧比限价低,销路一天比一天小,公司资产不能增值①,所利税②依然如故,合作股息要发,经常费要付,而今年的工资二十万万没有路子借到,或者借到了不是太少就是时间过迟。按照这个合同的条款,到期不能还清,我们现在抵押的全部财产,一切处置管理的权(顿,沉视)要完全送到“人可”手里的。
  凌光斗 (虝叹)不过今日的工业不借债怎么维持?要借债又有哪个商业银行肯借?
  沈蛰夫 (傲然杨起头来)所以我也奇怪“人可”为什么肯卖这么大的情面?工业到了今日是只破鞋,谁捡到手里谁倒霉的。
  凌光斗 (舒坦地喷了一口烟)这很简单。一呢,他现在刚刚做了公司的董事长,自然要显显身手;二则(点点头)这是最重要的,(笑着)他很希望你在他门下做一员大将。
  沈蛰夫 (忽然狞起眉毛,像一只触怒了的猛虎,先点点头,笑起来)那么一开始,我应该有一点大将的威风才好!
  凌光斗 (忙正身坐好,劝止地)不,不,蛰夫,不要性急,先尽量合作,尽量合作!公司前途要紧,前途要紧!
  沈蛰夫 (走过来扶着沙发背,拍拍凌的肩膀,严重地)光斗,我们将近三十年的朋友,你最晓得我,我是很能忍耐的。(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指着手中合同)譬如这种苛刻的条款:一切我们的成品财产,按市价四折作押,期内可以任意由他们更改利息,随时可以收回透支的全部款项。公司挂起他们仓库的招牌,借款以后,就立刻派来驻厂稽核,检查公司的仓库!调看公司的帐目!甚至于可以干涉你的财政,核定你的收支!(越说越气,声音逐渐洪亮激昂)这种合约,对我!二十多年也算办过几个工厂,还算有相当信用的人!但是公司为着再生产,为着维持钢铁事业,为着抗战以后还留一点点重工业的根基,我答应,我(顿)预备订!(冷笑)开始谈判是借款,现在连名义上都改成透支,这种屈辱,这种毫无道理的狭窄,我忍耐。我需要忍耐。不过(目光霍霍四射)如果除了合约上写明的条件以外,“人可”还有其他附带的条件,要我执行,叫他那一帮营私舞弊的奴才鸡零狗碎地来纠缠不清,我不忍耐,我不须要忍耐!
  凌光斗 (决然)我也不希望你忍耐!
  沈蛰夫 (紧闭嘴唇长歔一声)然而“人可”一上台就提出关于易协理的一个条件——
  凌光斗 (关切)怎么?范奇怎么样了?
  沈蛰夫 (沉郁地)他派他的卢秘书来对我谈,说易范奇专门乱写文章,牵涉到二先生的地方很多。所以二先生的意思——
  〔余处长由双门上。
  余涤凡 (屈身)总经理。
  沈蛰夫哦,涤凡,坐,坐,什么事?
  余涤凡 (捧出一封公文)政府的“超额贷款证明书”①财政部已经发下来了。
  沈蛰夫 (注视)谁拿来的?
  余涤凡何董事长的卢秘书。
  凌光斗 (欣然)那么后天借款就可以正式签字了。
  沈蛰夫 (点头)当然。
  凌光斗 (不由得——)批得真快!你看,(莞然)“人可帮”的力量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喽!
  余涤凡 (依然在一旁,圆到地)总经理,方才卢秘书说何先生的专轮,燃料不够,今天晚上还要往上开,要公司给专轮装满柴油。
  沈蛰夫 (烦厌地)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带足燃料?
  凌光斗 (把熄了的雪茄由嘴上取下来,露出一种“随他去”的表情)蛰夫,这种小地方我觉得先马虎一点。
  沈蛰夫好,余处长,给他们。
  余涤凡是。(屈身为礼)您坐坐,凌老先生。
  〔余由双门下。
  沈蛰夫光斗,你看,(微笑)“人可帮”的麻烦也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了。(愤慨)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毫无廉耻,绝不含糊,——
  〔沈承灿由双门上,拿着一分纸来。
  沈承灿爸爸,(弯弯腰)凌伯伯。
  凌光斗 (浮出欣悦的笑容〕承灿,方才我忘记告诉你,你的老师Henslowe最近从美国给我写一封信又问到你。
  沈承灿 (非常有兴趣地)哦,说什么,凌伯伯?
  凌光斗 (和蔼地)他非常关心你的事业。
  沈蛰夫 (满心的喜爱,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肯露出)是你告诉他,你已经在中国设计成功高周波电炉么?
  沈承灿 (爽朗地)没有,爸爸。(坐下)现在这只能算是个试验。
  凌光斗 (笑呵呵地)反正他知道,他很惊讶,我们在后方居然装起这么一个最进步的炉子。
  沈承灿 (苦笑)可是“高速度钢”出了以后,并没有市场。
  凌光斗 (鼓励)那不管,他很高兴,他说他很骄傲,有你这么一个学生。
  沈承灿 (气馁地)哼,他不知道我们又从贝斯麦炉做起了。
  凌光斗 (提起兴会)哦,你设计的贝斯麦炉今天晚上要出钢,真可惜,我不能来看。
  沈承灿 (谦逊地)凌伯伯到过Pittsburgh的,后方这种炉子——
  凌光斗不过在内地这也是我们的宝物啊。
  沈承灿 (低首望望自己带来的报告,严重地)爸爸,钢轨的销路,现在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沈蛰夫隆山铁路跟我们第一次订的钢轨当然没有问题。
  沈承灿以后呢?
  沈蛰夫 (目光闪出一丝犹豫,但立刻)也应该没有问题。
  沈承灿 (热诚地)公司的技术人员,现在唯一的希望都放在这条铁路上。他们出汗受累,也就是望着日夜出钢将来能看见第一次火车在四川第一条铁路上开行。
  〔沈望望凌,沉默不语。
  [凌忽然立起,踱到窗前瞭望。
  沈承灿 (莫明其妙,只好拿出夹内的报告)爸爸,这是祥丰的土铁化验报告,(露出微微不满的口气)听说是何董事长介绍用的。(读)“化验成分”,磷是一点零五,凌光斗(回头)为着Bessemer?
  沈承灿嗯。
  凌光斗 (走过来看,大叫)这,这,这怎么能用?
  沈蛰夫 (冷峻)然而这个土铁厂是公司的股东张敬亭先生的。并且“人可”特别介绍过。
  沈承灿硫的成分是——
  沈蛰夫总化验室也把报告交给我了。(接下灿递过来的报告)
  沈承灿那么利生的焦炭成分——
  沈蛰夫化验报告我也看见了。
  沈承灿 (这时兴奋地)利生的焦炭,我认为非常好的,“灰”分十五点三二,“硫”在零点一以下,这是四川最好的焦炭,我们过去用的绝对比不上。这种焦炭,熔铁炉固然要用,不久炼铁炉成功,也绝对需要。
  凌光斗哦,想不到杨味斋居然还能够办一个好煤矿。
  沈承灿 (迫切地)我方才听说利生派人来订合同。爸爸,我认为能够今天订就今天订。
  沈蛰夫 (盘算了一下)你看见利生送的焦炭规格没有?
  沈承灿看见,自然写的比这个试样还好一点。(又露出不耐的样子)这种焦炭在市场上听说很俏。
  沈蛰夫我看你今天晚上,出钢试了再订。
  沈承灿 (望望父亲的颜色)不过缓了,是很容易被旁人抢去的。
  沈蛰夫 (沉稳)我认为试了再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可是——
  沈蛰夫试了再订。(回身取烟)
  凌光斗 (打圆场)也好,也好。
  沈承灿 (认真起来)那么万一,——
  沈蛰夫 (正要点燃香烟)你不知道有一种人办工业的投机精神,他们——
  沈承灿 (尖利地)不过不投机,办工业的人第一也要相信人,也要没有成见,一个相当有历史的煤矿拿出规格是好的,拿出试样也是好的,我们就不应该再——
  沈蛰夫 (盯住他,严肃地)我认为试了再订。(擦着洋火点烟)
  沈承灿 (失望地)爸爸!(忽然另找一个问题)马丁炉如果开办,我们有许多设备在封锁以前,从香港买来的,现在还在桂林。
  沈蛰夫你先把三个贝斯麦炉弄得完全上了轨道,我们再计划搬运桂林设备的事情。
  沈承灿 (不十分愉快地)好,再见,凌老伯。
  〔灿由有双门下。
  凌光斗 (婉转劝告的口气)蛰夫,你对他像是太紧了一点。
  沈蛰夫 (回头望着儿子出了门,对凌眼睛,一片慈爱,和蔼,忍不住地夸赞)这个孩子,我非常地喜欢!真是Apple
  of my eye,我眼中的珠子!(摸弄下巴,纵容地)你看刚才他气了;他在教训我!他有火气,他相信世界,不像我们,吃过太多的苦头。
  凌光斗他现在还是副厂长么?
  沈蛰夫嗯。
  凌光斗 (埋怨地)公司开办以来,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你现在宁可以厂长空着,只给他这么一个名义。
  沈蛰夫那因为我恰巧是他的上司。我要叫他学习肯做实际的事情,少挂念害人的虚名。
  凌光斗 (有点说情的样子)他在C.I.T.①学炼钢,学得很不错。在Cnrneigie得到博士学位,是很不容易的哟。
  沈蛰夫 (爱惜地)可是他才二十七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回到中国就在我手下做事,我应该待他像待其他的青年一样。(眼呈蓄满怜爱的光芒)我不能一味在办公室里面做父亲。尽管这孩子真不幸,三岁,他的母亲就死了!(仿佛很无聊地望着地下)
  凌光斗 (老眼中忽然闪满了顽皮的神情)喂,情感上他现在有什么发展没有?
  沈蛰夫啊?
  凌光斗 (重复)我说情感上?
  沈蛰夫 (忽然高起兴来)哦,有,有,有。(低声)像是有一位归小姐——
  凌光斗 (也把头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以后两个老头子凑拢来,非常愉快地絮絮低谈着,偶尔吃吃地笑出声音。
  沈蛰夫我只看见两次。
  凌光斗哦,(天真地)好看么?
  沈蛰夫 (微笑)还好,还好。
  凌光斗 (搔搔胡子)学什么?
  沈蛰夫唱歌,女高音,(点点头)很不错。
  凌光斗 (又摸摸下巴)性情呢?
  沈蛰夫 (几乎刹那间恢复了青春的心情,笑嘻嘻地)我怎么会知道?看样子,人还温和的。
  凌光斗祖老太太还喜欢?
  沈蛰夫 (噘噘嘴)老太太只希望赶快抱重孙,谁都可以。
  凌光斗 (一向代人着急)那么很有眉目喽?
  沈蛰夫 (盯视凌一下,笑嘻嘻地)先生,我怎么能知道。承灿嚜,不肯讲。(忽然一种非常可爱的忸怩的神情)我,我又不便问。
  凌光斗 (逗弄地)老了?
  沈蛰夫 (诧异)怎么?
  凌光斗 (笑着)想添孙子喽?
  沈蛰夫 (忍不住地笑)没有,没有,没有。就觉得承灿这个小孩子太可怜,(慢慢沉重起来)家里面就祖孙三代,祖母老,我忙,没有人照管他。
  凌光斗 (也严重地)嗯,我看你家里也是应该有个年青的主妇才好。
  沈蛰夫嗯,嗯。(忽然闪出欣喜的笑意)喂,她现在在此地!上午从城里来,正在我家里。
  凌光斗 (确实懊悔地)嚷,方才我该在你家里吃饭的。
  沈蛰夫 (连连安慰地笑着)以后总有机会,总有。(忽然)哦,听说她就要飞到昆明去。
  凌光斗 (大失望)那不——?
  沈蛰夫 (又安慰地)不过,我想,她不久,嗯,就会回来的。
  凌光斗那么(皱着眉)梁方桂的女儿还在这山上住?
  沈蛰夫嗯。
  凌光斗 (更攒紧眉头)常来?
  沈蛰夫嗯,照旧。
  凌光斗 (好奇地)叫什么名字。
  沈蛰夫
  Emmy。
  凌光斗
  Emmy!她现在又——?(忽然摇头,不屑地)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哪!(一转)哦,你方才说的关于易范奇的条件是怎么样的情形?
  沈蛰夫 “人可”的秘书说二先生的意思,要我同意把易协理换了。
  凌光斗 (想不到)为什么?(悻悻然〕为着他好写文章?沈蛰夫他的文章大概总是犯“人可”的忌讳吧?
  凌光斗 (抖抖索索捻着撅起的小须尖)这我倒没有想到。范奇是个很有为的青年工业家。(似乎是絮叨,心里确乎是为易解说)从前在上海办一个小规模的酒精厂,办得很好,很精明,很会计算,所以当初我把他介绍给你。我觉得这个人是一个将来可以共同苦干的帮手。(尖酸地)想不到他的文章还会起这些麻烦!
  沈蛰夫 (一种批评“后起之秀”,尽量避免责难求全的态度)他过去很有点群众,抗战初期青年是很崇拜他的。写文章,能说话,这是他的长处。不过——
  凌光斗 (生怕有前途的后辈遭受攻击,连忙呵护地)蛰夫,我觉这个人最大的长处,是他有血性,慷慨激昂,比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热,可爱。自然喽,年轻总免不了有点浮动,然而无伤大雅。(看着沈不作声)喂,蛰夫,这两年你跟他合作最密,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沈蛰夫 (沉吟)他么?都还好。就是有点太精明,规模气象小一点,同时嚜,(有一丝犹豫)总叫人觉得他有一点点讳莫如深的样子。
  凌光斗 (热诚地)这就是范奇太骄傲、太狂的毛病喽。(忽然)那么“人可”既今公然露出这个意思,你,你怎么样呢?
  沈蛰夫 (抬头,满眼的泪光,沉痛地)光斗,古人有一句话:“切肤之痛。”这种痛苦,在你一走,我才深深地觉得!(望着凌光斗布满皱纹的老脸)朋友,我真感觉到孤单哪!(低无语)
  凌光斗 (枯干的手,轻轻放在沈的肩头上)蛰夫!
  沈蛰夫 (昂然举目)“人可”的问题,回答很简单。(一字一字地)范奇离开,我离开!
  凌光斗 (讷讷)这不——?(猝然坚决)你对,蛰夫!
  〔易范奇由通过道门上。
  〔易范奇,懋华钢铁公司的协理,三十六岁,身材瘦高,削肩胯,头发浓厚,皮肤粗糙黝黑,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得一片暗晦,长手指,有一种讨人厌的习惯,当他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时,就不住地搓捻着他的十指和两掌,像要搓下手上的污垢,和他握手的人会觉得他的手是湿腻腻的,又是冷冰冰的。两角微微下垂的长形三角眼,小眼珠,圆而黑,转动灵活,容易抓住人,刺探人,含满狡黠傲慢之色。由双目之间就拱起那笔直的,看来似乎嗅觉十分敏捷的尖鼻子,配衬着那高与眉齐,看来也似乎是听觉十分敏捷的薄薄两片小耳朵,他出身不明,父早亡,幼年时母亲送他到糟房做学徒,丢下两块钱给他,回去就嫁了一个屠户,从此母子之间自然而然地就断绝了关系。他中途离开糟房,进当铺,进百货店,最后又进银行。好逞强,善钻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更懂得要爬得高,必需先吃够苦,所以他就为自己打下初步的基础,在银行时,工余的时间进夜校,拚命用功,每天读书一直到夜深,一面又省下有限的薪资,去买各种书报杂志。一个从煤球堆中滚出来的孩子,然而他会滚,他滚得又快,又好,又顺利,深知贫穷,深恨贫穷,极力地挣扎,摆脱。自卑而骄傲,得机会好与有权势的人来往,尽管他对凡所谓“有权有势”者皆嗤之以鼻,他受够了他们的污辱,他恨,他嫉妒,他要报复。非常地好名,如果他做了一件好事情,那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使他出风头。他会见机行事,一天天向上爬,走着他顺利的途径而沾沾自喜。抗战初起时也曾激起过他的热情,虽然多少也带点时髦。他领导了抗敌宣传工作,和文人来往,以前进为标榜,以写文章为工具做进身之阶,居然也得到有热血的青年们的拥护,他达到了目的,他得意,更自己觉得伟大,他要做革命的领导者。专门以前进的姿态做投机生意,然而这一切逐渐为青年们看透,他也开始感到失去青年们的拥护甚至反攻击他时,他愤恨,却表面上还做出怜悯这些青年们的无知和愚蠢。他忽然觉得和这些他所谓愚蠢的青年们混下去,非但可惜了他的才能,而且阻碍了他的前途,于是就毅然摆脱了这前进的阵地,但依然披着前进的武装,大摇大摆地跨入了工业界的门槛,又是一副以民众福利为招牌的为善者的姿态。用居做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对下属刻薄,却以刻薄为精明。
  把一切的不择手段认为一个新式英雄应有的气质和权术。随时应用“革命式”的种种钻营方法,以满口正义做官僚资本。把应得的轻视与侮辱他当做一种为正义而牺牲的荣誉。任何方面射来了冷箭,他就要在这方面做好防御,绝对不肯吃亏,同时又是一个大冒险家。他并非不能委屈自己,可是得盘算好这代价是否更高于他所委屈的价值,正如同是以人格为交易的商品。自认为“民族工业家”,虽然他具备一切缺点,善变,易为利害而动摇,他认为在中国办任何事业都必需把“政治关系”弄清楚。因此尽量找主子来扶持,所谓政治力量者他认为就是官僚和恶势力。他有绝好的口才,有锋利的文笔,一个地道的机会主义者。
  〔过去在上海办过酒精厂,被挤倒后所有股东都赔了,他自己却赚饱了钱。他有一种本领,要恭维一个人时是很少不成功的。现在凌光斗,这位耿直简单的老先生正做了他的对象,凌光斗对他有相当的信任,并且很欣赏他的能干,就推荐他做懋华的协理。
  (他穿一套大小不十分衬身的薄哔叽西装,崭新的黄皮鞋,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踌躇满志地走进。
  易范奇 (点点头)凌先生,(递给沈他拿来的文件,忿忿的神色)这是卢秘书带来的土铁合同,请你看一看,蛰夫先生。
  〔沈接下阅视。
  凌光斗 (镇定一下,似乎一种父亲对待子女的眷顾神情)范奇你最近写些什么文章?
  易范奇 〔坐下,把裤子向上一拉,长叹一声)自从凌先生离开以后,这几天,我非常愤怒,愤怒到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滔滔不绝,以一种擦拳摩掌的姿态,卖弄起来,一气说下)看着眼前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猖狂地发展!投机囤货,无法取缔!集团贪污,不能惩办!物价飞涨,原料飞涨,我们办工业的,资金难,运输难。过去看着赚钱,其实亏本。资产不能增值,所利税还根据前几年购买资产的价格,算出盈余照抽!工业开始,就全盘毫无计划,一直纵容囤积,不想建设!如今出货没有销路,生产低落,工厂减产,倒顶,连我们在经营上可说是最健全的公司也发生严重的维持问题。加之以(转为沉痛的口气)凌先生离开了我们,公司失了主宰,年轻人丢了父亲,股东们各打投机的算盘,又露出地主买办的面目,(悲愤地)死命地向蛰夫先生进攻!向我们进攻!我只有失望,悲观,沮丧,我拿不起我的笔夹,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一声满腔激愤的长叹,摸起盒中的纸烟,匆匆点着,一吸一喷)
  凌光斗 (诚挚地)范奇,“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实际,要沉着,这些现象早晚要一扫而空的。
  易范奇 (被烟呛咳着而依然神情激昂地)可是怎么样才能一扫而空呢?
  沈蛰夫 (抬头)范奇,我们可以把这种合同,原封退给卢秘书。(爆发)这叫什么合同,太放肆!土铁厂难道是卢秘书自己开的?他有什么权可以代拟这种合同?
  凌光斗什么?
  沈蛰夫 (愤愤)就是荒唐,看了徒徒生气。总之,(顿)以后问题很多,来日不易!
  易范奇 (切齿)“人可”这批人只有跟他们死拼到底。
  凌光斗 (劝慰)一切先为这一点工业根基着想。要忍耐,想各种方法渡过目前的难关。
  沈蛰夫 (也镇静下来)放心,光斗,不到逼不得已,我决不放手。
  易范奇 (激烈地)蛰夫先生,这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不甚同。就是到了水穷水尽,我们也要对“人可”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我这一点作风,凌先生看得最清楚,决不愿与“人可”妥协。(得意地露出名人应有的傲态)我在上海办厂,就一直吃他的亏。我就明白买办出身的东西,根本不会同我们这些“民族工业家”站在一条战线的。(似乎旁若无人,却句句留神沈对他说话的印象)所以我开始写文章就攻击他,攻击他体无完肤。一直到现在!叫他认识人民有舆论,有是非,这是不可侮的力量!
  沈蛰夫 (淡漠)范奇,“人可”就要来了吧?你的表几点钟了?易范奇(哑然,看看壁炉上的座钟,乏味地)哦,快三点了。
  沈蛰夫 (点点头)那就不早了。
  凌光斗 (对沈,认真地)我忽然有个意思。我想(跃跃欲试的目光来回在沈、易二人的脸上投射)当面跟“人可”谈一下。
  沈蛰夫 (十分感动,恻然笑着)算了吧,光斗,你真有点呆。你徒徒白生一顿气。何苦呢,让我来慢慢应付吧。
  〔半晌,凌默然无语,喷了一口烟,捻着须尖。沉默。
  易范奇 (想起)哦,方才大中报馆上笔傅惺公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来。
  凌光斗哎呀,我忘了!(蹶然跃起)我还跟惺公有个约会呢!
  沈蛰夫 (立起,满心的爱护)那么,走吧,跟惺公谈谈也好,去去闷气!
  凌光斗 (苦笑)也许又多了点闷气!
  〔工友送书来。
  工
  友 协理。(即下)
  易范奇 (接下,转奉过去,谦恭有礼地)凌先生,这是我最近刚出版一本《范奇论文集》,上面早写好了,请您多多指正。
  凌光斗(收下,翻了一翻)我要拜读,我要拜读的。
  易范奇 (忽然)哦,请您等一下。我,我就来。(匆匆进了协理室)
  (凌光斗颔首,拿起帽子手杖。
  沈蛰夫 (蓦地想起)张富顺。
  〔工友由双门上。
  凌光斗 (猜出来,轻轻摆手)不用,不用。
  沈蛰夫你不能再走路。
  凌光斗 (笑着)这一次。(顿,指指外面,顽皮地霎霎眼睛)我有滑竿等着我。
  沈蛰夫可是你——
  凌光斗 (瞪着眼睛)你晓得我,这已经(十分满意的口气)哦,很奢侈了!
  沈蛰夫 (晓得他的脾气,笑)好,好,好,(对工友)你去告诉凌先生的滑竿预备。
  工
  友 是。
  〔窗外见杨味斋和卢仲由施施然走来,杨推开双门的一扇,让“虎头秘书”迈步先人,自己随后。工友闪在一旁走下。
  卢仲由 (狭路相逢,想不到猝然遇见了两个“巨头”。两道贼忒忒的眼光,有些慌乱,强笑)哦,沈,沈总经理。(鞠躬,踧踖地)凌老先生!
  凌光斗 (点点头)哦,哦。
  沈蛰夫 (转对凌)走吧,我怕惺公已经等得很急了。
  杨味斋 (一直愣住,此时一阵心血。走上前来,兴高采烈地)哎呀,蛰夫先生,凌董事长,真是巧遇巧遇。我是一箭双雕噢,我一下(读若“哈”)访到两位工业巨头。(摇头摆尾,自命是潇洒而慷慨地)嚷,凌董事长,今日何日噢!这真是一日三秋噢!如今那一切的一切——〔易勿匆由协理室奔出。
  易范奇 (举着书)对不起,对不起,凌老先生。
  杨味斋 (恭而有理)啊!易协理!
  易范奇 (匆匆点头)哦,杨先生!(对凌)凌老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一本《范奇论文集》,请您转交给惺公先生。
  凌光斗好好好。(走向双门,看见易跟在后面)范奇,你不用送了,你来跟他们两位谈谈吧。
  易范奇不,不,我——
  沈蛰夫 (挥挥手)不用了,我看范奇,你先同卢先生谈谈也好。
  易范奇好,再见。(鞠躬为礼)凌老先生。
  卢仲由 (弯腰)凌老先生,再见。
  〔凌光斗回身点点头。由沈蛰夫陪同走双门下。
  易范奇 (嘘了一口气,神情松弛下来。以后态度逐渐变成一种阴沉的倨傲)请坐。(指指沙发)卢秘书,杨董事。
  〔三人还未坐就。
  杨味斋 (又摇摆起来)哎呀,范奇兄,你的文名盖天下,真是妇孺皆知,家传户晓——
  卢仲由 (烦厌地)来,来,我们先把正经事了啦吧。(斜着眼瞟着易范奇)公司收购祥丰的土铁,总经理究竟是怎么个打算?祥丰的人们已经来了,合同要订就订,总不能叫人再空空地白跑一趟。
  易范奇 (早有戒备躲躲闪闪地)这个问题,按照已往的习惯,只有蛰夫先生做最后的决定,我很想帮忙,但是无从下手。
  卢仲由 (脸色一沉)协理先生,方才谈了半天,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同蛰夫先生讲?究竟他有个什么算盘?我们多年相识,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杨味斋 (苦着眉脸,口气尽量硬朗)我看,公司收买这一点土铁,这一点胃口总该有,何况这还是二先生的意思。
  易范奇 (隔岸观火的冷静神情)我看土铁的长期合同很渺茫。现在钢铁过剩是事实。成本已经太高,谁有钱再买一批土铁?何况公司还有合用的土铁存着。
  卢仲由 (逼出一声冷笑,威胁地)然而公司的八千万贷款眼看着成功喽!
  易范奇 (立刻回敬一句)不过那不能拿来应酬。——(霍地立起)对不起,卢秘书,我力不从心,无从帮忙。(脸上肌肉微微一抽似乎是微笑)我现在还要把公司钢品的成本再调整一下。(一转而为淡淡的客气,道着家常)“机制轧钢”政府议价是每吨八万六,而成本已经在九万二以上了。我办公室里还有会计处的同人们在等着开会,请你们二位略等一下,沈总经理送了客就会来的。(拔步就走的模样)
  杨味斋 (早已惴惴不安,此时再也忍不住——)易协理,方才我提的利生焦炭的事情——
  易范奇这个也得等蛰夫先生来定,请你当面谈吧。(有意无意地)不过杨董事不是外人,公司一向也是有合用的焦炭的。
  杨味斋 (急了)不过,易先生,利生的焦炭——
  〔工友自协理室进。
  工
  友 协理!会计处李处长他们都到了。
  易范寄 (弯弯腰)对不起,杨董事长,那我真要少陪了。
  卢仲由 (像暗中一支冷箭似的,飕地放出一句话)易协理,你的大作,成次长已经替你转呈给二先生了。昨天——
  易范奇 (稍稍一怔,尖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含糊地)哦,好,好,少陪,少陪。
  〔易依旧不动声色。走进协理室。
  杨味斋 (望着“虎头秘书”,半天)这个东西怎么回事?
  卢仲由 (脸色铁青,一时爆发)这个东西就是不要脸,小人!他在我面前摆的什么架子?他骗得了凌光斗、沈蛰夫,可骗不了我!这家伙当着大家写文章骂二先生,骂我们。可是暗地里一直对二先生飞眼卖俏,恨不得舐二先生的屁股!昨天(指着)他又托成次长送他那本草纸,那本只配擦狗屁股的论文集。
  杨味斋送给哪个?
  卢仲主 (咬牙切齿)送给二先生!婉转解释他的文章,完全是对二先生这些对国家有功的人物说话!
  杨味斋 (毫不思索地)他简直地不要脸!
  卢仲由 (拍桌)谁说他要脸?凌光斗一手提拔,如今一看凌先生下台,自己位置不稳,就反转头来,加紧工作。(不共戴天的神色)走成次长的路子!连我都不招呼一下,生怕二先生看低了他,他要一步登天,一进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鄙恶地)这才是又臭又硬的两头蛇!(阴狠地)不过,看!看他怎么样!看他走得通不!
  杨味斋 (无心听他的咒骂)不过仲由兄,讲眼前的话吧,这个焦炭——
  卢仲由 (先压下怒火,冷冷地)先生,焦炭还在其次,我看土铁都有了问题。
  杨味斋 (着急)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噢,(急得瑟瑟抖抖)那,那,那,那怎么对得起人,对得起张敬亭。(额头涨出两条青筋)大家为着二先生!二先生买田,——
  卢仲由 (凝起眉毛)杨董事,你忘了,薛老太太买田。
  杨味斋 (满头大汗,连翻白眼)是,是,啊,为着薛老太太买田!(几乎噎住)嗐,这都是一样啊!连吴元亮都牺牲了老本。如果焦炭土铁都不能应酬一下,这叫,这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人,见得了人?
  卢仲由 (心中着实焦的,却口上——)别着急,别着急,有办法,有办法。我想沈蛰夫不会不顾二先生的面子,他不会。(心虚地)并且他也不敢!
  杨味斋 (只好自己盘算一阵,偷偷地)我看利生的干股还是先送一点好!
  卢仲由 (心不在焉)好,好,好。
  杨味斋 (计斤较两又有吝啬)不过送多少呢?(仔细推敲)这像是应该研究一下。你说该送多少才“合格”(相仿国语:“合适”)呢?多少才“合格”呢?自然——
  户仲由 (蓦地,咆哮起来〕这在你,这在你,这在你!(探望,立刻放平了脸色)对不起,杨董事,大概沈蛰夫来了。(温和地)喂,老杨,我给他谈的时候,请你略略回避一下,好不好?
  杨味斋 (莫明其妙)要得,要得。
  〔沈蛰夫与姚厂长由双门上。
  卢仲由 (同时肃然)蛰夫先生!
  杨味斋总经理!
  沈蛰夫你们坐,你们坐。(仿佛前面已经听了一段报告,他又接着边问边听的神气)嗯,嗯,是的,姚先生?
  姚国栋 (小胖手不停地播弄制服上的钮扣)我,我们机器厂出了特号工作母机,这个,这个利群哪,公盛哪,长兴哪也跟着出,大一点厂子。像这个,这个(望着“虎头秘书”犹豫不讲)
  沈蛰夫 (不愿在这些小鬼们面前躲躲闪闪)嗯,嗯,说下去!嗯。
  姚国栋 (眯着小眼,咽下一口吐沫)大,大厂子像强华钢铁厂,也争着出,尤其是强华,简直像故意地捣蛋。你出什么,他也就跟着出什么。轧钢厂十八英寸轧钢机刚刚装好,强华那边(咂咂嘴)也跟着要装上了。您看,这个市场就那么点大,大家挤着出一样的货,这,这怎么能不,不过剩?
  沈蛰夫 (沉肃)但是我们不能禁止他们不出,(着重)我们没有法子通知他们。现在大家盲目地竞争,不肯配合。我们只希望政府对钢铁统购统销,指定每个厂专业化,也别无其他的办法。
  姚国栋 (小胖手擦擦鼻头,小眼睛闪闪地)那么?
  沈蛰夫这件事提到公司常务会议,我们再大家仔细商量。
  姚国栋是。
  沈蛰夫好,就这样吧。
  姚国栋是。
  〔姚转身,胖屁股一撅一撅,像是不十分满意地走了出去。
  沈蛰夫 (模摸自己蹙紧了的眉头,对卢、杨)坐,坐着谈吧。
  〔大家肃然坐下。
  杨味斋 (失了方寸的“风采”)总经理这些天太辛苦了!
  沈蛰夫还好,没有什么。
  卢仲由 (十分客气地)这一次何先生来,总经理太费神!
  沈蛰夫 (抬头,凛然)并没有。
  卢仲由 (又欠欠身)哪里,哪里!
  杨味斋 (慢慢鼓起精神,逐渐地眉飞色舞)听说何董事长办厂很多,很少亲自来参观的,这一次来——
  卢仲由 (一唱一和)那完全是沈总经理为人的伟大,大公无私的精神——,
  杨味斋 (忙插入)经营得法——,
  卢仲由 (紧接)对中国工业的贡献——,
  杨味斋 (摇着摆着结束了一段文章〕我认为这是我们公司特殊的光荣!(谗笑)二先生这一次来,仲由兄在后面鼓动得最力,最有功绩!
  卢仲由 (谦虚)哪里,哪里。
  杨味斋 (更起劲)仲由兄可以说是——
  沈蛰夫 (一直冷冷地像是没有听见,忽然)卢秘书,关于公司收买祥丰土铁的问题,——
  卢仲由 (岔过)哦,味斋先生,你是不是还要看一看利生派来的明友?
  杨味斋 (会意地连忙起座)哦,是是,我要少陪一下。
  沈蛰夫 (欠欠身)好,好。
  〔杨味斋逡巡出门,却又不忍离开走廊,徘徊窗外,若有所思,时时有意无意地探望一下。
  卢仲由 (低声,鄙夷地)杨董事这些人都是抗战中的暴发户,最没有分寸,举止进退,简直是不懂规矩——
  沈蛰夫 (不睬)方才易协理说到祥丰土铁厂——
  卢仲由 (蓦地)哦,总经理,我倒忘记给您道喜啦!
  沈蛰夫怎么?
  卢仲由 (激出一团高兴,强笑)今天沈老太太生日,我们大家简直的——
  沈蛰夫 (淡淡地)没有,家母的生日前天已经过去了。
  卢仲由 (呵呵大笑)不,不,您太客气了。方才我还到府上去了一趟,给老太太拜了寿呢!
  沈蛰夫 (望他一眼)那你怕弄错了。
  卢仲由 (立刻一转)嗐,补祝也是一样的。(自觉颂扬得体)啊,老太太真是仙健,真是福寿双全。二先生知道很晚,什么寿礼都预备不及,所以派仲由先去道贺,同时——
  沈蛰夫 (拿起方才易范奇持来的合同)哦,这个土铁的长期合同——,
  卢仲由 (决不提起,依旧眉开眼笑地)同时因为二先生在城内还空着一所房了,一个花园也很精致,想请老太太搬过去住。
  沈蛰夫 (望着他)何先生的意思很可感,不过——
  卢仲由 (作为顺嘴溜出,无关宏旨的口气)那房子的房契,地契,我已经送交老太太,已经请老太太收下了。
  沈蛰夫 (一怔)这倒很出人意外。
  卢仲由 (益加笼络)这也是二先生对办工业有成绩的朋友一种敬意。
  沈蛰夫 (不动声色)那你替我谢谢二先生。
  卢仲由 (以为沈已入彀,非常得意地)哦,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哦,您方才说到土铁——
  沈蛰夫 (点点头)是的,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这土铁的问题了吧?
  声仲由 (急切)当然,当然。是不是现在就请祥丰的人跟总经理见一见?
  沈蛰夫 (断然)我看不用了。
  卢仲由 (迫不及待,喜滋滋地)那也好。免得您费神,让我跟余处长(立起)直接接头吧。(就走的样子)
  沈蛰夫 (不耐,叫住)卢秘书!(一字一字地)请你回来!
  卢仲由 (顿,眼睛忽然死沉沉地望着沈,逐渐明了,缓缓地)蛰夫先生,是否这个合同出了什么问题?
  沈蛰夫合同已经不成为问题,成为问题的是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 (愣住)我想不至于吧。
  沈蛰夫 (颜色坚决,却口气还带着三分平和)请你对何先生讲,这个土铁,公司不能买。
  卢仲由 (一副撒赖的眉眼)您不买?
  沈蛰夫 (开始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依然沉稳地)不是我不买,是公司不能买;长期合同也无法订!
  卢仲由 (板起脸)哦,您不订?
  沈蛰夫 (目光霍霍)嗯,我不订。
  卢仲由那么这个理由——?
  沈蛰夫 (把身旁的报告掷在他面前)这个化验报告就是理由。
  卢仲由 (望一望,并不拿起,脸上兜起来笑容)不过祥丰也是我们公司的股东办的。
  沈蛰夫 (冷笑)张敬亭先生应该知道自己的土铁。
  卢仲由 (忽然提高喉咙,拿出“法宝”来)二先生觉得原则上应该维持后方的土铁,奖励后方小型工业。
  沈蛰夫 (一字,一字)我看像这种工业让它自生自灭的好。
  卢仲由 (点醒)听说二先生曾经向总经理介绍过。
  沈蛰夫 (尖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晓得。
  卢仲由 (感觉有些气短)那么土铁是不能再谈下去了?
  沈蛰夫 (点头)嗯。
  卢仲由 (忽然)公司的炼铁炉不是要停么?
  沈蛰夫没有此说,这大概是你在何先生那里又听的谣言!
  卢仲由 (脸上露出一团笑容)何先生您知道,对于总经理是非常敬佩,也非常愿意帮忙的。
  沈蛰夫我也很愿意帮何先生的忙。
  卢仲由 (立刻)那是二先生十分相信的,所以对于易协理,(闪烁其词)我想您一定有很充分的了解。
  沈蛰夫 (斩钉敌铁)是的,那就是如果易先生离开,我也离开。这一层请你务必转告何先生。
  卢仲由 (尖刻地笑起来)不过蛰夫先生,您这几着棋很可能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尤其是易协理,您这样维持他,在您是非常失策的。
  沈蛰夫 (严肃)卢秘书,我的性情,你不明了,也许何先生很明了,所以也谈不上误会。我在此地一天总要为公司尽一天力量。
  卢仲由 (又掸掸衣服,像是说着闲话)蛰夫先生,办工业离不开人,人就离不开政治,二先生的印象,在一般人看来是很要紧的。没有好印象的人,都在钻门路。(斜着眼窥视)有好印象的人反而自己这样糟踏,这未免太——
  沈蛰夫 (满腔怒火,脸上异常冷峻)卢先生,我在生产界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我开始办厂的时候,恐怕卢先生还在学说话。容我以老卖老地冒昧一下,你方才对我讲的,我觉得很笨!很糊涂!现在不是何先生对我没有好印象的问题,而是我对何先生有没有好印象的问题。
  卢仲由 (着着败退,又毫无章法地贸然提起)不过那八千万贷款——
  沈蛰夫 (冷冷盯他一眼)卢先生,这一层不是你同我可以商量的事情。
  〔余处长拿着一张纸由双门上。
  余涤凡 (递呈)总经理,这是何董事长到公司参观的路线。
  沈蛰夫 (看也不看)这种事情,你可以跟卢秘书商量。
  余涤凡是,是(垂着手)还有何董事长对全公司训话的地点,您觉得——
  沈蛰夫 (申斥地)余处长——!
  卢仲由 (突然感到自己的地位)我去看,我去看,余处长!(深深鞠了一躬)再见,沈总经理。
  〔卢仓皇溜下。
  沈蛰夫哦,余处长,请你等一下。
  余涤凡是,是。
  沈蛰夫 (走到小圆桌旁,拿起话电话机)请你接总经理宅。……你哪里?哦,我是沈先生,请老太太说话。……(和颜悦色)哦,我是蛰夫,是妈吧?方才是不是有一个人送给您一样东西?……嗯,是,是,房契,地契。……什么?他说我置的产业?……契上已经有我的名字?……(蹙眉自语)真是混帐!……(笑着)您老人家真是容易骗,我们的产业早就叫东洋人占了,这不是的,不是的。现在我派人去取,请您包好交给他。……是,是。(温顺地搭着闲话)您午觉睡得好吧?……哦,梁小姐也来谈了一会。嗯,好得很,好得很。……嗯,公司有车子,归小姐可以来搭的。……(轻声)放下电话了,妈,啊。请您把那包地契预备好。(放下电话)余处长,请你派个人到我家里取一包东西。回头你当面交给卢秘书。
  余涤凡是,要收条不?
  沈蛰夫不用。
  (余涤凡由双门下。
  (卢仲由踱过走廊时,杨味斋和他在窗外叽咕了两句。卢走出后,他还在窗前一带徘徊,此时望见总经理打完电话,才看定风色,畏葸葸地冒出来。
  杨味斋 (满脸的强笑)蛰夫先生。
  沈蛰夫 (劈头一句)杨先生,利生的焦炭,公司化验报告,说成分很好。
  杨味斋 (想不到的愉快,简直愣住)哦,(忽然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利生的焦炭一向是出名的,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订下合同呢?
  沈蛰夫 (和气地)可以的。
  杨味斋 (眉飞色舞)那太好了。
  沈蛰夫嗯,(瞥他一眼)明天订。
  杨味斋 (一块石头又堵在心上)不过恰巧利生的接洽人也跟着卢秘书的专轮来了。
  沈蛰夫 (诧异)哦,他们为什么今天就来?
  杨味斋 (含含糊糊)也是,也是跟着何先生来参观参观。反正利生的合同,总经理同余处长都看过,乘着何先生在此地,把合同这些小问题一同解决。大家也高高兴兴地回去,(唏唏嘘嘘,不知是哭是笑)我们大家总算替总经理了却一件心事。
  沈蛰夫 (望着他)哦。
  杨味斋 (立刻岔开)这个今天晚上舍下的便饭——
  沈蛰夫 (点点头)你的请帖,已经收到了。
  杨味斋 (卑躬屈膝的神色)请总经理务必赏光,如果利生的吴元亮先生,您愿意见,我也把他约来。
  沈蛰夫不必了,因为——
  杨味斋 (咬文嚼字,做起文章)蛰夫先生,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啊!同病相怜,工业不景气,大家总得互相帮忙。吴先生一向非常钦佩蛰夫先生的人格,清苦自奉,您办工业的精神(不知用什么形容才奉承得好)那,那,那,了不得。啊,了不得!所以非常希望您能对利生煤矿加以指导。
  沈蛰夫 (爽快)我可以设法派人跟他们技术合作。
  杨味斋 (连连附和)合作,合作,那当然没有问题合作。现在更希望总经理正式参加帮忙,所以吴元亮先生,经过利生全体董事会的同意特意把利生的股分提了五千,托我转给沈先生。
  沈蛰夫 (猜着一半,冷冷地)哦。
  扬味斋 (摇着头)也是晓得,沈先生对我一向印象很好,了解很深。
  沈蛰夫 (微笑)晓得我会从杨先生手里收下利生的干股。
  杨味斋 (也呵呵大笑)哎呀,谈不上干股。这都是个敬意,哎,敬意。至于说到利生焦炭订合同的问题,——
  沈蛰夫明天订。
  杨味斋 (愕然)不过他们——
  沈蛰夫 (坚决)明天!
  扬味斋 (只好下台)啊,今天明天都是小事情。像利生这样好的焦,总是供不应求,自然不愁没有人要。不过蛰夫先生,方才我说到那一点点意思。请您务必不要客气!
  沈蛰夫 (沉静)你们的盛意很领情。就是我办公司,我不能随意把公司的股子白白送给别人。我也就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干股。
  〔远远像是两三辆汽车飞快驶来,喇叭声,汽车轮咝咝擦地声,停车声,开车门声,人群攒集迎上寒暄声。办公楼楼下过道乱步声,在杨味斋下面一段话的中间,逐渐纷杂地传来。
  杨味斋 (连忙)不过沈总经理,这个干股,我可以坦坦白白地讲。跟何二先生毫无关系,您可以丝毫不用犹疑,(仿佛谛听,同时却又——)我是万分地诚意,一千万分的保证。(已经听见外面的声音,有些恍惚地)您可以当作自己应该收下的权利。不但如此,您并且可以公开地对——(认定外面确实要人来到,忍不住)哎呀,大概是二先生来了!(见沈神色不动)我说,总经理,您,您可以坦然地——(足步声愈来愈近,更加慌张地)您听,一定是二先生来了吧?(看看沈安坐如山)自然哪,这点于股,我说这个股子,这个——
  〔余、廖匆匆走上。
  余涤凡 (紧张地)总经理,何董事长已经到了。
  廖再兴 (上气不接下气)一共是三辆汽车!
  余涤凡 (也有点张惶)还有其他的客人。
  廖再兴 (指手划脚)现在都请到会客厅里了。
  〔易匆匆由协理室上。
  易范奇听说是何先生来了。
  廖再兴 (垂头)是,协理。
  沈蛰夫 (望望他们,立起)好,我们去看看。(对杨)请,请。
  〔走出双门。
  杨味斋 (连忙整整马褂,清理一下喉咙)得罪,得罪!
  〔沈、杨、易、廖,依次而下。
  〔此时是廊上来往人众不绝,几位厂长,处长,和其他高级职员,匆匆由门前闪过。汽车缓缓倒车声,喇叭声,和人们在办公楼过道中,乱嘈嘈的,紧张的低低谈话声。
  〔会议厅内无人,半晌,梁爱米由走廊右面上。后随工友。
  〔梁爱米是一个仕大夫家庭的小姐。她的家庭已经没落得没剩下几个人。她仿佛是一棵凋零的老树上惟一的一支鲜艳的花朵,终于脱离了这个老朽的根,以自己所有的灿烂来游戏取悦于人间。她廿五六岁,上天给了她一副不能再美的外表,同时也给了她更难于捉摸的性情。地看不起人,骄傲,无比的自负,却也有足够的聪明,这聪明是一望无余的表现在人们的眼前的。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那惟一的长处也就是自己的美貌。好虚荣,喜露锋芒,生活奢侈,而不检点,她的许多“大胆”的行为,常常使人为之侧目。可以大量地弄到钱,也可以毫不吝惜地让钱从手里流出去。管不住地好动,无恒心,什么地方也侍不久,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为了时髦很早就出国,回来后除了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之外一无所得。反而更加上一些脱离不了的享受的习惯。口齿锋利,爱讽刺人,却也有一种幽默,高兴时,对自己也无情地讽刺一下。对自己的订动等等并不一定认为是对的,只是不能压住自己,回为非如此任性不足以满足自己。看不起的人,她永远也看不起,尽管她还是利用人家,她终日与之周旋的,也是她心目中所轻视的,地觉得这些人应该为她服务而已。另一方面只要看她的高兴,却也做得到使自己非常随和,非常地会和人亲近、嘴上也可以像蜜一般的甜了。她也有一双锐利的目光,分得清好坏,她能够与之随和与之亲近的也还是她所认为的好人,她倒不是太势利的,总之这是万花筒一般的性格,变幻而眩目。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倒也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还保持着干净,真挚,和温暖。她和沈承灿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从小就别别扭扭,时常吵架,一直到今天,他们还是无止境地一见面就得争起来。她对承灿有一种分不得的感情,怕只有这一点感情才是心灵中最纯洁的了。可是她知道他们合不来,所以她不否认自己是很爱他,却也明白不能嫁他,她非常清楚他们太不是合适的一对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得空就来纠缠。对于承灿,她很有韧性,只有在他面前她事实上才可以抑压自己,虽然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固为她是一个表面上相当好强的女子,尽管在许多地方还是掩不了自己的弱点。
  [她的美丽的面孔衬上上一头乌云般高耸的头发,是一种最时髦的梳法。淡红色蝉翼一般薄的纱衫,裹着全身,显出动的曲线。衣长仅及膝。薄得看不出是穿了袜子的丝袜。
  最讲究的平底白皮鞋,网眼白手套。光亮的白漆皮包上一个很大的金色扣子。轻施脂粉,天生就一副惊人的丽质。
  做得出各种讨人喜欢的表情。
  梁爱米 (四下一望)沈副厂长来了没有?
  工
  友 来过了又走了。
  梁爱米没有一位小姐来?
  工
  友 小姐?
  粱爱米 (脱下一只手套)一位归小姐!
  工
  友 没看见。
  梁爱米 (头一弯)你去吧。(另一只手套脱了一半)哦,方才那么多汽车是谁?
  工
  友 何董事长!
  梁爱米 (眼珠一转)哦,没有事了,谢谢你。
  工
  友 是,梁小姐。
  〔工友下。
  〔梁步履轻盈走到壁炉前面,取下太阳镜,把头发整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对镜左右照照,才取出一把象牙折扇,轻轻挥扇。
  〔沈承灿走进会议厅。
  梁爱米 (回过头)你来了!
  沈承灿 (惊异)咦,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梁爱米 (俏媚的眼光)我不能来么?
  沈承灿 (冷冰冰的奉承)你是公司长期贵宾,自然哪里都欢迎。
  梁爱米 (晶琅琅地笑出来)不要挖苦我,我问你,你怎么吃了饭就走了?奶奶直找你呢!
  沈承灿 (微笑)今天晚上Bessemer出钢,我非准备一下不可。
  梁爱米 (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丝嘲讽)不过你府上还有一位真正的贵宾等着呢?
  沈承灿 (老老实实)我当然想回去——
  梁爱米 (伶俐地)陪一陪。
  沈承灿嗯,陪——(还没说完,忽然)Emmy,你怎么从小到大就改不了你这个好插嘴的脾气?
  梁爱米 (粲然)是啊,我也觉得是有点讨入嫌。
  沈承灿 (老大哥似的)你真该有人管管。
  梁爱米 (斜着眼睛)你不再管?
  沈承灿 (睁大眼)我没有那种福气,我只配管机器。(歪着头质问)嗯,Emmy,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梁爱米 (挑弄)我等一个人!你呢?
  沈承灿 (瞪瞪她)我,我也等一个人。
  梁爱米 (轻盈地一指)那么请坐吧。
  沈承灿为什么?
  梁爱米 (笑吟吟地)坐着等啊。
  沈承灿不,不,(看看表,又望望外面,自言自语)奇怪!——
  梁爱米 (紧接,佯叹一口气)她还没有来!
  沈承灿 (指着她)你怎么那么好插嘴?
  梁爱米 (干脆)我管不住。(聪明的)你为什么那么好管我好插嘴?
  沈承灿 (望望她,也聪明地)我也管不住。
  梁爱米 (顽皮地指点着)二狗,你呀一
  沈承灿 (瞪眼,可也无可奈何地)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名好不好?
  梁爱米 (爽快)这是亲热!
  沈承灿 (耐不下)我不需要那么多亲热,你太冲动,你时常当着,当着。——
  梁爱米 (立刻为他补上)当着归小姐,——
  沈承灿嗯,当着她,你也这样叫来叫去!
  梁爱米 (笑嘻嘻地睫他一眼)我觉得这样可以叫人明白我们自小儿就认识——,
  沈承灿 (欠欠身)那我很荣幸。
  梁爱米 (只当没有听见,接着说)我们并没——(蓦地)喂,承灿,你不记得?我五岁的时候我到你家过五月节,你一下把我的新衣裳——
  沈承灿 (直硬地)我不记得。
  梁爱米 (故意咬得狠狠地)我记得我那时最恨你——
  沈承灿 (立刻“刮目相看”的神气)哦,你五岁就会恨!
  梁爱米 (眼睛直盯着他)嗯,我一直恨,恨你到现在!(慢慢认真,眉眼间带出一种怨慕的遐想)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东飘西荡,我忽然觉得你的家最温暖,你到的地方总是我想去的地方。
  沈承灿 (当心)哦?
  梁爱米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不觉又俏媚地笑着)我对你忽然发生非常浓的兴趣?
  沈承灿天!你对我发生了兴趣!
  梁爱米 (大胆地)也许不止是兴趣——
  沈承灿 (仿佛被什么花蛇噬了一口)天哪!为什么,为什么?(逼着问)我哪一点得罪了你?哪一点?
  梁爱米 (摸摸头发,顾眄自喜)也许因为所有认识我的男人见了我都忍不住地要恭维,而你是惟一的一个——
  沈承灿 (咬咬嘴唇,手一举)请你让我也插一次嘴,见了你就忍不住地要骂的。
  梁爱米 (睨视〕但是你晓得我的倔脾气,(硬朗)我不在乎!(任性地)现在我不但喜欢你,并且也喜欢你的父亲。
  沈承灿 (冷冷地)那你嫁给我父亲好了。
  梁爱米 (勃然)你太放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沈承灿 (连忙,但是依然轻藐地)喂,喂,不要又中了暑。你生气,你中了暑。我又不能陪你。我有我的天地,你有你的天地;我的天地是钢,是铁,是“土包子”才干的事情,(打量一下)你的天地——
  梁爱米 (爽爽快快)我知道你,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的来路开始有点不明。
  沈承灿我没有批评你。
  梁爱米 (追根究底)你嘴上不批评,你心里在批评我!
  沈承灿 (有点告饶的模样)Emmy,我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在目前我们这一群工程师一心一意就是要赶快出钢,轧钢,造钢轨,增加生产,开辟市场,维持工业!
  梁爱米 (神秘地)那我也可以帮你们的忙。
  沈承灿你?
  梁爱米真的。
  沈承灿 (不想叫她胡缠下去)好,Emmy,你天天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你明明很清楚你我的路数不同,你为什么还得机会就跑来?你这是为什么?
  梁爱米 (霎霎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来,几天见不着,就是想来。
  沈承灿 (诚恳地)那么,我们从今天起,做一个新决定——
  梁爱米 (蓦地)说老实活,我也感激你。
  沈承灿 (莫明其妙)你为什么感激我?
  梁爱米 (扇扇,半掩着嘴唇,回忆地)我永远忘不了你在美国那一次——
  沈承灿 (急得没奈何)天哪,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你没有钱,你在外国,你欠了旅馆的钱走不出门,我不能看你在外国人面前丢脸!
  梁爱米 (眼里泛满了深情)还有呢?
  沈承灿 (石头似的)至于你后来掉在江边——(瞪瞪眼)谁知道你为什么?——我救你!难道你以为一个学科学的就不是人啦?如果一个猫落在水里,我也会跳下去救的。
  梁爱米 (美丽的幻梦,被他一拳拳地捣得粉碎,索兴不顾一切地又粲然笑起来)可你不能不承认对我有点好感!
  沈承灿 (对她毫无办法,歪着头)你刚到美国,要上大学,我住了几年的人能够不照顾你一下么?一晃不知你又飞到哪儿去了,过了几年在路上遇见你,我能够不跟你打打招呼么?(恳切地)Emmy,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子,你怎么有时会想得这么糊涂?
  粱爱米 (嘲弄自己地)是,我也在奇怪呢。一个女人一生总有一次糊涂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时候。
  沈承灿 (烦躁)Emmy,天气很热,你可以在山上你的别墅里守着你的电气冰箱慢慢地分析自己。对不起,我要走了!(拔脚就走)
  粱爱米 (立刻迈步跟随)那我也陪你去!
  沈承灿 (回身,大叫)No,Emmy,thats’thelimit!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你不能利用我们过去是世交,你就——(猝然)好,你究竟等谁吧?
  梁爱米 (天真地)咦,我等归容熙归小姐呀!
  沈承灿 (瞠目而望)哦,你,你也——?
  梁爱米 (斜着眼,一字一字地)嗯,我也是来送她的。(黠巧的神情)难道我跟她就不能成个很好的朋友么?
  沈承灿 (轻藐)你?
  〔归容熙上。
  〔归容熙,一个廿二三岁的女孩子,聪颖活泼,几岁时就看出坦白大方的天性。喜欢唱歌,时常随着大人们去听音乐会,就懂得一面凝神听,一面非常有兴味地看着那些演奏乐器的人的跳动的手指,在她的小心里一定觉得这是如何有趣的玩意呀。父亲公余之暇,经常喜欢弄弄园艺和养各种鸟,她爱听那些小鸟的愉快的叫声,更甚于爱那些美丽的花朵。也就是说,她小小的心灵是易于接受许多美好悦耳的声音的。父母没有看漏,也没有放过孩子的天赋,就为她请了音乐先生乘寒暑假的空闲时间,让她好好地学习。她喜欢唱,也更喜欢弹,七八岁时她那十个胖胖的小手指已经可以在黑白的琴键上徐徐地跳动了。这样继续学着,直到中学生了业,就索性进了专门音乐学校,同时真正的必需的课程也请了先生在家中教。她的专诫和敏慧使她把一切功课都学习得很好。天性敦厚,诚挚,但是,并不太随和。她有一种任何人都挽回不了,而只有她自己才能克服得下的固执。对于一件事情经过她深深的认识之后,她可以很有魄力改变一向习惯的看法和做法,沉思后的爽快的行动,使她从没有后悔的时候。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不大容易使人和她亲近的,只有和她相处得久了,才看出她冷静之下的一种热诚可喜的最真的一面。
  不过由于年纪轻,对人生的经验少,有些时候又显得有点幼稚甚至于有和常情相左的傻举动,但这也是很少的时候才如此,因为现在她多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她的体质十分健康,性情明朗,爽直。长圆脸,眉眼聪秀灵活,鼻梁稍平,嘴角微微向上,给这个和蔼的脸上更时常带来一丝笑意。头发黑亮很自然的松松地卷在脑后,身穿深浅蓝三色交织的细花薄洋纱长衫,白短袜,深黄橡皮底皮鞋,腕上戴着比男子用的较小的皮带手表。
  归容熙 (明快地)哦,梁小姐!(红扑扑的笑脸)承灿!外面到处是人!
  粱爱米 (拉着她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
  归容熙 (望着承灿)老太太直不叫走,好容易我才走开。
  沈承灿 (看表)还好,公司的交通车子还有十分钟才开。
  梁爱米 (亲热地)容熙,你可答应过我叫你的名字啦!(容爽快地点了点头)你不能不到昆明去么?
  归容熙 (澄湛湛的眼睛先笑望着)我,我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再我也想——
  梁爱米把票退了,容熙!
  沈承灿 (不耐)容熙,真的到处是人!我们是不是——
  梁爱术 (黠笑)承灿,你不用忙,我有事要走。(正举步)(廖再兴匆勿由双门上。
  廖再兴 (满头大汗)梁小姐,可把您找着了,真是到处找不着您。
  梁爱米有事么?
  廖再兴 (卑屈地)是,是。
  梁爱米好,你跟我来。
  廖再兴是。
  梁爱米 (笑着,对容)车开,我来叫你。
  归容熙谢谢。
  (梁爱米袅袅婷婷轻步走出,廖随下。
  沈承灿 (望梁下去)真是昏天黑地!
  归容熙 (诚挚)梁小姐人很好的,非常亲热人。
  沈承灿坏就坏在她太容易亲热人了。这位小姐呀!——嗐,不说她了。(顿,目光恋恋地)容熙,你真地非走不可么?
  归容熙 (恳切)嗯,我要到昆明找先生。
  沈承灿 (依然不解)还继续学?
  归容熙嗯。
  沈承灿 (苦笑着川昌给谁听呢?
  归容熙
  (神色微微露出一种不被了解的烦恼)你为什么老问这句话?我觉得我还没有学好。
  沈承灿 (沉重)容熙,在中国,没有人欣赏你的。
  归容熙 (淡然)为什么非有人欣赏不可?
  沈承灿 (热烈地)无论学什么总该有个为大家的目的。
  归容熙 (踌躇,仿佛在思寻着理由)那么,我是想为中国介绍一点好音乐,(红着脸)呃,真正够上世界标准的音乐。
  沈承灿 (又要议论)容熙,——(看着她)不过我不能同你再辩论这些了。(匆促地)方才我几次想回去看你,恰巧下午又忙得一点也脱不开身。弄得现在只剩下几分钟可以跟你谈,(深挚地)容熙,我们只做了两年的朋友,但是互相可以说是很认识的,今天上午我对你说的话,我不知道你到了昆明(顿)还肯再想想不?
  归容熙 (友爱,但是坚决的神色)我已经想过了,承灿。
  沈承灿 (微顿,缓缓地)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归容熙我不知道。
  沈承灿 (直望着她的眼睛)没有期限?
  归容熙我也不知道。
  沈承灿 (担心,贸然一句)那么你不通信了?
  归容熙 (诧异)为什么不通信呢?(询问似的蹙一蹙眉尖)你怎么想的?
  沈承灿 (有一丝丝忸怩)我怕就是了。(忧虑,缓缓地)我总觉得藕断了丝也难连。
  归容熙 (朗然笑起来)承灿,你真干脆!
  沈承灿 (也笑出声来)可是这一次还是不干脆好。
  归容熙 (诚恳地)嗯,我们要永远做个好朋友。
  沈承灿容熙,(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现在再想一想我上午对你说过的话?因为(又徐徐放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以后(望一望她,低眉)我也许不会对任何人再这样讲了。
  归容熙 (走近,轻轻揾一下他的臂膊,又默然放下)承灿,过去两年你对我真好。我尽管没有什么经验,可是我知道(发自衷心)我以后不会再遇见更真诚的人的。(望着他)我非常喜欢你,我也真敬重你,我想了又想,我,我不能跟你在一道。我们(痛苦地)不是一条路的。我唱,你不见得真喜欢,你的事业我又不明白,我觉得我们的性情实在大不相同,勉强在一起,(沉缓)我怕会使你痛苦,我也不会很快乐的。
  沈承灿 (激动)不过容熙——,
  归容熙 (悲哀地微笑)难道我们又把上午一顿话重新说一遍么?
  沈承灿 (立刻敛起)嗯,不,不。我也知道这是(沉痛地)不能有一点点勉强的。(忽然微笑)容熙,真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鼓励。
  归容熙 (祈求的目光)你能原谅我么?
  沈承灿 (抬头,明快飒爽的神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让我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坐着掏出一把亮闪闪,十分玲玩的金钥匙①)我送给你一把金钥匙,这是我在C.I.T。毕业考试得到的,我希望你以后拿着这个打开中国音乐的门。
  归容熙 (望着他)嗯,(接过来,低声)谢谢你。我要时常带在身边。
  沈承灿 (忽然,紧紧握着容的手)一帆风顺。
  归容熙你,你,也——(泪眼相对,她忽然低低哽咽)
  沈承灿 (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常通信。
  归容熙 (俯首)嗯。
  沈承灿为着出钢,我,我伯后天不能到飞机场送你了。
  (梁爱米匆勿由双门上。
  梁爱米车要开了!
  沈承灿 (低声)走吧。
  归容熙 (揉揉眼)哦,我想见一见沈老伯。沈承灿他不在。
  梁爱米他在陪客人呢。
  归容熙替我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走了。
  〔寥一阵风似地跑上来。
  廖再兴 (喘着)副厂长,何董事长他们来了。
  [两个工人各提着电扇跑上,后随另一杂役。
  廖再兴 (耀武扬威,指挥工人搬放电扇)这儿,这儿,喂,这儿……那边,那边,(对着后进来的杂役)搬椅子,放好,放正。
  [同时一个穿中山服的光头胖子提着一个公事皮包匆匆走到双门外走廊上等候,挺着胸脯,不住向左探望。
  工
  人 (夹在乱嘈嘈的搬动奔走声音中,对廖)开电扇吧?
  廖再兴嗯,开,开开!
  (话未说完,虎头秘书早已抢进门内。
  卢仲由 (四下一望指廖)笨,笨,这办的什么事,快把那个电扇也开开!(乱拍)这张椅子也摆好。
  廖再兴 (一面答应“虎头秘书”,一面掺进手帮忙,又申斥着工人)笨,这张,这张,这张。……瞎子!还有桌上,桌上……
  (两架电风扇嗬嗬地急响,左右摆动起来。
  户仲由 (才望见闪在一旁的梁爱米,承灿和容熙,满脸卑屈)哦,梁小姐。
  梁爱米 (点点头,对容)走吧。
  (容眼花镣乱,正要走出,杨董事又急匆匆地跑来。
  杨味斋 (气急败坏)仲由兄,仲由兄,是何董事长连参观都不去了?那么晚上舍下的便饭,舍下的便饭——,
  沈承灿 (望望他们,转对容)走吧。
  归容熙好。
  [归容熙、梁爱米和承灿从容走下。
  杨味斋 (愣愣地望着他们出去,又转头盘问)仲由兄,那么,舍下晚上的便饭?
  [余处长匆匆上。
  余涤凡廖先生,你都预备好了?
  廖再兴是,是,余处长。
  余涤凡通知各厂同事,立刻来到礼堂,董事长要立刻训话,不参观了。
  杨味斋 (对卢)唔,仲由兄,舍下晚上——
  声仲由 (跺脚)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向左立正,卢探望一下)喔,来了。
  [何董事长与沈蛰夫并上,后随易、刘、蔡、吴、姚,还有其他一两个面生的高级职员。何立在双门外,一直点头咂嘴,微微地笑,看来是很满意的样子。
  [何湘如,一个老留学生,曾经热心办过许多公共事业的闻人,并且参预着各种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供他驱使的人非常多。自从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终日彼人们前呼后拥地捧来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养出一种声势和气派。在他的许多长处中,弄钱的本领又超于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啬,对于手下的喽啰们,还算宽厚慷慨,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手腕,所以为他效劳的人,三教九流,各种阶层无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无路不通。
  十余年来本着他进则宦,退则商的原则,在台上就对自己所办的工商业等等尽量加以包庇,一方面利用职权,压迫与他的利益冲突的事业;在台下,依旧横行无忌,不屑守自己当权时所推行的法令,此时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业”上,就遇着阻难,无法行通。他决心做一个不倒翁,他把势力布满了各种角落,认识人多,不论中外人士都与之周旋;好铺张,好摆架子,手下人也就在这些地方尽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兴,讨他的欢心。办起事来仿佛是很有派头,并且也自觉十分能干,自己也被这种虚张声势的气魄所感,而万分得意。实际上顶多不过是一种封建式的你一枪,我一剑的小规格的精明利害而已,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却披上近代的外衣。脑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干己时,他皆以昏庸处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紧要关头时,他才精明而认真起来。由于他的好运气,好机会,好环境,以及终日包围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顺,一切都弄成他的自以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时,他很有口才,却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热诚,缺少能够顾视全局的眼光;而本性更是贪得无厌。
  所以事实上以他目前所处的地位来说,他确是大材小用,虽然他的潜势力是无穷的。
  (他今年五十多岁,看起来可并不像,当然在十分养尊处优的生活里,是不容易叫人显出老相的。脸面白皙,而又润泽,无须,只有在两鬓上略微有一点点花白。头发依然未脱,光光的拢向后梳着。精神饱满。一双山羊眼可以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表情。过分的饕餮,使得眼神偶然露出一点迟钝之色。一大半的时候是看起来十分和蔼的,这和蔼下,却是包藏着尖刻的目光。从不相识的人一眼看来,他颇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样子,但你只要再深一点看,就可以透过这袭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厉害和机警。一种必要时他能故意做出很有意思的憨态,另一种必要时也不惜露出他凶恶的真面目。某些人对他敬之,畏之,捧之,拍之,莫不视他为神明。人生得并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属于一种大块头的身躯,笑声洪亮,语音时而很高,时而又压得很低。穿一套讲究的白色西装,黑领结,白丝袜,黑漆皮薄底精致光头皮鞋。夏天十分怕热,除了万不得已时电风扇总是跟着他的。然而他还是挥汗呼热不止。
  [何湘如的身边垂手立着一个瘦猫脸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颧骨,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白西装,把一只像冬天里永远冻皱了的小猫耳朵凑凑,直凑到何的口边。
  何湘如 (眯细了眼睛,低着头——其实他不高——对着那只猫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领着几位太太她们到处看一看。
  那个中年人
  (机警而恭敬地)是,是,那么等董事长训完话之后,是不是再按沈总经理预备的行程,看几个重要的?
  何湘如 (蹙着眉,装聋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们找儿个重要的瞻仰,瞻仰。
  那个中年人是,是,二先生。
  何湘如 (一双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敛成一团,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门口一面对着沈,夸赞地)蛰夫啊,很有成绩,很有成绩,难得,难得。在抗战后三两年工夫,就打出这样的规模,真不容易!可是(骄满地)蛰夫,啊呀,你也真会花我的钱哪!(举起雪茄,廖瞥见灭了,立即趋前点火)
  沈蛰夫 (微笑,沉静地)坐,坐!(对进来的众人挥挥手)大家坐吧。
  (大家各找座位,有的望着何,不敢立即就坐)
  何湘如 (就着廖再兴手中的火柴,一面吸,一面让)嗯,请坐,请坐。(吸着了,快然舒适地就坐,在沙发内,闭下眼,仿佛默想方才说过的话,又恰然开目)所以我一向是这个主张,这个主张——,(望望四下的布置。背后电扇,嗬嗬地急转。一阵凉风吹来,他回头望一下,嘉奖似的对着眼前这一群大大小小的“下属”低声表示一点欣慰的憨笑)很好,很好。(“虎头秘书”此时也不觉会意地望了廖一眼,廖也“感激涕零”地望望他)
  沈蛰夫 (早已坐下,泰然自若)嗯,嗯。(摸出纸烟,廖正想趋前燃点,沈拿出身上的洋人)我有!(自己点上)
  何湘如 (望望沈,憨然自得的目光在众人头上轻轻的一扫,又滔滔不绝接讲着方才已经发挥了半天的长篇大论)我是始终如一,国家固然应该救济现在的工业,但是办工业的人也应该自力更生。不要一味地仰赖国家的救济,譬如你们——(掉掸烟灰)嗯,我们公司啊——看着钢铁过剩,就设法接洽隆山铁路的钢轨。(望着沈)这对的呀!自己找出路嚜!所以一切应该不怨天,不尤人,靠自己。工业家应该切实合作,少竞争,听命令,生产第一,有无之间,要互相配合。(一再着重地)少谈政治,少说闲话,我们应该反乎求诸己。我们应该站在自己的立场提高工作效率,先认真改正我们在管理上,技术上的种种缺点。(转着小山羊眼睛,聚精会神地)最切要的,工业家不应该孜孜为利,侥幸,投机,贪图小便宜。工业家跟商人不同,我们是办事业,我们负着建设国防,改善民生的使命。近一点说,我们该为抗战建国贡献我们的聪明才智,具体说,就是增加生产,开发财源,(轻轻巧巧地)叫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这样物价自然不压便平,通货也就不管自缩。(做出一种嘲弄的苦痛万状的神色)不要成天喊:“哎呀,我们民营工业受拘束啊,受限制啊!物价啊!压迫啊!困苦啊!”(有一两个人捧场似地笑了几声)这都是两个字在作祟,(拍一下沙发扶手)自私!我们第一该处处从政府国家的立场上说话。(指着,得意地)这一点蛰夫先生最清楚我!(对沈慷慨地)抗战前,我在上海办的一两个相当规模的厂子,捐款纳税,我是没有一时一刻不先想着我们国家的利益。抗战突然爆发,真正的大厂子没有办法搬进来。而经营坏,规模小的工厂,就搬进来投机,一部传家机器,就是个厂,搬进来也叫一个公司。(斜着眼,挖苦地)反正小,叫两部洋车就搬;反正穷,搬到后方,政府有的是钱借给我们,说起来,也时髦,在大后方办实业。(卢、杨应声大笑,旁边的人会意的互相觑视一下)
  杨味斋 (骨头都酥酥的,连连)二先生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一针见血!
  卢仲由 (低声)是,是。
  何湘如 (忽然,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哦,可惜哟,蛰夫!如果我的厂,只要有一个搬得进来,后方这些厂大部分可以完全不办!你看,现在的厂都是东拼西凑的,起码是倒退五十年的货,这怎么能说得上现代工业哟!(摇摇头,长叹)这也就无怪蛰夫先生时常为战役的中国工业着急哟。(又无限欣慰地)至于你们诸位这些年来在后方脚踏实地的工作——
  (余涤凡早已溜出去张罗,现在又走进来。
  余涤凡何董事长,现在可以开始训话了吧?
  沈蛰夫 (向何)可以开始了么?
  何湘如好,好。
  卢仲由您还需要休息一下吧?
  何湘如不,不,就现在吧!(得意地皱起眉头,一种深以为苦的神气)我一生最怕讲演的,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拉着去讲,真是苦恼得很,苦恼得很。(立起)好,好。(大家也一同站起来)那么,我们回头谈,我还有点意见,很想贡献给诸位参考参考。(掏出手帕,轻擦脖下的汗水)
  刘厂长何董事长,我们先去了。
  亲涤凡 (向沈)预备好了,再请董事长?
  沈蛰夫好,好。
  [除了易、余、卢、杨、沈以外,刘、蔡、姚和其他高级职员都一齐走出。
  杨味斋 (卑猥地)先生,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
  (杂役端上冰激凌。
  何湘如 (笑容可掬,十分欣慰地)好极了,蛰夫,你们居然有冰——?
  沈蛰夫 (诧异)余处长,这——
  余涤凡这是——
  户仲由 (丑表功的神色,对何)轮船带来的。
  何湘如 (很不愉快)很好,很好。
  [三人端上一盘冰水果,旁边堆着冰块。放在沙发前矮桌上。
  何湘如 (看了冰激凌,愉快地“哈”了一声)啊呀,我平生最怕热。(一面吃着冰激凌,一面挥手招请,饕餮的嘴忍不佐咂咂作响,像是获得想不到的唇足,得意地连声憨笑说。吃,吃啊,还好,还好,大家吃,啊!我夏天出门,没有冰,简直是——
  杨味斋 (放下杯子又斗胆提出)二先生。
  沈蛰夫 (微笑)那么我们先利用这一点时间谈一谈这个——
  杨味斋 (索兴不顾一切)二先生,这一次不辞劳苦到乡坝头来(相仿国语的“乡下来”)这真是了不得的——哈——盛事。
  何湘如 (似乎不大认识)哪里,哪里。
  杨味斋所以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
  卢仲由 (上前)杨董事,二先生已经晓得了。
  易范奇 (不耐)杨董事,我们想跟二先生略为谈一谈。杨先生是不是还要听董事长讲演——
  杨味斋 (连声)当然,当然。
  卢仲由 (示意)那么——
  杨味斋是,是,是,我先去,我先去,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顿简单的便——
  何湘如 (随口应声)嗯,太客气,太客气,嗯,嗯。
  杨味斋那么我要恭候何先生了。
  [杨喜滋滋地走下。
  何湘如 (对卢)这是——?
  卢仲由 (低声)就是杨味斋——那个——
  何湘如 (忽然明白)哦!
  易范奇公司新选的董事。
  卢仲由二先生自己——
  何湘如 (什么都记起来的神气)哦,是的,是的,很好,很好。(岔开,对沈)光斗最近见着没有?
  沈蛰夫刚刚走。
  何湘如 (故意大惊小怪,很懊丧的神气)嚷!你怎么不留他?
  沈蛰夫 (淡淡地)他和傅惺公有个约会。
  何湘如 (摇头兴叹)光斗的脾气永远改不了,专好跟报馆的人来往,天天听些谣言,谬论。
  沈蛰夫 (翻翻眼)不过就是所谓的“谣言”“谬论”多听听也好。何况——
  何湘如 (不接口,却谈笑风生地)光斗留小辫子的时候,跟我一同在欧洲乱跑,就一直地好放炮!(认真赞佩的伸色)不过人真是光明磊落,越老,越有精力,就像现在这一次坚决辞职,简直对他毫无办法!我一连看他几次,他倔强到底,不肯回来。弄到后来这个套于拴在我的头上,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反正,规模大致已经有了。尤其是跟蛰夫合作,(开玩笑地,你唱正戏,我当配角,我想我们可以大家渡过现在的,哦,哦,(仿佛不甘承认这个事实——)难关的。
  易范奇 (早已预备说话,显显身手,此时咳了一下)谈到难关,何董事长,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分析:第一,(眼睛滴溜溜地望一下何,又盯一下沈,中间不住斜眼偷望,留心二先生对他是否注意)我认为,资本不能增值,所利税太重;第二,我感觉到运输太困难,一切统制不够合理;第三,我认为非常遗憾的,国家建设事业太少,钢铁成品只好放在库里生锈;第四,最急的,也是置公司于死命的,也是我个人认为最痛心的,就是(力加表情〕流动资金的缺乏,简直是朝不保夕,譬如患肺病,这已经到了第三期的危险。这是我个人的分析,也是我个人的——
  何湘如 (冷冷淡淡,一直心不在焉地抓搔着下巴,忽然转对沈)蛰夫兄,银团贷款的合同是否已经商量定了。
  沈蛰夫商量定了,后天就可以签字。
  何湘如那很好。
  卢仲由财政部的超额贷款证明书也发下来了。
  易范寄 (强要出头,尴尬地笑)公司也收到。
  沈蛰夫 (轻重得体地)这一次八千万贷款成功,湘如先生帮忙最多,公司的同人很感谢的。
  何湘如 (摸摸肚皮,十分满意地)蛰夫,我能帮你的忙,我是一定尽量帮忙的。
  沈蛰大 (望他一下,沉肃地)贷款签字以前,我觉得我们该把日后办公司的精神,事先得一个共同的谅解。
  何湘如那非常好。
  沈蛰夫我认为——
  卢仲由 (忽然走到何面前,机警地,低声)您是不是要在训话以前先休息一下?
  何湘如 (不置可否,却也明白卢的用意)嗯,嗯,嗯,嗯。
  沈蛰夫 (看破二人的玄虚,但依然说下去)我认为公司的困难不只在资本,限价,销路这些枝节问题,最根本的失败是我们缺少一种办工业的精神。湘如先生,你也是主张中国应该赶快工业化的。但是工业化不仅是要应用近代工业化的技术改变我们落后的生产,同时也要有决心,运用近代工业化的精神,潜移默化改变我们整个落后的政治、经济同社会制度。(振起精神)不提办工业则已,要规规矩矩地办,我们就非有一种只认事实,不认情面,只讲效率,不讲人事的精神不可,(更严肃地)所以根据这种精神,我们值得在这样困难局面下把这公司办下去,没有这种精神——
  何湘如 (巧妙地)是,我也主张这公司可以不办。
  沈蛰夫 (尖利地望了何一眼)如果湘如先生彻底同意,谅解我这个态度。那么,有许多措置,我想你也一定很能谅解的。方才卢秘书对我提出几件事,我已经对他说了我的办法,那么你先请歇一下,我跟范奇到办公室就把贷款合同拿来。
  〔沈望望易,走进总经理室,易也跟着下去。此时门外的胖子从大皮包中取出一个药瓶,递交给“虎头秘书”。
  卢仲由 (拿出药来,捧着水杯,走近何,屈身)二先生的补药。
  何湘加拿来。
  [卢送到手里,奉上水杯。
  卢仲由您喝水。
  何湘如 (仰脖,吞下)嗯——
  卢仲由 (低声)我看沈蛰夫不能了解二先生维持他的苦心。他态度很坏。
  何湘如 (端着水杯,沉思)哦,——
  卢仲由 (望着总经理室的门,气忿忿地)简直地不听调度!
  何湘如 (莫测高深地望他一眼,忽然,开口斥骂)糊涂!(瞪着他)哪个让你调度他?
  卢仲由 (吓回去)是,我们都遵照二先生的指示一次一次地婉转开导。
  何湘如 (怒目)“开导”?
  卢仲由 (连忙)说明,叫他体会二先生一向为人的厚道,苦心维持工业的精神。
  何湘如 (烦躁)你把结果讲给我听吧。
  卢仲由 (贸然)他不同意掉换易范奇。
  何湘如哦,——
  户仲由 (阴沉地)其实易范奇对他对凌都没有一丝忠心可言,这种人反复无常,以前对二先生不敬,现在又屡次对二先生——
  何湘如 (尽管卢举的事实都对,听得清卢话中攻讦的口气,怫然——)知道了。蛰夫是怎么讲的?
  卢仲由他说,他说,范奇是我的生死之交,我在一天,就不能让他走。
  何湘如 (诧异)哦,蛰夫这样说话?
  卢仲由 (连连点头)嗯,就这样说的,傲慢,自大,完全是易范奇从中挑唆。所以现在土铁忽然不肯收买,也完全是——
  何湘如 (想不到)怎么,这个也变了卦了?
  卢仲由不买,今天祥丰派人来订合同,现在只好原船回去。
  何湘如 (沉稳地)蛰夫说出来理由了么?
  卢仲由 (添油加醋,一味夸张)理由含含糊糊,就是一味挑剔祥丰土铁的成色,故意留难。那神气是有意要别人知道,就是二先生他也是不买帐,二先生他也不放在眼里的。
  何湘如 (板起面孔,威棱的眼睛投射出狞恶的光芒)仲由,你跟我也有几年,我时常叫你跟王主任多多历练,现在听你说话措词,态度,判断能力,你是毫无进步!你这样办交涉,你只配在码头上替洋人讲生意,不配跟蛰夫这样的人对面谈话的。
  卢仲由 (连忙痛切陈词)是,是,二先生,仲由对您只有一片忠心,一片忠心。
  何湘如 (挥挥手)嗯,嗯,你说下去。
  卢仲由看样子,他还要把炼铁炉办下去。
  何湘如 (还不甚在意)哦,哦。
  卢仲由利生吴元亮的焦炭说明天可以订合同。
  何湘如 (略觉顺耳)嗯,嗯。
  卢仲由再,再就是二先生送给他的房子——
  何湘如怎么?
  卢仲由 (怯生生地)他退了!
  何湘如 (立起)什么?
  卢仲由退了,(哭丧着脸,从上衣里面的口袋中取出)这,这是房契。
  何湘如 (怒叫一声,望着总经理室连连詈骂)太不懂事,太不懂事!(转身对卢)哪个叫你现在就送!?
  卢仲由 (抖抖瑟瑟)我觉得现在送仿佛效力更见得快些。
  何湘如 (低声,狺狺然)没有脑筋,没有脑筋。这么一件小事都不晓得层次。糊涂!糊涂!丢我的脸!
  卢仲由 (铁青着脸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是,是,是,不过沈蛰夫实在太没有心肝,二先生这次这样帮他的忙,又对他这样恩厚——
  何湘如 (山羊眼睛翻了几翻,忽然沉下来)你回头见着易范奇,可以对他说我对他的印象最近还好。他的书,我读过了。我很称赞。
  卢仲由 (不顾一切,死命的攻计)二先生,易范奇这个人,为人居心叵测,我怕他对二先生,不会有什么诚意。他这个人素来是——
  何湘如 (叱斥)你下去吧。
  (卢正要走下,沈由总经理室上,卢盯沈一眼走下。
  沈蛰夫 (交给他合同)这是全部合约,请你先看一看。
  何湘如 (接下)很好,很好,(山羊眼露出非常和蔼平易的光彩)方才仲由都对我谈了。我也很同意你的办法。
  沈蛰夫是,祥丰的土铁成色太坏。
  何湘如 (泰然)那我很失望,我一向总希望能扶持后方土铁生产,而后方工业的幼稚,也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沈蛰夫现在炼铁炉依然办下去,并且马丁炉也应该着手。
  何湘如那很好。(沉着地)除了日后的销路应该在此时多想一下。
  沈蛰夫如果隆山铁路确实办下去,那么再办十个炼铁炉也是不够的。
  何湘如 (避开不谈,却拿起个约)你以为这么一大批款子可以借么?
  沈蛰夫到期能否还清,自然要看公司营业的情形如何?
  何湘如 (言外有意)我看办铁路的消息总该仔细打听一下才好。
  沈蛰夫 (尖利的眼睛笑望着)那么只有湘如先生你是最清楚的。
  何湘如 (不露声色,只随便地)我看该谨慎从事。(把合同翻完了,放在桌上,又斟酌地添了一句)是不是这贷款可以从新斟酌一下呢?
  沈蛰夫 (提醒,清清楚楚地)这个数目是董事会通过的。
  何湘如 (鼓着山羊眼)自然,董事会并不是翻案。我只是要你再考虑一下将来公司的经济状况。(温婉的口吻含着难于察觉的轻蔑和奚落)以后责任落在你老兄的肩上,我也是很替你担心的。
  沈蛰夫 (顿,沉静地)这个责任由我来担负。
  何湘如 (语中有刺)为你想,你不觉这个数目太重一点么?
  沈蛰夫 (棱了他一眼,微笑)依我看,八千万借款上了纳税和分红以外所余的周转资金也就很少。
  何湘如 (走近沈,诚恳的神色中却隐隐含着沈也觉察得出来的威胁)蛰夫,你我是老朋友,在这种公司的大事,我该对你直说,我怕你今天该在贷款的多少上再想一想。
  (易由总经理室上。
  易范奇 (故意露出迫切的神情)总经理,凌先生有电话来。在办公室。
  沈蛰夫 (立起)好,我少陪一下。
  何湘如请便,请便。
  〔沈自总经理室下。
  何湘如 (指着)坐,坐,(易点头坐下,何觑了易一眼,拉起闲话)易协理,光斗你们都很熟吧?
  易范奇 (铁硬的目光)说不上深交,算是认识就是了。
  何湘如 (看他不像方才那样容易接近,自己先淡淡笑着拉拢他起来)我一向很少领教,前几次都有机会遇到,总因为我太忙,没有深谈。
  易范奇 (万想不到,咳了声,贼忒忒贪婪的眼神觊觎着何的脸)我一直想向何先生解释过去的一点误会。
  何湘如 (含含糊糊抬举着)哦,成次长前些天对我谈过你,很好,很好,听说你对于经济工业都很有研究。
  易范奇 (想不到自己口里也吐出来)一知半解,总要请何先生老前辈多多指正。前两天我送了一本《范奇论文集》——
  何湘如 (随嘴说说,奖励地)哦,看过,很好。青年人最可爱的就是坦白,直爽,只要说得有理,我一向是非常喜欢善意的批评的,青年人总要说,多说话,这是青年人。
  易范奇 (不住搬扭指上骨节“剥剥”作响)何先生的人格实在伟大,真惭愧不能早一点认识,西洋人有一句话
  何湘如 (冷冷看了易一眼,又是一遍见人便发的牢骚,就照例唱起老调)抗战中办工业,千头万绪,只有在内部当家的才确实明白其中的困难。人才太少,物资不足,地方人士很难应付,其他如战局的影响,物价的问题,在在都不容易应付,当局煞费苦心,舆论界的朋友总不十分明了。
  易范奇 (逐渐恭礼,丢却了一向别具用心的自肆和冷傲)我在报纸发表文章,对于工商业的发展,我就提供了许多意见。然而居心用意都一向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的立场上替何先生(甜蜜地)说话,虽然论文采取一点反面文章的方式。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翻翻山羊眼)其实办工业也是我的偏锋,(轻轻抚拍自己的肚皮)为国家,为民族,在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抗战结束,国家一有定局,我要完全交给在行的人如沈先生,凌先生这样去办。
  易范奇 (开始做出一点局促的模样)何先生太谦虚了。抗战后中国全盘工业化的希望完全系在何先生的身上。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像是十分满意地)易先生有工夫可以到我那里去谈谈。哦,这个——(叫)卢秘书。
  卢仲由 (连忙走上)二先生。
  何湘如明天请的哪些人吃饭?
  声仲由庄部长,潘总经理,楚局长,靳秘书长,还有成次长——
  何湘如好,给易先生,送个请帖过去。(附赘一个理由似地)成次长你跟他也是熟人。
  易范奇 (面有得色,却非常谦恭地)是,是。
  何湘如 (体贴入微地)卢秘书,此地很远,明天派一个车子来接易协理,我也很想跟一个写文章的人谈谈。很好,很好。
  [余处长由双门上。
  余涤凡都预备好了,请何董事长训活吧。
  何湘如好好。
  易范奇 (逐渐卑微,开始站在何的立场上说话),奇怪,沈先生怎么还没有打完,(说完并不去找)
  何湘如不用请他,他们老朋友让他们多多谈谈吧。(正要举步)
  [沈由内上。
  何湘如怎么样,蛰夫,(微笑中露出骄悍之色)你想清楚没有?
  沈蛰夫 (愕然)哦,(挑衅地)很清楚,这次借款的数目,我认为没有更改的必要。
  何湘如 (狞起眼睛,鼻子嗤了一声,立刻微笑着)哦,哦。很好,很好。
  沈蛰夫 (瞥见余,对何)请吧。
  何湘如 (望沈)请请。
  [余处长刚刚走下,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 (落落大方地)沈伯怕,何——
  何湘如哦,你,(微微一怔,立刻)你的父亲从沦陷区有信来——,
  梁爱米 (满不在乎,并不十分掩饰他们的亲密)哦,说什么?
  沈蛰夫 (对米)你先在此地坐一坐啊,何老伯还要——
  易范奇 (看出风头,机警地)要不我门先走一步,蛰夫先生。
  沈蛰夫嗯,嗯。
  [沈随易由双门下。
  梁爱米 (伸手)信呢?
  何湘如 (不理,对外叫)王主任在此地么?
  卢仲由在,在外面,王主任。
  (那猫儿脸的中年人立刻走上。
  王主任 (恭谨地)二先生。
  何湘如卢秘书,你先下去。
  户仲由是。
  (卢下。
  何湘如 (好久,脸上肌肉一棱一棱地突起,冷狠的目光投射出来)王主任,你去通知泰兴,通中,叫他们立刻退出贷款银团。
  王主任 (暗暗吃惊)哦,是。
  何湘如 (不动声色)明天就办!
  王主任是,晓得,晓得。
  何湘如 (清清楚楚)告诉他们,对祥丰土铁厂尽量通融贴现。
  王主任可是他们头寸现在何湘如我会给他们“重贴现”①,叫他们放心。
  王主任 (小心谨慎)是。
  何湘如 (沉吟)关于贷款银团里面剩下的三个行庄——
  王主任 (窥测心理)您是不是也叫他们退何湘如(蓦地傲然微笑)不用了,叫这些不听话的留点余地吧。
  王主任回头是否作我个人的意思对他们两个行谈?
  何湘如也好,去吧。
  〔王下。
  梁爱米我父亲的信呢?
  何湘如 (笑眯眯地)你的父亲送给你(衣袋里摸出一只蓝光灿烂的钻戒)一样东西。
  粱爱米 (并不惊讶地)哦,你到底买来了。
  何湘如 (递到她手里)别人送的,(不在意下)还好,四个卡啦的蓝钻。(细声憨笑)Emmy,你以后可不可以少到此地来?
  梁爱米 (把钻戒戴在手指上,端详)这是我的自由。
  何湘如 (没有办法)好,随你。(恳求)今天晚上你进城来玩吧?
  梁爱米不。
  何湘如 (放任地)好,也随你。(忽然狡猾地做出想起来的神色)美金储蓄,黄少斋按官价匀给你五仟,钱已经付了。
  梁爱米 (戒指换在另外一个手指上,伸手)你看,好看吧?
  何湘如 (不睬)怎么样,(迫切)你什么时候进城来拿?
  梁爱米 (不在意地)后天吧。
  何湘如 (高兴)好,派车来接你。
  梁爱米 (瞟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来。
  〔卢由双门上。
  卢仲由 (怕葸葸地)二先生,大家——
  何湘如好,(对米)再见。
  〔何由双门下,余处长和外面的光头胖子提着公事皮包随在后面。
  卢仲由 (胁肩谗笑)今天早晨送来两箱De1mont罐头同十条Camel——
  梁爱米 (淡淡地)看见了,谁送的。
  卢仲由长兴运输公司董会计长送的。
  梁爱米 (一怔)我不认识。
  卢仲由 (卑躬屈膝)都是二先生的老部下,您只管收下吧。
  梁爱米 (冷冷地)送回去,我家并不是货栈。
  卢仲由 (嘻开嘴笑〕董会计长也是一片诚心,也没有希望什么。他说他跟您过去在美国是同学——
  梁爱米 (恼嗔)又是你们在外面多嘴。
  卢仲由哪里敢我们,哦,梁小姐,您上次存我那里一点款子——
  梁爱米 (几乎记不得)我?——
  卢仲由您忘了?二十万现款,我一个朋友正在市面上收了一点美孚汽缸油,我跟您已经搭上了一股。
  粱爱米 (把方才忘在桌上的手套和折扇拾起来)好,随便你们。
  (就走)
  卢仲由 (跟在后面)这生意,三十天就是个对本,到月底我跟您亲自送来。
  梁爱米也随你吧。(走出)
  〔爱米正走出时,王主任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与爱米打了个照面,叫了声“梁小姐”,梁爱米点点头走下。
  王主任 (抓着卢)二先生呢?
  卢仲由训话去了。
  王主任 (气喘)城里派车子来请二先生立刻回去谈话。
  卢仲由准?
  王主任谁?还有谁?你快去告诉吧。(拍拍卢肩,告诉你了,(瞪眼望卢,像诧怪他会猜不出来)
  卢仲由 (懒洋洋地〕倒霉的事总是我!训话,训话,还没有训,又得回去了。(忽然幸灾乐祸地)我怕回去又要吃排头吧?
  王主任 (作作揖)老爷子,你从好处想吧!
  (吴天长和古恭宪满嘴牢骚,口里“嗤,嗤”连声说着骂着走进来。
  吴天长 (见王、卢,一指)喝,你们两个还不定,何先生就上车了。
  卢仲由要走了?
  王主任 (同时着急)他晓得了?
  吴天长城里派来的人当时就告诉他了。
  卢仲由 (连忙)走,走,走。
  王主任 (埋怨地)你呀,你呀!
  〔二人慌忙走向双门,廖又跑来,后面随着方才那个提公事包的胖子,满头大汗,亦在大声呼寻。杨味斋也夹在当廖再兴二先生就上车了,上车了!
  胖
  子 王主任!卢秘书!
  杨味斋仲由兄,仲由兄!(三个人喊成一团)
  卢仲由
  王主任 (在门口同时答应)来了,来了。(奔出)
  杨味斋 (一见卢,拉住)今天晚上舍下的便,便,舍下的便一一
  卢仲由 (摔开,大叫)你饶了我吧,杨大爷,(跑了一步,突然)啊呀!
  〔卢在乱嘈嘈的声音中,又气呼呼地跑回来,赶到桌前拿起方才二先生吃的补药就走,杨味斋六神无主,矇矇眬眬地跟着乱跑,卢刚刚一步迈出门槛,他蓦地警醒,连呼“仲由兄,仲由兄”惶惶奔下。
  吴天长 (奚落)你看,这群惨相!
  〔此时外面又陆续传来人群恭送出门乱步声,开车门声,汽车喇叭声,众人送别声,汽车急驶而去声,一乘,两乘,三乘,连接驶去。
  古恭宪 (莫明其妙)新董事长呢?新董事长呢?他究竟在哪里讲演?
  吴天长他走了。
  古恭宪 (睁大眼)走了,把我们叫来,他又走了?
  吴天长先生,你不冤枉,冤枉的是在今天全公司等了一天,预备了一天的人。
  (沈承灿也气冲冲地走上。
  沈承灿这太岂有此理!
  古恭宪 (憋不出一句话,摇着头)这真是浪费。
  吴天长这才是官僚作风!
  吉恭宪 (半晌)混账,混账”
  〔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 (高兴地)承灿,容熙又回来了。
  沈承灿怎么?
  梁爱米你们交通车开了半公里就坏了。
  沈承灿 (惊喜〕她在哪儿?
  梁爱米 (一指)在大门口。
  〔灿正要走下,沈蛰夫与易范奇上。
  沈蛰夫 (盔气)荒唐,荒唐!
  易范奇 (低声)听说是——
  沈蛰夫 (见灿就要出去)承灿,等一等,今天晚上儿点钟出钢?
  沈承灿 (捺下心头的喜悦)十二点一刻。
  沈蛰夫 (愤愤地)好,大家预备出钢,我门不顾一切。扩充生产!记住,我们现在正在水当中搭桥,我们应该不怕任何人拆桥的。
  (大家肃然无声。
  易范奇 (充头鬼脑,低声)是不是凌先生的电话里面?
  沈蛰夫 (对大家)好,大家准备。
  〔众人正要动转时——。
  ——闭幕
  ①
  贝斯麦(Bessermer)炉,为炼钢炉之一种,以鼓风机将空气打入烧熔之铁水内,使铁水内所含之杂质如矽、锰、硫等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滓浮上铁水表面,藉去其杂质,即成纯净之钢。
  ②
  二连式炼钢法,为用贝斯表炉初步吹炼后,入平炉继续炼成较佳之钢。
  ③
  磷剂肥田粉。
  ①
  美国汽车工程学会(SocietyOfAutomobileEiigineers)所订之各种钢料标准。
  ②
  炼钢炉之另一种,亦称平炉,系利用煤气熔化生铁俾炼制钢料。
  ①
  铬砖,砌制十炉所用之耐火材料,其化学性质为中性。
  ②
  镁砖,为平炉中所用之另一种耐人材料,其性质为碱性,硅与铁水发生作用,藉去其杂质。
  ①
  镁。
  ①
  “赛因斯”、“德膜克拉西”:“科学”、“民主”的英文译音。
  ①
  即依目前物价标准改算公司固有资产之价值。
  ②
  所利税即所得税与战时利得税之简称。
  ①
  战时银行贷款工业,如遇相当数目,须呈财政部核准,始可贷款。
  ①
  美国加尼基理工学院(Carneigie
  In stituteof Technology),冶金学极有名。
  ①
  Gold Key美国大学奖励毕业时,成绩优异学生之金质钥匙。
  ①
  商家以期票向银行贴现,银行又以之向中央银行贴现,谓之重贴现。
第2幕
  第二幕
  第一景
  同日,夜十二时,愁华钢铁公司炼钢厂的办公室。
  办公室设在厂中二楼,有窄长望台可以俯瞰全厂。厂中装设化铁炉①,鼓风机②,蒸气锅炉③,预热炉④,以及其它大大小小炼钢的机件。最触目的是三座贝氏回转炉⑤,其中最小的有二吨容量,准备今夜吹钢⑥,其余两座正在赶装,有许多钳工①在附近工作。厂中遍地铺满了细砂,和儿处一堆堆的铁块,火气炙人,骤然进来满耳都是凤激、轮滚、轴转、气爆,以及各种震人耳鼓的冲击、撞碰、爆烈的声音,纷乱,喧嚣得看不出一点条理。
  溽暑蒸人,到深夜还没有一丝风,厂中更是无比的醋热窒闷。在乱哄哄的响声中,所看见的是煤气机②喷着火,电焊器③闪耀刺眼的蓝光,锅炉间同鼓风间④明亮如昼,炉口吐出使人昏眩的火焰,轮子急转如飞,冷风压进三丈多高的化铁炉内,烟囱轰轰响,冒出黯淡的红光。炉旁翻砂模⑤里流满了橘红色的溶铁,模边砂地上一堆透红的煤滓还在游移浮动着黄蓝的小火舌,浇锭坑⑥刚刚烧过了焦炭,小工们沿着坑的边缘在扒捞那熊熊的余烬。
  这些地方连脚下的砂也都是滚烫的。站在厂中高处望得见全厂的员工在火光下穿校般地来来去去,正在紧张地工作中。远在厂的尽头,另外一座贝氏炉附近,两座巨大的汽锤⑦上下冲撞,周围还有几座打铁的红炉⑧,鎯头起伏,火星乱射。
  厂顶钢梁上装设铁罩电灯,灯光青亮。两架起重机横跨在钢骨水泥的两面厚壁上由地面吊起硕重的炉壳、钢板、钢桶、冈模,和其它的机件,在人们头顶上徐徐行驶。
  观众看到的是厂中二楼的工程师办公室。室为斜方形,面对观众最宽的一面墙——即正墙——是斜的,左右——以演员左右为左右——两墙即直形折下,左墙较右墙约宽一倍。正面斜墙左边有一排钢框六扇对开门,占全墙宽度的一半。门外是二尺余宽的窄长望台,围着矮矮的铁栏。起重机与望台间距离只一尺左右,行驶时,起重讥上司机台的边缘正从望台前掠过。开着门,人们从室内可以瞭见一些屋顶、钢梁,对面熔铁炉的上端,两吨容量的贝氏炉上的炉罩,起重机活的吊索,和来往于望台前的起重机司机台的下段,甚至可以看见,开起重机的人的腿和脚从眼前过去。望台左边短墙上有两排白色电瓷箍,黑橡皮线由这里拉出去。左墙并开二门,近台口的通库房,靠后的通下面厂地,门外有带着铁栏的洋灰梯阶。右墙仅开一窄长的钢隔窗。窗下摆着一个放焦铁样品的鸽笼式灰漆木架,每一格的边上都标注了品名和号码。架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一把正在嗬嗬地响着的电风扇。架前地上放一个有圆秤盘的磅秤,秤旁边堆了一些装“脱氧配料”①,如锰铁镜铁①之类的小麻袋,袋口白线绳上束着料名的卡片。正面料墙的右半边,即六扇钢框门之右,陷进二尺余深,与左边门外望台平行。陷进处放着一个三尺宽的长条灰漆连柜化验台,柜门关闭。台面上右端有一座如横倒的圆柱子似的电炭炉③,炉身下有电线联在墙上的电闸板和嵌在柜门上的变压器,电流计及伏特计。炉两头联通瓷管、皮管、U形管以及各种复杂的玻璃瓶管,尽头处又与右边地上立着半人多高的钢制氧气筒相联,两三个“坩锅”①和“瓷舟”①散放在炉前,台面左端正燃着小煤气管,管上有铁架,架着为化验焦炭用的细颈瓶、玻璃管。靠墙也立着一排排的玻璃瓶和试管,里面装着化验用品及正在分析中的试样。台子中间略靠墙放一具有玻璃罩子的精细的天秤。台子上面墙壁挂着温度颜色指示图,和两张镶着黑漆镜框的贝氏炉的设计蓝图。在化验台与左边的一排门之间,略近门处墙壁上,悬有红色水柱风压表,细管从门框边特挖的小隙孔通到望台下的鼓风间。近化验台处挂着一面黑板,上书“一号两吨贝斯麦炉于今夜十二时一刻首次开炉”,旁边则是临时记下与焦炭有关的数字。板上墙壁挂了一个圆钟,正指十一时半。通望台门左挂着红漆震旦灭火机,下面堆着待修的齿轮、轴滚、风叶子、活塞杆③之类的零件。再前又有一堆工人用的避人帽、围裙、手套、包脚布,和木鞋。左墙两门之间的壁上,分上下挂两块横方木板,板上四排铁钉,整齐而密密地挂着竹制的小牌子,用楷书写着厂中吝班工人的名字,分式吹钢、铸钢、平板、翻砂、红炉、配备④……种种班别,近台口的门框上钉着库房的木牌。
  正中两张办公桌微斜着对面拼在一起,桌上有电话机,两座绿漆铁罩台灯、算盘、文具、计算尺、丁字尺、按铃、蓝图、玻璃杯、工程师戴的避火圆草帽等。桌前相对吝放一把藤椅。桌端有一专放模型的矮桌,正接近观众面前,上面放一座二尺高俱有全套附属设备的贝氏炉的模型,如鼓风机、化铁炉和钢梁上的起重机等,制做精巧,各部皆可自动,所有式样装设与厂下实物天异。
  〔开幕时通望台的门是完全敞开的,下面马达、鼓风机、起重机、远处汽钟、工人叫喊,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使得屋子里人们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望台下人光照耀,起重饥在望台的矮栏前来往徐驶。屋内电扇急转,两座台灯通亮,办公桌与化验台前都有人在工作。
  〔左墙靠后,通厂下的绿铁纱门,时常有工人推开走进。门外钢架上装设着两盏铁罩电灯,向四处射出刺眼的光芒。
  门外,门上角砖墙上,横着两排白晶晶的圆形绝缘电瓷箍,粗黑橡皮电线由对面电杆上拉过来,又越过望台引到厂下。绝缘电瓷箍下有一架小小钻床①,连着一具小型马达。
  〔门前梯阶最上一层的空地,较梯阶本身宽出一倍,铁栏弯过来围着。这小方空地上特为放着工人们饮水的茶缸和自来水龙头,沿着屋檐有洋铁皮顶覆盖着。从纱门里亦隐约望见各种工作的工人往来不绝。时常有大汗淋漓,但仍未忘随身带着自己工作的工具——如“签子”②、錾子。扒子之类——的工人跑上来;扭开龙头,从颈上拉下汗渍的毛巾,用水浸透,从头脸到肩背,痛快地淋洗一遍,喝两口水和同伴们随便回答几句话,又将水浸的毛巾围在颈上,拾起工具,匆勿跑下阶去。
  〔室内化验台前站着一个瘦小身材,三十模样的化验员王振洪。他在睇视那正燃烧中的液体;由于他的凝神,手中的扇子时挥时停。他有时把试验管放在天平上称,又数次地俯身在台子上用铅笔计算,然后将黑板上的数字涂改了一个。他频频回首看那通望台的门,显出烦躁的神情,终于走过去把门掩上,才觉得梢梢安静些。
  〔扑在办公桌上写东西的,是才进厂不久,二十三岁的工务员田启贤,胖脸圆圆的,戴着玳瑁边眼镜,时常浮着一层似天真而又世故的笑容。因为胖,就特别怕热,额上的汗不住地向下淌,溜过眼角,甚至溜到鼻头,滴在纸上。他频繁地取下眼镜来擦,并忙着挥扇,这动作几乎占了他工作的一半时间,可是又不得不割舍手中的扇子来填写那些加工单,工料检查表之类的文件,又得随时取过算盘,迅速的敲一遍之后,才盖章存档。
  〔工人们从近台口的临时库房走出,把领到的物件交给他看过之后点核,再把领物单交给他盖上章存了底,然后才拿着物件和单子走出通厂下的门。同时又有工人正好刚从门外进来,拿着领物单请他盖章后,向库房领物。
  [现在他桌边正站着一个戴草帽,满脸落腮胡子,又黑又矮的工人,他利用了所有的方法,很为难地拿着两把“皮老虎”①,两身“围裙”,一把一人高的钢勺和签子,錾子。还有一包茶叶这些东西。
  田启贤 (看着领物单)你是吹钢班的?
  吹钢工人 (抽出乌黑一团的破毛巾,揩着颈上的汗)吹钢班的,田先生。
  [此时由通厂下门又进来一个身穿漏洞背心,上面满是油渍的高个子工人,从容不迫地也递上一张领物单子。
  机
  工 田先生。
  田启贤 (望望他,然后低头查看他交上的单子)汽缸油①三磅——
  机
  工 “带扣子”②两副。
  田启贤 (盖上图章,把单子交给他)库房领。
  [机工持单向库房走去。
  田启贤 (转对吹钢工人)东西领齐了?
  吹钢工人 (很礼貌地伸出手里的东西)签子,錾子,围裙,勺子,这都是我们吹钢班用的。两把皮老虎有一把是翻砂班的,这把钢勺是颜先生叫多预备的,剩下还有这包茶叶——
  田启贤 (有点诧异)茶叶?外面不是有你们的茶缸吗?
  吹钢工人 (慢条斯理地)这是替临时搭的那四盘红炉子领的。厂子大,红炉班在第三号贝氏炉那头。上下手也有十来个人赶活。天太热,打铁的师傅们没茶也拿不起挪头。
  田启贤以后还是叫他们自己来领好了。
  吹钢工人 (连声答应)哎哎,哎。
  (吹钢工人规规矩矩对田启贤鞠一躬抱着东西下。
  〔田立刻抓起扇子止想起来走动一下,刚巧从库房又进来一个短小精干的钳工,手拿着“扳手”、“起子”和“石棉”①。
  田启贤 (用力扇了两下,将扇子丢在一边,嘘了口气坐正,接过他递来的领物单)你是——
  钳
  工 (干脆地)乔兴福,本厂第三号贝氏炉的钳工。
  田启贤 (核对领物单)都领了?
  钳
  工 (举起手中物件)十二英寸扳手一把,三号的起子两把,石棉一捆。
  田启贤对了。
  [钳工点头示礼,持工具下。
  田启贤 (掏出手帕,满脸揩了一阵,匆匆登记后,连拍桌上的按铃,将笔一放,随即立起)喝,真热!
  (一个穿土布上衣的杂役工友走进。
  工
  友 田先生。
  田启贤你把地上那堆围裙,手套,包脚布,草帽,立刻送给吹钢股颜先生。(拿起领物单)请他在这张单子上签字盖章,跟着就拿回来。
  工
  友 是。
  〔工友抱起那些避火物件,拿着单子下。
  田启贤 (那把几扇门又打开,提着手衬衫的背面用力挥扇,看看望台外的起重机驶来驶去,不觉转头向正在做化验的王先生看了一眼,一半是自言自语)这会儿还好,起重机没出什么乱子。
  王振洪 (低头工作,随口说)按说,出点乱子也不能怪,这么热的天,又是新手,更容易昏头。
  田启贤 (走上望台.向外瞭望)小王,这一会寒暑表多少度?
  王振洪 (抬头看看)一百零二。
  田启贤 (伸伸舌头)我的天,还是晚上十一点哪!
  王振洪 (也暂时停了工作,挥起扇来)哼,就跟白天一样热。
  田启贤 (望着下面,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王振洪你数什么?
  田启贤 (掉头看了他一下)一共是八个火头,各种火都有!(又回头注视)电火,煤火,炭火,柴火,还不算远远那四盘红炉。(更探身向下望,忽然)喂,“眼中钉”来了。
  王振洪 (莫明其妙)啊?
  田启贤 (拖长声音)杨味斋!
  王振洪你别这么大声叫,现在“眼中钉”也是我们的老板了,杨董事了。你小心他——
  田启贤他,董事?
  (方才进库房的机工提着油桶和带扣子走出来。
  机
  工 田先生。
  田启贤 (走回来接过领物单)你的名字?
  机
  工 刘宗秀。
  田启贤鼓风间的?
  机
  工 是,机工,夜班的。
  [先前送东西出去的杂役工人上,把签了字盖了章的单子交给田即下田启贤(接过来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又对机工)你们领班的名字?
  机
  工 张德望。
  田启贤东西都领对了?
  机
  工 (很不满地)库房韩先生只发了两磅,还是“红车油”①。
  田启贤 (不大相信)我去问问。
  [田走进库房,饥工刚要跟下去。
  王振洪 (忽然停下工作,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喂,你等等。(递给机工)这是改订的工作表,副厂长看过,说是交给你们鼓风间的。
  机
  工 (接下,一望而知他觉得这工作非常吃力)喝!
  王振洪今天贝氏炉第一次开炉自然先不说。明天早班起,副厂长说要完全按表轮班。你先交给张领班贴上。回头颜先生会到鼓风间,当面跟你们谈。(又走回化验桌前)
  机
  工 (老油子的口气)好吧,研究研究。
  (田由库房走出。
  臼启贤 (自语)奇怪!(时机工)美罕三号汽缸油这两天都叫人收了。(一面说,一面坐下改正领物单上的数字,加盖自己的图章)市面上就弄来一点三A牌红车油,公司好几个厂分着用。没法子,你先领这两磅去吧。
  机
  工 (诘问)可是明天夜班的?
  田启贤 (无法)明天再说。
  机
  工 (硬硬地)就明天再说。
  [机工持油桶和带扣子下。
  [机工前脚出去,颜起紧接昔匆匆上。颜起,一个廿四岁左右的青年,精明、能干、性格倔强、富有自信,非常理智而急于进取,整个学习的过程,全赖自己的坚定由刻苦中挣扎得来。离开学校不久,即走入社会,与人共事一径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作风,不过对他所真正敬佩的人,他倒甘于虚心接受,也能勤谨专诚不陆地工作。另一方面,由于年轻。也由于家境一直是艰难.没育人注意,顾及他的修养和学习,因之待人接吻还不能做到如一个所谓“有教养”的人那样得体。对一些粗心的,不能随心应手的工人,他的脾气缺少一点忍耐,甚至不免流于过分的急躁。相反的,在必要时,却又很能以理智来抑止自己。他肤色白皙,长长脸,眼眸黑而灵活,当他无意约束自己时,就会露出一点骄做,并且过分自信的神色。他身材瘦长,穿一套洗得很旧,却十分洁净的公司中的蓝布制服,式样与学生服大致相同。手中拿着避火草帽。
  颜
  起 (擦着汗,对田)沈先生呢?
  田启贤他一直在下面忙着没有上来。
  颜
  起 (从桌上拿起一卷蓝图,匆促地)我们贝氏炉旁边没有他。
  王振洪 (也回过头来)那一定又到化铁炉后面看上料去了。
  颜
  起 (正低着头注视摊开的蓝图,随着手指仔细寻找,听见王的话)怎么?
  王振洪 (转身)“炉料”①下去,化出来的铁水不够热,不能吹钢。
  颜
  起 (抬头惊急》哦?那现在怎么办?
  王振洪焦炭换了,——
  田启贤 (已经放下笔在听,这时接下说)重新配料,第一炉的铁水拿去翻砂。
  王振洪刚才用的焦炭现在又从头化验。
  田启贤 (愤慨)这就是杨味斋介绍的焦炭!
  颜
  起
  化验什么,查他们送来的规格单,跟公司的化验报告就是田启贤(轻蔑地)他们的单子还有不合规格的?他们迭来的试佯,规格,都对,送来的货就变了样了。
  颜
  起 (焦急地)可是这第二炉的铁水——?
  王振洪第二炉的铁水还不知道怎么样。现在炼铁厂的吴厂长也在那里帮忙。
  颜
  起
  可是刚才我还看见杨味斋拉着他在厂里到处看呢。
  田启贤个王八蛋,他还要人陪?
  王振洪 “眼中钉”是坐地虎,我看公司也是怕得罪他。
  颜
  起 (不耐地)不听,不听!人事,政治,干工程的人一遇见这些,就等于碰见鬼。我就干我的工程,一辈子不谈人事,不谈政治!
  王振洪 (识趣地将话收住)喂,扇子在这儿。(顺手拾起一把扇子扔给他)
  颜
  起 (接过扇子,迅速地挥着。看一下手表,坐在办公桌前面,忙忙从抽屉中取出一把计算尺——Sliderule——按照图上的数字计算;同时用铅笔记录,一个人摇着头自语)没有错,决对没有错。
  〔田替他把他面前的台灯扭开。
  颜
  起 (点点头)谢谢,(依然在忙碌)
  田启贤怎么贝氏炉也出毛病了?
  颜
  起
  没有什么,管世才又没有完全按照蓝图装机子。
  田启贤 (笑着)是不是你手下那个开口闭口“三十年”的老领班?
  颜
  起 (气恼地)就是他!我的老祖父!他硬说我的蓝图错了。你想这么一个简单东西,炉子上的人工回转机!你,——(长嘘一声,又低头核算)
  王振洪 (也有同感,加入)用这帮经验太多的老领班,就是这点麻烦。他有他那一套,决对固执,决对不听说——,并且一田启贤(爽快地)瞧不起我们这批刚从大学出来的毛孩子。
  [廖再兴由外上。
  廖再兴 (大模大样)杨董事在这儿没有?
  田启贤 (也大模大样)干什么?
  廖再兴 (像煞有介事)利生煤矿的吴总经理有电话来,(加重)二先生公馆转未的。
  颜
  起 (发烦)不在!不在!
  [寥自认“碰见了鬼”,瞪了他们一眼,走出去。
  王振洪 (回头见廖走出)听见没有?一定为着利生的焦炭,有点不放心。
  [话未说完,廖随即又上,王回转身。
  廖再兴杨公馆的人说杨委员是在炼钢厂参观升炉。
  颜
  起 (抬起头烦厌地瞪了一眼)不在,不在,不是说过不在!
  廖再兴 (走到桌前一副翻脸不认人的神气)颜光生,都是同事,说话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颜
  起 (依然,冷冷地)我们不认识什么杨委员,杨董事,我门赶着开炉,出钢,轧钢轨。我们在拚命,你们——
  廖再兴 (不听他的话,脸一沉,拿出最后的武器,低声着重地)喂,喂,喂,电话是二先生那儿转来的。
  颜
  起 (倔强,轻蔑地)谁是二先生?厂里就认识炉子!
  [下面喊:“颜先生!颤先生!”
  王振洪 (闻声,到望台探头向下看,转对颜)颜起,副厂长找你!(又对下大声)颜先生就来,沈先生!
  颜
  起 (慢慢推开廖按在蓝图上的手,故意客气地)对不起。廖先生,请让开点。
  〔颜拿起蓝图,由通外门走出。
  廖再兴 (目送颜出门,压着无可奈何的闷气,一时恶意的尖笑)怪不得这样恶呢,原来是沈副厂长的红人!
  (杨味斋与吴大长由外上,杨穿灰纺绸长衫,白丝袜,古铜色细草编织的四川凉鞋。手中挥一把磨光乌木折扇,不住地打开,阖上。吴天长穿厂中制服,脚上依然穿着他的厚皮鞋。背上衣服汗湿了一大块,满脸红红的,有一点酒意。
  杨味斋
  (撇不掉四川口音,笑着说)哎呀,这个地方,硬是孙悟空过火焰山,火热,火热,热得人要发痧!
  廖再兴 (立刻紧张)外边的!倒茶,快打手巾把来!
  〔廖急忙走出门。
  杨味斋要得。(摇头)这些工人的汗臭硬是难闻喽!(忽对吴)天长兄,这一下可忙倒你了。
  吴天长 (大声说着他的山东话)好说,好说!(指着给杨介绍)田先生!王先生!(又转对田、王二人,嘻嘻哈哈地)这是我们的地主,杨委员,杨董事,杨绅粮!从前热心农业,现在热心工业。今天晚上特别热心钢铁,要我讲讲出钢。咱就借这办公室,讲它个五分钟的!(回头对杨)可是杨董事,我们都是过火焰山的,五分钟以后我可就不奉陪喽。(廖又上,自己拿着手巾把,后随工人,捧着茶。
  杨味斋 (接下手巾擦脸,对廖点点头,一面答复吴的话)好,要得,要得。
  吴天长 (见廖也向他递过手巾,瞠目而望,不相信地对廖)我的?哎呀,廖先生,今天可太客气咧。
  廖再兴 (不经意〕哪里话。(对杨,肃然有礼地)杨董事,二先生公馆里来了长途电话。
  杨味斋 (蓦地扔下手巾,又急,又懊恼)为什么早不讲噢?哪里?哪里?哪里去接?(匆忙向外走)
  廖再兴 (跟在后面)是利牛煤矿借的电话。
  杨味斋 (忽然止步)哦,利生煤矿的!
  廖再兴利生煤矿吴元亮吴总经理——
  杨味斋 (又有些兴奋)哦,吴总经理!
  廖再兴 (连忙)不,不是,吴总经理派煤矿黄科长打来的。
  杨味斋 (扫兴)他啊!那么,你替我接好了。你对他说没有问题。
  廖再兴他问杨董事那个焦——
  杨味斋 (瞪着他,有点不耐)晓得,晓得,你对他讲杨大爷替二先生说的话总是作数的,吴总经理不得吃亏,二先生也不得给他亏吃。就对他讲没有问题,决对没有问题。
  吴天长 (急于脱身,乘机)算啦,讲“啥子”(山东日音的“啥子”,四川话“什么”的意思)炼钢噢,杨董事,你还是接你的电话去吧!
  杨味斋不,不,我要领教的,要领教的。
  廖再兴 (犹疑)不过他问的——
  杨味斋 (更不耐)晓得,晓得,你照我的话传给他听,他就“了然”(明白的意思)!好,好好,去吧。
  (廖由通外门下。
  吴天长 (故意看看表)这一下就去了两分钟!(嬉笑怒骂的讽刺面孔)还讲不讲?不讲了吧!
  杨味斋 (笑着拍吴的肩膀)讲,讲,抓到了专家、岂能轻轻放过?
  吴天长 (也无可奈何,拖长语气)好!就讲!(把模型推过来)来,来,来,那么,杨董事咱们就讲他个三分钟的,炼钢这个小玩意。(用手一指,以说西洋景的架势,有声有色地)看准喽,这就是今天晚上要出钢的贝氏炉全套模型。(正要顺势讲下去)
  杨味斋 (忽然打断,用一种诡密的耳语的神气)喂,喂,怎么样?老同学,老学长,你说利生的焦炭是否用得?
  吴天长 (大声笑起来)哎呀,杨董事,你这样称呼,我可担当不起。要提到你介绍来的焦炭哪——
  杨味斋 (先声夺人,也扯起喉咙喊)自然。利生的焦炭成色好,那是出了名的。
  吴天长 (微笑)出名咧倒是真的。好不好我可就不知道咧。
  杨味斋 (限尴尬地)嚷,嚷,嚷,老同学,一句话,你看公司用不用呢?
  吴天长 (摇头,干脆)不知道。
  杨味斋 (不惜再探听)那么,以你老哥的眼光来看呢?
  吴天长 (依然笑嘻嘻)还是不知道。想打听那焦能不能用,那要找沈工程师,可现在沈工程师不会说;同化验室吧,比验室也不会讲;其实最明白,最想报告给杨董事听的,只有它(指着那模型),这出钢的炉子,可它一肚子的话又哭不出来。(忽然急转直下,哈哈大笑)哎呀,公司的公事不是我这小小的工程师跟你这“老大个儿”的董事门谈的。咱们还是出钢,谈出钢!(快刀削萝卜,朝着秃光光的脑袋刷地一擦,大声喝醒那心不在焉的杨味斋)请杨董事注意!(一把拉过杨味斋,指指点点,信口开河他说起来)今天出钢一共用两种炉子,一种叫“化铁炉”,就是这个高的,用焦炭的。一种叫“贝斯麦炉”,就是这个矮的。像墨水瓶子的。不用焦炭的。
  杨味斋 (只好打起兴会)哦,(连连点头)哦。哦。
  吴天长要炼钢,先得把铁化成铁水。这铁水的温度可有个讲究,要一千二百度以上才能用。我们先在这个化铁炉里面一层一层装上好焦炭,好石灰,好灰口铁。
  杨味斋 (恍然大悟)哦,灰口铁,那想必就是那上铁。
  吴天长 (非常赞叹这位先知的“聪明”)对,对,对,就是”土铁”!(忽然声音稍低,一脸圆滑的轻蔑神气)可不是何董事长介绍的那种“土铁”。
  杨味斋 (忍不住又乘机刺探)那么这焦炭呢?
  吴天长 (故作不懂)现在装的?
  杨味斋嗯。
  吴天长 (依然故我)那我还是不知道。(看着杨董事要出神,立刻)来吧.杨董事,咱们还是出钢!(又指化铁炉)上了料,点起火,开上鼓风机,乌啊乌的一个劲儿地打进风。这炉子就呼啊呼地热咧,冒烟咧,出火咧。(手一指,着重地)第一次,四十分钟!一千二百度的铁水就下来咧,我们就把铁水放进一个大包子里。
  杨味斋 (渐入神,至此愕然)“包子”?
  吴天长 (忙解释)包子不是你吃的猪肉包子,鸡肉包子,是咱们这些出臭汗的天天吃的钢包子。(指着模型上起重机吊着的一个小小的“挹注桶”)就是这个桶,外面是钢,里面是耐火砖,洋话叫1adle①,工人们平时“牙祭”②打少咧,一看这个就叫——“包子”!
  杨味斋 (拉起衣裾,对着下面不住地挥扇,浑身摆动,十分欣赏)幽默,幽默,天长兄真是幽默大师。
  吴天长 (将眼一棱)“啥子”幽默,杨董事,我们就是肉缺点!好了,(又指点起来、这个“包子”满满装着铁水。高热铁水,我们就甲这起重机吊起来,呜地一开,就开到这个炉子面前,这个贝——
  杨味斋
  (一直点头)哦,哦。(偶然望见黑板上的字)贝斯麦炉。
  吴天长对,贝斯麦炉。(转身指望台那边)就是望台下面不远的那个大炉子。(又回指模型)这个贝斯麦炉有两个转动炉子的机器,一个是电“吹”的,叫电力回转机,(指着右手炉子承轴的地方)在这边。一个是人工的,叫人工回转机(又指一下)在那边。方才那一包子的铁水不是吊到炉子面前啦吗?我们就开机器,转炉子。这是炉口,(用手指轻轻一推那玩具似的电闸,炉身上的小回转机嘶嘶转动,炉身渐次倾斜)你看,乌啊呜地炉口就转斜了。起重机一提包子底下的吊钩,看着,(一根粗手指塞进那起重机上的小司机台里,慢慢一推电闸,那小挹注桶底下的铁钩缓缓地被绒绳一般粗细的铁链拉起,眼看着桶口对着炉口倾倒)这包子里的铁水不就这么流进去么?
  杨味斋 (连声称赞)嗯,巧妙,巧妙!
  吴天长这还不算巧妙,真正的巧妙还在后头咧。铁水一进了炉,鼓风机就开车向炉子里打风,紧跟着转正了炉子,(自已也说得忘形,愈说愈快愈有劲)紧跟着又加急打风。
  杨味斋 (也紧张起来)哪里打,哪里打?
  吴天长 (匆匆忙忙在炉边一指,一口气说下去)这炉子边上有进风道,高压的冷风打进去;炉子里没有煤,没有焦,没有燃料;打进去是冷风,出来是热火;冷风吹进去,是越吹越热,越热我们就越吹;不过十分钟,温度倏地就一千六百来度!一会儿看吧,可好看咧,从这个炉口里喷出一丈多的大火,喝,一会儿绿,一会儿红,到处都是火花,越喷越大,越喷越大,不到十五分钟,哗地火从炉口忽然降下去。从头至尾一块焦炭也不用。炉子一倒就是钢,“低炭软钢”①,轧出来就是“轻磅钢轨”②,(忽然低声,眼睛一挤,神秘地)换法币!
  〔田、王二人在一边听着忍不住偷偷地笑。
  杨味斋 (听得出了神)巧妙,巧妙,硬是巧妙。
  吴天长 (突地泄了气,长叹一声,非常惋惜地)巧是巧啊,可惜不是俺吴天长发明的,这是我们的者同行贝斯麦贝先生发明的。
  杨味斋 (望着模型,余梦未醒,尚在出神,自语)了不得,了不得,科学万能,科学万能。(忽然一个提议)你们该呈请二先生颁发奖励才对哟。(又很关怀地)那么这位贝先生现在公司哪一部分做事?
  吴天长 (没料到)你说贝老先生?
  杨味斋 (严然要人的神气)嗯嗯,斯麦兄。
  吴天长 (忽然一本正经地)报告杨董事,贝斯麦兄跟邱吉尔邱同志是同乡。九十年前,他发明这个炉了以后,本想来中国找二先生请奖金,可是汽划子没赶上,回家一生气连吃了五个钢包子,给噎死咧。
  杨味斋 (先一愣,继而又不得不掩饰的笑出来)啊,幽默!幽默!天长兄,你硬是不愧为幽默大家。
  吴天长 (看一下表笑着)五分钟完毕。(像煞有介事地)不知道杨董事还要吩咐天长讲些什么地方?
  杨味斋天长兄,老同学,你怎么这样拘泥哟!不过,天长!——
  吴天长 (夸张地)是,杨董事。
  杨味斋 (高谈阔论)不瞒你老兄说,我一生最喜欢科学,也最喜欢提倡科学。(感叹)老同学,今日何日噢?今日是科学万能时代!是“物质不灭”的时代!凡是中国人,要救中国,必需使中国科学化,工业化,时代化。(一转)方才你说这个贝斯麦炉,只吹冷风,不加煤炭,就发起火来,这是何以故呢?
  吴天长 (笑着摇头)这个讲来话长,天机不可泄漏。(故意做一副愁苦的面孔)杨董事,杨人绅粮,米可又涨喽!一担一担的法币坐着赚还嫌不够本的,办银行,做生意,囤东西,弄得布涨,油涨,五金涨,现在连焦炭都涨了。(又笑起来)我若果把这点天机也传授给你,日后万一冷风也跟着有了行市,涨了价,我们干工程的不是连钢包干都吃不成咧?(拍拍杨的肩)得了,杨先生,您一向贵忙,我们要开炉,我们还得帮着出点臭汗。说不定易协理还等着跟你谈点生意。(连忙喊)廖先生,廖先生!(不见到来,赶忙打发)得,我陪你出门!
  杨味斋 (有点不快)天长兄,你这会子可不大幽默哟。
  吴天长得了,等到此地的天气更热了,到了个一百五六十度,我到你府上再打搅几斤辣乎乎的大曲,那时我再给你多多幽默几句,给你去去暑气!(又对门口大喊,推着杨味斋,故做声势)开门,杨董事下来了。
  [通外门倏地打开,匆匆促促走进沈承灿。
  杨味斋 (瞥见)沈少翁!
  沈承灿 (点点头,对吴)喂,吴先生——
  吴天长 (不理,依然喊)开门,开门,(门口杂役连忙开门,吴推着杨的背一路走出)开门!(对门外正走上来的工人)站开点,别熏着我们!
  沈承灿 (向王、田)他这是怎么回事?
  [吴又打开纱门。
  吴天长 (伸进头)我就上来。
  〔吴天长又缩身出去。
  田启贤 (笑着)也许吴主任又喝了两盅去暑的酒。
  沈承灿 (放下汗透了的蓝制服上身,用手中的草帽挥扇)王先生,焦炭试样化验怎么样?
  王振兴 (正在抄写算清的结果)就完。
  沈承灿 (对田)今天夜班工作程序表?
  田启贤 (递给他)这里。
  沈承灿 (一目了然)明天日班的?
  〔田递给他。
  沈承灿 (阅过)请你把吹钢跟浇钢部分对调一下,还请颜先生值班,再辛苦一次。领班工头要徐福顺,这两天先选经验多的用。
  〔吴天长跑上。
  吴天长 (如释重负)我可把这个孽障打发走了。(抹去额头的汗)喝点水!喝点水!喝点水!
  〔吴快步走到沙滤缸前倒水。
  沈承灿 (微笑)怎么样?累了吧?
  〔田递过来一叠文件,灿又忙着签字,盖章,改正文件上偶然的错误。
  吴天长 (一面倒水,回头)不累,就是一见他心里就堵得慌。他要我讲出钢,我是荤着猴儿狲逛博物馆,给他乱讲了一泡。这个孽障!他哪里是要听?他就是打听他介绍的焦炭我们用不用就是咧。(一仰脖喝了半玻璃缸水,抹抹嘴角.端着水走近桌边〕怎么样,化铁炉现在情形如何?
  沈承灿 (把文件又递过去给田,放下笔)我看第二次上料以后的情形还好,你指点给包先生做的,他领着工人都做对了。
  吴天长 (完全脱去方才玩笑的态度)那么风压呢?
  沈承灿还是一磅。
  吴天长风量呢?
  沈承灿改成一分钟七十五立方公尺。
  吴天长现在风眼亮不亮?
  沈承灿 (望望他)自然亮。不过你厂里过来的那个“炉头”(此处系指管化铁炉的领班)——
  吴天长你放心,那“炉头”是个熟练工人,跟我多少年啦,上料,出铁都没有问题。跟公司在本地招来的大不相同。
  沈承灿 (推敲)现在炉子设计没有错,燃料比例没有错,石灰石不错,那么错——
  吴天长错就错在这个倒霉的焦炭上咧。
  王振洪 (这时拿着化验结果从后面递过来)大概吴先生说对了,副厂氏,焦炭化验报告。
  [吴与灿同时看报告单。
  沈承灿 (平静地)灰分百分之三十五。(放下单来,顿,严重地)那么“硫”推想可能在百分之四以上。
  吴天长天!这个跟他们送的规格单至少差了一半,这也叫做焦炭?送到红炉打铁都没有人要。
  沈承灿〔气极,对王)这是几个试样的平均数?
  王振洪三个。
  沈承灿 (气得说不出话来,望吴半天)想得到么?这种工业道德!
  吴天长 (愤然把玻璃杯向桌上一放,育声有色地)气什么?这些东西才是“烂荷叶,破蒲包,鸡毛蒜皮,泔水桶,驴屎马粪琉璃球”,一句话,都不是个东西!(忽然又乐观起来。满面春风)别气,老弟,这一下,有咧,反正焦炭换啦。我们下一炉化出的铁水是成咧,没有问题咧。(大嘴一咧)老弟,现在是几分钟上一次料?
  沈承灿 (沉思)五分钟。
  吴天长 (两眼眯成一道缝)已经上了几批?
  沈承灿九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低头扯下便条就写)
  吴天长 (一下拍在灿的背上,笑呵呵)那么再上两批就出铁咧,十分钟!出铁水!赶紧准备!老弟,我去看看就来报告。(跑出两步,又回来)再喝口水。(把玻璃缸中剩下的水一口喝尽)我就来。
  〔吴由通外门匆匆下。
  沈承灿 (点头)好,好。(拿起电话)接总经理住宅。(对王)王先生,请你把第一炉用的焦炭再捡三个试样。(对电话)是总经理住宅么?请总经理说话。我是沈承灿。(又对王)连着我们的化验单一同送到公司总化验室,请你——(接电话)喂——(同时对王)对不起,等等。(对电话)我是承灿!哦,爸爸!我没有料到关于那焦炭,(顿,望着手中的化验单,赧赧然)还是您说对了。(忽然握着拳头)他们送来的焦跟他们自己的规格试样也完全不同。现在我把这可怕的焦炭再送到公司总化验室,请求张先生再做一个正式化验报告,明天一见早送到总经理室。……那么,明天上午利生煤矿的合同没有法子签订,嗯,不能签订了。……
  嗯,现在离吹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您来看?欢迎您来,大家也希望您来,就是此地太热。归小姐睡了吧?……哦,爸,不要带她来看!好吧?嗯,还有十二分钟可以出钢!…嗯,等着您开炉!
  田启贤总经理要来?
  沈承灿 (笑着)嗯,老头子高兴,也要来看看。王先生。请你把试样同这封信现在就交公司化验室。做正式报告。
  〔王先生拿着信件由通外门出。
  沈承灿田先生,请你打电话给鼓风间.叫他门预备贝氏炉鼓风机,吹钢风压,我要再Chcck一下。(此时望台铁栏外两架起重机交替吊着许多铸模(Maot
  Mold),下注底板①,翻砂模子,大大小小的挹注桶(ladle)以及远处尚未装好的贝氏炉的钢板材料和炉壳,往来徐驶。楼下厂中火花照耀,人声嘈杂,煤气发生机和鼓风机同时开车,这声音使得空气都为之震动。承灿一脚蹬着那矮矮的铁栏,一手遮档从厂内梁上射下来刺目的电光,向下探望。室中,田先生立刻向鼓风间通电话。
  沈承灿 (探身下望,寻找)魏先生,魏先生!魏——(灯光向身边逼近,忽然感到起重机从右边压来,立刻抽回身,站直,起重机司机台恰恰从眼前擦过)
  [下面闹声中有人帮着喊:“老魏!老魏!沈先生找你。”
  沈承灿 (复探身对魏摆手)魏先生,浇纲组准备!十一点五十分贝氏炉开炉。(下面应声:“是,沈先生。”灿又直对楼下近处)颜起,颜先生,你听见啦?吹炼组准备,十一点五十分贝氏炉开炉。(又朝较远处)魏先生,那两吨半的Lad1e已经预热②多久了?
  〔下面声音:“半点钟了。”
  沈承灿现在煤气发生情形怎么样?
  (下面:“现在完全好了。”
  沈承灿浇铸钢模都检查过了没有?
  〔下面声音:“完全查过,早已放进预热炉里去了。”
  沈承灿记着!浇钢的时候教给工人尽量减少Splashing08800293_448_3③。大件甲F1oat①,Nozz1e②要干净,别忘了我告诉你的Pouriag
  Time③!稳稳的,老魏,浇的时候我在你旁边。
  〔下面:“嗯,嗯,晓得,晓得,好,好极了!”
  〔四下里热气腾升,灿不住地用避火草帽挥扇,忽然瞥见下面须着“帮工”④们工作的平板班领班。
  沈承灿喂,王师傅!王师傅!(在一片工作声中,看见一个人站起身来)不是你!(摇手)不是你!我叫王阿福王领班。”
  〔下面一个上海口音的人对远处喊:“阿福!阿福!沈工程师喊侬!”立刻一个宁波日音的人来到窗下:“沈先生!”
  沈承灿王师傅,现在烤的Ladle你怎么砌的?那个两吨的Ladle?
  〔在下面的是一个十分老练的领班:“阿是个两吨的‘包子’弗啦?”
  沈承灿 (点头,改用他们的术语)我就是说那两吨的“包子”。那包子底下的“出钢眼”⑤你上得牢靠不牢靠?
  〔下面笑嘻嘻的:“牢靠,包依牢靠。”
  沈承灿 “火砖拴子”⑥跟“出钢眼”扣得紧不紧?
  〔在下面:“紧!”
  沈承灿包子上的“杠杆”⑦灵不灵?
  〔在下面:“灵,都灵,就是浇钢个辰光,起重机上的朋友弗大灵,个要触霉头格——!忽然大声叫喊——喂,慢!慢慢!”
  (灿倏地立起,那座起重机险些从灿探出的背上辗过。
  沈承灿喝!(望着那起重视驶去,忽转向下面近处)颜起,炉子的进风口检查过没有?一会儿就要试风!
  田启贤鼓风间已经准备。方才下面电话报告化铁炉化铁情形经过良好。
  沈承灿嗯。Bessemer第一炉的脱氧配料①吹炼组拿下去没有?
  田启贤拿下去了。锰铁二十公斤,矽铁十五公斤,铝两公斤①。
  沈承灿好。请把Bessemer第四炉的锰铁换本地的SpiegeI
  Eisen(镜铁)08800293_450_3③试一试,配量三十公斤。(田领首)
  [小工由通外门进,把右面秤磅旁边一堆一堆的个袋配制搬下。
  沈承灿 (拿起电话)接鼓风间,(转对田)告诉颜起,叫他发信号给鼓风间,准备开风。
  田启贤 (走到望台上,向下喊)老颜,开信号灯,准备开风。
  沈承灿 (对话机)鼓风间?张领班么?嗯。准备二号蒸气鼓风机。锅炉汽磅烧足了没有——?一会儿贝氏炉吹风,顶大照四百转开,颜先生把每档的转数给你讲明白了吧——?④啊?……不是的。不,第四档最大风压每平方英寸四磅,风量每分钟八十立方尺——。(那面说的不明不白)啊?你只要转数对就成了。好,现在按照档数再对一下。下边颜先生发信号,准备开车。(对田)发第一档信号!
  田启贤 (朝下喊)发第一档信号!
  [当下贝氏炉口风声渐起。随着调速器的档数增加,声音逐渐凶猛。后来厂中其他声音都埋入这撼人心魄的风声。
  [墙上风压表的木银柱逐渐压起。
  沈承灿 (对田)站开点,你挡住了风压表!(田连忙躲开。灿盯着风压表,听着耳机上的报告,点头答应)嗯,嗯,嗯,(一面向田)第二档!
  田启贤 (对下面)第二档!(下面颜起开始听不清楚,田大声)第二档!(用手指表示)
  沈承灿 (也用手指)第三档!
  田启贤 (大喊)第三档!第三档:(伸出三个指头摇晃)第三档!
  沈承灿 (对田)第四档!
  田启贤啊?
  沈承灿 (掩着另一只耳朵,听耳饥的报告)啊?嗯,嗯。(对田大喊)第四档!(才想起要冲指头)第四档!
  田启贤 (急呼〕第四——(索兴对下面反复伸着四个指头)
  [这时古恭宪由通外门进来。他穿黄咔叽布旧西裤,翻领短袖的贴身线衫,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和胸膛。拿着烟斗,挟着上衣,怒冲冲地拉着一个上身穿一件破坎肩,脚下却是一双新草鞋的个工走上来。这个小工刚刚提下几袋配料下去,现在大汗淋漓,手里紧紧抓誊一只漏水铁桶,还不住地滴答着水。不知谁送池一身油污毛蓝布西裤,他莫明其妙地前后反着,用一根麻绳牢牢扎起。第一次进来时,一卷破布衫掖在腰后,现在布衫拿在手里,于是箍得紧紧的屁股上露出西裤前面的一排白扣子。裤管高高卷起,两只泥上颜色的粗腿挺得笔直。他说一口四川土话,——但是为着有些地方在演出上了解的方便,相仿意思的国语也写在每段对白后面。
  小
  工 (无可奈何地望着古,大声叫着)你“朗格”嘛?你要“朗格”嘛?你“古倒”我上来,你要“朗格”嘛?(相仿的国语:“怎么啦你?你要怎么?你死乞白赖地拉着我上来,你要于嘛吗你?”)
  古恭宪 (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烟斗连连在办公桌上敲,一口广东官话,愈急愈说得人糊涂)喂,喂,Dr.沈!Dr.沈!警告他!惩罚他!这个小工是不是你厂里的小工?
  沈承灿 (望着两个互相对叫,不知究竟,此时鼓风情形已检查完毕,于是对田)停风!(两手挥动,示意停止)
  田启贤 (挥手大叫)停风!
  [霎时风声渐息。厂中其他工作声叉乘隙由台外传来。
  沈承灿 (放下耳机,对田)告诉颜先生,很好。(转对古)他怎么啦?古先生?
  田启贤 (对下面〕老颜,很好。
  古恭宪 (对灿,指着那小工的脸,结结巴巴)他,他是不是你们的小工?罚他!要罚他!
  小
  工 (连连翻白眼)做啥于?做啥于?我朗格哪吗?你叽叽喳喳说些啥子话哟?“古倒”我上来,你要朗格吗?(相仿的国语:“干嘛?干嘛?我怎么啦吗?叽里咕噜你一个劲儿他说硬摆(把)我弄上来,你要于嘛吗你?”)
  田启贤 (喝住小工)别说话!(对才)古厂长,他是我们厂里的工人。
  古恭宪
  DR,沈,(大叫)个个嘢!(“这个人”的意思,个个嘢!一定要开他!开他!
  小
  工 (不示弱)我惹倒你吗朗格?大气朗,格大,我们下力人在地上泼点水,你为啥子朗格恶哟?(相仿的国语:“我是惹着你啦怎么?老阳这么毒,我们卖苦力的就地上泼了点水,你就该这么凶啊?”)
  沈承灿 (立起)泼水?
  小
  工 (看见灿也认为严重,有点气馁)泼点水,大家凉快些,有啥十关系嚜?(相仿的国语:“洒点水,大家舒但,也不大要紧哪!”)
  古恭宪 (忽然逼到个工的面前,眼睛瞪得滴溜圆)我不是你的厂长,我看你开着龙头,叫水在地上流,我就要管你。(更迫近)你晓得不晓得?水流在地上,碰见铁水,就会炸起来,叫你看不到你的老婆的。
  小
  工 (一肚子的人渐渐吓回去,连说〕我们乡坝头,我们乡坝头,……(相仿的国语:“我们乡里,我们乡里………”)
  沈承灿 (对着小二)这是你错了。(平和地)你叫什么?
  小
  工 刘海青。(这是一个四川工农常用的名字。——指仿的北方名字:“刘德旺。”)
  沈承灿刘海青!
  小
  工 (在壮丁队中学来的一声)有!(棺仿的国语:“有!”)
  沈承灿你下次开龙头用水,非关不可。厂里到处是铁水,凉水碰见铁水。一炸起来,——
  田启贤 (插一句四川腔调的话)就像日本飞机“窝”(“下”的意思)炸弹!
  沈承灿 (笑着)嗯,嗯,就大家都完了。
  古恭宪 (指着)Dr.沈,Dr.沈,你“睬睬”(“看看”的意思).他提着一桶水,四处乱泼,说了他,他还要泼。
  沈承灿你原先做什么的?
  田启贤 (又是他的四川话)你原先经营啥子?(相仿的意思:“问你原先于什么的?”)小工乡坝头帮“邱二”。(相仿的国语:“帮人种庄稼。”)
  古恭宪 (睨视,连连问田)咪嘢?咪嘢?(“什么,什么?”的意思)
  田启贤就是长工。
  小
  工 (笑着)对头。(相仿的国语:“满对!”)
  沈承灿以后呢?
  小
  工 当泥水匠。
  古恭宪 (不耐)DR.沈,你应该把他交工务科开除。
  沈承灿古先生,现在厂里大半都是这样没有一点经验的工人,在后方,只好慢慢训练。你在哪一部分?
  小
  工 我在浇钢组。
  古恭宪你跟哪一个学的?
  小
  工
  炉头叫我跟到他,倒滓子,拿扒子,用签子。
  古恭宪哪个叫你穿草鞋?
  小
  工 (抱歉地)生活高了,一双草鞋十大十块钱。在乡坝头下田,还不是天天打光脚板?乡坝头人哪个买得起你先生们的皮鞋?(相仿的国语:“东西贵了.一双草鞋就上十块。乡里种田的还不是成天光着脚,谁还买得起先生们的皮鞋呀?”)
  沈承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指着小工手中的上身)你先把衣服穿上,把裤管也放下。
  小
  工 (莫明其妙)先生,天气热得“恼火”哟!(相仿的国语:“好家伙,还穿?”)
  古恭宪 (威吓)不穿?一会儿吹起钢,满厂都是火星,飞下来烫死你!(小工望望他,只好慢吞吞地穿。
  沈承灿不要吓他。(对小工)你不要怕。钢水并不可怕,可你应该穿衣服。穿上。(指着他的裤子)放下裤管。(小工弯身撂下裤子)田先生,领他进库房,再叫他穿上大围裙。
  小
  工 (吃一惊)还要穿?
  沈承灿戴上避火帽,脸罩,手套,……
  小
  工 (忍不下)要“抓”(“做啥”的谐音)子噢?(相仿的国语:“这干嘛?”)
  沈承灿 (不理他)包脚布,木鞋,把“炉头”用的,全套给他穿上。
  小
  工 (吓住)先生,那不要“整”(“治”的意思)死人喽?(相仿的国语:一一自语——“喝,耍猴儿啊这是?”)
  沈承灿去吧。(对田)以后所有的工人都先这么训练。
  田启贤 (指着库房)走吧。
  [小工望望田,先走入库房。
  沈承灿 (招呼田)哦,问他在什么地方洒的水,叫人赶紧用沙垫上。告诉领班,叫他们特别小心初来的工人到处泼水。
  田启贤嗯。
  (田走入库房。
  古恭宪 (摇头)Dr.沈,你对他们太好,太好,在我轧钢厂,这样子不成的。
  沈承灿 (一腔热诚的理想)这是少数从日里来的庄稼人。他们慢慢就学会工厂人的习惯,慢慢就会养成一种新的意识,新的看法。这些基本的规矩自然就渗到他们的脑筋里。告诉他们,教他们,接近他们,他们都可以成很好的工人。现在中国没有那么多的技工,农人们能来,肯来,难道因为一个个没有经验就都赶出去么?ProfessorHens1owe提到中国工业化问题,就说过,他说——
  古恭宪 (大不喟然)得了。Dr.沈,你的老师Hens1owe到德国来,我在Krupp见过他——(一笔抹煞)哈,你的老师是个理想家,大炮,激烈分子,一个不是正路的钢铁专家。用他们美国后来说,他才真正是一个——
  沈承灿 (不等他说完,佛然)Dr。古,我们是好朋友。可你认识Professor
  Henslowe)几天?你根据什么可以乱批评他:他的理想你根本不会懂?他的事业你无法明白,他在钢铁发展史上的发明!
  古恭宪 (轻藐,慢吞吞,一字一字地)他——有——发——明么?
  沈承灿 (温怒,突然立起,冷冷地)Jetzt,Herrn
  Doktor. Was Kannichlhnenmachen?(德语,口气是“那么,博士先生,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吧,”)
  古恭宪 (想不到他会这样发脾气)Ach
  Coti!(摇头)好了,Dr.沈,我们不谈这个。(重修前好)好了,我倒是来向你暂时借儿个技上的。
  沈承灿 (伸手)名单子?
  古恭宪递给他。
  沈承灿 (看一下)可以,明天?还有?
  古恭宪你们不用的Stcam
  Hammcr(汽锤)请借给我们。
  沈承灿 (简捷)可以。
  古恭宪再热炉的焦炭也要惜。(顺手递过单子)
  沈承灿 (看后)也可以,还有什么?
  古恭宪没有什么。(有一点尴尬〕谢谢你。(立起)今天晚上出钢情形?
  沈承灿起先不顺利,现在很好。
  古恭宪出钢不会有问题?
  沈承灿 (决定)明天天亮准把钢锭送过去轧钢。
  古恭宪 (眼里忽然浮出天真的喜悦)那么,出钢轨了!
  沈承灿 (也露出笑容)嗯,出钢轨了。
  古恭宪 (兴奋)我们又过了一个难关。(伸手)Dr。沈,忘记我方“才说过的话。
  沈承灿 (也有力地握手〕好,忘记,再见。
  (古取起烟斗上衣向外走,这时颜起拿着蓝图由通外门古恭宪(瞥见颜起,突有所感,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颜也愣住。寸忽然转身又走到灿的前面,满脸“骨鲠在喉,非吐不可”的神色)Dr。沈,我,我,我又有一句你,你不爱听的话。我觉得现在大学毕业生简直没有用。少学一点“微积分”,多拿几次钳子;少读几本“钢铁学”,多开几次炉子;这对钢铁生产要有用得多。Dr。沈,我觉得好领班比坏工程师对中国工业化有贡献得多!再见。
  (古三步两卡地由通外门下。
  颜
  起 (望他出门)古先生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
  沈承灿不要理他,他是个内行,就是偏见大多,大实际又太不实际。
  颜
  起 (沉肃)沈先生,我们真这样没有用么?
  沈承灿 (和蔼)颜起,你记一句话,钢不是一次炼成的。你我都不是万能博士。我们有根基,我门就更要跟着最低的入学习。颜起,那贝氏炉的电力回转机你弄好了吧?
  颜
  起 (放下蓝图)您说对了,毛病查出来,(指模型)是在下面第三个齿轮,现在速度对了。(悻悻然)不过沈先生,我觉得我没有错。
  沈承灿 (委婉)是的。你的蓝图一点没有错。但是管师傅的装法为着将就现在的材料是决对可以的。只是他岁数大了,装宽了第三个齿轮,然而你不可以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你必需跟领班合作,跟工人打成一片。脑子发的命令如果手脚行不通,你要想法于改正,适应,解决。想想,如果手脚不是你的,只是这个脑筋,又有什么用?
  颜
  起 (领首)嗯,沈先生。
  沈承灿 (减恳)你心里信我的话么?
  颜
  起 信。
  沈承灿 (笑起来)你还想辞职不?
  颜
  起 (凝视)方才古先生骂得好,我不想走了,我要证明一下我们所受的教育。
  沈承灿对,好!(指着模型)那回转机上的马达你仔细检查没有?
  颜
  起 检查了,没有问题。
  沈承灿 (追问)自动电闸靠得住?
  颜
  起 看八靠得住。
  沈承灿 (握着一根胶尺轻轻敲着桌角)那么乘没有上料吹钢以前,叫管开关的机匠再练习开几次。告诉他们钢水炼成。开了电闸(不觉触动模型上贝氏炉电力回转机的开关。炉身渐次向下倾倒)倒钢的时候.这时候电闸绝对不能坏。一出毛病,闸不住炉子,两吨多重的钢水压看炉口(猛地按下模型上的炉口)呼地向下倒!钢水管不住,一流出来,见水就炸,见东西就烧,再遇见没有经验的工人,这是很危险的。
  颜
  起 我已经嘱咐过他们。
  沈承灿那么(指模型上炉坑)炉于下面炉坑烤干了没有?
  颜
  起 烤干了,昨天晚上就烤干了。
  沈承灿 (过细地)里面没有水分啦?
  颜
  起 (自信)当然。
  沈承灿 (对着模型,忽然指着)炉子这边的人工回转机你方才找工人试了没有?
  颜
  起 (踌躇)我,我没有。
  沈承灿 (摇头,和婉的责备)哦,先生,你应该试的。
  颜
  起 (有点不服输地解释)我已经根据蓝图审查了一遍,并且前天也叫人转了试过。
  沈承灿 (坚执)不,在开炉之前你还要试,你要定下哪几个上人管人工回转机。
  颜
  起 (自解〕是,定下了。
  沈承灿 (严重地〕不,你还要叫他们练习,熟练,看看实际上要几个人才不费劲地转得动这个炉子,不费劲地“煞”得住这个炉子。没上料,炉子轻的时候怎么样?上了料,炉子重的时候又怎么样?这些小地方我们在开炉以前心须注意,疏忽不得。
  颜
  起 (耐不住过于谨慎,笑着辩驳)其实,我觉得现在炉子右边既有了这部电力回转机,左面这部人工回转机简直可以不用了。
  沈承灿 (意在说服)那么万一电力回转机出了毛病呢?
  颜
  起 (干脆地)仔细检查后自然不会出毛病。沈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抽出精神来注意如何“去磷”,如何“加炭”这些更重要的事情。
  沈承灿 (善意解说,沉重地)不,颜起,我告诉你,我们工程师固然第一是为人民生产,然而其次也是为人民培养力量。所以任何工程事业我们必须注意到安全。我在C.I.T.读书,离开学校去实习以前,我的父亲忽然打一个电报,叫我非学一门课程再去实习,那门功课叫(顿)Safety
  Enginecr-ing,“安全工程”.就是这个道理。颜起,艰难危险,我们干工程的人决不怕。古往今来科学家为着他的科学,真理,真是从容就义,不知牺牲多少生命。死,为真理,为人民,是应该的,快乐的。但是糊里糊涂,因为自己的疏忽死掉,对于一个学科学的人,那是绝对可耻的!(说得十分兴奋。拍拍颜起的肩膀)好了,你再去试试那电力回转机!(又一字一字。坚决地)人工的更要试!照我说的试!(微笑)好不好?
  颜
  起 (有决心而高兴地)好!沈先生。(正向通外门走)
  (田启贤由库房上。
  田启贤 (忍住笑)出来吧!
  [刘海青穿着炉前工人的全副武装非常狼狈地走出来。他的土布短衫上罩下一件由颈脖围起的粗麻围裙,净戏台上的甲胄,两肩隆起,拖到脚趾,严密地遮护着前心后背,只露出后面屁股上一排白扣。脚下靸着木鞋,上盖厚“包脚布”,裤管和包脚布紧扎在一起;双手戴上无指的麻布手套,长至时节,用绳扎紧;头顶一个黑漆笺编的救火帽,鼻嘴上也封上一块闷死人的土布。他一手拿草鞋,一手提着铁桶,通身上下不透风,只看见一对乌黑的眼珠滴溜滴溜地望着田启贤。
  (颜起由通外门下。
  田启贤 (眨眨眼)走吧!
  刘海青 (取下嘴上的厚布,满脸汗珠,出人意纠的一声)这一哈安逸喽!(相仿的国语:“这一下可凉快!”)
  [吴天长由通外门急上。
  吴天长 (一捡喜色)老弟!(见着刘,一愣)这——
  (刘已经走出。田正欲随下。
  沈承灿 (记起刘提着的水桶,忽然)田先生,告诉颜起,再检查炉坑,怕有的小工无意中倒进了水。
  (田应声即下。
  沈承灿 (期盼)怎么样?
  吴天长 (笑呵呵)可以出铁了。
  沈承灿铁水?
  吴天长一千二百五十度!
  沈承灿 (高兴地跑到望台,吴也跟去)准备,颜起。(望望墙上的钟)回转机试开五分钟,贝氏炉开炉。(大声)要放铁水了!
  (下面立刻一阵紧张的骚动。
  吴天长 (瞭望)喝,怎么公司的人都来看来啦?
  (在下面的魏先生:“沈先生,吊包子吧?”
  沈承灿当然!魏先生,叫闲人们站开。
  [下面魏先生:“先生们,让开点!让开点!”
  沈承灿 (对下面参观的人)诸位先生们,请你们散开,这没有什么看头,还是请走开吧!
  (立刻起重机又从右面驶过,在下面的王阿福:——宁波口音——“沈先生,起重机还吊到二号贝氏炉炉壳。”
  沈承灿等等再装。
  吴天长 (性急)吊钩放下,换上包子!
  (一阵讥链绞动的声音,随着台左起重机的吊钩上下前后的移动,王阿福用他的南腔北调在发号施令,两三个工人跟着喊:“向前一点!向前点!再向前点!再向前(尚未说完)——嚷(集体惋惜的叹气)又过啦!”
  吴天长 (开始有点不耐,长叹)唉哟!
  [灿沉默]下面:“向后来!再向后来!(宁波口音)慢慢!(轻声)再来!(鼓劲)对,对的,对!(宁波口音的四川话)要得!要得!”
  吴天长 (张嘴探身,随着下面的号令,头一点一点地)对,对!好,好!很——好,很好!
  (下面忽然一声失望,集体地咒骂出来:“戮娘的!阿热昏!又过啦!”
  吴天长 (不觉也仰望起重机上司机台的人,失望地敲着脑壳)艾唷,我的奶奶哟!
  (这时下面爽性对着司机老老实实地称呼:“赤佬!再向前吧!向前吧!”于是又喊一声机器动一点,“向前,再向前,一点,一点,(大声喊)别动,好了,正对!”大家嘘一口
  吴天长 (低声,下巴向下一点,——一点,——替机器用力,很重的山东口音)一丢丢,一丢丢,(“一点点”的意思)一丢丢,(也松了一口气,快慰地)对“里啊”(谐音,对灿)以后大概没有问题了。
  [在钢索铁链的声音中,随着吊钩的移动,一面跟着喊:“落,落,向下!落,落,落,落!(骤然一声惊恐的吼叫)慢慢!”
  沈承灿
  (同时对司机喊)煞车?——
  吴天长
  [话犹未了,一声巨重的钢件和钢件相撞的震动!棺顾寂然,但立刻随着一阵暴雨似地咒骂,你一句,我一句,台上的司机也着了慌。
  吴天长 (对灿,指着上面,气极)这是我的老子,我得把他供在家里当菩萨!
  沈承灿 (对下面)伤了人没有?魏先生?
  (魏的声音:”没伤人,可是钢镟子整个撞瘪了!”
  吴天长 (焦急)这不成,这不成!一会儿两三吨的铁水一包子一包子地吊在半空,他这么慌慌张张地,你,你,你叫他怎样把包子里的铁水倒在炉子里!?
  沈承灿难怪他,老黄忽然病了,这是个新手,只训练了四天,现在我们这里勉强能开的人又脱不开身,——(瞥见颜起,忽然)颜起,你——
  吴天长 (大嘴一咧,摆摆手)得了,老弟,今天开炉,我来吧!
  沈承灿 (愕然)你?
  吴天长 (笑嘻嘻)叫我那老子少受点罪吧!
  沈承灿 (喜极)那——,(牵起他的手)老吴,谢谢你!(对起重机上的人)赵秉有,放开吊钩,开到这边来!吴主任替你。(对下面的颜起等)你们别急了,我们现在请吴先生开起重机!
  [像忽然知道一个有趣的熟朋友就要登台演戏一样,下面一阵热烈的欢呼。
  吴天长 (点点头)你听,名角出场!(抖擞精神)来,咱也露一手,把衣服先脱啰!(脱着上衣,回头)出了钢,要请我喝酒噢!
  沈承灿 (笑)当然!
  (起重机开到台前。
  吴天长 (对上面)赵师傅,你打梯子下去吧,我就从这儿上去,(对灿,眨眨眼)我说要喝喜酒噢。
  沈承灿 (笑着推他)得了,老吴,上去吧。
  (司机台上,一个人翻过栏杆爬下去。
  吴天长 (一手扶着司机台上的御板,一面蹬着望台的矮栏,忽对灿招手,又眨眨眼,氏声)保长来了没有?
  沈承灿 (莫明其妙)什么保长?
  吴天长归小姐。
  沈承灿 (微笑)怎么她是保长?
  吴天长 (戳戳他的胸坎)你是壮丁,她怎么不是保长?
  沈承灿 (依然迷惑)我不懂。
  吴天长 (自言自语,神气活现地)放心,老弟,她会来,一定来,保长没有不来拉壮丁的。(说完一下翻上去)
  沈承灿 (没奈他何)你真是一个老蘑菇!
  吴天长 (起重机动了一下,他又探出身来)喂,先喝点水!
  (灿把桌子上一怀冷开水递给他。
  吴天长 (一气喝尽,山东口音的——)”要得!”(转身开车,对下面招招手,下面又一阵欢呼,起重饥立时又快又稳地向原处驶去)
  [灿仍在望台上谛视。
  吴天长 (在外面对着机下的人喊〕吊上炉壳,炉壳搁好,再上包子。
  [在下面的魏先生:“吴先生,你要用什么手势打招呼?HOH
  ma N①?”
  吴天长 (大叫)没练好,书上的法子用不得。我眼睛花,咱们还是痛痛快快用嘴打招呼吧。
  (于是下面又喊起来:“走!”吴开起重机由望台前驶过.开向右面。这时通外门打开,梁爱米姗姗走进。
  [她穿一件藤萝紫的“麦绸”花衬衫,下身是淡灰肥裤脚的西装裤。长鬈鬘垂,摇着一把个小的纱折扇,手上那只Kimberleg的蓝钻。不住随着摇扇闪出灿烂的冷光。风吹来,轻衣飘飘然。这一切做成了她像是不经意修饰而要叫人觉得自有夺人的风采。
  梁爱米 (曼声)承灿。
  沈承灿 (回头,顿,出语唐突)你——你又到此地来做什么?
  梁爱米 (走进,十足娇气)咦,我有兴趣。
  沈承灿 (讥讽地)爱米,你的兴趣太广了一点!
  梁爱米 (粲然)有什么法子?连峨嵋山的道士我都感觉兴趣。(由裤袋掏出一只金框透明的Plastic质的小烟盒)
  沈承灿 (看势头不对)Emmy,我实在忙,对不起,我找一个人来陪你。(反身就走)
  梁爱米 (打开烟盒,曼向)没有洋火?
  沈承灿哦,有。(好容易忙忙地在办公桌上找着了,又连连擦不着。擦着了,——)你一个人下来的?
  梁爱米 (嘴“对”过去)嗯,(又灭了)
  沈承灿 (又换一根擦)你山上没有客人?(擦着了)
  梁爱米当然有,(嘴又“对”过去)让他们自己玩就是了。(又灭了)
  沈承灿 (烦躁)鬼!
  粱爱米什么?
  沈承灿洋火。(又换一根——)
  梁爱米 (若无所见)今天我家里来了一位最要紧的客人。
  沈承灿 (擦着了)哦。(为她点好了烟,点一下头)再见爱米!(拔脚就走)
  粱爱米 (慢声慢气)归小姐到我那里去了。
  沈承灿 (惊愕)怎么?
  梁爱米 (喷着烟)我请她去的。
  沈承灿 (走近地,冲头冲脑地)你为什么带她到你那里?
  梁爱米 (逗弄)咦。我住的地方是地狱?(又长长吸一口烟)
  沈承灿 (望着她)你真叫我想不到!(焦虑而又有些厌恶地)你那些客人也介绍给她啦?
  梁爱米 (昵笑)Whynot?我的客人就不是人?就不能在一块玩?
  沈承灿那些人!一起玩I?(对她无法,愤极〕你——(到她面前,重重地)You
  stin king liitle eool!(一气而走)
  (易范奇由通外门上,正想与灿寒暄两句。想不到他睬也不睬,跑下去。
  易范寄 (讶异)怎么啦,沈先生?
  梁爱米 (十分聪明地笑起来)谁知道?他一气就爱翻洋话!
  易范奇 (热诚)梁小姐,怎么回事?一转身就跑到此地来啦,梁爱米(嘲弄自己,笑了一笑)哼.心血来潮!(把烟放在那搁玻璃杯的盘子里)
  易范寄 (殷勤)梁小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要不要再闻一闻?
  (从袋中取出一只玲珑晶莹的,淡紫色的香水瓶)
  梁爱米哦,(摸摸口袋)你捡去了?
  易范奇 (谗笑)你只顾跟工人们问东问西,掉在化铁炉旁边了。
  (湿枯粘的汗手递过瓶子)
  梁爱米 (从他手里去接,像是才闻见甚么刺鼻,难忍的狐臭)易先生,不用么?Lcwender
  Snlellig Sait。
  易范奇 (喜滋滋地接下手一闻,忽然一副尴尬面孔)阿莫尼亚。
  梁爱米 (点点头)里面是欧薄荷香水泡着。Coty公司的。
  (厂中火光一亮一亮闪上来。
  易范奇 (再闻一下,觉出好来)真好,臭虽臭,但是真香,梁小姐。
  梁爱米 (压不下的讽刺)不是。香有点香。可是真臭,易先生。(明媚的眼睛立刻动人的笑起来)你拿去吧,送给你啦。
  易范奇 (盯着地,受宠若惊〕真地?给我?
  梁爱米 (不在意)我还有很多呢。(回手取方才放在盘内的纸烟)
  易范奇 (出人意料,走近爱米,低声,谄媚而多情地)梁小姐,你真聪明,真有风趣,真是叫人不得不梁爱米(望着他正缓悠悠地吸着烟,仿佛才察觉什么不对,取下纸烟)讨厌!
  易范奇怎么?
  梁爱米 (看看纸烟)烟湿了,(扔下又掏出烟盒换了一根)
  易范奇这里有火。(连忙拿起桌上的火柴擦点)
  粱爱米 (取出金质的打火机点了烟)谢谢,我有。(对着有些失望的易笑了笑)抽不抽?
  易范奇 (摇头)不,不会。(忽然)也好,吸一根。(“大胆”地从她烟盒取出一根烟,爱米嚓地打开火送到他面前,易把嘴“对”过去)谢谢,谢谢!(一面就着点烟时的亲近,又——)密司梁,你真美,真了不得!真[起重机由右面滑来,忽然停止。
  吴天长 (探头,低声)喂,保长来了没有,老弟?——(瞥见,笑嘻嘻地)哦,梁小姐!(想不到易在旁边,冷起面孔,点点头)易先生!
  (吴又缩回去,十分熟练地把起重机开走。
  易范奇 (十分扫兴,但又做出“若无事然”的样子)何先生,梁小姐常见吧?
  梁爱米嗯,有时候。
  易范奇这个——
  [由外走进一个满头大汗的仆役,捧着一本书进来。
  仆
  役 (恭恭敬敬递上去)协理。
  易范奇唔。(接下,点点头)
  (仆役下。
  易范奇 (对米,沾沾自喜)这是一本《范奇论文集》.第二集的,昨天才出版。(掏出手帕,掸拂书上的汗渍,翻开封面)你看,诚心请你指教,我早就把名签好。
  梁爱米 (接下)不敢当,下敢当!(不觉翻翻书中的目录)
  易范奇 (靠在她身后,挥着凉扇,指指点点)关于中国战后全盘工业化的问题我在报纸上很发表了几篇,都在此地。我方才谈的目前工业的危机,和战后工业复员的困难在我这一篇文章我认为说得很透彻啦!(米微微颔首)不过这一篇是我最得意的,——(易越谈越近,米不由得取出手帕掩着鼻孔。易毫无所感,机密地)我用一根刺轻轻放在这些官僚商人的眼睛里,(得意万状)叫他门觉得有点痛,有点痛。
  [这时厂中不知那里又添上一部马达轰轰地响起来。沈蛰夫推开通外的门,让归容熙先走进来,沈随上。归容熙简简单单穿了一件洗淡了的粉红夏布旗袍,拿一只细草编的小手包,脸上没有脂粉,而红润自然,像刚摘下来的饱满的果实。沈蛰夫穿白纺绸翻领衬衫,白哔叽西裤,白皮鞋,手持一细长拐杖,进门就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轻轻揩擦额上的汁珠,微微有些喘。
  梁爱米 (望见容)咦,我们又碰见了。
  归容熙 (点点头,笑着)嗯。
  梁爱米 (对沈)沈伯伯。
  沈蛰夫 (颔首)你来了。(转对易)哦,范奇,你晓得方才焦炭的事情了么?
  易范寄已经有报告。
  沈蛰夫这件事我们出了钢以后就谈,现在我们一同先下去看工作人员,好吧?
  易范奇 (自觉重要)也好,鼓励鼓励他们。
  沈蛰夫 (对容与米,和蔼地)你们两个就在此地等等,不要下去。下面热,也容易有危险,我就上来陪你们在此地看。你们随便坐。
  易范奇 (恭而有礼)再见,两位小姐。
  [易推开通外门,与沈先后下。
  [望台下一阵阵的火光。
  梁爱米 (一时想不出话来)走累了没有?
  归容熙没有,(感觉“新鲜”)这个厂真大。
  梁爱米人也真多。
  归容熙 (欣欣然)来的时候路上听见山上一阵一阵的音乐。
  梁爱米 (讥讽地)那一定是我的那些了不起的客人在跳舞了,(想起)容熙,你唱得真好。
  归容熙不。
  梁爱米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喉咙。
  归容熙 (微笑)练练就成了。(更亮的火光闪着)要出钢了吧?
  梁爱米 (意在言外)今天是承灿最快活的日子。
  归容熙 (望着台外,率真地)他应该快活,辛苦了这么久。
  [灿由通外门急匆匆上。门响,容回顾,灿进门就望见她。
  沈承灿 (愣住)啊——
  梁爱米 (笑着)咦,没有想到吧?
  沈承灿 (对容)你还没有睡?
  归容熙 (抱歉似地)我也想看看出钢。
  沈承灿 (虽不赞同,心中却着实高兴)这有什么看头?在后方什么都是将就,凑和,没有标准。(开玩笑地)倒不如看看Emmy家里的跳舞好。
  归容熙 (老实地)是啊,我是想,可是梁小姐不许我看就催我走沈承灿哦?
  梁爱米 (眼神一转)容熙,你钢琴弹得也真好。
  归容熙 (愉快地微笑)不,不,不过这是我在后方头一次弹着好钢琴,在那么一间安静的屋子里。
  梁爱米 (一脸聪明相的捉弄,笑出来)可惜听众就有我一个。容熙,你看我多凶啊!关起来叫你弹,弹够了就赶你走。(忽然对灿)哦,二狗,你不怪我太没有礼貌吧?
  沈承灿 (又气,又急,又喜欢,追向前)哦,Emmy。(米赶紧退后)
  归容熙 (惊愕)怎么?
  梁爱米 (笑着对容)我怕他又要翻洋话。
  沈承灿 (瞪她一眼)对不起,就要开炉,我是来拿Pyrometer①的。
  (走到办公桌拿出一只像放手提摄影帆的皮盒,内装“光温度计”,套在脖颈上。顺手取出几块Co1org1ass②,递给她们)这里有几块蓝玻璃。吹钢的时候你们在此地看,千万不要下去。(跑了两步,忽然转身对容)你,你明天早上一定走么?
  归容熙 (点头)嗯。
  沈承灿不,不能够——?
  [起重机又滑过来。
  吴天长 (探七头,慢慢一口山东腔调的——)这一下可真的要出钢“里啊”!(谐音。缩回去就开走)
  沈承灿 (望了吴一眼,立刻匆忙地)对不起,我走了。
  归容熙 (忽然)等等,等等。(灿停住)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在自己的小手包里乱翻,笑着)可找着了!(取出一个永安堂的药包)这是老太太叫我给你吃的八卦丹。
  沈承灿 (瞪大了眼)八卦丹?叫我吃?(摇摇手要走)
  归容熙 (抓着他)不,不,老太太怕你中暑,嘱咐了又嘱咐,叫我非看你吃点不可。
  沈承灿 (执拗)我不!
  梁爱米 (又抓到捉弄他的机会)“二狗——!”
  沈承灿 (向米)Emmy!
  梁爱米 (模仿)“——奶奶要你吃。来,倒水灌!”
  归容熙 (善意地劝)吃了吧,又不难吃。
  沈承灿 (转头望容)给我,我拿着,(接下来,笑着)出了钢吃,好吧?
  (灿由通外门下。
  梁爱米他一小就怕吃药。
  归容熙可是老太太说他吃奶的时候
  梁爱米 (插嘴)每天给他吃两颗同仁堂的万应锭。
  归容熙 (奇怪)你怎么知道?
  梁爱米 (俏皮)奶奶疼孩子什么事见人都得说两遍的。
  (沈由外上,后随古恭宪和王振洪。
  沈蛰大 (四望)哦,承灿不在这儿?
  梁爱米他刚下去。
  沈蛰夫 (转身)王先生,请你叫沈工程师再上来一趟。
  王振洪是,总经理。
  [王下。
  沈蛰夫 (介绍)这是轧钢厂古厂长。梁小姐,归小姐。(古硬生生地点了点头。沈对米与容)就要吹钢了,我领你们到望台去看吧。回头请古厂长给你们讲讲。(下面鼓风机又响起来,各种工作声音逐渐增多。米与容低声交谈,他一边走,一面对古问询)古厂长你觉得这个炉子的设计怎么样?(米与容踱上望台。沈立门边与古谈话)
  古恭宪 (愣头愣脑)你的儿子的先生我不佩服。可是这个学生实在学得很好,我认为他的设计不错。
  沈蛰夫那么安全——?
  (室中电灯忽然暗下来,电扇转动也转速度。
  古恭宪安全?
  沈蛰夫 (诧异)怎么忽然电压低了?
  古恭宪 (牢骚)没有法子,这是中国的战时动力!(耸耸肩)嘘)电力公司的事情,国家的事情,政府的事情!
  沈蛰夫 (担心)可是如果正在出钢的时候吉恭宪(一句沈怕听的话)电流停了——
  沈蛰夫那么炉子上回转机的电闸不是不灵了么?
  [米与容回首谛听。
  古恭宪这种将就的机器当然有点麻烦。
  [灿由外跑上。
  沈承灿爸爸!
  沈蛰夫 (指着)这个电——
  沈承灿不要紧,只是电压低了一点。
  沈蛰夫 (沉肃地)不过万——
  沈承灿不,不会,电不会停,不应该停,我们已经通知过电力公司。
  沈蛰夫 (仔细)可是万一停了呢?
  沈承灿我们有人工回转机。
  沈蛰夫哦,承灿,炉子周围没有水吧?
  沈承灿 (笑着)当然没有,您放心吧!(转身即走)
  沈蛰夫灿儿!(也微笑)记着“安全工程”喽!
  沈承灿当然,爸爸:
  梁爱米 (忍不住)Good
  Luck
  沈承灿谢谢!
  [灿由通外门跑下。
  (鼓风机停止,下面顿时沉静下来。他们都走上望台。起重机的滑车吊着满满两吨重铁水的“包子”徐徐由左驶来,烈火逼人,斜停在望台前面。电灯又暗了一点,他们向下望,满脸照耀着火花,他们不住地挥扇。
  梁爱米啊,好热!
  归容熙 (低声)下面人真多。
  梁爱米 (四顾)天,他们真紧张,一点声音都没有。
  [观众望得见起重机司机台上的一双脚,机上的滑车和三四条粗重的钢绳缓缓移动。
  (在下面——
  (灿的声音:颜先生,电力回转机!(顿)转炉子!
  [贝氏炉徐徐转下声。
  [颜的声音:转,转.转,转!
  (灿的声音:好!(对上喊)吴先生。“包子!”
  [炉转声序止,起重机略向中间移动,对着炉口,缓缓移下“包子”。
  (灿的声音:好的。(对上喊)提小吊钩!
  (起重机下一根钢绳缓缓向上提动,立刻听见沉重的铁水向炉口倾注的声音。
  梁爱米 (紧张)铁水进炉子了!
  归容熙 (忘记了挥扇)啊呀,好凶的铁水!
  (在下面——
  (灿的声音:颜先生,叫他们开风,第一档!
  归容熙 (低声,担心地)不会停电吧?
  梁爱米不。
  归容熙 (望古)不,不会——
  [古摇摇手。
  [鼓风声音渐起,“包子”里的铁水倾入炉内,呼呼作响。
  (灿的声音:(随着炉内容量的加重,加强鼓风)推第二档!要慢!
  [古回头望风压表。
  沈蛰夫 (自语)铁水完全倒进去了。
  [灿的声音:(对上喊)开走。
  (起重机落下“包子”低下的钢绳,“包子”摆正后,提起吊钩,向左开走。
  [灿的声音:转正炉!
  [颜的声音:(对机匠)转正炉子。
  [炉子向上转正的声响。鼓风激起少量的烟子火星,由炉口喷出。转正时炉口的火焰,浓烟由下而上,远远冲着望台,扫过了他们的脸。热气窒人,他们微微让了一下。
  [灿的声音:(高声)加风。
  [古低头看看腕上的表。
  [颜的声音:(高声)第三档!
  (灿的声音:慢慢来,第四档!
  [颜的声音:第四档,慢慢!
  (古由桌上取来那几块蓝玻璃分散给他门。
  [这对鼓风轰轰吹进炉身,炉口喷出巨柱的黑烟,由炉罩下漫出。浓烟下黯弱的褐色人焰像一个短短的尖锥,呼呼自炉口叫嚣,夹杂少许的火花。散射炉旁。
  沈蛰夫 (点点头)现在是正式吹钢了。(微笑)古厂长,开讲吧!
  (讲时,四人陆续拿起蓝玻璃对着火焰瞭望。屋里电灯更暗,外面一片浓烟和光焰。
  古恭宪 (清一清喉咙开始他南腔北调的广东官话)现在正在吹钢了。吹钢分三期,普通一共用十二分到十八分钟。你们看见没有?这火焰上面有很浓的烟子,火焰是短的,尖的,不很明亮的,颜色是淡紫红的,有闪光的火星的,这是第一期的现象。
  (舞台灯全暗,只看见外面炉口喷出的人焰。喷火声几乎盖住台上古恭宪说话的声浪,炉上浓烟渐少。焰光渐明。
  (古的声音:你们看见没有?这发光的火焰是铁水里面的矽在燃烧,所以这火焰叫Sill
  con Flame,矽的火焰。这时铁水里面也有些少少的碳开始氧化,铁水里面的锰也在氧化……(光焰更长,更亮,嚣声益宏。
  (古的声音:现在炉温不算高,有一千三百多度,炉子正在造钢滓,所以这也叫做“成滓期”,这是第一期。这第一期,请注意要用六分到十分钟。
  (焰光渐成黄色,渐长,渐亮,声势有些逼人。
  [古的声音:你们看:这火焰渐渐变式黄的,长起来,宽起来,这表面铁水里面的碳已经燃烧起来,这是第二期就要开始了。
  (随着他的话,火焰的气势逐渐、猛恐怖,炉口喷着十几尺不可响迹的白热的大火,喧嚣如雷,像无数的巨神锁在炉里,进冲激突,咆哮呼吼。光焰中一叶爆声。骤雨似地火花四处泻下,一千五百多度的铁渣铁粒随声乱喷。
  (舞台光渐明,望台上沈和古吝持蓝玻璃瞭望。容熙紧紧握着爱米的手,倚在一处,一朵火花溅下来。“唔!”的一声,爱米一闪,沈递给她一顶避火帽。炉口里更大一声喷爆,又一片火花,她们笑着叫了一下,慌忙避到另外一头。
  汉蛰大 (正拿手帕揩汗)不要伯!不要怕!没烫着?
  归容熙 (同时)没有。
  梁爱米
  梁爱米 (掸掸衣服,嘘出一口气,笑着)咦,是有点可怕哟。(用避火帽不住对脸上挥扇)
  归容熙 (蒲扇裆着脸,笑望米)这边更烤得慌。
  梁爱米 (眼光四处搜寻)咦,承灿呢?
  归容熙 (指下面最亮的地方)那不是?离着炉子很近,拿着镜子看的。
  梁爱米 (欣喜地点着头)嗯,嗯,是他!(忽然向下面大叫)喂,火!
  归容熙 (探身,正要喊叫,而需要警告的事情已经过去,抽回身,摇摇头,赞叹地望着下面的灿)他真专心!
  粱爱米 (惊笑)这个呆子,火洒在身上,他都不跑。
  古恭宪 (正俯首看表,抬头)跑才是呆子呢!(又看表)请注意,现在已经过了八分半钟。你们吞见没有?现在冒出来的火星不再闪光,烟子很少了,火焰非常明亮,很高,很大,有十四五尺。炉子里面的铁水已经滚开,喷出来铁渣铁粒,这是第二期的现象。(灿的声音:(高声)颜先生,减少风量,放风!第三档!慢慢开。
  古恭宪现在主要是铁水里面的碳在燃烧,所以现在的火焰叫做Carboii
  Flame,碳的火焰。这一期普通要五六分钟,这叫做沸腾期,这是第二期。
  (灿的声音:放风!慢慢,第二档!
  [舞台光全暗。火焰依然在呼吼.不久焰光渐淡.火苗似平有降落的模样。
  [灿的声音:(高声)注意!加风!第三档!
  (舞台光渐明。沈独立一端,摇着扇子。古站在两位小姐右边。
  古恭宪 (俯首视表,又开始高声讲解)现在又过了六分钟,这是第三期了,这叫做精炼期。这一期碳还在烧,但是碳量少了,响声也小了。请注意,这期只有一分多钟,火焰一落就要立刻停风,差了一点钢就不好!这要个老手判断,原来颜起负责,今天是Dr.沈指点。(看表)注意!快了!这一期已经过了一分八秒,一分十二秒,一分十六秒,一分计秒,一分——
  [灿的声音:减风!慢慢!慢慢!慢慢!(忽然)转炉子!——停风!
  (恰在灿的号令发完的时候,光焰倏地下去。刹那间,炉子一斜,使炉内“边吹”①风管口正在钢水之上。鼓风立刻停止。方才一阵山崩海啸此时静下来,只有远远“红炉”班还在一下一下地打铁。
  古恭宪 (不由得)好,真系(是)好!
  归容熙 (疑问,其实是赞扬)是他判断得一点没有错?
  古恭宪 (翻翻眼)嗯,当然。(嘘出一口愤懑的冷气)可是在外国。这是领班的事情!——现在应该将炉子再向下转。
  [下面工人工作声音开始。
  (灿的声音:颜起,“炉头”准备取试样,(对上〕起重机准备.人工回转机准备!
  [起重饥吊着一只空“包子”由窗口驶过。
  (人工回转机上的工人过去操持机轮。
  (灿的声音:(连叫)刘海青!
  (刘的声音:有!
  [灿的声音:站在颜先生后面!
  (同时——
  梁爱米他指挥得很好。
  沈蛰夫 (稍感宽慰)可员工们也真是辛苦啊。
  归容熙 (关切)沈伯伯,以后没有问题了吧?
  沈蛰夫 (含含糊糊)嗯,嗯。
  古恭宪 (劈头又一句)我想电不会停的,炉子总可以转的。
  梁爱米 (回望屋内)怎么电灯还这么暗啦?
  (古不理。
  (灿的声音:(同时)颜先生,电力回转机注意,大家注意。开电闸!
  [炉子向下隆隆转动。这时灯一暗——
  梁爱米 (提心吊胆)哎呀,电——
  (屋内电灯忽然大亮,懒洋洋的电扇像发了寒热病嗬嗬地飞转起来。
  归容熙 (欣慰)好了,电灯亮了。
  (话未说完;下面一阵慌乱。
  梁爱米 (惊愕)怎么?
  沈蛰夫怎么回事?
  粱爱米 (转向古)怎么炉子突然向下冲?(古正以全神注视)
  归容熙 (也向古〕怎么?怎么?(古只摆摆手)
  (颜的声音:(急喊)保险丝断了.电闸不灵了。
  古恭宪 (自语)保险丝断?
  (灿的声音:用手摇!
  (下面一阵骚动,此后逐渐紧张。工作紧迫的“杭唷”声不断,夹杂用尽气力却又止不住炉子倒下的着急,气喘的声音。吴天长也在上面忍不住地喊叫。
  梁爱米怎么办?怎么办?
  古恭宪 (冷冷望她一下)现在用人工回转机!(又回头注视)
  [工人们的声音:(七嘴八舌,合在一道)不成!不成!要不成!……用劲哪!拿出劲来呀!……(四川话)先人!要“着”!(要完的意思;“先人”是一种诅咒语)……(上海口音)沈先生,炉子太重!
  [灿的声音:添人!添人!刘海青!
  [颜的声音:上去!
  (刘尚未到炉旁,下面员工合声惊叫。
  归容熙 (喊出,指)钢水!
  梁爱米 (恐惧)怎么办?钢水要流出来?
  (沈不做声。
  [下面有许多人向外跑。
  归容熙 (指)看的人在跑?
  (灿的声音:(大叫)剔跑、别乱跑!
  (跑的人不听。
  古恭宪 (气愤,顿足)”丢那妈!”叫你们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梁爱米 (同时,着急)为什么跑?为什么跑?
  归容熙 (掩着嘴,低声急而促)哎呀,炉子又向下倒!
  (灿的声音:(大吼)别跟着跑!人工回转的人!别跑!刘海青!回去摇!别怕!别——
  归容熙 (叫出)钢水!
  (下面一群“喝”的一声!一摊钢水流入炉坑,突然爆出声音,人们更形骚乱。
  古恭宪 (惊恐)坑里有水!
  沈蛰夫 (愣住)水?!
  古恭宪 (椎她们下去)快躲开!
  归容熙 (双足如同生了根,只一味痴望)他上去了!
  梁麦米 (也望着)他在帮着摇!
  沈蛰夫 (管不住地叫)承灿!
  古恭宪 (对着她们大喊)炉子已经管不住了!你们离开。
  沈蛰夫 (走下望台,拉过她们)快来!
  [四人方由望台避开,厂下轰然一响,钢水乱飞,满厂是火星,浓烟,蒸气。一片呼喊。火星、熔钢在空中划出千万道光彩,穿过钢梁由顶上洒入望台与室内。
  (有人在喊:(微弱地)砂子!砂子!垫砂子!
  (古冒着烟尘,踏灭火星,又冲向望台,预备关门。下面又一声较小的爆炸,古避开,接着两声更小的。同时田启贤由外跑进,衣服沾满了泥砂,两三处已经烧破。
  田启贤 (疯了似地捶着自己)我怎么忘了说?我怎么忘了说?(四处乱找)哪儿?哪儿?
  古恭宪 (跑去抱下灭火机)灭火机在这里!
  田启贤
  (昏惑地)不,不。(由办公桌后提出一个钉着皮带的救急箱)
  古恭宪
  (厉声)来!
  田启贤哦,哦,(跑过去)
  [田挟看救急箱,又帮同古搬着灭火机由通外门跑下。
  沈蛰夫 (镇定地对她们)我去看看,就上来带你们下去。
  (这时望台外起重机迅速开来停下,吴天长逃进屋来。满脸砂土烟污,袖口烧破,手中避火草帽已为飞来的熔钢烧燃。
  吴天长 (瞥见沈,挥着草帽)总经理,不要下去了,不,不要紧!不要紧!
  梁爱米 (同时)帽子!
  归容熙
  吴天长 (才军觉)哦!(连忙扔在地上乱脚踩熄)
  沈蛰夫外面怎么样?
  吴天长 (喘息)爆炸过去了,火可以扑灭。
  沈蛰夫 (急切)人们呢?
  吴天长 (指手划脚)烟气太重,上面看不清,大概有一两个工人受了伤。
  梁受米 (同时)承灿?
  归容熙他?
  吴天长 (对沈)我看见沈工程师从火里跑出来,(顿)跑了两步,(顿)就摔在地下——
  [米“啊”一声由通外门跑下。
  归容熙 (盯着吴)伤——
  吴天长 (沈重)像是不轻。
  [容一声未响走下。
  沈蛰夫 (匆匆走上望台)有人照护没有,吴天长(随后应声)杨工程师,余处长都来了。
  沈蛰夫 (俯瞰,长嘘一声)嗯!(转身下来)医院大远,重伤的先抬到楼上办公室,请你告诉他们我就下去。(走向电话)
  [吴出门.廖跑上来几乎与吴冲个满怀。吴下。
  廖再兴 (气极败坏的神邑)报告总经理,——
  沈蛰夫 (正拿起耳机)什么事?
  廖再兴报告总经理,这,这都怪这些刚出学校的小工务员不小心,报告总经理,再兴早,早,早就看出他们,他们——
  沈蛰夫 (双目威棱,叱责)你不去救人,还过来批评什么?
  廖再兴 (想不到)啊——
  沈蛰夫下去!(摇电话)
  (廖造巡溜下。
  沈蛰夫 (对话机)我是总经理,接线生,请你立刻打电话,通知城里李大夫,请他马上就来!车子就会派去!
  (在外面一片呼痛救急的声中,沈放下话机,匆匆由通外门下。
  (舞中暗)
  ——幕闭
  第二景
  翌日上午十一时,仍在办公室二楼办公室。
  阳光由狭长的窗射进来,电扇吹着急风,人还是淌汗。对望台的六扇门已经关闭,厂中机声、鼓风声,不断侍来,从钢门上的厚玻璃望见起重机要时来往经过。两张办公桌移靠门前,贝斯炉模型放在桌上。一张藤椅移放在“库房”门前。沿化验桌边搭起一张帆布床,床头放着那以前搁置模型的矮桌,上面有药膏罐、消毒纱布、棉花和各种换药与盐水针的器械等。床脚下有一张藤椅。外面水缸已经移走,很少的工人由门外经过。
  (开幕时承灿躺在床上,床头忱与被高高垫起。他的左手臂缠满绷带,夹上木板,左手也裹着绷布,左额上橡皮膏交叉着贴了一块小小的白纱布,面容突见消瘦.他正在昏睡,口里含着温度针,李大夫——一位五十上下鬓发灰白的老医生,穿一套白西装——一正弯着腰用听管仔细诊视。床头立着归容熙,低首望着承灿的脸。沈老太太也立在床脚下,不住地用手帕揩擦眼边的泪痕,身后沈蛰夫为老太太挥扇,眼睛望着大夫面上的表情。颜起立在屏风后,焦灼地等待大夫最后诊断的结果。
  [静默中通外门缓缓打开,总务处余处长走进来。
  颜
  起 (匆忙过去,低声)正在看,等一会吧。
  余涤凡 (连连点头)哦,哦。
  (余退下,轻轻掩上门。
  [容看了看表,望望医生。
  李大夫 (诊视中歪着头,低声)可以啦。
  [容由灿口中取出温度针注视。
  沈蛰夫多少度,归小姐?
  归容熙三十九度零五。
  李大夫 (注视着病人,却——)嗯,嗯,退了一点。(挪动听管,闭目细听)
  [容拿起矮桌上的病况表记下来。通外门又轻轻打开。吴天长刚迈进一步,看见大夫正在诊视,又提起足尖轻轻退缩回去。他立在绿纱门后候望。
  李大夫 (收下听管立起,嘘出一口气,容递过一把扇子,一面扇,一面笑着讲)老太太,您放心,不要紧,决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要怕,烧得重一点,年纪轻,体质好,不会有什么影响。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承灿的祖母,六十八岁,表面似乎有一点严厉,不苟言笑,事实上她开心的时候可以笑厚出眼泪,并且甚至于为了逗弄幼年的孙儿而做得出很有趣的怪相来。她既不十分精明,又不十分能干,她的慈蔼在事实的行动上才奉现得出来,嘴上地是不善于说好听的话的。性情直爽,有一点任性的倔强,但并不固执,心直口快,遇到不如意时,就忍不住的要把她的不满,叨叨不绝他说出来才释然,但是说出后就很容易忘记。因此她时常在无形中得罪了人,自己还毫无所觉。遇到必有的反应,她还奇怪这摆在她眼前的反应的来由。
  但是多半知道她脾气的人也并不和她计较。对人好恶分明,喜欢一个人她心甘情愿地拿出她所有的好心肠来,但是厌恶一个人时,她也尽量拿出她的一半卖老,一半天真的恶作剧。不过一个人的好或者恶,在她的眼里有时是没有多大差错而十分准确的。同时她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和一个人接近时,很短的时间她就能抓到这个人的几个特别的习惯和动作,当别人认为她说得对时,她也很高兴,并且觉得很有意思。不懂得太深的人情,所谓世故的人情,如同叫她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特别关心地对某个人要好,表示好感,她就不会做,不是说她固执,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她依然故态复萌设法违背她的本意。
  丈夫早亡家境竞也狠艰难,生活的清苦和儿孙的抚养,确实给她不少的忧愁焦虑,和种种折磨。她的一向不善于应付人,应付事,更增加许多多余的苦恼难堪。盼望了多少年的儿子娶了媳妇,更使她快慰的又生了孙儿,诚然这正是她该放下肩上的担子安心享受一点晚年应有的天伦之乐时。偏偏不幸媳妇又故去。这真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打击。唯其如此,这可怜的老人就对孙儿过分的宠爱,一切一切都得她亲自来管,甚至于连蛰夫的爱护还嫌不够,地时常责怪他对承灿太严了,于是要从儿子的手中抢过来,更多多加以爱抚。祖母爱孙本是常情,但这位老太太确是超乎了常情。是一个心肠非常软弱,而看起来却很直很硬的好好老人。
  [她身材高矮胖瘦合宜,脸型有点像她的儿子蛰夫,只是眼光少一点坚定锐利,而更多一点柔慈。下腭有点伸出,人中相当长,一般的说法,是个长命相,牙齿未完全脱落,头发却已大半斑白,尤其两鬓白如银丝。皮色白净,脸上皱纹显明,刻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饱尝了多年沧桑的痕迹。她全身整洁,穿着一件深灰湘元纱长衫,袖长未及腕,洗褪色的浅色袜子,半旧的黑缎鞋,脑后挽一个差不多全白的小发髻,看出来原来梳得很光,现在却有些搓毛了。眉虽未皱,但满脸是心痛怜惜焦急之色。
  沈老太太 (呆呆望着大夫,似信不信地听完了他的话,又踱到床前,低唤他的小名,仿佛非如此叫,不能表达出地满腔担心的疼爱)二宝,二狗子,听见奶奶叫你没有?
  (李大夫走到沈蛰夫面前,望望病人,对沈递了个眼色。严重地皱皱眉头。
  沈老太太 (老泪纵横,忍不住——)二宝,二宝。
  李大夫 (回头)老太太不要叫他。
  归容熙 (也婉转地)让他安静一会吧,他痛了一晚上。
  沈老太太 (连连点头)嚷,嚷.(转对医生尽诉地)李大夫。真的不要紧?(又望望儿子)你们不要骗我。
  沈蛰夫妈,当然,(强打起笑脸)您放心,二宝就是胳膊摔坏了,可以好,生命没有危险的。
  沈老太太 (向李)是没有危险?
  李大夫 (一向是沈家的老医生,温和而体贴的口吻)哎呀.老太太,我什么时候骗过您?老太太,我看您回去休息休息吧。快七十的人,累了一晚上。
  沈蛰夫 (轻轻劝说)回去吧!
  归容熙 (打起高兴,移动身子)我送您回去。
  沈老太太 (祈求而慈蔼地)不,不,你还是看着他吧,归小姐,你心真好。可怜,你也累了一晚上了。
  沈蛰夫 (蹙着眉)回去吧,妈。
  李大夫老太太,该歇歇啦。
  归容熙 (同情地望着)您走吧。
  (沈老太太凄凄地望着他们,嘴里“嗯,嗯”,向前挨了两步。
  沈蛰夫 (拿起床头靠着的拐杖)妈,您的拐杖。
  沈老太太 (颤巍巍地又走过来,低声)二宝,二宝。
  (吴轻轻低声推开门上,焦的地凝望。
  李大夫 (忙走来,低声)别叫他,这样不好。
  沈老太太 (望着灿一身的伤,又揩揩眼泪)真是疼死人啊!什么钢呀,铁呀,把孩子糟踏得这样!
  沈蛰夫 (递给拐杖)走吧,妈!
  沈老太太 (怕人嫌她颂絮,擦擦眼,强自露出笑容)李大夫,我又要问啦,他能不能搬回家去养?
  李大夫 (口里支吾,却故意镇静而有把握的样子)好,好,我们看看。
  沈老太太 (接下拐杖)有什么事就随时告诉我,李大夫。(嘴角上的肌肉一抽一抽,无助的目光望着大夫。几乎是哀恳)孩子交给你啦,你要用心治啊!用心治啊!(李大夫点头微笑,她转过头)归小姐,你,(非常感激地目光望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轻拍着容的肩头,爱怜地向下拍抚,想不出话来表示,才——)一会儿回来吃午饭哪.我等着你啊!
  归容熙嚷。
  沈蛰夫 (蓦地)您等等,我叫人来送。
  吴天长 (走前)我来送老太太。
  沈蛰夫也好,劳神吴先生啦。
  沈老太太 (点头)又麻烦吴先生啦。
  吴天长不,不。
  [沈老太太又要回去再看承灿。
  沈蛰夫 (扬扬手缓缓止住她)好,您先去歇歇吧。
  (沈蛰夫扶着老太太出去,吴随在后面,李大夫又走到矮桌前,拿起体温记录看,同时颜起走到床边看灿。灿很重地在喘,李大夫望望他,就拿矮桌上的打针器具,到办公桌,点着酒精灯,重煮针具,又在自己带来的药包里,翻找什么。
  颜
  起 (焦灼地)怎么样,沈先生?
  归容熙发这佯高的烧总像不大好。
  颜
  起 (非常关心)归小姐,您一会儿就要走么?
  归容熙 (为难地)我,我要走的。来了电话,飞机改下午开。
  颜
  起 哦,可是——
  (田启贤由通外门上。
  田启贤 (内疚的目光)颐起,下面吹钢又该准备了。(见颜起来到面前,自己走去)颜起,你还怪我么?
  颜
  起
  张领班也告诉了我,还是刚来的领班没有经验,在坑里倒了水、不过我们——嗐,走吧。
  (田回头不住地望着灿.意似不舍,被颜拉出。刚出门,沈又开门进来。
  沈蛰夫 (急迫)李大夫,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李大夫 (放下器具,转过来〕蛰夫先生,不要太着急,不过情形是不能不说严重的。
  (容正想过去听,灿又哼了一声,容走回床头低头探视。
  李大夫与沈蛰夫也转过来身来。
  [余处长推开纱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报告。
  余涤凡总经理,利生煤矿刘副经理从城里订合回来了。
  沈蛰夫嗯,请他们先等一等。由易协理先同他们谈吧。
  余涤凡这是公司化验室送来的焦炭分析报告,试样是沈副厂长昨天派人送去的。
  沈蛰夫 (接下来看)嗯,嗯。
  余涤凡 (关怀,低声)副厂长好些没有?
  沈蛰夫还好,谢谢。
  [此时容又走来,挨近沈、李。
  余涤凡 (客气地,转身)归小姐,一会儿有便车进城,急的话,您搭利生煤矿的车也可以。
  归容熙好,谢谢。
  [余处长由通外门下。
  归容熙 (走近李大夫面前)李大夫?
  李大夫 (郑重地)那么,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好不好?(沈也凑拢来)烧伤不算重,有热度是烧伤以后可能的现象。
  归容熙但他烧得这样高?
  李大夫 (摇头)不,不,你放心,这不是血中毒的缘故。离受伤还不到十二小时,变化没有这样快。
  沈蛰夫不过我怕.(又忙忙觑了灿一眼)他的内部!
  李大夫也不是,他的内部也没有摔伤。输了足够的血。生理盐水也打了五百C.C.现在看,是没有什么意外的问题。不过——
  沈蛰夫他的胳膊?
  李大夫 (沉重地)断了,肌肉骨头完全粉碎,这是顶重的Compound
  Fracture,出血太多,(缓重)大血管断了。并且里面尽是泥土,很容易引起其他更坏的变化,现在必需要一个紧急的手术,不然——
  沈蛰夫怎么?
  李大夫真正受了其他的传染,或者成了破伤风,这是很,很讨厌的。而且现在大血管断了以后,整个右膀没有血供给,自然会坏死,胳膊已经没有用了——。
  归容熙 (惊痛地互相望了一眼)哦!(沈盯望着医生的严重的脸。沈蛰夫容回头睨视承灿,耳中仿佛又听见李大夫接着说话,才慢慢转过头来)
  孪大夫那么,为着,以后的安全,我看——
  归容熙 (压着心头的恐惧)必需要施行手术?
  李大夫嗯,并且最好要在八小时以内!
  沈蛰夫 (低声)是,是怎么样一种手术?
  李大夫 (自己做比指着)要从此地锯。
  沈蛰夫锯?
  归容熙这整个的右膀?
  李大夫 (爱莫能助的摇摇头)没有法子。要快,不然——
  沈蛰夫 (望着他)嗯?
  李大夫总之愈快愈好。
  归容熙 (哀怜地)没有别的办法?
  李大夫 (坚决地)没有。(踌躇)那么谁去告诉他?是我,是沈老先生?
  (容踱到望台前默立。
  沈蛰夫 (半晌)我来说吧。
  李大夫我方才给他打的镇痛麻醉剂,大概还可以支持半点钟,搬到医院以前,我再给他一针强心剂,沿路是没有问题的。
  (承灿哼了一声,逐渐由昏昏地沉睡中醒来,他们都凑过去)
  沈承灿 (痛苦地)我渴得很。
  [容过去倒水给他喝。
  李大夫 (走近)怎么样,觉得?
  沈承灿痛,(强笑着)不过现在忍得住了。
  李大夫还怎么样?
  沈承灿有点点想吐。
  李大夫想吐,还——
  沈承灿有点点晕。(望着沈)爸爸,奶奶走了?
  沈蛰夫嗯,不着急,孩子!不着急!
  沈承灿告诉奶奶不要紧的,我,我,不要紧的。
  沈蛰夫李大夫,刚才你说——?(沈拉李走到办公桌边低声商谈)
  沈承灿 (想把手抬起)容,你累了。
  归容熙 (赶紧过来)不,不。(把他的手又放回去)
  沈承灿 (关切)一夜你都在这儿,一直没睡。
  归容熙 (强笑着)放心,你一定很快地好的。
  沈承灿 (仰望着她)你是明天一见早的飞机么?
  归容熙 (想要告诉他更要提早的消息)我,我——(却又忍住,半晌)嗯。
  沈承灿 (伸出手,吃力地)容熙,你可不可以再——
  沈蛰夫 (仿佛已经商谈完毕,对李)嗯,嗯,就这样办吧。(走近归,低声)我想跟承灿说几句活。
  (客点点头,立起缓缓向外走,忍不住拿出了手帕,掩着鼻子,由通外门走出。
  (李在屏风后轻轻徘徊。
  沈蛰夫 (挨近床边,慢慢坐上藤椅的边缘)孩子!(像什么塞住了喉咙,半晌)觉得好些吗?
  沈承灿 (痛苦地微笑)好,好。
  沈蛰夫 (想想又停止)孩子。
  沈承灿 (着急)爸,怎么,是怎么回事?
  沈蛰夫 (紧抓着床沿)孩子,我的孩子!
  沈承灿 (挣扎,注视)医生说——?
  沈蛰夫 (抚慰)危,危险是没有的。
  沈承灿嗯。
  沈蛰夫 (目光涩涩)可是摔伤的地方很严重,大血管已经断了。
  沈承灿 (猜着一大半)那么是不是要——?
  沈蛰夫 (点点头)是要动手术。
  沈承灿 (睁大了眼)可是,从哪里?——
  沈蛰夫 (指着自己)从这儿起,(握紧灿的腿)孩子,不要怕,不要紧的。
  沈承灿 (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李大夫。
  (李大夫过来。
  沈承灿真的,大夫?
  李大夫 (点点头)没有别的办法,为着以后的安全。
  沈蛰夫为着你的将来。
  沈承灿 (无力地)将来?
  沈蛰夫孩子!
  沈承灿爸爸,(振起一丝微笑)别着急,这,这也没有什么。(闭上眼)只是冤枉!
  李大夫 (低声,轻轻地)那么救护车一来,我们就搬到医院去。
  沈承灿 (闭紧眼,点点头)好!
  李大夫我到下面安排一下。
  沈蛰夫 (咬着嘴唇)嗯。
  [余处长由纱门上,李大夫点点头下。
  余涤凡总经理,通中银行的陈先生来了。
  沈蛰夫 (诧异)哦?
  余涤凡就在下面炼钢厂会客厅。
  沈蛰夫借款合同说好是明天签的。
  余涤凡不,总经理——(迟疑)他口气上像是借款的银团发生一点变化,并且听说钢轨——
  沈蛰夫 (挥挥手)出去谈,我们出去谈。
  [归容熙悄悄由纱门上,凝眸的神情中似乎闪耀着又是勇敢,又是希望的光辉。瞥见沈,就低下头来预备走过。
  沈蛰夫 (轻轻止住她)归小姐!
  归容熙 (抬望)沈——沈老伯。
  沈蛰夫 (说不出的情感)我,我真感谢你,请你为我还陪他一会。
  (容点头。
  [沈与余由纱门下。
  [容踱到床前。
  (灿睁开了眼,无目的地望着。
  归容熙 (轻轻坐下)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沈承灿不。
  归容熙 (温婉)痛得很吧?
  沈承灿有点。(转过头,低沉地)车子有啦?
  归容熙有。(握住他的左手)
  沈承灿 (吁了一口气)那,走吧,就走吧。
  归容熙 (怆痛)怎么?
  沈承灿 (不敢看她的眼,又闭上)医生说的,你知道啦?
  归容熙 (低头)知道。
  沈承灿 (摸着她的手紧紧握着,缓缓睁开眼)原来想再留你。再留你几天,也许,也许你——(痛苦地)可是现在我不应该再留你了,我不留你了。
  归容熙 (满眶的眼泪)承灿。
  沈承灿 (进发)一个学工程的,忽然丢掉了右手,哦,我怎么可以丢掉右手怎么可以丢掉了右手啊!(左手蒙着脸抽噎起来)
  归容熙 (立起,移近枕边)承灿,承灿!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把他的手,从脸上缓缓移开)看着我,承灿,承灿。(微笑着,眼泪从面颊上缓缓流下来)你丢了一只手,现在,又添了两只手了。
  沈承灿 (目不转睛)阿!
  归容熙 (抚慰地握着他的手)承灿。
  沈承灿 (如在梦里)不定了,你?
  归容熙 (满眼的怜爱)不,不走,我要陪着你。
  沈承灿容熙,你——(眼泪夺眶而出)
  归容熙 (探身为灿拭泪)我喜欢,我也喜欢,安静一点吧,承灿,(灿更哽咽起来)安静一点吧。
  (沈眉头重锁,由通外门上。容熙立起。
  沈蛰夫 (愕然)怎么?
  沈承灿 (满脸泪痕却笑着,兴奋地〕爸爸。她,她不走了。
  沈蛰夫归小姐!
  沈承灿 (望容)嗯,容熙她不走了,她永远不走了。
  沈蛰夫 (惊愕,逐渐露出欣喜)归小姐,你,你永远——(走到容面前)
  沈承灿是吧,容熙?
  (容微微一笑。
  沈蛰夫 (拉起她的手)归小姐——容熙,(深挚地)好,好,你真是个好——承灿,爸爸恭喜你!
  沈承灿爸爸。
  沈蛰大 (向容快乐地)恭喜你们!
  [古恭宪又叫又跳地由通外门上。
  古恭宪
  Hello,Dr,沈,恭喜,恭喜,Congratulationst
  沈蛰夫什么事?
  (灿与容听着一怔。
  古恭宪 (手举一块钢轨的切段)总经理,你看,他炼的钢成功了,很好,很好,轧出的钢轨完全合乎规格,政府一定会满意的。
  (容高兴地接下切段,递交灿手。
  古恭务 (兴奋地)化学成分Carbon(碳)0.45,Mangcnite(锰)0.80,Sllicon(矽)刚刚0.20,Phosphorous(磷)恰恰0.10,正合美国A。R。E。A。的规格,你用这么一种七拼八凑的设备,炼出这样的钢!My
  boy you dld marvellous works:我是政府,我满意你。
  沈承灿 (愉快地)好,我们接着出。
  古恭宪嗯,大量地出,其余三吨,五吨的炉子赶快装好,赶快开炉。
  沈蛰夫 (微笑)先不忙,先不忙,关于产量,我们等等看看。
  古恭宪 (莽撞地)啊,总经理,这用不着等的。(忽然)哦,Dr。沈,你的伤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归容熙不要紧,还好。
  古恭宪那就好极了,再见,Dr.沈!
  [易由通外门上。
  古恭宪 (一把抓住)啊!易协理,我正有事找你!
  易范奇沈副厂现在好点没有?
  沈蛰夫还好,谢谢。
  古恭宪易协理,那个焦炭——
  易范奇我就是为焦炭事情来的。总经理,(逼出)“人可”先生又有信来。
  沈蛰夫不管,那个焦炭绝对不能买。
  易范奇 (忍不住)可是通中银行已经——
  沈蛰夫 (负气地)合同绝不订。并且现在已经定的焦炭我要退掉。
  沈承灿好,爸爸!
  易范奇 (搓捻起手指)再,杨味斋——
  沈蛰夫 (尖锐地)请你见见他,对他说我就是这个意见,不管是什么先生什么长的电话,或者信。
  易范奇 (斜眼望着他,慢吞吞地搓着手指)不过我怕我们要略微顾忌一点日后的市场。为着贷款,销路,或者运输,“人可帮”的意见是不能不稍加以颜色的。
  沈蛰夫 (气愤愤地)你说给他们什么颜色看?
  易范奇不过总经理,我想您早知道,这两天隆山铁路政府已经决定不修了。
  杏恭宪啊!
  易范奇钢轨完全没有销路。
  沈蛰夫嗯,嗯,(望古与灿)
  吉恭宪什么?钢轨不用了?不修路铁了?Dr.沈,跑到灿的床前,对灿大喊)你的钢,我的钢轨白废了!我们这一大堆人,这一大堆设备,又要停工了。(连敲脑壳)停工,停工,Ach
  6ott!又停工!
  沈承灿 (怔了半天,才一一)爸爸,真的?
  [大家面面相觑。
  沈蛰夫(沉重地)嗯,这消息,我已经知道有两天了。我怕影响你们的工作情绪,没有立刻告诉你们。这是万万想不到的,大家千辛万苦,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出钢,他会给你这么一个(忽然激昂)打击。不过,我不相信这是致命的。现在我们已经过了一大半河,我们没有退回去的可能。(望望他们)这两天我正在跟桥梁公司商量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爸爸,不过做桥——
  沈蛰夫嗯,做桥用钢少!不过我们要先借桥先渡过我们的难关,我们要慢慢找出路来,慢慢找出市场,(威棱的眼睛挑衅地)我不相信为着建设一个新中国,抗战这么几年,民营钢铁,只销了两万吨就够了的。
  古恭宪 (慑)可是总经理,这钱!
  沈蛰夫钱,我再告诉你,银行贷款银团又变了卦,由八千万减到三千万。记住,这是“人可”先生的大面子!我们不能眼看着一个国家的重工业刚一开始就去停顿。所以,古厂长,轧钢厂的设备还是照样添。承灿,炼钢厂的马丁炉还是照样办。我决定把我剩下的财产全部放在里面。担子让我来担,你门先乐观做,积极做。实行公司已定的计划。我们先打出一段路,是一段路!(拿出报告交给易)易协理,关于利生煤矿的焦炭,这是我们公司化验室的报告。请你仍然照我的意思对他们讲,告诉他们,信,儿封董事的信,“人可”的信和电话都接到了。不过合同是不能签的。
  易范奇 (眼睛转了转)总经理,我认为措词上——
  沈蛰夫不用多说什么,也无须婉转,把报告给他们看就成了。
  易范奇 (立刻又谦恭地)好吧。
  (易与古由纱门下。
  (办公桌上电话铃响。
  沈蛰夫 (拿起电话)是,是我,哦,光斗,好,好得很,我就来。(放下电话,回身对灿)凌伯伯来了,在我办公室,他就要来看你,他已经带着振华桥梁公司的人来了。
  (汽车飞驰而来,突然停止声。
  沈承灿好!
  沈蛰夫容熙,你跟他到医院去么?
  归容熙是的。
  沈蛰夫好,很好,我就来。
  [梁爱米捧着一大束鲜花由外门跑上。
  梁爱米 (急匆匆)沈伯伯,他好一点没有?好一点没有?(走到床前)我把世界上最好的治伤药(非常高兴地举着药盒)第一次带到中国的Peneq111in弄到于了!(轻声)承灿,你好点没有?
  沈承灿 (微笑着,摇摇头)晚了Emmy。
  梁爱米 (惊愕)怎么?
  沈承灿我完全好了。
  梁爱米你——
  沈蛰夫 (笑着把容熙推上前)Emmy.让我介绍日后我门家里的一个人。
  梁爱米啊!
  沈蛰夫 (笑着)未来的Mrs.沈。
  梁爱米 (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们,你们已经——(忽然平伏了激动的心情。非常欣喜地)哦,承灿.恭喜,(拉起她的双手连连摇着)容熙,我恭喜你。
  (忽然承灿在床上呼起痛来。
  沈承灿哎唷!
  归容熙 (跑去)怎么?
  沈承灿 (咬着唇)又痛,痛起来了。
  (李大夫匆匆由纱门上。
  李大夫救护车就到。(瞥见病人在挣扎)怎么?怎么?(步到床前)
  归容熙 (指)他!
  李大夫 (对他们)不要紧,现在先再打一针麻醉剂,本来也要打的。(立起身来)
  (望台下鼓风饥忽然轰轰响起来了。窗外贝斯炉又喷起火。
  李大夫 (惊顾)怎么?这是怎么?
  沈蛰夫 (沉静地)他们在炼钢。
  [轰轰吹钢声中,台外闪耀眩目的白光。室内李大夫跑到桌前预备针药。容、米倚尘床边,两个都尽心地扶护昔承灿,目光库的,不停地注视着灿扭动的脸。他似乎忍制着剧烈的庸苦。
  ——闭幕
  ①
  贝氏炼钢法需先将生铁于化铁炉内化成溶液(铁水)再行倾入贝斯麦炉内。
  ②
  化成之铁水温度甚高,用鼓风机打入空气,使铁水内杂质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有氧化作用且可发生热力。
  ③
  鼓风机之原动力系用蒸气机拖动,蒸气则由锅炉烧水而发生者。
  ④
  用作铸钢件之模子,需干预热炉中预热之,以免钢水倾入时遇冷影响钢之品质。
  ⑤
  贝氏炼钢法之炼钢炉,在炼制过程中常有回旋动作,亦称为贝氏回转炉(Bessemer
  Cofnverter)。
  ⑥
  贝氏炼钢法因需将空气打入铁水之炉中,杂质被吹出,故炉口火焰甚高,通常称之为“吹钢”。
  ①
  修理及装配之技术工人。
  ②
  需预热者有过大或不便放干预热炉内,可用煤气直接燃烧以预热之,所用煤气则由煤气发生炉供给之。
  ③
  用电力发生弧光借其热力以焊接钢铁之机器。
  ④
  装置锅炉及鼓风机之房间。
  ⑤
  用耐火泥砂做成之模型俾能耐高温度,以浇铸钢件。
  ⑥
  炼成之钢水先浇成长方形之钢铁,(半成品)而后加以轧制成为各型之成品(如钢轨,元条等)浇铸钢锭时所用之钢锭各模型放于较低之浇钢坑内,以便于工作。
  ⑦
  蒸气操纵大铁锤,以锻制钢胚成各种形状。
  ⑧
  锻制钢胚需先放“红炉”内烧红后方可使之变形。
  ①
  ②以免钢水过分氧化之还原剂。
  ③
  以电力化验钢内炭素成分之仪器。
  ①
  ②装化验之用具。
  ③
  汽缸内推动活塞任复上下之杆子。
  ④
  配备原料。
  ①
  钻孔之工具。
  ②
  用以使铁水畅流之工具。
  ①
  皮制,以两手操纵之小鼓风器。
  ①
  减少气缸内之摩擦,同时摩擦发生热、由油吸收。
  ②
  连接皮带两端之扣子。
  ①
  耐火材料。
  ①
  减少摩擦之油料。
  ①
  装进化铁炉之原料。
  ①
  为工作方便计,故将炼成之钢铁水注入,大桶内,即称之为挹注桶,此桶可以用起重机(吊车)任意移动至需浇铸钢品之部分。
  ②
  四川土话为大吃一顿意即“牙祭”
  ①
  钢内含炭素较少者,性质较软。
  ②
  运输用之中小型刚轨,每码重量在三十五磅以下者。
  ①
  放置烧制钢锭模型之底板,使钢小分别流入各模内。
  ②
  即用煤气发生炉之煤气烧热之意。
  ③
  溅开。
  ①
  便于多量铁水畅流之设备。
  ②
  浇口。
  ③
  浇铸时间——快慢对于钢质有关系。
  ④
  尚熟练之技术工人。
  ⑤
  挹注桶内钢水由底部一孔流出,此法可免钢水表面浮渣与钢水同时流出,移动挹注桶时,该孔需紧密以免漏出。
  ⑥
  用火砖做成之圆形塞子在出钢水孔上,可控制其流出。
  ⑦
  用杠杆操纵“火砖拴子”可控制钢水流出与否。
  ①
  ②脱氧配料有锰铁、砂铁及铝等皆可主除钢水中过分之氧,铝与氧之结合性较强,故加铝可与钢水中多余之氧化合可减少过分氧化。
  ③
  铁与锰之合成品。云面甚光,故称镜铁系用作还原剂。
  ④
  鼓风机打出之风,压力大小视鼓风机之转速而定,而转速则凭操纵之档数决定。
  ①
  人名,彼曾规定起重机操纵之手势。
  ①
  测温度器。
  ②
  管理炼钢之员工必需佩戴有色眼镜,以免炼钢时目光注视温应甚高之钢水及
  火焰.目力受过分刺激。
  ①
  贝氏炉有两种,一种进口装于炉底,风压需较高,一种风口装于炉旁,风压可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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