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Travel>> 中国话剧>> 曹禺 Cao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明朗的天
  明朗的天
  作者:曹禺
  第1幕
  第2幕
  第3幕
第1幕
  人
  物
  凌士湘——细菌学专家,五十多岁。
  凌木兰——凌士湘女,眼科大夫,二十多岁。
  何昌荃——细菌系讲师,凌士湘助手,约三十岁。
  江道宗——教务长,约五十岁。
  徐慕美——护理部主任,江道宗妻,四十岁。
  袁仁辉——护士,江家的养女,三十岁。
  陈洪友——眼科主任兼医务主任,四十多岁。
  董观山——医院解放后的院长,四十多岁。
  孙
  荣——内科大夫,三十多岁。
  尤晓峰——眼科大夫,三十多岁。
  宋洁方——外科大夫,约五十岁。
  赵树德——老工人,五十多岁。
  赵铁生——赵树德之子,工人,二十多岁。
  庄政委——志愿军团政委,三十多岁。
  刘玛丽——美国大夫贾克逊的秘书,四十多岁。
  赵王氏——赵树德妻,患软骨病,四十多岁。
  李
  亭——少先队员。
  贺
  瑾——少先队员。
  老
  张——工友。四十多岁。
  马副官——国民党某军长的副官,约四十岁。
  女打字员。
  女技术员。
  护士。
  学生数人。
  特务甲——为首的特务。
  特务乙——高个子特务。
  特务丙——矮个子特务。
  特务丁。
  杨老头子——病人。
  分
  幕 表
  第
  一 幕
  第一场
  地点:燕仁医院美国大夫贾克逊办公室的外间。
  时间:一九四八年年底。
  第二场
  地点:同上一场,现改为董院长的办公室。
  时间:一九四九年国庆后的一个星期天。
  第
  二 幕
  第一场
  地点:凌士湘家客厅。
  时间:一九五二年七月。
  第二场
  地点:江道宗家客厅。
  时间:一九五二年七月。前一场后三天。
  第
  三 幕
  第一场
  地点:志愿军庄政委的病房。
  时间:前一场的次日。
  第二场
  地点:凌士湘家客厅。
  时间:前一场两星期以后。
  第
  一 幕
  第
  一 场
  这是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九四八年的末一个月里。
  自从人民抗日战争结束以后,美帝国主义继续同国民党勾结起来,想把中国变为美国的殖民地。他们便下了决心,进行反共内战,不顾人民对和平民主的愿望,撕毁了保障国内和平的协议,向全国人民寄托着最大希望的解放区发动全面的进攻。在战争期间,全国人民逐渐觉悟到,从被美帝国主义控制的蒋介石政权手里,是得不到和平、民主与独立的。在中国共产党用了极大的努力和耐心使人民认清这一点后,大家才畅底了解必须打倒蒋介石,驱逐美帝国主义,并且完全倚靠一直正确地为和平努力的中国共产党,才能得到生存。
  人民群众的向背已经完全显然。正义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方面。因此,从一九四五年国民党倚赖美帝国主义的援助,发动战争以舌,到了一九四七年。人民解放军已经转入反攻,首先在晋冀鲁豫战区,接着在东北和其他战场上,发起了巨大的攻势。国内革命战争形势已经变了。
  这个戏开始在战争进展最迅速的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辽沈战役胜利后,整个东北已经获得解放。在南线,在徐州附近,正进行着规模巨大的淮海战役。几乎在同时,人民解放军在北线也在进行着解放天津的战役,并且包围了北平。
  围城中的北平人民在反动统治的极度恐怖下和生活的极度贫困下,等待着苦痛而紧张的日子的终结。铁路不通了,只有天空中不断地响着飞机的马达,空中霸王昼夜不停地载着反动的官吏、军人、特务和他们的家属财物,向上海、香港、台湾、美国飞去。物价一日数涨,从早到晚,街上挤购粮食的贫民排着凄惨的行列。散兵四处在抢劫,居民被迫挖掘战壕和修飞机场。街道上不断来往巡逻着装甲汽车和满身武装的执行队。特务在横行,为着末日的来临,变得更加残暴。人民在愤怒着,日夜盼望着解放;人民在可怖的黑暗中怀着信心,勇敢地作各种准备,来欢迎黎明。但是也有些人是怀着另外一种心思的,在美帝国主义多少年文化侵略下,这些人早已和真正的中国人民脱离了关系,在他们卑鄙的思想里,藏蓄着不曾见过天日的污垢。另外一些人是那样地麻木,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社会还没有一点感觉。然而这些人中有专家,有高级知识分子,是我们在来日的建设中需要的人材。这个戏就是企图讲一讲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大变动的时代中如何改造思想,逐渐放下旧思想的桎梏、终于开始向新知识分子的道路上变化着。
  这是美国对华文化侵略系统中燕仁医学院的美国大夫贾克逊(Jackson)的办公室的外间。
  正是冬天下午四时许的光景,外面下着大雪。看得出来,在平时,屋子里的陈设都摆得井井有条。这一两天,在某些角落里,却堆着与贾大夫办公室毫不相称的大小皮箱,上面贴满了五光十色的欧美各国旅馆的行李票。屋子里像是暖和的,左右两墙边上的暖气管似乎都在开着。正面有一窗一门,门通着外面的甬道,甬道上来往着病人。甬道上有钢窗,钢窗之外,看见白杨的秃枝在灰惨惨的天空中摇动。北风挟着大雪,一阵阵打在钢窗的玻璃上。正面门的左面,贴着墙,是一把硬郴梆的木质长椅。门的右面的一个小小的书桌,一个年轻的女打字员成天守在那里的的答答地打着字。她这个角落在白天也有些昏暗,桌上总是点着铁罩的台灯,人一进门,就立刻被灯光吸引住,望见她身旁暗绿色的文件柜,和在墙上挂着的贾克逊的大相片——相片上的贾克逊是慈眉善目的。左面有一门,通着贾克逊的办公室。左门附近是一张沉甸甸的很讲究的办公桌和圈椅,圈椅上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靠垫,这是贾克逊的秘书刘玛丽办公的地方。右墙近台口有一门,门外也是甬道,甬道对面正是细菌科主任凌大夫的办公室和他的实验室。门旁有冷热自来水和洗手消毒用的磁盆,门旁挂着几件白罩衣,右门前面摆着一张皮质的长沙发、一张小沙发和一个矮几,这些家具都很精致,占的地方不大。
  尽管这间屋子里人来人住,却总不能留下来人的温暖,人们走进来,立刻就感觉到一种阴暗逼人的冷气,仿佛在这里只能谈着病和死亡。同时,围城的炮声,天空中的飞机声,和说不出的恐慌,从四面八方压上来,使人们就在这铁打的墙壁里也感觉到炭炭不可终日。
  〔开幕时,窗外的雨道上匆忙地穿过各式各样的人——医生、询问地点的病人、交谈着的医学生、端着器械的护士、送信和擦地板的工友们……等等。
  〔刘玛丽,一个四十儿岁的妇人,由贾克逊的办公室走出。她是贾克逊的亲信,到过美国,能替贾克逊起稿,安排事务,很干练,可以替他解决一些他自己不便于出面的问题。她不是一个普通的速记打字员,虽然有时也做一些这类的事情。她又干又瘦,脸上抹着脂粉,头发剪得短短的。她烟瘾很大,总是用一支短烟嘴。这时她拿着一叠文件。
  刘玛丽
  (对女打字员)Jenny,马上把这份东西打出来,下午要用。
  女打字员
  (接过文件去)O.K.!
  刘玛丽
  (想打电话,见女打字员在场,于是取了一个信封写几个字,交给她)Jenny,你先把这封信送一下,那份东西叫Nancy替你打。
  女打字员
  O.K.!(接信,走下)
  刘玛丽
  (打电话)喂一你美国领事馆吗?我是燕仁医院Dr.
  Jack-son办公室。……是啊,就是我。你好吗?……我?倒霉透了!我一夜没睡好,听了一夜的炮。末日要到了!……我们正在开紧急会议。Dr.
  Jackson要你告诉James上校,这两天的时局简报还浚收到。赶快送来吧,老头子要发脾气了。好,再见。〔护士敲门。
  刘玛丽
  Come in!①〔护士进来,刘玛丽望一望护士送来的本子,签了一个字,护士走出去。
  刘玛丽
  (换一个电话又打)要厨房。我贾大夫办公室。送九份茶点来,现在就要,贾大夫要一杯牛奶。
  〔尤晓峰由通甬道门上。他约有三十三岁,是眼科的青年主治大夫,眼科主任陈洪友手下得力大夫之一。此人精明圆滑,好开庸俗的玩笑。但他确有些技术,在未进这个医院以前,他开业十分得法。他进这个医院很费了心思,目的是为了更远的“前途”——想得到美国大夫贾克逊的赏识,可以赴美“镀金”。然而他不是这个医院的正统毕业生,所以也受所谓正统派的,更为贾克逊赏识的医生们的排挤。
  〔他是一个矮个子,脸上白里透红,十分光润,鼻下有一撮黑黑的小胡髭。如果他不穿着一套剪裁得十分美国味道的西装,他会随时被误认为是日本人。他带着一副学者味道的眼镜,但这副眼镜并不能改变他给人们那种庸俗与滑稽的印象。他总是很得意,好说话,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会打趣。他很喜欢为别人“服务”,好拉些闲事情,忙个不完。所以他又是被有些人喜欢的一个人。
  〔他匆匆走上来,放大衣在长椅上,神色有些慌张。
  尤晓峰
  (熟稔地)Hello②,Mary!
  刘玛丽
  (淡淡地)Hello,尤大夫。
  尤晓峰
  我刚从外边回来。里边有什么消息没有?我们这个医学院还办不办?
  刘玛丽
  不知道。
  尤晓峰
  你听,炮声越来越近了。情形很不好,医院都空了,一发薪,都出去抢购去了。市场上乱得一塌糊涂,有东西就抢购,黄的、白的一齐涨!(举起一卷美钞)美钞!我刚刚换的。你要换吗?我可以替你服务。
  刘玛丽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拿的就是美金。
  〔徐慕美上。她是江道宗教务长的妻子,医院护理部主任。她四十出头,仍生得丰满好看,穿着雪白的高级护士制服,上面披着紫红色短披风,派头十足。她原是一个买办家庭的小姐,一直在美国教会办的中学、大学受的教育。她原先打算学医,但是终于为了自己认为是走近路的打算——想很快地爬上医护界的首脑地位——选择了到燕仁医学院学护理的前途。她心目中很少看得起一般的医生,认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心里又有些看不起自己这个职业。她相当笨,但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好表现自己的“干练”、“俏皮”,但时常被她内心崇拜的丈夫所奚落。她在医院的地位实际上是靠贾克逊和她的丈夫所支持。
  徐慕美
  (一进门)你们听!飞机又在头上转了。
  刘玛丽
  南京来的。
  徐慕美
  (凑热闹)空投呢!投的不是大米就是白面。
  刘玛丽
  徐主任,找贾大夫吧?他在开会。
  徐慕美
  你们看!(把挟着的一本精装的书递给刘玛丽,炫耀地)好吗?
  刘玛丽
  (接过来欣赏着)Beautiful①!太好看了。
  尤晓峰
  好看极了!
  徐慕美
  我设计的。
  刘玛丽
  (念)“贾——克——逊——大夫”……(读不下去,指着)这是什么?(笑)我的中文真坏。
  尤晓峰
  (抢着读)“贾克逊大夫论文集”,“纪念贾克逊大夫来华办学二十五周年”。
  刘玛丽 (恍然)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封面用中文,他一定会喜欢的。(翻开)还有他的相片!哦,就用的是这张。
  (三人都走到墙边贾克逊的相片前欣赏。
  尤晓峰
  风度多好!
  徐慕美
  (有意地)他自己最喜欢这张了。
  刘玛丽
  (意在言外)你对老头子当然最了解了。
  〔尤晓峰嘻嘻地笑了一声。
  徐慕美
  (瞪尤晓峰一眼,转对刘玛丽)可惜纪念会取消了。
  尤晓峰
  谁也没想到共产党会来得这么快,城已经围上了。
  刘玛丽
  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打进了北平城,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打进美国人办的医院。
  尤晓峰
  再见,我还有病人。Mary,有消息请告诉我一声。
  〔尤晓峰走到门口,正好门被走进来的袁仁辉所打开,尤晓峰昂然走出。
  〔袁江辉是江道宗和徐慕美的养女,二十岁的时候从一个美国人办的孤儿院中领回来的。她一直住在江家,什么事情都做,什么气也都受过。后来,江道宗答应她到一个护士学校去念了两年书,现在在燕仁医院做一个职位最低的护士。她有卅一二岁,生着一个方方的脸,扁鼻子,面色黄黄的,有些雀斑。地老实,小心,不大说话,完全没有这个医院正规的护士小姐们的派头。
  袁仁辉
  (提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篮子走进来,对徐慕美)妈咪①,您在这儿!您要的东西都买到了。
  徐慕美
  (皱起眉头,厌烦地)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袁仁辉无语。
  徐慕美
  护士衣服也不换!
  〔袁仁辉把头低下。
  刘玛丽
  (看看袁仁辉的脸色)你要听你妈咪的话。你妈咪从孤儿院救了你,你要知道感激。
  袁仁辉
  (取出钞票)给您换的美金,九十八块五。
  徐慕美
  (收下美金,眼快地)那是什么?我一猜你就是买了大头了!(对刘玛丽,仿佛袁仁辉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样随便评论着)你看她笨哪,她倒懂得替自己换大头。你看,两块钱!
  〔何昌荃由外上。他是医学院细菌科的助教,毕业不久,是细菌科主任凌士湘大夫的得意学生,二十七岁。从表面上看,他像是旧社会所谓品学兼优的人。说话不多,勤勤恳恳,仿佛成天钻在实验室或图书馆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似的。实际上在入这个医院以前,他便参加了进步的学生运动,受了革命的教育,是一个相当沉着和有热情的人。在医学院的进步青年们中间,他有一定的威信,但不知为什么总不常提他的名字,仿佛故意掩护着他似的。他在一九四八年春天加入了地下党,在围城期中最紧张的时候,是地下组织中一个小的领导者。
  〔他是江道宗教务长的外甥。他有一副宽宽的眉毛,沉静的眼神,现在他穿着实验用的白罩衣,安静地走进来。
  何昌荃
  (对徐慕美)舅母。
  徐慕美
  昌荃,你来了。(对袁仁辉)外头什么样啦?
  袁仁辉
  街上乱极了,尽是兵,铁甲车到处转。(停住)
  徐慕美
  说呀!
  袁仁辉
  粮食店都叫人抢了。新街口枪毙了两个人,说是共产党。
  徐慕美
  共产党要来了,该你们过好日子了。(转向何昌荃,存心令人不快地)是不是啊,昌荃?
  何昌荃
  (对刘玛丽)刘小姐,我找江教务长。
  〔刘玛丽下。
  徐慕美
  (一边翻着袁仁辉的手提包,一边挑剔着)谁叫你买这种雪茄?你买错了!你给Daddy①买的咖啡豆呢?〔袁仁辉拿出一包,递给徐慕美。
  徐慕美
  (一闻)不对!这是假的!(还给她)
  〔袁仁辉没接好,包落在地下,咖啡豆洒出一些来。
  徐慕美
  真笨!白在我家养了这么大,就会吃饭,一顿三碗。
  〔袁仁辉低下头去收拾,落下眼泪来。
  何昌荃
  (冷冷地)袁姐没白吃你们的,你们要用老妈子还得给工钱呢。(低头帮袁仁辉收拾)
  〔江道宗和刘玛丽上。江道宗是医学院的教务长,四十六岁。在这个医学院里,大约除了贾克逊以外,最有势力的人就是他了,因为校长和院长都是有名无实的,贾克逊和他故意请一些他们认为是好好先生的来充任,做招牌。他温文有礼,但又是阴气森森,如果和他处久了,就会感觉到在他斯文的谈吐和言笑里面。总是有一种不可测的、不能使人相信的心机。他在洋人的圈子里很红,会拍洋人马屁,为他们着想,但表面上冠冕堂皇,一丝也不令人看得出来。他说话尖刻而聪明,有时又“热情”而“爽快”,对他的主子并不低声下气,时常倒是故意离着贾克逊远远的,他笼络着一群他认为可以做喽啰的大夫们。对于凌士湘他保持着“谦恭下士”的态度,口口声声称呼他是老前辈,实际上他是谁也不佩服,他觉得他的前途是无限的。
  〔他的出身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子弟,家境很穷,他小时便很乖巧玲珑,在大学里遇见徐慕美,费了很大的心机才把这个买办的阔小姐弄到手。他是得过他有钱的丈人的好处的。他有些学问,在美国得过两个博士的头衔。但自从多年以前受了贾克逊的赏识以后,和他所认为的美国有力量的人做了朋友,当了这实际上比院长还高得多的教务长,他渐渐对政治的兴趣浓厚起来,觉得人应该有“抱负”,有“雄心”,对于学术也不甚钻研了。这个人英文不错,还会两句旧诗,自己觉得很风雅很博学,高人一等,待人接物总要使人觉得他有教养。
  〔他身材适中,面貌白净,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一对细细的小眼睛,看起人来就不肯放过,闪着闪着,像是要把一切都吸进去的样子。他非常爱惜自己的“丰采”,穿着一身毛质的潇洒的长袍,一尘不染,里面是笔挺的西装裤,皮鞋头是尖的,擦得晶亮。他是有惊人的洁癖的。
  江道宗
  (看见何昌荃、袁仁辉在收拾东西)怎么啦?
  徐慕美
  没什么,咖啡豆洒了。
  何昌荃
  舅舅。(转身对袁仁辉)袁姐,谢谢你昨天到病房来看我,我睡着了,你给我的水果我都吃了。
  袁仁辉
  (温和地)你还应该多休养两天,你看你瘦多了。
  〔袁仁辉提着篮子走出去。
  徐慕美
  (对江道宗,嘲笑地)我们这个外甥顶“正义”了,从小就这么“普罗”。〔老张端着茶点从中门上。
  老
  张 可以进去吗?
  江道宗
  (对徐慕美)你有事吗?现在里面休息了。
  刘玛丽
  (对老张)去吧。
  徐慕美
  休息了?(抢在老张前面走进内室)
  〔老张端着盘子跟下。
  何昌荃
  我们细菌系没有田鼠了,凌大夫很着急。
  江道宗
  我知道。
  何昌荃
  他今天一整天没在实验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江道宗
  (微感惊奇)哦?他到哪儿去了?
  何昌荃
  不知道,说是找田鼠去了。(焦急地)外面很乱,他脾气又倔……我认为医学院不该让他这样的学者为这种事情操心!
  江道宗
  (长辈的口气)你很爱护你的老师,这很好。我也是在想办法。怎么样,你的盲肠炎完全好了?
  何昌荃
  好了。
  江道宗
  那好极了。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吃饭吧!(和蔼地)这两天时局很紧张,我很想跟你多谈谈。
  何昌荃
  好吧。
  〔凌士湘大夫由中门上。凌大夫是细菌系的主任,五十九岁,是一个老美国留学生。他的出身可能是一个旧的书香世家。他考进清末的理工一类的学校,终于决定学医,当时多少是为了科学救国,和一些有志之士想把泰西的科学传进来。他有一些人道主义的思想,多少年来认为医学是救人的。他在美国也吃过很多苦头,半工半读,靠自己的努力学了一些东西。他很自信,脾气倔强、耿直,但做起事情来有时显得很迂,也有通常一般学者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一般来说,他为人是十分热情的,不过不大容易看得出来;靠近他的朋友都认为他诚实、忠厚、可靠,但是钻牛犄角,难以说服。在学生中他有很高的威信,美国人贾克逊也倚重他,利用他,因为他在细菌学方面确有成就。
  〔回国以后,他没有开过业,虽然他的医疗学问并不坏。他一直在教书,在凡个大的医学院都授过课,最后来到此地,工作了将近十年。他妻子死得很早,只有一个女儿,叫凌木兰,现在眼科读书。
  〔他的面貌看不出像个学者,只有跟他常在一处的人才看得出他内在的风度。乍一看,他倒有些土头土脑,像一个内地来的不出名的中学教员。他的面色有些灰暗,两鬓已经斑白,短短的头发,稀稀地盖着他的大脑袋。他的眉毛很浓,有两三根突出来的灰眉毛盖在眼角上。在他愉快的时候,他的眼神露出诙谐的闪光,但大部分时间他是显不出光彩的。他个子高大,嘴唇厚厚的.粗糙的面孔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偶尔笑起来很慈祥,甚至于动人;但是在愤怒的时候,他的神色是异常吓人的。通常的时候他走路是比较慢的,总像在思索着什么,不认识他的人,往往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他穿着一身旧西装,有些单薄,拿着一件磨光了的黑呢大衣和一顶旧呢帽。
  何昌荃
  凌大夫,你可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大家真着急了,你这么晚才回来!
  凌士湘
  (对何昌荃,不满意地)你又到这儿来了!我昨天还嘱咐你好好养病,可是你今天乘我出门,又跑去做实验了!你去干什么?
  何昌荃
  (关心地)田鼠找到了吗?
  凌士湘
  你不要管。你开了刀,还没拆线呢。回到病房去!我要叫他们把你这身衣服没收。
  何昌荃
  (笑嘻嘻地)我在实验室看见你的饭盒子又冷了,别忘了叫他们给你热一下再吃。
  凌士湘
  走!走!走!不要噜苏了。
  (何昌荃下。凌士湘把大衣挂在钩子上。
  江道宗
  (赞叹地)我一看见昌荃,我就想起一个学者对青年潜移默化的力量。昌荃的这点钻研精神,完全是跟你这个老师学来的。怎么样,能不能占用你一点宝贵的研究时间跟我们一道开一下会呢?贾大夫刚才还问起过你呢。
  凌士湘
  我不去。
  江道宗
  听说你出去找田鼠了,找到了吗?
  凌士湘
  (疲乏地)没有。
  〔一个女技术员上。
  技术员
  (高兴地)凌大夫,您回来了。(迟疑地)实验室最后一个!鼠都用掉了。
  凌上湘
  (对江道宗)我跑了一整天,哪儿也没有。
  技术员
  再没有田鼠,我们细菌系的实验只有停下了。
  凌士湘
  知道了。
  〔女技术员从通实验室的门下。
  凌士湘
  (发着牢骚)道宗,当初我答应到你这个医学院来,就是了学术研究的方便。可是今天弄得连实验动物都不能给我了……
  江道宗
  (解释地)现在围城了。
  凌士湘
  (执拗地)不管围城不围城,我的研究是不能停的!你答应给我找田鼠的。
  江道宗
  正在找。贾大夫是非常重视你的研究的,他说,美国有些学者也在做鼠疫研究,他们听说你研究的这种田鼠感染性很强……
  凌士湘
  (引起兴趣)是的,这种田鼠对他们是有用的。
  江道宗
  他们托贾大夫运到美国一次,可是路上都死了。所以贾大夫希望你能把怎么运送田鼠,田鼠到了美国,怎样用人工繁殖起来的方法告诉他们,你看是不是可以?
  凌士湘
  当然可以。
  江道宗
  他们已经打电报催了好几次了。
  凌士湘
  方法我已经都写好了。只要对消灭鼠疫有好处,我研究的结果都可以告诉人。可是,没有田鼠,光有这些方法有什么用?
  江道宗
  我已经托了洪友了,你放心,他说有办法。
  凌士湘
  (不信地)噢?好吧。
  〔徐慕美兴冲冲地由贾克逊办公室出。
  徐慕美
  (一眼望见凌士湘,嘴快地)凌大夫,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你知道你的小姐到哪儿去了吗?她出城了!
  凌士湘
  (吃惊)什么?
  江道宗
  (制止徐慕美)你看你!
  徐慕美
  (对江道宗)你不告诉他怎么办呢?(对凌士湘)是宋大夫把她带出去的。
  凌士湘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出城干什么?
  徐慕美
  是啊,城外这么乱,碰见八路军怎么办?
  凌士湘
  为什么要出城?怪不得我三天没看见木兰!
  江道宗
  听说他们在城外办了一个什么施诊所,说是给穷人看病。你知道宋大夫这个人,永远是个热心分子,她恐怕不知道有些学生利用这类地方做别的活动。
  凌士湘
  (焦急地)那怎么办呢?两个女的,没人陪着,城外都是乱
  兵!
  江道宗
  (安慰地)士老,你完全放心吧。我已经托了个美国朋友把她们带回来,刚才得到消息,已经出发了。车子有特别通行证,没问题的。
  凌上湘
  我总是麻烦你们。(不满地)宋大夫这个老朋友啊,我对她简直没办法。我的女儿就仿佛是她的女儿似的,时常不得我的同意带她乱跑。
  〔凌木兰和宋洁方上,她们都提着手术箱。宋洁方大夫是医院里有名的外科大夫,五十岁上下。她是最早的一批受英美的医学教育的女医生,没有结婚,事业心很强,可以说一生在旧社会中为着一个职业妇女的前途在奋斗。她精力饱满,容易激动,动作说话的节奏很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敏捷麻利。她是一个正直的、有是非之感的女子。
  〔她头发有些斑白,剪得短短的,很自然的梳向脑后,疲劳的眼神和有皱纹的前额告诉我们她是很辛苦的。她很瘦,穿得很朴实,一件合身的藏青薄呢旗袍,外面穿着皮大衣。
  〔凌木兰是眼科的实习大夫,凌士湘大夫的独女。她母亲死得很早,自小就是由父亲抚养起来的,父女感情很好。她很热情,有时有些任性,倔起来像她的父亲。
  凌木兰
  (高兴地)爸爸!
  〔凌士湘不响。
  徐慕美
  你们可回来了。
  凌木兰
  (对凌士湘)你着急了吧?你这三天怎么过的?对不起,我没告诉你,爸爸。
  宋洁方
  (不在意地)你们都好?
  江道宗
  宋大夫,你们没受惊吧?
  宋洁方
  没有,谢谢你给我们弄的车子。(望着凌士湘,故作诧异的样子)怎么啦?(转对大家,笑着)这个老头子又不高兴啦?谁惹他发脾气了?(对凌士湘)难道还没有找到田鼠吗?
  凌士湘
  (干干地)田鼠没找着,女儿也不见了。洁方,我不反对你办什么施诊所,可是木兰是一个刚出学校的大夫……
  宋洁方
  (抢着替他说)我知道,正需要埋头研究,我不应该把她拉出去……
  凌士湘
  (瞪她一眼)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凌木兰
  爸爸,你不要冤枉人。不是宋阿姨拉的我,是我拉宋阿姨去的。
  凌士湘
  什么?
  宋洁方
  (胜利地)你没想到吧?我希望有一天她也能把你拉去看一看。(忽然转对江道宗,锋利地)江教务长,请你原谅我,我是好说话的。他们那个施诊所当然没有我们这些设备,也没有专家。可是他们把医药送到病人面前,穷苦的病人真正得到人的待遇。在他们那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医生是真正被人需要的,被人爱的,不是一个高级学府的点缀
  品。
  〔一个护士上。
  护士
  (把一份病历交给宋洁方)宋大夫。(对徐慕美)徐主任。
  宋洁方
  (好脾气地)怎么我刚一回来就叫你看见啦?
  (护士笑笑,宋洁方翻看病历。
  徐慕美
  (犹豫了一下)宋大夫,特等病房那位军长夫人已经找你好多次了。
  宋洁方
  我不想伺候。(对护士)走,到病房。
  〔宋洁方与护士下。
  徐慕美
  (撇撇嘴)真是名医派头!哼,一个女人没有家庭生活就是怪。(笑着)凌大夫,当初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结婚哪?
  凌士湘
  (瞪着徐慕美)她嫌我笨。
  〔江道宗看徐慕美一眼,徐慕美一扭头走下。
  凌士湘
  (慈爱地)木兰,你累了吧?
  凌木兰
  不累。爸爸,昌荃的病怎么样了?我看看他去。
  〔陈洪友上,陈洪友是医院的眼科主任兼医务主任。他现在有四十三岁,是这个医学院的老毕业生。他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回国以后在校服务几年,在上海和北京都挂过牌,营业很好。他确实有些学问,疑难大症,他看了不少。偶尔他也写几篇论文——当然仅仅为了点缀,这和他这几年来,极力想钻进这个医院当眼科主任是一样的用意,都是为了所谓医学界中的地位。这个人小心谨慎,多少年来,学了一种尽量与人无争,却又想处处讨便宜而又不失身份的处世哲学。他没有什么理想,对于妻子家庭看得很重。一件事在他心里,总要盘算来盘算去,皱着眉头严肃地想个没完,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他脸庞看去很丰腴,有一点黑。不大不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眼睛,有时冷冷地望着他的病人,有时笑嘻嘻地望着他的上司。一句话,是最常见的,但是总使人忘得干干净净的一种极平凡的面貌。他穿着一套棕色的冬季西装,在背心两个口袋之间系着金表链,链上悬着两把金钥匙,是他在美国大学读书时得来的“荣誉”标记。他还穿着崭新的呢大衣,戴着帽子,从外面进来。
  江道宗
  洪友,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
  凌木兰
  爸爸,等一会我来看你。(下)
  江道宗
  (对陈洪友)怎么样,我托你的事?
  陈洪友
  哦,你说贾大夫要的田鼠啊?
  凌士湘
  (诧异)咦,不是替我找的田鼠吗?
  陈洪友
  (微微一愣)哦,哦!都有了,都有了。
  凌士湘
  真的?
  陈洪友
  我已经叫他们拿上来了。
  凌士湘
  (立刻兴奋地)有多少?我要得很多。
  陈洪友
  你要多少有多少。
  凌士湘
  是我要的那种田鼠吗?
  陈洪友
  (自得地)你看嘛!
  〔工友送田鼠上,随下。
  陈洪友
  对不对?
  凌士湘
  (孩子一般地喜悦)对,对,对!就是它!好极了,好极了。(举起田鼠笼子)我可有田鼠了,我的实验可以做下去了,谁也拦不住我了!谢谢你,谢谢你。我要告诉昌荃去。(欲下)
  江道宗
  喂,士老,贾大夫要的方法呢?
  凌士湘
  (满腔高兴的情绪)哦,忘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都在这里,一切的方法都在这里。如果还弄不清楚,随时可以找我。(下)
  江道宗
  (收起信)洪友,方才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请假不来开会?
  陈洪友
  (一副苦恼的面孔)唉,没法子!你知道我的太太。她把东西都卖了,闹了几夜了,非要到美国去不可,我刚才找飞机票去了。啊呀,飞机场上满是人,票难买极了!
  〔飞机声。
  陈洪友
  你听,空中霸王!恐怕这是最末一班了。(看见屋角堆着的箱子)这是贾大夫的行李吧?
  〔江道宗点点头。
  陈洪友
  怎么样,会上贾大夫怎么说?医院是不是停办?
  江道宗
  不,贾大夫决定:要办下去。
  陈洪友
  (吃惊)什么?还办下去?那么这个局面……
  江道宗
  (慨叹)这个局面当然是完了!
  陈洪友
  那么为什么要把医院办下去?贾大夫又不走了?
  江道宗
  不但他不走,他希望大家都不走。他的话很有道理,我们有责任保护医院的美国标准,历来学术传统,我们学校的秩序是不能允许其他的力量来破坏的。(大有深意地)以后的事情复杂得很,共产党有什么专家?他们能维持得下去吗?
  陈洪友
  (盘算着)是啊,到美国开业也是很困难的。那么,是不是我先留下来看一看呢?
  江道宗
  (嘉许地)好,先看看嘛。
  陈洪友
  我得跟我太太商量一下。(忽然吞吞吐吐地)那么我那点钱,是不是也照你的办法,送到美国存起来呢?
  江道宗
  可以送去。多少?
  陈洪友
  呃,六千五百美金。
  江道宗
  我叫我的秘书给你立刻去办。
  陈洪友
  也好,那我就进去开会了。真是没法子!(入贾克逊办公室)
  刘玛丽
  (忽然)江教务长,共产党随时都会进来。
  江道宗
  你根据什么?
  刘玛丽
  我自然有根据。(略停)我看何大夫,您的外甥,是个共产党。
  〔宋洁方换了白罩衣上,来拿她的手术箱。马副官跟上。江道宗入贾克逊办公室。
  〔马副官是国民党第×战区某军长的随身佣人被提升起来的一个副官。他主人的军队在最近几个月里已被人民解放军歼灭干净,他就随着他的主人和主人的家属退到北平。他走进来,军装紧紧地箍在身上,但从上到下倒是很干净的。他愚蠢而忠心,长着一副不会表情的胖脸,看不出他在笑还是在哭。他大约有四十岁上下。
  马副官
  (蠢笑着)宋大夫!宋大夫!您听我再说一句。
  宋洁方
  (厌烦地)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马副官
  (喀嚓一声立正)宋大夫,我好容易找着您了。快去吧,我们军长夫人等了您三天了。
  宋洁方
  我老早就看过了,她没病。
  马副官
  (谄笑)您就再辛苦一趟。
  刘玛丽
  (鄙夷地)这个人,Silly①!
  马副官
  (忙忙对刘玛丽鞠了一躬)您就别搀合了!宋大夫,我们军长留过话,我们夫人的病完全交给您了。您要是老不去,我们夫人可真火了,今儿连鸡汤都泼在地下了。
  宋洁方
  (尖锐地)你告诉你们夫人:一个女人老了,脸上就会生皱纹,再老了,还会死的。
  马副官
  (连声地)是,是。
  宋洁方
  我这是外科,不是美容院!(下)
  〔电话响,刘玛丽接电话。
  马副官
  (追着)宋大夫!宋大夫!
  刘玛丽
  喂,你姓马吗?
  马副官
  是。
  刘玛丽
  电话!
  马副官
  哦,有我的电话?(接电话,大声地)谁呀,谁?你是刘司机。(烦躁地)是啊,我是马副官哪!……什么?谁出了病房啦?……谁?军长夫人!(喘气)哦,军长跟王小姐……昨天就上飞机跑了!哎呀,我的妈呀!(扔下电话就跑,又转身对刘玛丽)对不起,咱们再见。
  〔马副官气急败坏地跑下。在马副官打电话的同时,尤晓峰引着赵树德夫妇上。
  (赵树德是北平城外一个钢铁厂的老工人,四十四岁,但看起来至少也有五十开外了。他一直在鼓风炉旁熬过数不尽的、痛苦的岁月。沉默,成天的不说话,忍受着各式各样的欺侮,一声也不吭;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条永远被鞭打、不出声的牛,一站就半天不动。他是一个高大的身材,穿着一件破棉袄,戴着被矿石染红了的破毡帽,两只眼睛完全用纱布包住,几乎半个脸看不见,烧伤显然很重。
  〔他的老婆王秀贞年约三十九岁,但头发灰蓬蓬的,都有些斑白了。她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眼眶子里仿佛总是糊着一层泪水。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袄,下面似乎仅仅穿了一条单裤的样子。她一手抱着一岁多的睡着了的幼女,一手提着一个衣服包,跟在后面很不安地走进来。她的样子憔悴极了,似乎是勉强支持着,总像是要咳嗽又不敢咳嗽出来的神色。
  〔她们两个人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
  刘玛丽
  (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孙荣跟着上来。孙荣是内科的主治大夫,三十二岁,本院的毕业生。他毕业以后,很快就升为主治大夫。他十分精明,在勾心斗角,争向美国大夫献媚的空气中,他确实能吃苦耐劳,争得了美国大夫的宠爱。他是那种肯下死功夫,甚至于牺牲身体的健康;为取得上司的个人欢心,向上爬的人,但表面上很冷,除了在洋人的面前,平时很少看见他的笑容。他是个瘦高个儿,白白的脸没有什么血色,言谈举止都有些矜持。和尤大夫相反,他是一个寡言笑的人。
  〔他穿着一身颜色比较淡的冬季西装,十分洁净,外面罩着主治大夫的白外衣,手里拿着一份病历。
  孙
  荣 (对赵树德夫妇)你们先出去,在外头等着。
  〔赵树德夫妇又走出去。
  尤晓峰
  (对刘玛丽)这是贾大夫的病人。Mary,我可以进去吗?
  刘玛丽
  什么事情,尤大夫?
  尤晓峰
  也好。(客气地)那么,孙大夫进去找贾大夫吧。
  孙
  荣 (大模大样)我想我可以进去。(又犹豫起来)不过Miss刘在这儿,我们可以先跟她谈谈。
  尤晓峰
  (立刻抢着说)Mary,是这样的。我们眼科有个病人,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老工人……
  孙
  荣 (冷冷地纠正他)我看应该说是内科的病人。
  尤晓峰
  (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怎么会是内科的病人呢?
  孙
  荣 (逻辑地)你的病人自然是眼科,可是他的老婆是内科。
  刘玛丽
  你们两个人吵些什么?孙大夫,你谈谈吧。
  孙
  荣 Miss刘……
  尤晓峰
  (抢着说,快溜地)Mary,是这样的,刚才那个老头子是个钢铁厂的工人。今天下午,他带着他的老婆到我们眼科来看病。这个工人大概正在出铁的时候饿晕了,倒在地上,铁花打在脸上,伤得很重。两个眼睛在别处治了一个月,已经没有希望了。……
  孙
  荣 (切断尤晓峰的话,从容地)他的老婆就是贾大夫最发生兴趣的那个软骨病人,贾大夫看过她的病,后来她好久没来,今天恰巧找见她了。
  尤晓峰
  There! Isawherfirst①。问题就在这儿,是我先看见的。
  江道宗
  你们两位不要吵了,谁先看见不都是一样吗?反正都是为了学术研究,贾大夫会感激你们的。好,你们等一等,我把这病历拿进去给他看看。
  尤晓峰
  (对刘玛丽)请你告诉他,病人我已经带上来了。
  刘玛丽
  (入内又走出,对门外)你们进来吧。
  孙
  荣 (打电话)接三等病房,护士长吗?我孙大夫啊!请派一个护士来,接接病人,我在贾大夫办公室。
  〔赵树德妻赵王氏抱着孩子,牵着赵树德再上。
  尤晓峰
  坐着吧,你们都坐着吧。
  赵王氏
  (已经求了好多遍,又鼓起勇气,强笑着)大夫,他的眼睛您看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尤晓峰
  (不耐烦地)老太太,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没办法治
  赵树德
  (低声)铁生的妈,别问了。你吃点吧!(递给她窝头)
  赵王氏
  (忍住泪)吃什么呀,我的心都满了。
  〔刘玛丽上。
  尤晓峰
  怎么样?
  刘玛丽
  贾大夫很高兴,他说办得很好,谢谢你们两位。
  〔尤晓峰和孙荣互相望了一眼。
  刘玛丽
  不过以后,完全交给孙大夫办理,不必再麻烦尤大夫了。
  尤晓峰
  (耸耸肩)Well,Dr.
  Sun①,我一样是很高兴的。
  〔尤晓峰向孙荣很优雅地弯一弯腰,由中门下。
  孙
  荣 好吧,我们谈谈吧。怎么样,赵王氏?你丈夫的眼睛已经没有希望了,这是最后的诊断。
  赵王氏
  (哀痛地)您想想办法吧!大夫,我们一家六口,大大小小都等着他奔,不能让他瞎了!大夫,您行行好!
  〔一护士上。
  护
  士 孙大夫。
  〔孙荣望了护士一下,护士在一旁站住。
  孙
  荣 (和气地)是啊,赵王氏,我们是给你想办法,你看,刚才不是找外国人说了?他答应了,你可以住院。
  赵王氏
  我住的什么医院?
  孙
  荣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尽量耐心地)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的医院是一个慈善机关,能治的总要治,不能治的总归不能治。你的这个软骨病重得很,刚才我也跟你丈夫说了,要是还不治啊,半个月就会出毛病。
  赵树德
  (站起来)铁生的妈,刚才我心里合计,前前后后我都想了。还是你住在这儿吧,你就治吧。
  赵王氏
  (想,伤心地)怎么治呀?拿什么钱治啊!
  赵树德
  大夫说:你可以免费住院。
  赵王氏
  不,我不住。
  孙
  荣 赵王氏,我劝你就在这儿治。
  赵树德
  (郁悒地)人不是畜生,有病总得治啊!
  〔赵铁生由中门上。他是赵树德的长子,十九岁,在钢铁厂里刚刚出了师,还赚不了多少工资。他的生活和他的父亲一样,过着沉重、痛苦的日子。无休止的劳作和压迫煎熬着他,使他也变成一个不好说话的人。
  〔他穿着一件破棉袄,束着一个旧皮带,光着头,沉重地走进来。
  赵铁生
  爹,钱借来了。
  赵树德
  工会给的?
  赵铁生
  (愤怒地)他们?!他们说章程上没有抚恤这一条!还硬说我思想不良,看,让他们打的!
  赵树德
  铁生,你过来!(心疼地抚摸着赵铁生)我告诉你别去,工会不是给咱们办事的。
  赵铁生
  反正钱有了。厂里的工友们:张志诚、老涂、刘三叔……大家十来个人凑的。(对赵王氏)怎么样,交钱去吧?
  〔赵王氏叹口气。
  赵树德
  他们治不了我的眼睛。
  赵铁生
  (愣住了)哦。那怎么办?
  赵树德
  先别管这个了。现在医院倒是说你妈的病更重了,得赶紧治,要住院。
  赵铁生
  我知道。可是这点钱……
  刘玛丽
  (忽然插进来)医院可以免费。
  赵树德
  是啊,他们说可以免费,你看呢,铁生?
  赵铁生
  爹的眼睛治不好,妈要是再躺下,——我看就留下治吧。
  赵王氏 (望着他们)可家里的日子……
  赵铁生
  放心吧,弟弟、妹妹交给我了。
  赵王氏
  (对赵树德)那么,我先送你回去,家里安置安置再来吧。
  孙
  荣 (温和地,但是清清楚楚地)赵王氏,你再来就不一定有床位了。
  赵王氏
  (半晌)好,就住这儿吧。
  孙
  荣 走吧,下去办手续去吧。
  护
  士 (向赵王氏)把孩子放下!
  〔袁仁辉上。
  袁仁辉
  哪位是病人?
  〔护士一指赵王氏,昂然下。
  赵王氏
  (把孩子交给赵铁生抱着)铁生,好好招呼着爹。
  赵树德
  铁生的妈,别着急。
  赵王氏
  (难过地)这是怎么说的!我是送你来的,现在,你倒送了我了。
  〔袁仁辉领他们下,孙荣也下。三个特务上。特务丙把门堵住,特务甲把信交给特务丙。
  特务丙
  (对刘玛丽)江教务长在哪里?
  刘玛丽
  (有些惊惶)你是干什么的?
  特务甲
  你不用管!你把这信交给他,我等着你。
  〔刘玛丽拿信,很快走入内室。
  特务甲
  (对特务丙)实验室去人了吗?
  特务丙
  去人了。
  〔右门忽然打开,凌士湘穿着白罩衣,怒冲冲上。后随着特务乙。
  凌士湘
  (面前都是陌生的脸)咦!(叫)刘小姐!
  特务甲
  不要叫!(对特务乙)人呢?
  特务乙
  不在实验室。
  凌士湘
  (怒形于色)你们,这是干什么?
  〔陈洪友上,惊惶地望着他们。
  特务甲
  你是江教务长?
  陈洪友
  (微弱地)我不是,可是我可以代表,我们正在开会,他忙得很。
  特务甲
  看见了刚才那个名单了吗?
  陈洪友
  里面正研究呢。
  凌士湘
  洪友,这是怎么回事情?这个人(指特务甲)居然混到我的实验室去了!你们要干什么?
  特务甲
  你少说话!(对陈洪友)你们这儿有个大夫叫何昌荃?
  陈洪友
  (望着凌士湘,迟疑地)嗯。
  特务乙
  他不在实验室,人哪儿去了?
  特务甲
  这个人你们一定要交出来!
  凌士湘
  (才明白,气愤地)怎么?你们要抓人,到我的实验室抓人?我不答应!
  陈洪友
  (安慰地)士老,别着急,把问题多考虑一下。
  凌士湘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这是医院,医学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是科学研究应该受到保护的地方。(对特务们)你们懂不懂?我们是研究科学的,研究科学的!跟你们没关系!
  特务甲
  (冷冷地)谁呀,你?
  陈洪友
  这是凌士湘大夫。
  特务甲
  (打量凌士湘)哦,你就是凌大夫。我们知道你是学者,很有名。你怎么还不到台湾去啊?可是你教的这个徒弟很不好,很坏,他是共产党。
  凌士湘
  他怎么会是共产党?
  陈洪友
  (低声)不要着急,我想贾大夫是不会让他们胡来的。
  凌士湘
  我也相信。你去把贾大夫请出来。这真太不成话了!这,这还叫什么国家!
  陈洪友
  (向特务征求同意的样子)我进去一下。
  〔特务甲点一下头。
  〔陈洪友下。
  〔半晌。电话铃响。
  特务丙
  谁?……没有。(就恶狠狠放下)
  〔江道宗和陈洪友同上。
  凌士湘
  (诧异)道宗,贾克逊呢?
  江道宗
  (温文地)贾大夫托我代表他。(对特务,有身份地)我是江教务长。院方的意见……(对凌士湘)贾大夫说的……(对特务)我们不能禁止你们逮捕。
  凌士湘
  这叫什么话!
  江道宗
  他说这是中国内部的政治事情,美国人当然无权干涉。
  特务甲
  (挥挥手)搜查!(对特务乙)你跟我到实验室去一下。
  〔特务们下。
  凌士湘
  (急了)你看!你看!
  江道宗
  (也没料到特务们动作这样快)他认为医院是不该抓人的,这件事情使他很遗憾,他对这种举动准备表示抗议。
  凌士湘
  (爆发)抗议有什么用!他是学校的负责人,应该管!这不是管不了的事情。我找他去。
  江道宗
  (拦住凌士湘)士老,不要去了。我一定想办法营救,请放心吧。有办法的。
  凌士湘
  不成,我要亲自我他。(入内)
  陈洪友
  (疑讶)真有办法吗?
  江道宗
  (慢吞吞地)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吧。国民党这帮不成材的东西,把大局弄到这样的地步,现在只懂得杀人了!
  〔凌士湘由内出。
  江道宗
  怎么样,士老?有什么办法吗?
  凌士湘
  我跟他谈了,他真是很生气。(苦恼地)可是他是个学者,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怎么应付。他现在请你进去一块儿想想办法。(恳切地)道宗,昌荃是我的好学生,你说你要营救他,你一定要做到!
  江道宗
  (义不容辞地)当然,当然,你放心。我的亲外甥,我还有不出力的吗?洪友,如果还有什么手续,你办吧。
  〔江道宗下。凌士湘在屋中徘徊。
  凌士湘
  (急煎煎地)他的病还没有好,这就抓去,这还有什么人道?
  陈洪友
  (喟叹)唉,他们还讲什么人道!
  〔三个特务押何昌荃上,何昌荃穿着病房的睡衣。
  凌士湘
  昌荃!
  特务丁(向特务甲)我们一共抓了三个,剩下的跑了。
  特务甲
  (向陈洪友)名单给你们了,你们还得负责!
  〔陈洪友不敢响。
  凌士湘
  (对特务甲几乎是央求地)他有病,你放开他!等他病好了,再跟你去。你可以留一个人看着,我可以找医务主任特许,跟他一同住在外科病房。
  特务甲
  (奚落地)从我们那儿出来,总是要进外科的。我看反正是一样,你就别操心吧!
  何昌荃
  (取出一把钥匙)凌大夫,这是实验室的钥匙。您的试验我不能帮您做了。
  凌士湘
  (痛苦地接过钥匙)你真的加入了什么党?搞什么政治吗?
  〔外面风雪。
  何昌荃
  (沉重地)凌老师,一个人不问政治,政治也会来找你的。
  特务甲
  (手一挥)走吧。
  凌士湘
  (发现何昌荃穿着一件薄睡衣)那怎么成?外面这么冷!
  (急取下挂着的大衣给他)披上,昌荃!
  特务甲
  (恶狠狠地)这样的人,还怕他冻着!
  凌士湘
  (忙乱地掏钱给何昌荃)这点钱,拿着。
  特务甲
  (从中接过钱)好,我替他保存着。
  凌士湘
  (急切地)昌荃,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救你,一定给你想办法!
  特务甲
  (推开凌士湘)你给他想办法?你也要进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学者,狗屁!进去都是一样。对你们太客气了!
  〔特务们押何昌荃下。凌士湘、陈洪友沉默不语。
  〔凌木兰又急急跑上。
  凌木兰
  (紧张地)爸爸,昌荃呢?
  〔凌木兰又急急跑下,电灯忽然灭了。
  陈洪友
  嗯,又停电了。(他擦了洋火,点上灯)凌大夫,不要生气了。凌士湘
  黑暗极了!乱极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看不见一点前途。我奇怪,我为什么要研究科学,从辛亥革命到现在,我这样地工作,究竟是为什么?一到这样的时候,连最低限度的研究都做不成的时候,我真是要离开!无论到什么地
  方,走!可是我到哪里去?我们是中国人。中国再坏、再烂,我生在这里,我死也得死在这里。做一个科学家,我也是中国的!(抬头问陈洪友)你拿不定主意,你,你还预备逃到哪里去?跟这批东西一起跑?我告诉你,没什么可去的地方!我不喜欢政治,我也不懂政治,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就是,这个鬼政府要倒,倒到底!我看很快。全中国哪里都是共产党,没有办法。我并不喜欢共产党,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有看见过它所做的事情。可是我也没有这样的成见,它在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走。我总觉得只要是人,人就要进步,进步就离不开科学。如果将来共产党来了,就像今天似的,也来了几个人,把我请到那个地方去,我也并不后悔。因为无论如何,此地有我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还不坏,我还要在这个实验室里工作下去!怎么样?你还预备逃到美国去吗?
  陈洪友
  你说得对。真是没办法。(下)
  〔凌士湘缓缓站起身来,正要往实验室的门走去,一个女技术员跑上来。
  技术员
  凌大夫,实验做不成了。
  凌士湘
  (吃惊)怎么,田鼠有问题吗?
  技术员
  不是的,染色剂没有用,做出来的切片完全坏了!
  凌士湘
  (一愣)怎么?
  技术员
  假的。
  凌士湘
  哪儿买的?
  技术员
  医院从南京卫生署领下来的。
  凌士湘
  (急切地)那么找药房去想办法嘛!
  技术员
  问过了,药房的东西也是他们卖出来的。(结凌士湘一个切片)这就是今天做的切片,染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凌士湘
  (急到灯前看切片,愤怒地摔在地下。绝望地)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女技术员轻轻走下。
  〔凌木兰上,头上贴着一块纱布。
  凌木兰
  爸爸!
  凌士湘
  (忽然发现凌木兰头上的伤)你怎么了?
  凌木兰
  (愤怒地)特务打的,他们不叫我跟昌荃说话。
  凌士湘
  (抓住凌木兰的手)这群强盗!
  凌木兰
  可是,看着吧!八路军就要进城来了,昌荃就会回来的。
  〔炮声。
  凌木兰
  你听!明朗的天就要到了。
  凌士湘
  等吧,明朗的天!
  〔远处炮声轰响着。油灯照着凌大夫父女们的脸。
  幕徐徐落
  第
  二 场
  景同第一场,仍在贾克逊办公室外间。这间屋子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阴沉的感觉。屋子的安排像是成了一间会客室,一般人在路过的时候就可以进来休息。在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堆着一叠一叠的洋装书籍和贾克逊喜欢的零七八碎;这些东西像是从办公室匆匆搬移出来,又被弄在这里似的。前一场的家具有些还保存着,比如,前一场老工人和他的一家人曾经坐过的那条长木椅,还放在原地方。
  窗外是一片阳光,天空蓝得像海,秋天的白杨树哗哗地响着,间或从明朗的天空里传来远远的,愉快的鸽子哨的声音。但是屋子里的空气是安静的。
  这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甬道上往来的人很少。从公园里传来了快乐的军乐声和人们、孩子们偶尔在欢乐的舞蹈中唱起来的声音,但听起来非常辽远。有时,在远远的市声中也传来一阵快乐的秧歌锣鼓声。人们是多么快乐,外面充满着欢畅的假日空气。
  〔开幕时,刘玛丽一个人正在取下排在墙上的贾克逊的大相片,她还是叼着烟卷,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打字机和她的那个花靠垫。何昌荃和凌木兰谈着上。
  凌木兰
  (一边谈着,走丰来)……我不喜欢我们医院的这些过道,黑得要命,太阳总是射不进来。
  何昌荃
  是啊,闷得要死。(看见刘玛丽)董观山同志呢?
  刘玛丽
  谁?哦,你说那个新来的董院长啊,在屋里,——跟一个工人谈话呢。(又收拾东西)
  〔凌木兰和何昌荃在桌旁坐下,把带进来的一些档案摊在桌上,就整理起来。
  凌木兰
  这屋子这样摆,看着舒服多了。
  何昌荃
  董观山同志自己摆的。他说,先来个环境改革吧。
  〔刘玛丽忽然地砰嘟一声,把抽屉一关。
  何昌荃
  你干什么?
  刘玛丽
  (冷冰冰地)收拾东西。我辞职了。
  凌木兰
  为什么?
  刘玛丽
  (不声不响地收拾完东西,忽然对着何昌荃、凌木兰)贾大夫回国了。(指着)这是他没带走的书,我理好了,等会儿江教务长会派人来取。再见。(提着打字机和她那个五颜六色的靠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头)这是我的打字机。(举起靠垫)这也是我的。(下)
  凌木兰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辞职?
  何昌荃
  你不知道?(幽默地)她一个中国字不认识。我们现在不用英文她忽然变成文盲了。
  凌木兰
  (笑起来)是啊,二十五年的传统,这一下打破了!你知道,我们改用祖国语言,医院里可有人埋怨呢,我们眼科尤大夫嚷嚷得最热闹。
  何昌荃
  你父亲呢?
  凌木兰
  他说中国人应该用中国话,改得对。(忽然想起)昌荃,我告诉你,我父亲最近可不满意你呢。他说你对研究工作不够用功。
  何昌荃
  (笑着)那怎么办呢?你替我向老头儿解释吧。
  凌木兰
  我不解释。我也不满意你。
  〔何昌荃诧异地望着她。
  凌木兰
  你这丙天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
  何昌荃今天晚上一定来。
  凌木兰
  可是你准备着点,他还是要骂你的。
  何昌荃
  那就让他骂吧。你看我还有希望影响他吗?
  凌木兰
  (半开玩笑地)我看没希望。
  何昌荃
  我可还要试试,当然,钉子是要碰的。
  〔董观山、赵铁生、袁仁辉由内出。
  赵铁生
  董院长,我看看我爹去,我们就在前面休息室等您叫我们。(突然望见那张靠近门口的长椅,停住,激动地)董院长,去年,就在这间屋子,我们把妈送来的。糊里糊涂的,人就没了,连个尸首都没看见!
  董观山
  (同情地》是啊,赵铁生同志,你母亲是死得奇怪。昌荃,孙大夫怎么样了?
  何昌荃
  现在正跟赵铁生同志的父亲谈呢,他还是那几句活。
  赵铁主
  (愤恨地)哼,孙大夫!他没一句真话。他骗不了我。
  (赵铁生下。沉默。
  董观山
  (对袁仁辉)袁大姐,请你去把病人留下的衣服找出来。
  〔袁仁辉下。
  董观山
  (沉思着)是非常可疑,但是病历上看不出问题。
  凌木兰
  (激动地)我们觉得是贾克逊捣的鬼,拿这个软骨病人做了实验。
  何昌荃
  可是现在孙大夫什么话也不肯说。
  董观山
  我看孙大夫顾虑很大,他不相信我们。
  〔宋洁方上,她急急忙忙地向董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董观山
  (微笑着)宋大夫。
  宋洁方
  (回头,呆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董同志!想不到你到这儿当院长来了。
  董观山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来之后,昌荃告诉我说这儿有个老朋友,你在这儿,我高兴极了。你那个外科讲习班结束啦?
  宋洁方
  结束了,我刚从天津回来人。(对凌木兰)我刚才到你父亲那儿,他说来了位董院长,(对董观山)我没想到是你!
  凌木兰
  宋阿姨,你们认识?
  董观山
  (愉快地)我是宋大夫的老病人,四六年在北京,我们跟国民党谈判的时候,我在她家里养了半个月的病。
  宋洁方
  (兴奋地唠叨着)我老记得这件事。半夜里昌荃忽然把你送来了,要我连夜作手术。“这是谁啊?”我说。他说:“你别问,反正是好人,给老百姓办事情的。”我想,好吧,给老百姓办事总会是好人的。后来何昌荃文不许我说,我就偷
  偷地把他藏在书房里养了半个月。(转对董观山)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
  董观山
  那次我走了以后,特务没来找你麻烦吧?
  宋洁方
  (不在意地)来过,让我轰出去了。(老朋友般地)怎么样,到我们这儿来不习惯吧?
  董观山
  (坦率地)是不太习惯,在山沟里呆久了。
  宋洁方
  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死气沉沉的!你来得好,先把这个医院的窗户打开吧,透透空气。
  董观山
  我刚来,哪里是门哪里是窗户,我还没摸着呢!
  宋洁方
  我很吃惊。自然哩,我明白贾克逊是个伪君子,可是医院里许多人崇拜他,把他当圣人看,因为他学术上还有些成就,他治好过很多病人。这件事情是不是可能是医疗事故呢?我觉得可以想一想。
  董观山
  对,你提醒得好,我们要注意。你总是说真心话的。
  〔陈洪友上。
  陈洪友
  宋大夫,星期天你都来了。董院长,你找我吗?
  董观山
  我很想看一看病历档案,咱们一块去看看好不好?(对宋洁方)宋大夫,再见,有时间我还要请你跟我好好地谈谈。
  宋洁方
  好,再见。,
  董观山
  (对何昌荃)昌荃,你也跟我们一块来吧。
  何昌荃
  我把那些记录整理一下就来。
  〔董观山、陈洪友下。何昌荃入内。
  凌木兰
  宋阿姨,你知道吗?董院长来了以后,医院里这些大人物议论多极了。解放了一年,他们才开始感觉到革命真正来了。
  宋洁方
  有的人是会不习惯的。譬如说,一个穷人的生命这么贵重,光这一点,就够他们不习惯的。
  〔江道宗带着一个工友由中门上。
  宋洁方
  (立刻)我走了,我到外科病房去看看。
  〔宋洁方、凌木兰由通实验室的门下。
  江道宗
  来;来,来,就这些书,先把这堆运到我家里。小心,不要弄脏了,把手擦一擦,这些书都贵重极了。
  〔尤晓峰和一个护士在外面走过,边走边高谈阔论。
  (尤晓峰声:那天我对木兰说:“我不习惯用中文,我的思想根本就是用英文想的。”木兰气得哑口无言。(大笑。忽见江道宗,对护士)wel1,yQugo
  ahead,I won't take
  a minute①。
  〔尤晓峰上。
  尤晓峰
  江教务长,我对你有点不满。
  江道宗
  哦?
  尤晓峰
  听说你组织了一个聚餐会,我觉得我应该被邀请,可里面
  没有我的名字,我很奇怪。
  江道宗
  (看看他,不在意地)那就添上吧,欢迎你来。
  尤晓峰
  那就好了。(热心地)就是今天晚上是吧?在你家里?我
  准来,准来。(索性坐下)
  江道宗
  (奇怪地)那么,还有事吗?
  尤晓峰
  (忽然意识到)嘻嘻嘻,没有了。没有了。
  〔尤晓峰下。凌士湘推着凌木兰上。
  凌士湘
  (十分有兴致地)你去嘛,你去叫他来嘛。
  凌木兰
  (无奈)好吧,爸爸。
  〔凌木兰入董院长办公室。
  江道宗
  士老,这两天好啊?
  凌士湘
  好极了,这两天工作相当顺利,空气消毒完全解决了,鼠疫细菌培养基也做得很好,怎么样,你要不要到实验室去看看?
  江道宗
  (敷衍地)啊,啊。(从身上掏出一封信)贾大夫早就到了纽约了,昨天我收到他一封信,他说你的论文已经在美国传染病学杂志上发表了。他立刻把杂志航空寄来了,你先看看。
  凌士湘
  哦,哦(接下看)啊!题目改了。(读)“田鼠对鼠疫的感染规律”。
  江道宗
  (在旁评论着)改得很好嘛。美国学术界的人很重视你这篇文章、你看这里,编辑加的按语,非常恭维啊!(得意)当初如果不是我坚持跟你要了寄去,这篇文章恐怕还在你的抽屉里呢。
  〔凌木兰由内出。
  凌木兰
  爸爸,我告诉昌荃了,他还有事情。
  凌士湘
  好,你去吧。(对江道宗)我用田鼠来研究鼠疫,没想到他们也重视起来了。你看,他们也做了研究,第二篇就是。
  (注意地阅读)
  凌木兰
  (引起注意)这是什么?(翻开一看,不满地)爸爸,你怎么还在美国杂志上发表论文啊?你为什么要寄去?你难道还不知道美国是帝国主义?
  凌士湘
  (对江道宗)你听听,这一串连珠炮!(对凌木兰)小凌大夫,难道田鼠跟美帝国主义也有关系啦?
  凌木兰
  爸爸,你真是!(下)
  江道宗
  (宽容地笑着)这些年人的政治热情真是高极了!
  〔何昌荃由内出。
  何昌荃
  哦!凌大夫。
  凌士湘
  好极了!你到底完了事了。来吧,来吧,你的政治工作总算做完了。走,走,走,看看我们的培养,那些细菌长得好看极了,美极了!(拉着何昌荃)
  何昌荃
  凌大夫,凌大夫,我,我现在……
  凌士湘
  (一愣)又怎么?你的事情没完?还没完?
  何昌荃
  没有完。
  凌士湘
  那么现在不能到实验室去?
  何昌荃
  (委婉地)我以为今天放假,您……
  凌士湘
  (切断何昌荃的话)学校放假,我照例是不放假的。
  何昌荃
  凌大夫,对不起,我实在有事。
  凌士湘
  好吧,你不去算了!(掉头而下,忽然又站住,气愤地)你跟我这么多年,现在对实验居然会采取这种态度,我不懂,我不懂,我实在不懂!(愤然由左门下)
  何昌荃
  舅舅,我走了。(欲下)
  江道宗
  昌荃,你等一等。你是在忙贾大夫病人的事吧?昨天董院长间起我关于这件事情的分析,我是知无不言,对他谈得很诚恳。我在这个医院多年,最了解这个医学院的传统和精神,我对他应该帮助,这是责无旁贷的。(不甚中意的样子)我曾经交给他一份今后办学的计划,不知道他跟你提过没有?
  何昌荃
  (顿)他没有提起。
  江道宗
  哦。昌荃,我看你这样热心替老百姓做事情,我很高兴。怎么样,关于这个病人的事情,有什么新的发现没有?
  何昌荃
  没有。我们正在研究。
  江道宗
  那好,那好,你办你的事情去吧。
  〔何昌荃下。工友上。
  工
  友 江教务长,还有什么事吗?
  江道宗
  (对工友),噢,里面还有一个盒子,是贾大夫留下的病体标本,你去拿一下。
  〔孙荣上。工友人内室。
  孙
  荣 江教务长,刚才陈主任又找我了,董院长还要跟我谈一下。
  江道宗
  怎么,还有问题吗?听说你这两天处理的很好嘛。
  孙荣
  (焦虑的神色,但仍恭谨地)我一直是在您的教育指导之下成功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和贾大夫对我的栽培。可是现在这个情形很复杂,责任很大。病人死了以后,贾大夫就把尸体那样处理了。现在他回了美国,病人家属看出向题来了,医院里的人开始有些怀疑,现在就是我一个人替他承当。江教务长,您看……
  〔江道宗望着孙荣,不说话。
  孙
  荣 董院长告诉我,如果我把贾大夫治疗的情形全部讲出来。这个责任主要是他负的。(恳求地)江教务长,您是我的恩师,您看我……
  江道宗
  (慨叹)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应该有不变的主意,不变的见解。
  孙
  荣 不过,那个病历的问题……
  江道宗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用不着再重复了,你应该自己决定,不过即使你的决定和我相反,我的主张是不会变的。(站起身来)
  〔工友拿盒子上。
  工
  友 江教务长,是这个吧?
  江道宗
  对,去吧。
  〔工友下。
  江道宗
  (淡淡地)昨天贾大夫来信了,他说不久还是要回来的。
  〔徐慕美上。
  徐慕美
  (气愤地)孙大夫,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事情,真是小题大做!为了一个病人,把我们大家闹得天翻地覆!道宗,你知道吗?袁仁辉又不见了,她也被请去发表意见去了。我倒要问问董院长、她懂得什么?
  江道宗
  你沉住气好不好?
  徐慕美
  (头一扬)我就是这脾气,在贾大夫面前我都是这样。
  〔董观山、陈洪友由外上。
  董观山
  陈主任,你看怎么样?
  陈洪友
  好!好!好!好。那我去找孙大夫来,哦!孙大夫来了。
  董观山
  (对孙荣)你来啦!那么,进来谈吧。江教务长,徐主任,你们好?江道宗好,董院长。
  徐慕美
  (自以为伶俐地)董院长,我们很欢迎你来,你对医院的改革我们是拥护的。可是这是个有历史的医院,医院立下许多规矩都是有道理的。譬如说吧,病人家属,过去院长从来不见的;他们最麻烦,愈管,他们意见愈多。要照从前,像贾大夫病人这种事情……
  董观山
  徐主任,你对贾大夫病人这种事情怎么看?
  徐慕美
  全院都知道,页大夫人顶好了,从来没治死过病人。我得说句公道活,这是病人家属无理取闹。工人阶级我也说好,可是赵铁生这个工人,他没有知识,他一点不懂科学。
  董观山
  徐主任,你说工人没有知识吗?我看,很多大问题,他们比我们有知识的人看得清楚得多呢。
  徐慕美
  这样复杂的道理我就不懂了。譬如说袁仁辉吧……
  江道宗
  徐主任,不要扯个别人的问题吧。董院长,我看她的意思是说这个医院的老传统也有一些精神可以采取的。美国的医学制度嘛,无论如何,还是不错的。这是我一生办学的一点点心得,因此在我的建议里……
  董观山
  江教务长,你那个建议,我们读过了,有些建议我们要好好地考虑一下。不过有一点是不用考虑的,你提到我们学院的实验经费可以继续请求纽约供给,我怕你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医院是在人民自己手里了,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求什么的。
  江道宗
  我的意思,是希望替人民节省一点小米。
  董观山
  可是美国人为什么要那么慷慨呢?我看强盗不是随便发善心的。孙大夫,我们进去吧。
  〔董观山与孙荣下。停顿。
  陈洪友
  唉!没法子,现在事情真是难办极了!治好了是应该的,治不好就是医生有问题。其实孙大夫已经道歉了,可是还得要讲理,讲理,讲不清的理!我跟你说,我这个医务主任,实在是不愿干了。
  江道宗
  现在大陆解放,政府成立,大局恐怕是定了,我想中美邦交总是要恢复的,卫生事业还需要大大的发展,洪友啊!我们要好好地帮他们。
  陈洪友
  (心不在焉地)是啊,要帮他们,帮他们。(忽然)呃,你替我在纽约存的钱,你看是不是可以弄回来了?
  江道宗
  随便你吧,我是准备还放在那里的。
  陈洪友
  也对,也对。(忽然)不成,孙大夫脾气不好,我还是得进去看看。真是没法子!
  〔陈洪友人内。
  江道宗
  这个人,局面不大!
  徐慕美
  (愤然)你还说帮他们!为什么帮他们?
  江道宗
  以后你在他们面前少发议论,跟他们说话要先跟我商量。你要知道你自己并不高明!
  徐慕美
  好,我不说!我看你也并不高明!
  〔袁仁辉拿包袱上。
  袁仁辉
  妈咪。
  徐慕美
  (酸瘤溜地)仁辉,你可出现了。该回家了吧?
  江道宗
  (堆着笑)慕美,仁辉有公事,(对袁仁辉)你不要着急啊!
  〔何昌荃上。
  江道宗
  (对徐慕美)走吧!
  〔江道宗、徐慕美下。
  何昌荃
  袁姊,这是病人的衣服吧?
  袁仁辉
  是啊!我得点点。(解开包袱)唉!她进来的时候就是我接的,这衣服是我给她换的,给她包起来的。你看,一共五件。这是棉袄、两件单裤、坎肩、鞋,还有这个,这个小夹袄,我还记到她跟我说过,要托人给那顶小的孩子改改,絮上点棉花,天冷了好穿。……
  (凌士湘怒冲冲上。
  凌士湘
  (忽然看见何昌荃,停住!)哦!
  袁仁辉
  昌荃。包袱在这儿了。
  何昌荃
  好吧。
  〔袁仁辉由中门下。
  凌士湘
  何大夫,你在这儿好极了。我本来是预备找董院长的,我.实在气极了!我不能再忍了。我要问问他,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你在这儿,那我就问问你,你究竟还想不想研究科学?
  何昌荃
  其实我让木兰跟你请过假。
  凌士湘
  她跟我说了,可为什么你要请假?我最近简直是找不到你,什么大事情,连鼠疫疫苗的研究都可以不管!这个董院长,我不清楚,我不愿意对他有什么批评;可是他总是要你管这个,管那个,那他就是不懂科学,外行!但是你不是外行,你知道一个科学家对科学应该有什么态度,我问你,你到底预备干什么?一个人一生只能选择一条路,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是政治呢?还是科学?你这样下去,我跟你说,你会退步的,退步的!
  何昌荃
  有些事情,我是不能不管的。有一个病人死了……
  凌士湘
  我知道,木兰都跟我说过了。
  何昌荃
  (站起来、同情地)这个病人死得很可怜,丈夫是个瞎子,还留下四个孩子;
  凌士湘
  (半晌)这是很不幸的事情。(认真地)病跟死是我们必需征服的敌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逐渐激动起来)我们一辈子就为的是救人,救人就只有好好地研究,服务对你我来说,就是放弃一切,努力研究。人是可以不死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工作,而不是成天谈话,谈话;宣传,宣传!
  何昌荃
  凌老师,如果一个医生他根本不想治好这个病人,而是把这个病人当做实验的材料,当做求得技术的工具,人怎么可能不死?病怎么可能治好?凌大夫,你知道,我们是在一个美帝国主义办了快半世纪的医院里,我们的思想多少年来受了他们的影响……
  凌士湘
  (不高兴)你可不可以不把美帝国主义跟这个医院联上?也不要说我的思想受别人的影响!我告诉你,我满意现在的政府,我也拥护共产党,可是我实在不愿听你的宣传!这些话我希望你也告诉他—一这位董院长。
  〔董观山从右门上,孙荣和陈洪友跟上。
  董观山
  凌大夫。
  凌士湘
  (看见他们进来,要回到实验室,这时又停住)哦!董院长,有事吗?
  董观山
  回头我到你实验室找你一趟,可以吗?
  凌士湘
  找我?那就在这儿谈吧!我等着。
  董观山
  (和蔼地)也好。(对孙荣)孙大夫,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想病人的家属是想知道事实,把真相说明,负责任不大的人,是可以得到谅解的。
  孙
  荣 (老实的样子)董院长,我知道的,我都对您讲出来了。
  董观山
  噢。
  陈洪友
  (笑嘻嘻地)我看孙大夫的态度很诚恳,(对孙荣)我看我们就根据董院长所指示的精神,再跟他们做一次诚恳的谈话。(对董观山)好吧。
  董观山
  好,好,谈完了,请您告诉赵铁生到这儿来。
  〔孙荣跟着陈洪友由中门下。
  凌士湘
  (对董观山)什么事,您说吧!
  董观山
  政府非常关心您的鼠疫疫苗的工作,希望您的研究随时得到比较便利的条件。关于设立实验动物室的事情……凌士湘(开始感觉兴趣)哦?
  董观山
  上次在您家里,我跟您谈过的。(感到凌士湘没听懂)您没有交给我计划。
  凌士湘
  (感慨地)我倒是有个计划,放了十年了,昌荃知道,这个计划在解放以前,是碰过很多钉子的。
  何昌荃
  凌老师,这是今天。
  凌士湘
  (不经意地)我想谈谈也就可以了。
  董观山
  我已经把您的意见做了书面的报告,给部里送去了。
  凌士湘
  设立实验动物室不是个简单的事情,这要钱,这要很多很多的钱。
  董观山
  凌大夫,人民现在要盖宫殿,难道一根柱子的钱还舍不得花吗?部里同意了,要立刻把计划书送去。
  凌士湘
  (一愣)真的!
  董观山
  当然。
  凌士湘
  (高兴地)好!我去拿,我就去拿。(走两步,忽然回转身)董院长,我很高兴。我现在还有一个请求。您知道,我已经六十岁了,我没有几年了,我必须赶紧工作,我不能再偷一点懒。所以,董院长,我正式请求你,不要再叫我听什么报告,开什么会。(忽然一想)尤其是需要你告诉他,何大夫,请他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成天地给我做宣传,讲政治。好!我不求你现在答复,我进去,一会就把计划书拿来。(要下)
  董观山
  凌大夫,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您。
  〔凌士湘站住。
  董观山
  您知道贾大夫的病人死了的事情吧?我们很希望知道您的意见。
  凌士湘
  木兰跟我讲过了。我是研究细菌的,软骨病我是不大懂,我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不过贾大夫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是个学者,是个很好的大夫,也是一个有人道心肠的人。我是这样看法的。好!我就来。
  董观山
  好,凌大夫。
  〔凌士湘由左门下。
  董观山
  (沉吟地)凌大夫也这样想,可是他是个正派人。
  何吕荃
  是的,他跟我舅舅不一样。董院长,刚才孙荣怎么跟你说的?
  董观山
  他什么也没讲,还是以前那套话。
  何昌荃
  这个人哪!他明明是个傀儡,可是他偏那样的顽固!
  董观山
  昌荃,我觉得在这里做工作真是困难极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山沟里的。那时候,日本鬼子对我们进行扫荡,一针消炎剂、一卷纱布,都是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我们没有器材,没有医药,没有专家;可是我们救了很多人。这儿呢?有最近代的设备,有最有名的专家,但是人的生命是这样的不值钱!(愈说愈激动,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着)我想起这个,我心里确实冒火,坐都坐不住!(停了一会儿)但是我不应该这样想。这些人是国家的财富、他们的思想成为这样,是中国一百年来受帝国主义侵略惨痛的结果。我们对于一个看不见的瞎子都感到同情,对这些人难道不应该帮助吗?这个病人的问题要解决,但是我感觉帮助这些专家是更重要的工作。
  何昌荃
  那病人的问题怎么处理呢?
  董观山
  我跟赵铁生谈谈试试吧!反正我们应该把我们的话都告诉他。
  〔赵铁生由中门上。
  董观山
  你父亲呢?
  赵铁生
  小凌大夫陪着他呢。让他在外头吧。(半晌,流下眼泪)董院长,我现在没别的,我就是要报仇。孙大夫害了我母亲,他就得偿命!解放了,我们再不是畜生,我们是人了。董观山赵铁生同志,你愿意听听我们的分析吗?
  赵铁生
  好!
  董观山
  来!我们坐下说。铁生同志,害死你母亲的不是孙荣,是那个把你母亲骗进来的美国医生,他叫贾克逊。他一直躲在后头,让孙大夫出面;但是这一切都是那个贾克逊安排的!而这个杀人的凶手——贾克逊,在我们来以前,已经回了美国。
  赵铁主
  董院长,难道我们就算了!
  董观山
  不能算的,我们的人是不能白死的,我们一定要把问题调查清楚。可是问题在这儿,你知道,现在病历上查不出问题,只有孙大夫知道这里面的真情。
  赵铁生
  可是他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他说不出真话的,刚才他又下来跟我们检讨来了,眼泪都流了下来,可是还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董观山
  铁生同志,我们一定要叫他把真实的经过讲出来,一定要通过他,叫大家认清楚是谁害了你的母亲。但是这要时间,要做很多思想教育的工作,不过有一天大家明白了,医院里的这些大夫才会看清楚贾克逊就是个美国派来的文化特务,我们才真正找着了敌人,才能向敌人开火。铁生同志,你觉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话你听得进去不?
  赵铁生
  (半天)我听懂了,我没想过你说的这些事情。董院长,今天我们吃的喝的都顾上了,弟弟、妹妹也上了学了,过去压在我们头上的,该毙的毙,该抓的抓,连打了我的特务都抓起来了。董院长,我就知道跟着党走。
  董观山
  赵铁生同志,像孙荣大夫这样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些人都’中了美国的毒。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到底是中国人,美国特务给他们盖上了眼睛,我们就要给他们打开。我们要改造他们,让他们看清楚,自己人是怎么待自己人的。你相信党能把他们改造过来吗?
  赵铁生
  相信。(掏出一张纸)这是我写的状子,原来我想上法院告孙大夫的,现在我明白了,我应该告的不是他。
  董观山
  (感动地)你真是个好同志。你是不是把你母亲的衣服带回去?
  赵铁生
  好。
  〔董观山进屋去取衣服。
  〔凌木兰牵着双目失明的赵树德上来,他一只手扶着凌木兰,一只手一步一步向前探摸着。
  赵树德
  (一边走进来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何昌荃
  这是办公室。
  赵树德 (怀疑地)铁生,这个地方我们来过吧?
  赵铁生
  嗯!
  赵树德
  (忽然想起)噢,是我们去年送你妈进来的那间屋子吗?
  〔大家说不出话来。
  赵铁生
  (半天)是。
  (赵树德痛苦地站住。董观山取衣服由内出,这时凌士湘上。
  董观山
  (轻轻走上前)赵师傅!(满心的话,但说不出来)
  赵树德
  (悲痛地)董院长,费您心了,实在麻烦您了。……唉,真没想到啊!去年本来是她送我进医院的,可是未了,成了我送她了……董院长,你们为什么早不来啊!(对赵铁生)我们走吧!回家吧。
  赵铁生
  您不是要妈的衣服吗?
  赵树德
  对!衣服。
  〔董观山向前默默地把包袱交给他。
  赵铁生
  爹,院长给拿来了。
  赵树德
  (探摸着包袱,不觉抽噎起来)院长啊,气倒是出了,可是人……没有了!(缓慢地转身)
  〔赵铁生扶着赵材德向中门走。大家不动,沉默地望着。
  董观山
  小凌大夫。你看我们还有没有办法治好他的眼睛?
  凌木兰
  没有,——现在没有。他的角膜都破了。
  董观山
  不,我们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幕徐落
  ①
  Come in——英语,意思是“请进”。
  ②
  Hello——英语,意思是“喂!”
  ①
  Beautiful——英语,意思是“美丽”。
  ①
  妈咪——袁仁辉是江道宗夫人的养女,他们照例使养女叫他们为妈咪(妈),用的是英文称呼。
  ①
  Daddy——英语,意思是“父亲”。
  ①
  Silly——英语,意思是“愚蠢”。
  ①
  There,I saw her first——英语,意思就是“问题就在这里,我先看见她的”。
  ①
  Well,Dr. Sun——英语,意为“好吧,孙大夫”。
  ①
  well,y0ugoahead,I won'to take aminute——英语,意思是“好,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第2幕
  第
  二 幕
  第
  一 场
  一九五二年七月里的一天,在凌士湘家里。正是三伏一天,下午五点钟光景。
  医学院的人们很忙,他们在实验室里、办公室里、化验室里、病房里、讲堂上,以及其他工作的地方忙碌着。两年以来,经过各种运动: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三反、五反以及最近的教师思想改造,他们思想里、生活里不断地起着波澜。群众的声音起来了,正确的思想抬头了,他们被震动了。人何开始在想:想过去,想解放以前,想许多年从未想过的一些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隐藏着,这么深,在自己的心里,有时连对自己的妻子都未曾谈过。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国家、社会、家庭、朋友、孩子们。尤其是在最近一年半抗美援朝的期间,像是所有的人都在考虑着一个问题: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谁心里面真有祖国,而谁是没有的。祖国成为最可爱的名字,仿佛过去我们都没有认识过这个字似的。
  于是这个医院在党的领导下开始和别的大学一样一起动起来,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反帝爱国。大家展开了昂奋的讨论,深深地挖掘了过去美帝通过办医院、办大学,暗暗地进行文化侵略,卑怯地毒害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的历史。大家首先想到贾克逊的罪行,青年一代几乎立刻就认识他的丑恶面貌,而年老的就比较难以认识自己在贾克逊的统治之下所受的毒害。全院已经树起反帝爱国的标帜,多数的教授们开始深深地思索着,思索着。
  这间屋子说是凌士湘的客厅不如说是他的书房。书架嵌在墙壁里,上上下下放满了各种书籍。左面有一门,通凌士湘的内室。近台口处有一门,通门外过道。正中右半是一排落地长窗,通介面的阳台。这时窗外的苇帘垂落下来,遮住外面逼人的阳光,我们看不见窗外的景物。右墙有一门,通凌木兰的内室。
  近窗处是一张古雅的红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台灯、无线电、凌士湘的一些杂志和显微镜、切片等等。红木桌的左右,对放着两把硬木圈椅,这是他们父女二人用功的地方。中间靠右放着一套沙发,靠近通外边的门处有一张沙发和一盏立灯。
  〔开幕时,凌木兰在室中不安地徘徊,宋洁方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
  宋洁方
  木兰,你不要这样来来回回地转,转得我头晕。
  凌木兰
  (在书架前站住,抽出一本书)你看,贾克逊的论文集(递给宋洁方)他还收着呢!
  宋洁方
  (把书放在桌上)来,坐下。咱们先把你爸爸忘掉,说点高兴的。那个老工人赵树德的眼睛用角膜移植真治得好吗?有把握?
  凌木兰
  这是苏联的先进经验,在动物身上我们已经试验成功了。可是我们用在人身上还是第一次。
  宋洁方
  现在在我们医院里,除了志愿军以外,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赵树德一家的命运了。你们一定要给他治好。谁做这个手术?
  凌木兰
  我。
  〔宋洁方惊讶地望着她。
  凌木兰
  我原来希望陈主任做的,可是他……他要我做。
  宋洁方
  哦。(热诚地)我想你会做好的。(看表)哎呀,五点半了,我真得走了。我们赴朝志愿手术队明天一早出发,抗美援朝总会还叫我去一趟,好些事还没办呢!这个老头子,跑哪儿去了!我不等了!
  凌木兰
  不,不,你一定要跟他谈谈,我看现在只有你的话他听。
  宋洁方
  不一定,他的脾气我知道。(又坐下,忽然笑了)木兰,现在你长大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是可以跟你父亲结婚的。但没有;我们合不来。我脾气坏、性子急,可是他慢、真慢,叫他认识一点新东西非常难,又倔,倔得像条牛;但是他如果认识了,那就是真认识了。
  凌木兰
  刚才在会上我真是气极了,大家现在都认识了贾克逊的面貌,就是他一个人替贾克逊辩护!宋阿姨,你驳他驳得对。
  宋洁方
  我知道说重了,我总是管不住自己。他听完了我的话,站起来就走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凌木兰
  让他难过一下好,现在他的思想至少是动了。
  宋洁方
  是啊,是会痛苦的,改变自己的思想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我经过过。他一个人跑哪儿去了呢?也不在实验室。
  凌木兰
  回来了!你听,上楼呢。
  宋洁方
  这次我要管住自己,一定不冒火,好好地道个别。
  〔凌士湘上。
  凌士湘
  (惊异,对宋洁方)你来了!
  凌木兰
  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让我们到处打电话问。
  凌士湘
  我出去走了一趟。热得很,咱们喝点绿豆汤吧。
  (木兰关心地望望他,下。
  宋洁方
  我明天就要走了。
  凌士湘
  噢。
  宋洁方
  走以前我要跟你谈谈,要不,我心里怪别扭的。
  凌士湘
  噢,那就谈吧。
  宋洁方
  士湘,我从前也跟你一样,也认为贾克逊是个学者,是不会杀人的;可是,现在事实明明摆着,我发现我过去的认识错了,那有什么法子,只好承认吧。可今天你偏偏替他辩护,偏偏说他不可能拿那个工人的老婆做实验!——今天我对你的发言是批评得尖锐了一点,尤其当着全院的大夫、教授们,我知道你生气了,……
  (凌木兰拿绿豆汤上。
  凌士湘
  (惊异)生气?我没有啊。
  宋洁方
  没生气?
  凌士湘
  没有。我今天根本没想说话,大家要我谈我才说的,我知道你们不同意我,我也没希望你们同意。
  宋洁方
  我们同意你?大家谈了这么半天,你都没想一想?
  凌士湘
  (简单地)想什么?我是对的,有什么可想的?
  宋洁方
  (愣住)刚才你到哪儿去了?
  凌士湘
  我到市场去了。
  宋洁方
  干什么?
  凌士湘
  (十分有兴趣地)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宋洁方
  (没有办法)木兰,他真没生气,我们白担心了。
  徐慕美
  (在楼下喊着)宋大夫在楼上吗?
  徐慕美上。
  徐慕美
  宋大夫,抗美援朝总会来电话催你快去。嘿,楼上真热!
  宋洁方
  (对凌士湘)好吧。——我们总是谈不通,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对你没什么话可说了。我走了。
  凌士湘
  (笑着)洁方,别把我看得这样不可救药,你到朝鲜,我做实验,我们走的路不一样,可是早晚会碰到一起的。
  宋洁方
  (硬生生地)我们碰不到一起。我将来走到哪儿我知道,可是你会走到哪儿,就很难说了。再见,你们都不要送了。(拿起手提包就走)
  凌木兰
  宋阿姨!
  (宋洁方下。
  凌士湘
  (对凌木兰)啧,你看,我没生气,她倒又生起气来了。
  徐慕美
  凌大夫,回头到楼下来吃西瓜吧。木兰,你也来啊。(下)
  凌士湘
  (低声)木兰,你猜我到市场干什么去了?我买了本书,还买了个小玩意。(有兴致地)哎呀,现在东西多极了!我看来看去,不知买什么好。后来,……
  凌木兰
  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今天这个会对你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凌士湘
  木兰,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个了,今天这一天的政治对我已经够多了。
  凌木兰
  贾克逊清清楚楚是个美帝的文化特务,你怎么会就不认识?
  凌士湘
  我认识不认识贾克逊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立起)
  凌木兰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在今天,任何事情都不会只关系个人的。爸爸,你现在这么落后,你自己一点不觉得。你在会上说出那样的话,我真替你难受透了。
  〔凌士湘望她一眼,走向书架找书去了。
  凌木兰
  我不敢看群众的脸,也不敢看你的脸,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痛苦地)过去,我多崇拜你。你每句话我都觉得对。我不喜欢学医。我都学了,就是为了不让你失望,让你喜欢。我愿意总像小时候那样相信你,可是现在你让我失望了,爸爸。现在大家把你当作问题来讨论……
  凌士湘
  (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了)为什么把我当作问题来讨论?我做了什么了?就是因为我不相信贾克逊会杀人?就是因为我要科学证据?
  凌木兰
  (激动地)难道现在证据还不够吗?为什么当初病人不愿意进来,贾克逊非要把她骗进来?为什么后来病人要走,又不准他走?为什么轮骨病的病人,住在医院里会转成肺炎死了?为什么死了以后不做尸体解剖,连尸首都没有下落?我们都知道,贾克逊对这个病人有特殊的兴趣,这些证据还不说明他拿病人作了实验吗?
  凌士湘
  这几个理由充分说明病人死得可疑、不正常,但是不能够证明贾克逊拿病人作了实验;除非有科学上的证据,我们就不能这样怀疑一个学者。
  凌木兰
  (大声)“学者”!他是什么“学者”?你是完全被他们美国的那一套迷惑住了。(拿起贾的论文集)这是他的论文集,可是里面就有中国人民的鲜血。这样的“学者”是刽子手,是文化特务!
  凌士湘
  (把书慢慢拿过来放下)虽然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也不能因为你,承认我所不相信的道理。
  凌木兰
  (也生起气来)真理就是真理!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才要你承认。爸爸,我知道,你这种思想完全是受了江道宗的影响。我们住在他的楼上,你天天跟他在一块儿,你中了他的毒你自己不知道……
  凌士湘
  木兰!
  凌木兰
  (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们一定要搬家!
  凌士湘
  (大声)你不要再说了!
  〔凌木兰一愣。
  凌士湘
  你简直是孩子脾气。
  〔停顿。陈洪友拿着病历,和何昌荃由外上。
  陈洪友
  凌大夫。
  凌士湘
  (简短地)哦。洪友。(对何昌荃)你也来啦,我正要找你呢。你那篇实验报告我看了,我又找了一些材料,你拿回去看一下。(领何昌荃到书桌旁,把一大堆插好签条的书交给他。一面解释着)
  (何昌荃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感觉出空气的紧张。
  除洪友
  (也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色)木兰。你没事吧?
  (凌木兰不响。
  陈洪友
  (低声)怎么样啦?爸爸——好吧?
  (凌木兰仍不响。
  陈洪友
  (无奈,举起病历)我把那个老工人的病历拿来了,我看过了,你再研究一下。如果真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向董院长汇报。
  凌木兰
  好。(接下病历,一转身走上阳台)
  问昌荃
  (接过凌士湘递给他的书。看见凌木兰出去,对凌士湘,笑着)她怎么啦?
  凌士湘
  你问她去。
  (何昌荃笑着走上阳台,找凌木兰谈话。
  〔停顿。
  陈洪友
  凌大夫,还是为座谈会上的事情吗?不要放在心上吧。(十分委婉地)一个人看错了人,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在解放以后,观点改了,立场变了,从前看着是对的,现在看就明明是错了。我从前看贾克逊是个学者……
  凌士湘
  (戆直地)我现在看他还是个学者。
  陈洪友
  (一下子蒙住了)哦,嗯,……
  凌士湘
  (自语地)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说他是文化特务?难道搞政治就必须要有偏见?……我想可能是的,不然就不能彻
  底把敌人打垮,但是何必让我也跟着叫?我从心里拥护共产党,国家建设得这样好,中国靠他们才有希望。我也愿意跟他们一块进到社会主义。(烦躁地)但是,天哪,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让我干我自己的吧。我一样会有贡献的。
  陈洪友
  是啊,是啊。不过(字斟句酌地)政府很重视你,你的话影响很大,所以,尽管现在你对于美帝文化侵略还不大认识啊,我想一样可以表示一个鲜明的态度。
  凌士湘
  什么鲜明的态度?
  陈洪友
  就是吗,昌荃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也找几句比较突出的讲一讲,这准会得到群众的欢迎。
  凌士湘
  噢,你觉得这样对?
  陈洪友
  (很有理由)是啊,反正早晚你也会认识的嘛。
  〔何昌荃、凌木兰由阳台上。
  凌士湘
  洪友,你劝我的我做不到,我也装不了。
  何昌荃
  (笑着问)装什么呀,凌老师?
  陈洪友
  (尴尬地)我们随便扯扯。士老,现在大家对江道宗真是看透了!刚才我跟昌荃在内科为孙大夫开的会上看见他,简直没有人理他。一个人真是不能没有觉悟啊。好吧,我还有点事,再见吧。(下)
  凌士湘
  你们谈什么了?
  何昌荃
  木兰都告诉我了。
  凌士湘
  她告诉你今天我忽然成了问题了吗?(顿,忧郁地)我知道,我是老了,追不上这个时代,没有觉悟,就像江道宗一样!木兰要搬家,她要牵着我的鼻子走,今天又谈起来了。我不知道我这个父亲该怎么做,就为贾克逊这么一个问题,她就嫌我落后了!
  凌木兰
  爸爸,我没说嫌你!
  凌士湘
  (又勾起他的烦闷)反正是一样。时代是变得快,我还记得我把着手教她写字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瞧不起我了。今天开完会,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到市场去了,我去……(忽然从身上拿出一本书给凌木兰)这是你要的书,《角膜移植法》。(走两步,又回来)还有,这个!(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走入自己的书房)
  凌木兰
  (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别针。诧异地)、别针!(望着何昌荃)
  何昌荃
  (忽然想起)哦,我们大家都忘了!(高兴地)今天是你的生日。
  凌木兰
  对了,我的生日。(忽然,难过地)多么可笑啊,让我带别针。(把头转过去)
  何昌荃
  (盯着她)别哭,别哭啊!不许脆弱,你自己说的。
  凌木兰
  (擦擦眼睛,转过脸来)谁哭了?我没有脆弱。我知道,你也是爱他的。可是他现在思想这么顽固,他成天受江道宗的影响啊,中了他的毒,你说怎么办?
  何昌荃
  搬家呀!
  凌木兰
  你不要讽刺我,我也知道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何昌荃
  木兰,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感觉得到你对父亲的态度太冲动,只顾自己痛快,你对他不够尊敬。我又要说一句你最不爱听的话,这是娇生惯养。
  凌木兰
  (顿)好,不冲动了。
  (董观山上。
  董观山
  哦,你们俩在这里哪。(对凌木兰)你父亲呢?
  凌木兰
  在屋里。
  何昌荃
  生气呢。为座谈会的事情。(笑嘻嘻地)木兰刚才的动员工作没做好,把他惹翻了。
  凌木兰
  是我不好。
  董观山
  好,能检讨,我就不用批评你了。反细菌战展览会要请他去参加筹备工作,我来跟他谈谈。你们看他有工夫吗?
  何昌荃
  我看工夫是有的。
  凌木兰
  可是他……他不相信有细菌战。
  董观山
  我知道。
  凌木兰
  这一点,他简直跟江道宗一样了。
  何昌荃
  不一样,江道宗心里是相信的,他知道有。他还偷偷地庆祝呢,他以为贾克逊又有可能回来了。
  董观山
  (对凌木兰)进去吧,把凌大夫请出来。
  〔凌木兰下。
  董观山
  袁仁辉找到那个护士的地址没有?
  何昌荃
  找到了,己经去了。我告诉她一回来就找我。
  〔凌士湘,凌木兰上。
  董观山
  凌大夫。
  凌士湘
  (不等董观山说下去,就激动地)董院长,我知道我今天在是帝国主义。我现在也明白,美国有军阀,有好战分子。抗美援朝教我认识,美帝国主义就是要侵略中国,因为中国人民抬起头来了。我觉得这两年我有些变化,我现在也懂懂得政治是可以帮助科学的,好的政府就可以帮助科学的发展。你看,政府给了我们实验动物室,我们就完成了鼠疫疫的研究。我知道,没有共产党,我的计划永远是计划;但是,董院长,我现在碰见了严重的问题。我对贾克逊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不过对我来说,他代表了美国的科学。他是学者,他培养人才,他对学术有贡献。我一辈子对科学的认识,就跟他一样。
  何昌荃
  (爱护地抗议)你跟他不一样!
  凌士湘
  (不理)三十年来我辛辛苦苦走的路也跟他一样。而忽然的,大家、群众说他是特务,说他杀了人,我接受不了。我觉得我对于科学的认识、态度基本成了问题。那我就等于瞎了眼睛,在黑暗里工作了三十年!董院长,世界上有杀人的科学,没有要杀人的科学家!所以,(真诚地)我不是不想认识敌人,我实在认识不到,我就真叫不出来。
  董观山 (和缓地)凌大夫,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科学家,有救人的医生,也有杀人的刽子手。凌大夫,我是为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来的:反细菌战展览会正在做准备工作,他们希望请你去参加,你的意见怎么样?
  凌士湘
  (沉思地)我大概是老了,我思想确实很混乱,很多问题想
  不清楚。不过,董院长,我真不能想象细菌学者会搞细菌战,就跟我不能想象贾克逊会杀人一样。
  凌木兰
  爸爸,我觉得你……(望着何昌荃的眼色,又把话吞下去了)
  (袁仁辉匆匆上。
  袁仁辉
  董院长、凌大夫。昌荃,(低声)我找着她了。
  何昌荃
  怎么样?
  袁仁辉
  有结果了。谁也想不到贾克逊会这样,我们出去谈吧。
  何昌荃
  (忽然想起,对董观山)就在这儿谈好吧?
  董观山
  好,大家听听。
  袁仁辉
  (坐下)董院长,本来我们都把这个人忘了,因为她看护这个软骨病人就三天,后来就离开我们医院,到现在都三年了,谁都想不起她来。这两天我们几个老护士成天研究这个病人是怎么死的,想来想去大家凑出来了,想起了这个钱护士。刚才我找着她了,她都不知道病人早已死了。我把这事一告诉她,她才想起一件事。原来毛病就出在这三天里头,怪不得贾克逊回国以前把她调走了。
  凌木兰
  怎么了?
  袁仁辉
  就在病人临死的前几天,她亲口告诉钱护士,她说有一天晚上,她昏迷以后醒过来,觉得胳臂痒得钻心,才看见胳臂上绑着一个纸盒子。实在痒得太难受了,她一把抓下来,一看,里面尽是虱子!(愤恨地)凌大夫,您看看,贾克逊他是人吗?他这是做什么?他治的什么病?他真是没有把我们当人哪!(顿,静默)我得告诉护士同志们去。董院长,我走了。昌荃,有事到病房来找我吧。
  (袁仁辉下。
  凌士湘
  (恨恶地)这是不对的!极端不对的!做这样事情的人,就是禽兽!但是我是搞科学的人,我们争论的是异常严重的事情。我知道木兰现在心里怎么看我,但是我必须要说,病人是害肺炎死的,而虱子是不能引起肺炎的。
  董观山
  是的,是还有些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证据现在是愈来愈多了。这些证据都说明孙大夫的确是有许多话没有讲,有意地替贾克逊隐瞒罪状。我们常说美帝对我们的文化侵略,这就是很鲜明的例子。杀死我们一个人这还不是最恶毒的,杀了我们,还要我们看不见,这才是他们最恶毒的地方。
  何昌荃
  有的人比孙大夫还要严重,他不是看不见,是有意识地要做美帝国主义的帮凶。我的舅舅——江道宗就是一个。
  凌士湘
  (不满地)昌荃,不要这样说他。我跟他多年的朋友,他哪至于这个样子,我清楚他。
  凌木兰
  (忍不住)爸爸!你清楚他什么呀!
  何昌荃
  木兰!
  〔江道宗上。
  江道宗
  哦,董院长在这儿!谈问题吧?(逡巡欲退)
  董观山
  没有什么,坐吧,一块儿谈谈。
  江道宗
  (解释地)我刚才参加了内科动员孙大夫的会,天气太热,头有点疼,没开完我就回来了。
  董观山
  我们也正在谈贾克逊的问题。(忽然)我倒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对江道宗、凌士湘)你们两位都记得吧?在《镜花缘》这部小说里,有个人叫林之洋。他漂洋过海,到了一个地方。他看见那个地方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块头巾,又和气,又可爱,他想这些人真是好极了。(娓娓动听地)可是等他跑到后边,把那块头巾一揭开呀,想不到底下还有一张脸!这张脸可不同了,青面獠牙,像个鬼似的,一看见林之洋,就喷出来一股毒气!林之洋这下就明白了,哦,原来这些人都是有两个脸的!那么哪个是一真脸。呢?我看后头那个是真脸。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也就是这样。治病,教学,还有(拿起桌上贾克逊的论文集)这本论文集,这都是前头的那个脸;后头那个脸它是藏着的。孙大夫是看过那个真脸的,但是他不肯讲。还有人哪,不但看过那个真脸不肯讲,他还中了那股毒气,自己也变成了两面,也有了两个脸了。这就是最严重的了。
  凌士湘
  (笑着)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
  何昌荃
  舅舅,你说呢?
  江道宗
  (连连点头)我觉得董院长说得太对了,这个比喻是非常深刻的。这两年来我经过了各种运动,总算理解了一点点马列主义,这几天我天天在想,睡不着觉。我回想我和贾克逊这些年的往来,十分痛心。(忽然一转)但是我也很高兴,因为贾克逊是两面的,我现在已经认识了。如果不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觉悟的。
  董观山
  江教务长,多想想吧。
  〔尤晓峰一阵风似地走上来。
  尤晓峰
  木兰!木兰!哦,董院长。
  凌木兰
  什么事?
  尤晓峰
  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要取弹片,明天上午开刀,你来动
  手。
  凌木兰
  我?
  尤晓峰
  我在你旁边,保险不出任何问题。走吧,咱们研究一下。(对董观山、凌士湘)再见。(见江道宗)江教务长。
  〔尤晓峰、凌木之下。
  董观山
  凌大夫,我走了。(恳切地)反细菌战展览会的工作很急迫,有很多科学家参加了工作。我希望你也能去,我想这会右好处的。
  凌士湘
  我很感谢你,董院长,我知道你在帮助我。我一定好好考虑,一会儿就打电话告诉你。
  董观山
  再见吧。
  何昌荃
  凌大夫,我也走了。舅舅,再见。
  〔董观山、何昌荃下。何昌荃拿着一大堆书。
  凌士湘
  (望望江道宗,坐下)真奇怪,仿佛全院的人都认识贾克逊是文化特务了,就是我一个人不认识。(忽然)道宗,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情?你跟贾克逊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给我讲讲,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江道宗
  (一肚子的委屈)士湘,我是拥护共产党的。解放以前,你知道,我营救过昌荃。董院长来,也是我首先热烈欢迎的。但是现在样众误解我,党误解我,以为我跟贾克逊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仿佛我作了什么不利于党,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似的。其实,我和贾克逊有什么关系?他是好是坏,我又能知道多少?我是百口难分,我必须表示个态度。我跟你地位不同。你好啊,士老,你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是有骨气的。我实在是佩服你。
  凌士湘
  (瞪着江道宗)我一点不佩服我自己。(沉思)也许我真是老顽固。我在想,贾克逊跟这个病人……
  江道宗
  你想什么?
  凌士湘
  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江道宗
  什么?
  凌士湘
  (一挥手)没什么,我真不能相信我是错了。
  〔陈洪友慌慌张涨地上。
  陈洪友
  (向江道宗淡淡地点一点头)凌大夫,凌大夫,我们想起一件事情,不得了的一个问题,我的太太忽然替我想起来的。
  凌士湘
  什么问题?
  陈洪友
  你忘了?一九四八年底,我们,还有道宗,不是送了一批田鼠到美国去吗?自然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今天还有个美帝国主义的问题。(战战兢兢地)刚才,我太太一提醒我,我才看出这问题的严重。我觉得为了稳当起见,应该把事情向组织上声明一下,说清楚,备个案。你看怎么样,士老?
  凌士湘
  (平平常常地)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这里面又有什么美帝国主义的问题。在科学研究上,交换实验动物,国际上往来多得很。
  陈洪友
  哦。
  凌士湘
  你要声明你去声明,我觉得没有声明的必要。
  陈洪友
  是啊,是啊。我不过这么想想就是了。好,我走了。(下)
  江道宗
  (酸酸地)你看见没有,我在这里,他就走了。士老,反细菌战展览会的工作,你预备参加吗?
  〔凌木兰上。
  凌木兰
  爸爸,董院长走啦?展览会的工作,你答应了?
  凌士湘
  (慢慢地)道宗,细菌战真有吗?
  江道宗
  (瞥了凌木兰一眼)士老啊,你怎么啦?你现在还怀疑?
  凌士湘
  为什么不?我是科学家,又不是搞宣传的!
  凌木兰
  爸爸!
  〔徐慕美上,端着一个大银盘,放着切开的西瓜。
  徐慕美
  (兴高采烈地)给你们送上来了。甜极了,来吃吧!来,来,吃!吃!木兰,吃这块。吃!吃!(一份刀叉塞到凌木兰面前)
  凌木兰
  (推开徐慕美,烦躁地)我不吃!(刀又哗啷一下掉在地下)
  凌士湘
  (大声)木兰!你怎么了?
  江道宗
  (缓和空气地)暖,士老,士老。——这么说,反细菌战展览会你是不想去了?
  凌士湘
  (徘徊两步,站住)不,我要去,我要去。
  凌木兰
  (惊奇)爸爸!
  凌士湘
  (横她一眼)我要去看着!
  ——幕落
  第
  二 场
  在江道宗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前一场的后三天。这间屋子是江这宗夫妇用心布置的,十分“高雅”。培上挂着中国字画和西洋的油画,四周都是贵重的西式家具。左边是一套沙发,右边是一张饭桌和椅子,旁边是酒柜和电冰箱,一切都是异常洁净而舒适。左墙壁炉旁边有一门,通汪道宗的书房。正面有一门,通外面的过道,看得见通往楼上凌家的楼梯。右面是一排玻璃门,通外面绿叶阴阴的·平台,人们也可以从这里走进来。
  正是夜晚八时,他们刚吃完晚饭。宿舍花园里的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天空浮着一两片乌云,时时遮住夏夜的上弦月,有时听见平台外面茂盛的草丛里唧唧鸣叫着各种夏虫。
  〔开幕时,徐慕美坐在饭桌旁,正准备放下碗筷。袁仁辉已经吃完了饭,在一旁收拾着。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徐慕美
  (回头向书房门叫着)道宗,我们吃完了,剩下的这半碗饭你还吃不吃?
  〔江道宗声:你们收了吧,我不吃了。
  徐慕美
  (立起,用筷子翻翻菜)这菜坏透了!这个厨子真没有良心!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听我的话!(从冰箱中端出一大盘水果放在桌上,对袁仁辉)你决定了吗?想了三天了。
  袁仁辉
  (低头收拾着)我现在不能搬,宿舍还没腾出来。
  徐慕美
  (翻翻眼)那么怎么办哪?你现在是个大忙人,我不能每天晚上给你等门。
  袁仁辉
  我配了钥匙,每天门是我自己开的。
  徐慕美
  可是你半夜开门我就睡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得安静。
  袁仁辉
  妈咪,这是你的家。(看她一会儿,沉静地)可是在你的家里,什么事我没替你做过?现在,我也给了你钱。我早就想搬,可是你跟我发脾气是没用的。(收碗筷下)
  徐慕美
  魔鬼!
  〔孙荣和江道宗由书房上。
  徐慕美
  孙大夫,走啦?
  〔孙荣冷冷地点了一个头。
  江道宗
  (对徐慕美)孙大夫还有事情。(对孙荣,很关切地)以后还是能多睡觉才好,我看你最近疲乏得很。虽然我们今天谈得不多,你的心情我是能谅解的。我跟慕美很久没见你,很记挂。方便的话,还是可以常来嘛。
  孙
  荣 再见,江教务长。
  徐慕美
  孙大夫,你看,今天连饭都没在我们这儿吃。
  孙
  荣 再见。
  〔孙荣下,江道宗出神。
  徐慕美
  这个时候你找他干什么?
  江道宗
  (自语)哼,都不是东西!
  徐慕美
  你说什么?
  江道宗
  你不要管。(没头没脑地)他回来了没有?
  徐慕美
  谁?
  江道宗
  凌大夫。
  徐慕美
  他不是到反细菌战展览会工作去了吗?大概没有回来。
  江道宗
  (回想)三天了吧?奇怪,这个人,他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来;
  徐慕美
  (恍然)哦,你走来走去,天亮才睡,为的是等他呀!人家搞反细菌战工作有你什么事?
  江道宗
  (嫌恶地)你真木头!
  徐慕美
  (埋怨地)你没睡好觉跟我发什么火!
  江道宗
  你问过木兰没有,凌大夫这两天心情怎么样?
  徐慕美
  她才不说呢!她现在连一声徐阿姨都不叫了。
  江道宗
  (顿)我忽然感觉到我们掉在真空管里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了。(紧张地)不成!这样不成!我还是得去,打电话给董观山,告诉他我要向群众做检讨。
  〔叩门声。
  徐慕美
  听,好像有人来了。
  刘玛丽
  (内声)我能进来吗?
  徐慕美
  (低声)刘玛丽!
  江道宗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特殊身份。告诉她,我不在家。
  〔江道宗下,刘玛丽上。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镂空花边绸衬衣和浅色长裤,脂粉比以前更浓。她尽力想维持住往日的风度,但是使人更感觉她的落魄和憔悴。
  徐慕美
  (文雅地)哦,是你。
  刘玛丽
  Good evening①,慕美,你们刚吃完饭。道宗不在家呀?
  徐慕美
  不在。
  刘玛丽
  (一闻)哎呀,真香!你们这儿的咖啡煮得真好。还是袁仁辉煮的呀?她还肯给你煮咖啡呀?香极了。(熟稔地)我可馋死了!来,给我一杯吧。
  〔徐慕美走去为她倒了一杯咖啡。
  刘玛丽
  (坐在沙发上)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搬了,住的地方越过越好了。(喝着咖啡)你们这儿真是天堂!
  徐慕美
  我一会还有事呢,(笑着)你现在来干什么?
  刘玛丽
  (斜望她一眼)看看你跟道宗啊,我两个月没来了。慕美,白兰地还有吗?
  〔徐慕美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一个玻璃杯。
  刘玛丽
  唉,(四面望望,语意深长)地方还是老地方!(往咖啡里倒着酒,向徐慕美挤挤眼)别心疼,我可要多倒一点。你知道,老睡不着觉,这个东西(举着酒瓶)有时帮点忙。
  徐慕美
  (整理一下靠垫)我们这儿就要有人来开会了。
  刘玛丽
  噢,那我坐坐就走。(点上一支烟)慕美,这几天忙吧?听说你们医院里有志愿军了,是吗?
  徐慕美
  算了,算了!别再问我们这些了!你走吧,我心里烦死了。
  刘玛丽
  咦,你怎么啦?跟老朋友聊聊闲天嘛!好,好,好,我走,下次我也不来了。(望望徐慕美,不动声色地)再来一杯!喝白兰地能帮助睡眠。(倒出一杯,一口喝干。取出一封信)贾大夫来信了!
  〔徐慕美刚要接信。
  刘玛丽
  给道宗的!(把信给徐慕美)慕美,你别心烦,我告诉你……
  徐慕美
  什么?
  刘玛丽
  (神秘地)第三次大战……快了。(下)
  〔江道宗上。
  徐慕美
  我叫她走了。
  江道宗
  她说什么没有?
  徐慕美
  她还是那句话:“第三次大战快了!”
  江道宗
  (轻蔑地)单细胞动物,没有头脑的!不能再理这种人了,我们是有名有姓的。
  徐慕美
  她还带给你一封信,贾克逊的。(把信给江道宗)奇怪,你不有一年多没跟他通信了吗?
  江道宗
  (没理她,看信,忽然爆发)有些人还在做梦,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明明打败了仗,死不认输的。知道失败了,才
  会有新办法,不能硬来的。我也愚蠢,过分地相信他们,弄得这样的被动!(把信收起)
  徐慕美
  他说什么?
  江道宗
  还要我维持医院的传统,学校的秩序。(愤愤地)他是个笨瓜,是个老混蛋!
  徐慕美
  (十分有教养地)你怎么可以呢?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怀念地)我现在一想起他来,就像他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对我说话似的。
  〔江道宗望着徐慕美。
  徐慕美
  他还说什么了?”
  江道宗
  (文雅而尖刻地)他说,他知道你很想念他,他也很想念你,满意了吗?
  徐慕美
  (勃然)你下流!
  江道宗
  (冷冷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徐慕美
  知道你还装傻,你更下流!一结婚我就认识你了,你就没有把女人当人看。
  江道宗
  女人不是人,女人就是女人!
  徐慕美
  (拍桌子)你简直是……(突然立起)
  〔江道宗也像一只斗鸡似的瞪起眼来。
  〔袁仁辉上。她从一堆报中找一份报纸。
  徐慕美
  (对江道宗,体贴地)道宗,刚才你没吃饭,饿不饿呀?
  江道宗
  (也很有礼貌地)现在不饿,我看晚上还是劳驾你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吧。(对袁仁辉)又在学习时事吗?
  袁仁辉
  今天晚上我发言。
  徐慕美
  你不知道,她这个小组长还受表扬呢。
  〔袁仁辉下。
  徐慕美
  (望着袁仁舞下)你看她那得意的样子!像升了天堂似的。
  江道宗
  (长嘘一口气,语涉双关地)马列主义也说过,世界永远是变的。慕美,刚才我给董观山打了电话了。
  徐慕美
  (关心地)怎么样?、
  江道宗
  (慢慢地)不太好。我说我要向群众做检讨……
  徐慕美
  他说什么?
  江道宗
  他说很欢迎,他说大家都很希望我能对自己有个认识。
  徐慕笑
  那不很好吗?
  江道宗
  (自言自语地)不,不,我总觉得电话里他的声音不大对,冷冷地,一点也不笑,像是不大相信我。(用力思索着)奇怪,是什么给我这样的印象呢?也许是因为我们家的电话不好,有点嗡嗡的缘故。哦!我刚才说漏了,他刚才是说希望我对自己有个“彻底的”认识。对了!(严重地)“彻底”是什么意思?这须要分析。
  〔何昌荃上
  何昌荃
  舅舅。,“
  江道宗
  昌荃,(立刻愉快地)你来了,好极了,我正要找你,我正需要你帮助。
  徐慕美
  (也殷勤地)坐吧,坐吧,昌荃。你舅舅这些天尽惦记着你,
  何昌荃
  (坐下)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这些天很忙,一直到现在才有空。
  徐慕美
  昌荃,其实你早就该来帮助帮助你舅舅。
  江道宗
  (温厚地)你不懂,早来也是没有用的。帮助人,昌荃是有:经验的。一定要等到一个人思想动了,成熟了,再经他一点,才会起作用。(对何昌荃)刚才我主动地向董院长谈,我要向群众作检讨。昌荃,我最近对我自己的根本问题有认识了。(诚恳地)这完全是由于董院长那天的启发。我确确实实有两面性:我有革命性,我又有保守性。因为我有革命性,我一直痛恨过去医院的种种黑暗;可是因为我又有保守性,所以我一直没有能使这个医院翻身,我的这种两面性的根源是因为我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顿,认真地)你看怎么样?
  何吕荃
  舅舅,我看你的两面性下一步再谈吧!群众倒是希望你首先揭露一下贾克逊的两面性,因为他的真脸是什么,你总是知道的。
  江道宗
  他的真脸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怎么会告诉我呢?(激动地抓住何昌荃的手)昌荃,党应该相信我!
  何昌荃
  舅舅,有一样东西你看看吧。(拿出一份油印的稿子给江道宗)三年前你提出过一个办学计划。
  江道宗
  (一看,吃惊)什么?油印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何昌荃
  因为群众要求看。也因为这个计划反映贾克逊在解放以后的企图。(指着油印稿)这个计划提出要继续使用美国经费,继续聘用美国教授和顾问,组织独立的校务委员会,指导校务,不受其他方面的领导。
  江道宗
  (惶惶然的样子)哦!我提过这种意见?我简直不记得了。何昌荃这是一面镜子,群众在这里面清清楚楚看见了贾克逊。我觉得舅舅可以从这儿出发,多想一想。
  江道宗
  (看油印稿,捶着头)这真可怕极了,(立起,来回走着)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想的?
  徐慕美
  (忽然汹汹地)昌茎;你还叫他想什么?我看你不是帮助你舅舅,你这是成心毁他!我知道,你自小就不喜欢我们。
  何昌荃
  (顿)是的,我是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两种人。我记得小时候在你们家里,每次病了总是把我放到顶楼上;有一次,一连三个月,没有人理我。那时我才十三岁。我倒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我大了,决不理你们。可是,我长大之后,受了另外一种教育,这种教育告诉我,世界上有比个人的憎感更重要的东西。今天我来,的确是为了帮助舅舅,要你明白过来,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这个计划我留在这里,我还会来,只要你觉得我能帮助你。
  江道宗
  昌荃,我一定要接受你的意见,再深刻地想一想。我早已不把你当作外甥了。我把你当作治病救人的医生。
  〔尤晓峰从平台门上,他穿着一身夏季西装。
  尤晓峰
  (匆匆忙忙地)糟糕!糟糕!我来晚了,对不起:(掏出雪白的手绢擦着汗)徐主任,咦,哪儿去了?他们呢?徐慕美什么事情?
  尤晓峰
  咦,今天不是咱们聚餐会的日子吗?(瞥见何昌荃,恍然大悟)哦,取消了。(立即走到何昌茎的面前得意地)何大夫,你觉得我在昨天会上对孙大夫思想的分析怎么样?有内容吧?有力量吧?
  何昌荃
  很好。
  尤晓峰
  (对徐慕美)你看怎么样,我有些进步吧?
  何昌荃
  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开了刀以后怎么样?董院长很关心。尤晓底很好,我看很好。木兰开得很稳当,其实这是个小手术,没问题的。
  何昌荃
  好。(对江道宗)我走了。再见。(下)
  徐慕美
  尤大夫,你来玩,我们很欢迎,可是你别扯什么聚餐会了。
  〔江道宗走上平台。
  尤晓峰
  (自己倒咖啡)徐主任,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群众都说你们这皇是散布病毒的地方,他们害怕。我刚才叫过隔壁陈主任,他就不来;可是我不怕,你猜为什么?(欣赏自己的幽默)我打过预防针!
  徐慕美
  (望见门外楼梯上有人走下来)凌大夫!你回来啦?凌大夫!凌大夫!
  江道宗
  (急由平台上)哦,士老回来啦官
  〔凌士湘上。
  江道宗
  士老,你在楼上啊!回来半天了吗?怎么没开灯?
  凌士湘
  (简单地)没有,我一个人坐一坐。
  徐慕美
  吃饭了没有?
  凌士湘
  不想吃。
  江道宗
  (笑着,殷勤地)不成不成,你得吃点。(从冰箱拿出一盘食物,放在小套几上)现成面包、黄油,还有火腿,来来来,坐下,坐下!我给你倒杯茶。
  凌士湘
  (疲倦地)我自己来吧。(缓缓坐下)
  江道宗
  你看你一身汗,得洗个澡。慕美,你去把澡盆擦一擦。
  凌士湘
  不用了,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徐慕美
  不麻烦,不麻烦。
  〔徐慕美下。凌木兰和陈洪友由右门上,神色沉重。
  凌木兰
  (连父亲也顾不得招呼,低声)尤大夫!
  陈洪友
  (对尤晓峰,责怪地)你还在这儿喝咖啡呢?
  尤晓峰
  (正在一个人玩纸牌,扬着头)什么事啊?
  凌木兰
  我看了庄政委。
  陈洪友
  (紧张地)庄政委的眼发炎了。
  尤晓峰
  谁说的?
  凌木兰
  (痛苦地)我刚才看的。我还找了黄大夫看了一下,是发炎了。
  尤晓峰
  (好像很不理解的样子)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
  (抱怨地对尤晓峰)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嘛!你不是说经过很好吗?
  尤晓峰
  (连连声辩)是经过很好啊。你问木兰嘛!
  (凌木兰不语。
  尤晓峰
  手术全部正确,我在旁边。可发炎的事谁能保得了?这能怪我吗?或者怪木兰吗,
  陈洪友
  (急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志愿军!他是志愿军!我跟你说过,不要把手术随便交给年轻的大夫做,年轻大夫不是这样培养的。
  尤晓峰
  (轻巧地)可是你批准了!
  凌士湘
  (向凌木兰)发炎严重吗?
  凌木兰
  (低声)严重,视力已经不成了。
  陈洪友
  给他开了青霉素没有?
  凌木兰
  开了,看着他吃了。
  尤晓蜂
  (泄气地)嗯,可这有什么用?现在一发炎,还有什么办法?就是一条路——瞎!
  凌木兰
  (烦躁而痛苦地)你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尤晓峰
  (不为所动,反而大声起来)那是科学,我不这么想成吗?我告诉你,眼睛废了!可这能怪我们医生吗?(振振有词)也许他眼睛里的弹片带着细菌;也许路上换药不小心,带了细菌;也许因为空气传染,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细菌!(指凌士湘)你问凌大夫,细菌引起发炎,可能性可以说有一万种!难道要我们都负责?
  凌木兰
  (激动地)可那是庄政委的眼睛!偏偏就是我,我动了手术以后,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尤晓峰
  (看着凌木兰痛苦的样子,也须躁起来)不要着急,小姐!还有我呢!挨骂,我也有一份。可是小凌大夫,当个医生,不能这样事亭都动感情。(摆出一副老前辈的面孔,开导起来)你不懂,还年轻,过过你就明白了。(愈说愈有理)解放以前我在外科,看见的病人多了,那时候的病人每天都有死的,死一个哭一个。你有那么多眼泪吗?江教务长说得好上我们要治的是病,不是病人!为治病就得学技术,就得在病人身上实验,技术不是靠成天对病人同情学来的!(着重地)心要硬一点,头脑冷静一点!病人眼睛一发炎就难过了,那还成!要满不在乎才学得好,才能学得像陈主任这样。(有把握地)你问你父亲,是不是这样?
  凌士湘
  (积着一腔烦恶的情绪,忽然走到尤晓峰面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道不知道,(爆发)我们臭了!我们这种专家臭透了!人民看我们发了霉了!人民就要不要我们了!
  尤晓峰
  (第一次从凌士湘的嘴里听到“人民”两字,惊异地)人民。什么?
  凌士湘
  对了。这个字如果现在还不懂,那就完了!(沉痛地)我现在真是痛苦极了!到了今天,我们还能糊涂吗?尤大夫,这些年我们在这个医院学了些什么呀!我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激动地)为了学技术,就可以不是人吗?为了研究科学,就可以忘记首先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吗?(对尤晓峰不知哪里来的一腔愤恨)我现在看见了,有杀人的科学家,你也去杀人吧!
  尤晓峰
  (完全蒙住了)杀人?(对陈洪友连连地)你看,这怎么联得上?怎么联得上?
  陈洪友
  (低声对凌士湘)不要气、不要气。
  凌士湘
  (一气说下去)尤大夫。你要想当刽子手,你就去吧!(走近凌木兰)可是木兰,不要听他的!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愤恨地)准备叫他狠狠地批评吧!批评,骂,都不够!对于有这种思想的人,应该用自己的眼睛来换他的眼睛!
  尤晓峰
  (受冤屈的样子,不服气地)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
  (忙忙乱乱地)我们看看去吧。这怎么办?真糟透了!(对凌木兰)你没跟他讲吧?
  〔凌木兰摇头。
  陈洪友
  (对尤晓峰)我看先不要让他知道好。
  (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凌士湘正要下。
  江道宗
  士老,你等一等。
  (凌士湘站住。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下。
  江道宗
  士老,你怎么啦?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
  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
  有什么事情吗?
  〔半晌。
  凌士湘
  道宗。
  江道宗
  啊?(等凌士湘讲下去)
  〔但是凌士湘又停住了。
  江道宗
  是不是反细菌战展览会……
  凌士湘
  (低声)细菌战是有的。(立起来,拿起他的东西,缓缓向外走)
  ——幕落
  ①
  Good evening——英语,意思是“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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